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故人(帝王業)》13. 疏離
一路孤而來,惟有對親人的掛牽和信賴,始終支撐著我。
而這份支撐的力量,終于隨著真相的到來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個曾經完無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彩;而今終于從九天跌落到塵土,化為一地瓦礫。從此后,即便宮闕依舊,華彩不改,我記憶里的飛紅滴翠,曲觴流水,華賦清談……也再不復當時景。
一切,都已經不同。
有生以來,我從不曾哭得那般狼狽。
失去外祖母的時候,固然傷心,卻還不曾懂得世間另有一種傷,會讓人痛徹心扉。
當時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卻只得一個陌生的懷抱。
那一夜,我不記得自己説過什麼,也不記得蕭綦説過什麼。
只記得,我在他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蜷在他懷中,他的氣息令我漸漸安靜下來,再也不想彈,不想睜眼……
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蕭綦不知何時悄然離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還抓著他搭在被衾外的風氅,難怪夢中恍惚以為他還在邊。
心里突然覺得空空落落,仿若丟失了什麼。
被婢侍候著梳洗用膳,我只任憑們擺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個圓臉大眼的小丫頭,雙手捧了藥碗,半跪在榻前,將藥呈上。
這小小的孩兒,個頭還不足我未嫁前的量。
我瞧著,一時不忍,抬手讓站起來。
將頭埋得極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盤卻是一斜,那藥碗整個翻倒,藥潑了我半。
眾侍婢頓時慌了,手忙腳地擁上來收拾,個個嚷著“奴婢該死”。
那小丫頭伏地不住叩頭,嚇得話也説不出來。
“起來吧。”我無奈,看了看上污跡,嘆道,“還不預備浴湯去。”
看著眼前這些戰戰兢兢的婢,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頭苦笑。
同樣是韶齡子,他人命若螻蟻,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來自棄的理由。
傷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凈,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涼,若是熱天,怕是更加難耐。
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細照過鏡子,不知變了怎樣一副模樣。
就算家人離棄我,旁人不我……我總還是要好好惜自己。
水氣氤氳里,我微微仰頭而笑,讓眼淚被水汽漫過。
誰也不會看到我的眼淚,只會看到我笑如花,一如大婚之后——當日我是怎樣笑著過來,如今,仍要一樣笑著走下去。
沒有溫泉蘭湯,香樨瓊脂,這簡單的木桶,騰騰的熱水,倒也清新潔凈。
濯凈了塵垢,四輕快,神氣為之一爽。
看到侍呈上的,我頓時啼笑皆非。一件件錦繡鮮艷,華麗非凡,卻沒有一件可穿。
“這都是誰預備的?”我隨手挑起一件茜紅牧丹繡金長,又看了看托盤中那副祖母綠手鐲,駭笑道,“穿這樣,好去唱戲麼?”
那小丫頭俏臉漲紅,慌忙又要跪下請罪。
“罷了。”我抬手止住,懶得再看那堆飾,“挑一套素凈的便是。”
我轉而出,散著發,緩緩行至鏡前。
鏡中人披了雪白,長發散覆,如墨緞從兩肩垂下。
雪、云鬢、修眉如舊,眉目還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頜尖尖,面孔蒼白,比往日消瘦了許多。
然而這雙眼睛,一樣的深瞳長睫,分明卻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卻説不上來,只覺鏡中那雙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霧氤氳,再也不見清澈。
我笑,鏡中的子亦微笑,而這雙眼里,卻半點笑意也無。
“王妃,您看這合適麼?”小丫頭捧了進來,怯怯低頭。
我回眸看去,不覺莞爾,倒挑了一襲天青廣袖羅,素紗為帔,清雅約素,甚合我意。
“你什麼名字?”我一面梳妝更,一面打量這小小孩兒。
始終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喚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問,隨手挑了一支玉簪將發松松綰起。
“十五。”聲音細如蚊蚋。
我手上一頓,凝眸細看,心下一陣悵然……才十五的年紀,和我當時一般大小。
細看這孩子,雖不及錦兒玉雪可人,卻也眉目秀致,頗靈氣。
想起錦兒,剛剛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頭……雖是主仆,卻自小一起長大,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顧不暇,如飄絮,更不知又飄泊到了何。
一時間,心下窒悶。
我默然走到窗前,卻見庭中一片明,過樹蔭,縷縷灑進屋。
原來,竟已是暮春時節,連夏天都快到了。
“這屋里太悶,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眾人,只留玉秀跟在邊。
步出門外,和風拂面,暖暖灑在上,眼前高柱飛檐,庭樹深碧,頓覺豁然開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頭涼呢。”玉秀急急趕上來,手中抱了外袍,一臉憂切。
我回眸看,心中,卻只笑道,“這時節,哪還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歡夏天的,京中暑熱,每到了五月春暮,宮中眷都換上輕飄逸的紗,行止間袖袂翩翩,帶當風,一個個都恍若瓊苑仙子。
玉秀聽我説起這些,滿面都是神往之。
一路行來,所見庭院連廊大都簡單樸拙,看似普通宅院,卻又蔚然大氣,倒有幾分像是衙。“這就是王爺府宅麼?”我回頭問玉秀。
玉秀茫然想了想,遲疑點頭,“王爺平日都在這里。”
我點頭,大致明了,想來蕭綦一直以衙為居所,并沒有單獨修建府宅。
聽聞他出寒族,好儉素,看來果真如此。若換作哥哥,哪里得了這般簡陋居。
我一時好奇,口問玉秀,“王爺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麼?”
“王爺大多時候都在外頭,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呢。”玉秀側首想了想,“對了,王爺常與宋將軍下棋,還有時獨個兒看書、練劍、喝酒……沒別的了。”
玉秀説到蕭綦,滿臉敬畏,話也漸漸多起來。
我低頭抿而笑,只覺那人好生古板,終日過得這樣乏味。
“府里連個歌姬都沒有?”我隨口笑謔,語聲未落,卻聽一陣子笑聲傳來。
我駐足抬眸,卻見前面廊下轉出幾名子。
幾人乍一見到我,驚呆在原地,只了我發怔。
當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稱“王妃”,眾人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當先兩名子竟是眷打扮,一人穿杏紅窄袖衫,面容俏麗,段窈窕,發間珠翠微;另一人飾簡素些,年貌略輕,眉目更見娟秀。
這不同于尋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頭似被狠狠了一下,我一時説不出話來,只覺間發。
是了……我怎會忘記了這一層。
杏紅衫的子倒搶在我之前開口,“杏兒給王妃請安。”
一面説,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掃過我擺,低頭間,耳畔翠環,瑩瑩華一轉。
這雙耳環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綠手鐲,依稀是同一副件。
我頓時恍然,大約明白了那些華艷的飾是何人為我置辦。
“杏兒?”我含笑道,“本宮到府以來,起居都是由你打點麼?”
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只怕府里下人愚笨,讓王妃了委屈。”
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説話的口氣呢——我詫異到極,不覺失笑。
見我笑而不語,似乎膽更壯了些,索抬頭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倒呆了,來不及掩去目中驚羨之。
“倒是個標致的丫頭。”我頷首微笑,“我邊正缺個伶俐的人,明日你就過來跟著玉秀吧。”
杏兒面紅耳赤,仰起頭來,聲道,“回稟王妃,杏兒是在王爺房里服侍的。”
我本已轉,聞言冷冷回眸,“你是在對本宮説話麼?”
杏兒一僵,肩頭發,一張俏臉變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里難道沒有一點規矩?”
玉秀躬,脆生生答道,“回稟王妃,府里的規矩,主上有問,奴婢方可回話;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頭直視;回稟主子問話,需得以奴婢自稱……”
地上一眾婢相顧瑟瑟,子越伏越低,幾近以額地。
杏兒滿面憤,低頭咬,肩頭微微發抖。
后那娟秀子忙叩頭道,“奴婢知罪,奴婢等無意沖撞王妃,求王妃饒恕。”
我掃一眼,淡淡道,“本宮喜歡伶俐的丫頭,明日你也一起過來。”
任們跪地求懇,我徑直拂袖而去。
轉過回廊,至無人,玉秀忍不住歡笑出聲,“這下可好,王妃一來,再沒放肆的份了!”
我駐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臉來。
玉秀及我目,子一,低頭再不敢開口。
我亦抿不語,口卻似堵了一團寒冰,一時間氣息翻涌,再難平靜。
——這是早該想到的,誰家沒有幾個姬妾,何況似他這般位高權重,孤在外的盛年男子。
莫説貴為藩王,就連尋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論風流貴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寵妾相伴;嫂嫂進門,又帶來四名陪嫁媵妾;及至兩年后,嫂嫂病逝,哥哥雖不曾再娶正妻,卻又陸續納了幾名人。
母親貴為長公主,下嫁父親之后,也曾容許父親納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韓氏就已去世,此后父親再未納妾,與母親恩甚篤。
不錯,這些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可是,無論想到哥哥還是父親,無論這世間有多男子納妾,這些理由,都無法平息我心緒的翻涌,也分不清這滋味,是惱怒,是心酸,還是什麼。
自從來到此,遇見蕭綦,我竟越來越不懂得自己。
從前偶爾也曾想過,他常年在外,或許另有妾室——那時只覺得,旁人之事,與我何干。
他不過是我名義上的夫婿,是父親以我為籌碼,換來的一個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卻莫名刺痛,痛到了極。
我一手撐了廊柱,按住口,兀自笑出聲來。
玉秀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説錯話了,求王妃息怒,別氣壞了子!”
“誰説我生氣。”我甩開的手,只是笑,漸漸笑出淚來。
“王妃,您這是……”玉秀手足無措,幾哭出來。
看焦急神,倒似真的為我擔憂害怕一般,越發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著廊柱,茫然向四周——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從眾多,一呼百應,卻只有這一個小丫頭真正關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覺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暉州,還是這里?
一時間,滿心荒涼,冷意骨。
我驟然低頭,掩住了臉,極力忍心中凄楚,任由玉秀怎麼喚我,也不抬頭。
及至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后直直跪下去。
我轉,見走廊盡頭,蕭綦負手而立,后幾名武將尷尬地退到一旁。
著他大步而來,我一時恍惚,來不及拭去淚痕。
他未著戎裝,只一襲寬襟廣袖的黑袍,高冠束發,愈顯清峻軒昂。
“怎麼在這里?”他皺眉,語聲卻溫存,“北邊天氣涼,當心寒。”
聽著他言語關切,我心頭越發刺痛,漠然轉頭道,“有勞王爺掛慮。”
他皺眉看我,一時相對無語。
庭外風過,吹起我帶飄拂,生涼。
他深深看我,似有話説,卻終是無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徑直轉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著涼,我閉目著額角,只覺頭疼裂。
本想小睡片刻,閉了眼,卻毫無睡意,眼前一時掠過蕭綦的影,一時又是父母的模樣。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説,離開了家族的庇佑,我將一無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護,孤飄泊,榮辱禍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不再是萬千寵于一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癡任的小兒,不再是被子澹永遠呵捧在掌心的阿嫵……這些都已經永遠不再了。
自踏喜堂,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這一生,我都將站在這個男人邊,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帶不可知的未來。
邊塞長風,朔漠冷月,在這邊荒之地,我僅有的,不過是這個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許會為我支撐起一個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開,我的整個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間?
輾轉枕上,有淚鬢角。
這世上,連父母親人都會轉離去,還有誰會不離不棄。
耳邊還約縈繞著他昨夜的話,忘不了他説,“從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與我共赴此生的人,我不許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還這樣漫長。
此生此間,原來,不只有我和他兩人,還隔著這麼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人……怎能是不相干。
正恍惚間,外頭傳來人語聲,耳越發我心煩。
“誰在喧嘩?”我坐起來,蹙眉攏了攏鬢發。
玉秀忙回稟道,“是盧夫人領了杏兒和玉竹兩位姑娘,在外頭候著王妃。”
我沉了臉,第一次對下人厲道,“這王府還有半點規矩麼,本宮寢居之,也由得人闖?”
眾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不敢回話,玉秀怯怯道,“回稟王妃,吳夫人説是奉了王爺口諭,帶兩位姑娘過來,要在此等候王妃醒來,奴婢……奴婢不敢阻攔。”
又來一個吳夫人,我滿心煩悶都化作無名火,倒也想看看,這里還有多放肆的奴才,不把我這空有虛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傳我的話,讓方才喧嘩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簾起,更梳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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