《同桌的我》二十、不值得琢磨的人
敵不我不。
幸好王平平有一張天然的麻木臉。
面無表并不是真的“面無表”。每個人完全松弛的時候,面部的走向傳遞給他人的是不一樣的緒。比如我會被人詢問“你是不是困了”,老何卻是角下垂的怒;我爸閑適的時候可以擺出一張天然的“好欺負”臉,而滕真,永遠是目放空若有所思的樣子。
或許因為對這的嫌惡與好奇,我時常觀察王平平,發現是我見過的第一個、面無表就真的僅僅只是面無表的人,當不給人反饋的時候,對方很難揣測究竟是在醞釀怎樣的緒。
顯然宋鶴慈從這張麻木不仁的面孔上解讀出了怨恨。
“我上次在辦公室門口見到你就想問你,”宋鶴慈講話聲音本就文氣,現在更是低了聲音,“問你……”
他想到什麼,倒退著上了幾步臺階,越過樓梯轉折間的隙窺探樓上樓下是否有人,然后目越過我的肩膀,再次檢視了空的走廊,最后才艱難地對焦在我臉上。
“你怎麼,來了一中?”宋鶴慈的語氣中充滿了愧疚、,以及不得不問的為難。
王平平的麻木臉給我爭取到了一點點思考的時間。我要如何回答呢?
A.你誰啊我不認識你!
B.不去一中我去哪兒,你以為我能去哪兒?
C.我就是不能饒了你又怎樣,你對得起我嗎?
D.Dearteacher.Nicetalkingtoyou.Seeyou!
我盯著宋鶴慈服前襟上一豎排的深灰中式盤扣。靈一現。
“你不知道我自殺了?”我很平靜地問。
宋鶴慈卻像被晴天一個大霹靂擊中了天靈蓋,整個人都炸了,但是炸得很沉默,極力穩住了皮囊。
“怎麼這麼想不開……”他斟酌許久,選擇了很中立的說辭。
我歪著頭看他,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我爸媽去找過滕真,你知道嗎?為了確認是不是他。”
宋鶴慈的眼神迷茫了,片刻后,明白了什麼。
“這就是你說的保險。”他頹然坐在了臺階上,又像被燙到一樣站起來,只是視線怎麼都無法抬起,穿過腳面將他自已死死釘牢在原地。
原來是這樣啊,一點都不復雜。
“滕真”不過足一道加程序,王平平喜歡的是宋老師,每個文學青年都逃不過一場《窗外》。
王平平上初中,宋鶴慈教高中,他們是怎麼認識的?通過張小漫所說的課外輔導班?
他問王平平為什麼來一中,那就是知道原本報考的是實驗中學;但王平平自殺后父母因為震怒而寧肯讓就讀次一等的市一中,這件事他卻不知道,所以我推測他不知道王平平自殺的事,隨口一詐,果不其然。
他很害怕王平平,第一次在語文辦公室打了照面之后就在疑心王平平為什麼來了一中;但他生怕引火燒,高二男老師打聽一個高一學生會惹人聯想,所以連問都不敢問;沒想到公開課上,青天白日撞了鬼。
“今天的公開課,對我評職稱,很重要。”
宋鶴慈的每個字都像在用命往外。
“平平,你最了解我,我能有今天不容易,有什麼咱們過了今天再說,你不要、不要……”
宋鶴慈坐立不安的樣子讓我有點看不上,他和王平平之間有太多我無從知曉的曲折,我把此刻的窘境暴歸結為他想了斷這段關系卻投鼠忌。一個不就自殺的同學,是設置在青年教師錦繡前途上的一枚巨大的不定時炸彈,隨時能將他炸得不知歸路。
不過王平平自殺是自已選的,不到我替冤,我更不想把宋鶴慈急了,趕狗窮巷,豈不是人家咬我嘛。我得告訴他,宋老師,easy,這事兒翻篇兒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宋老師!”我喊了一聲,他終于舍得看我,目焦點明顯對著我的下,再高一公分都抬不起來了。
我正待進一步解釋:“是這樣的,宋老師……”
“宋老師!”
同時有喊聲在很近的地方響起。宋鶴慈急立正把自已收拾了一個整塊的人,與此同時張小漫轉過拐角,看到我們,驚訝地退了半步。
“宋老師,剛有個老師過來說讓咱們同學一起去大禮堂候場。”
“知道了,”宋鶴慈溫和頷首,頓了頓,“王平平,走吧,剛才、代的……”他不確定我會不會配合他“假正經”下去,我正好抓住機會平息他的不安:“宋老師,我知道了,之前你們排練我都缺課,不了解況。”
他走在前面,沒敢看我,但肩膀明顯松弛了一些。
張小漫面沉如水:“宋老師剛才沒批評你吧?”
“沒,”我搖頭,“他脾氣很好。”
張小漫笑了笑。
“教室有點遠啊,”我了個懶腰,“你剛剛是一路喊著過來的嗎?”
腳步頓了一下,沒回答。我也沒有繼續問下去。
沒有什麼比你和你自已之間的沉默更意義富的了。
2003年有高中會蓋超過6層的綜合教學樓,畢競高中生沒權利坐電梯,爬樓又太不人道。職高建設得的確很氣派,我們所在的這一幢居然有22層——可惜設計得有點缺心眼,比賽用的小禮堂不在一層,在12層。
高中生沒權利坐電梯,我剛才已經說過了。
從2樓爬上12樓的一路我手都握著萬托林噴劑。王平平已經“大小便失”過一次了,算我自私犧牲了,以后怎麼也得留點臉面。
禮堂并不大,每個班級比賽完畢就立刻撤出來,候場班級補上空位。我們等在邊門,上一場的學生魚貫而出,我約看見正往臺上走的班級穿著市一中高二的校服,張小漫難得抻長了脖子往里面看。
等我們悄悄坐進禮堂中間的空位,臺上果然是滕真的班級。
小禮堂是斗形設計,座位排列的坡度很陡峭:舞臺是最低點,上面擺著桌椅,為了所有人都能臉,參賽教師和投影幕布是正側方面對第一排的評委席,學生座位半環形布局。我坐在高,滕真坐在低,現在終于到他為培養皿里的真菌。
即便我請假的一個星期里已經利用王平平新鮮年輕的大腦復習過初中知識,高二化學對我來說還是太難了。臺上他們嘮嘮叨叨的分子鏈讓我很想睡覺。這位老師真的很想贏,每一分鐘拋出一份新課件,心準備了各種小視頻,還制作了分子結構的彩小畫,得讓我懷念起了很多同樣糙的國產教flash畫。
大概去年的時候,我爸拉著我去某個我也分辨不清到底跟我有什麼關系的親戚家里過年。家中一位與我年紀相仿的年輕自告勇要幫我爸催催婚,于是大義凜然地將眼中天使般、誰見了都想立刻懷孕的寶貝兒子和我一起留在了小房間。小屋里小男孩在床上尖,一墻之隔的客廳里有八個笑的長輩,我的第三個選項是走窗戶。他們家十四樓。
急中生智,我從包里拿出iPad,連著手機熱點下栽了一首兒歌MV,畫效果鮮艷而僵。
“爸爸的爸爸什麼!”
“爺爺!”
我記得這是一首著名的教歌曲,教孩子學習倫理輩分的,超市門口的喜羊羊投幣車常年循環播放,只不過我下載的這首不知為什麼是男聲版,有點吵。
我自覺十分寓教于樂,小男孩也如獲至寶,再也不了,抱著屏幕癡癡地跟著學,于是我地戴上降噪耳機看手機上的英劇。誰料小男孩過于如獲至寶,我爸又過于宅心仁厚,面對八個笑的長輩和抱者iPad死不撒手的天使寶寶,他說,沒事,沒事,讓小寶——
他吐出了讓我絕的三個字:“先玩著。”
我一直沒放棄索回我的iPad,不是心疼那幾千塊錢,是對我爸拉著我一起做柿子的不忿。
但一次乘坐滕真的車時,我又一次聽到了這首歌,徹底平靜了下來。
我問,這歌,這歌……誰唱的啊。
滕真趁短暫的紅燈瞟了我一眼,笑了:“一個XXX的地下樂隊,惡搞兒歌的,農業重金屬搖滾,聽說過嗎?把詞全改了,有意思。”
滕真以為我喜歡,旋鈕調大了音。車子起步,音響中主唱在我耳邊嘶吼:“叔叔的男朋友什麼!……”
“隔壁的費叔叔爸爸!”
……
我再也沒敢提起過那只iPad。
也不知道他們家的孩子見到隔壁的曹叔叔時究竟會什麼。
但我想念iPad,想念PS4,想念我訂貨中卻無法相見的保時捷,甚至想讓八位長輩一起朝我笑,驚醒這段冗長無邊的噩夢。
我的神游被邊的竊竊私語聲打斷。往臺上一看,滕真和另外兩個男生上臺了。
兩個男生穿著白大褂站在正中的試驗臺前,滕真靠邊站,右胳膊還煞有介事地掛著石膏;但因為人太耀眼了,遠看這個布局,很像男主持人要給相聲表演報幕。
“我們今天要為大家展示的是一些生活中常見的化學現象。本來我也是其中一份子,只可惜,”滕真用左手敲了敲石膏,聲音清朗,“發生了一點理學的小事故。”
全場生捧場嘻笑。
到底哪里好笑啊!
張小漫坐在我旁邊,自然沒有笑——這點基本的偽裝和矜持還是有的,但整個上都伏在前排的椅背上了,眼睛明亮,下杵在疊的手臂上,順得好似一只心極佳的貓。
“一會兒,軸的問題是梁圣回答,那你呢,你被安排什麼彩表現了嗎?”我問。
張小漫聳聳肩:“生字詞。”
“這個完全表現不了風采啊,”因為前排空著,我索也和張小漫一樣趴著,比較方便說悄悄話,“你這麼看著,是沒辦法讓他上你的。”
猛地扭頭瞪我,又又怒的態簡直太好玩了,我又浮起了幾分游客心態——能近距離地觀察一個生的、3D的自已,是十分妙的驗。
“我就不應該跟你說。”聲音極小。
在我以為對話已經結束的時候,張小漫幽幽地開口了。
“你請假三天后我才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梁圣來找你。我告訴你生病請假了,說,別裝了,你故意沒告訴人家補課班提前放學,害王平平被家長抓了現行,滕真學長親眼看見的。上次拉子的人也不是王平平,是為了掩護你這個告。我猜,這句也是滕真學長告訴的吧,醫院里當著他的面,我說了。”
平鋪直敘,我聽不出的緒和意圖。
“滕真學長覺得我是個很討厭的生,我知道。”
我也知道。
即便在高老頭飯店外,我和他講傷害到梁圣那件事的原委講到口干舌燥,分析張小漫說的罪魁禍首其實是他,滕真也只不過反饋了一個若有所思的短暫表,很快將話題轉到我是不是同上面去了。
他跑到飯店告訴我高姨補課班提前放學,沒忘記加一句“張小漫沒告訴你嗎”。
大上,郝林都不敢直視張小漫,躲閃的目里滿是同齡男孩對麗的赧,而滕真看梁圣挑釁張小漫,笑地,像在旁觀斗蛐蛐兒。
張小漫,他不喜歡你。十七歲的不喜歡,三十歲的,也不喜歡。他對你有某種認定,你無從解釋,因為他不想求證,也懶得求證。
你是不值得他分神琢磨的人。
“所以,”我問,“補課班早放學的事,你是故意不告訴我的嗎?”
張小漫沒有說什麼“你怎麼可以這麼想我”的廢話。抿了,不說話。
“我又胖又丑,你當然不會覺得他喜歡我。但你不明白為什麼,他總逗我,一個男生故意挑釁一個生,關鍵的事上又蠻肯定和欣賞的,比如,外教課。”
我看到張小漫快速地眨了眨眼。
這是我的小作。眨眼顯得驚訝而無辜,每當我心虛的時候,多眨幾下眼睛總能快速平靜下來,每次眨眼都是在對大腦界面的一次F5刷新,屢試不爽。
我不愿意繼續觀察張小漫的表:“不管這種稔的樣子是不是因為喜歡我,至,比對你熱。所以你不爽了,更何況明明我都知道你喜歡他,還跟他不避諱地這樣,更可惡了,對麼?”
臺下這時發出歡呼聲。我們同時向臺上看去,捕捉到了一瞬妙的藍火花,憑空炸裂又瞬間消失,如同落人間的一縷北極。
我知道這個,以前在電視上看見過,用氫氣吹皂泡,飛到半中的時候用噴火槍輕輕一燎,空中就會出現一朵艷麗的藍火花,——不過這不是初中化學的容嗎?
“極制造者”滕真左手持槍,還對著噴火槍槍口吹了口氣來耍帥,又引起一片興的竊竊私語。
就在這時,張小漫開口了,緩慢而堅定。
“我沒有故意不告訴你。”
“對,”我點頭,“你只是沒有故意告訴我。”
有些晦,我相信聽懂了。
我知道人生在世,“故意”二字彌足珍貴,里面包裹的滿滿都是心思。有多人愿意為別人花心思多說一句、多做一點呢?張小漫并沒有刻意瞞我放學時間,默默觀察著王平平父母看我有多,默默看著我蹲守王樹剛離開、歡騰地溜出補課班,默默咽下了預警的話。
應該提我嗎?我為護周全而扣自已屎盆子、考倒數第一、天臺上對說“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相信你,信你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在被滕真和梁圣以我的名義攻擊時堅定地握住的手——應該回報我嗎?
天臺上,我對說,“你別管為什麼,像我信你一樣信我就好了。”
我想起每一次張小漫甩開我的手,想起獨自吃午飯、去廁所,聽到班里生議論沒朋友時短暫兼惱卻堅持不靠近任何人……
的漣漪散去,冷靜下來的張小漫,不信我,也不信任何人。
十七歲的我,究竟在想什麼?
“如果我能讓滕真很厭惡我,真的厭惡,不是鬧著玩的那種,你是不是就愿意真心和我朋友了呢?”
我已經盡力讓語氣聽上去像個平靜的玩笑了,但這仍然是我講過的最低三下四的一句話。即便是面對自已。
張小漫顯然不這麼想。
“如果你‘能’?你當然能。”淡淡地,把臉埋進臂彎。
我在胖丑的外表下自嘲胖丑,其實是一種蔽的高姿態,而并非一無所覺。一句話堵得我啞口無言。
這是抗拒我的理由嗎?
“我對你不好嗎?”我干地問。
抬起頭:“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
“怎麼沒有啊,你爸媽對你難道——”句子停在半空,我頓住了。
我想起五歲時被那個瘋子一腳踢飛的瞬間。媽媽。
我想去張小漫臉上尋找蛛馬跡,臺上卻發出玻璃摔碎的聲音,伴隨著尖聲,化學試劑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滕真吊胳膊的紗布起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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