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我(一路逆風)》第8節

不知道是因為后山到前山的路比較平坦,還是因為午飯吃得飽,或者是因為剛在塘里洗了澡,也可能三者兼而有之,總之滿大夫的氣神好像特別足,背著丁乙,在山路上走得悠哉游哉,不慌不忙。丁乙欽佩地說:“你力氣真大,一點也不覺得我重啊?”

“比你還重的東西我都背過。”

“你老早就出去讀書了,怎麼還需要背東西呢?”

“就是因為出去讀書才需要背東西。”

“是不是在學校住讀,要背行李?”

“行李能有多重?”

“那你背什麼?”

“背柴,背山薯,背木炭,背很多很多東西。”

“為什麼要背這些東西?”

“因為我不起學費。”

不起學費就——幫人家背東西賺錢?”

“不是。是背這些東西到學校去抵學費。”

眼前浮現出一個瘦小的影,背上是一捆比還大的木柴,仿佛都能聽見骨頭被彎的咔咔聲,覺心里很痛,了好一會,才故作輕松地問:“你小時候在哪里上學?”

“白家畈。”

“離這里遠嗎?”

“幾十里地吧。”

“你怎麼不在滿家嶺上學呢?”一問完就知道自己問了個傻問題。

果然,他不屑一答。

只好自己找臺階下:“滿家嶺沒中學我可以理解,但是——連個小學都沒有?”

“誰愿意到這里來當老師?”

“你們滿家嶺的人不能自己找個人出來當老師嗎?”

“他們都不識字,怎麼當老師?”

“那你從小學起就到外面去讀書?”

“嗯。”

“你一個人——走那麼遠的路去讀書,不怕?”

“怕什麼?我是山里長大的,豺狼虎豹都見過。我什麼都不怕,只怕沒錢。再說,還有我姐姐送我去學校。”

還是第一次聽說他有姐姐:“你有姐姐啊?我還以為你是——獨生子呢。”

“我本來不是獨生子,還有一個哥哥,但是哥哥——死了。”

嚇一跳:“怎麼死的?”

“可能是闌尾炎。”

“闌尾炎就可以——死人?”

“山里沒醫院嘛,他肚子疼,爹媽就幫他,讓他喝鹽水,還請嶺上的老人來——驅邪,但全都沒用,只好往縣城送,但是太晚了——”

從他背上溜了下來,好像這樣就可以減輕他心里的傷痛一樣。走了一會,才小心地問:“但即便是那樣——你也不是獨生子啊。你剛才不是說你有姐姐嗎?”

“姐姐是的嘛。”

的不算人?”

的要出嫁的嘛——”

“要出嫁就不算你家的人?”

“出了嫁,戶口都轉走了,怎麼還算我家的人呢?”

覺得跟他講不清楚,說的是親,而他說的是戶口,這不東扯西拉嗎?如果按照他這個概念,家連個獨生子都沒有,這也太歧視了吧?

知道跟他辯論沒意義,可能滿家嶺的人都不把兒當人,他從小就接這種觀念,怎麼可能不這樣認為呢?如果生長在滿家嶺,恐怕也會像他這麼想,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

問:“你有幾個姐姐?”

“三個。”

“啊?我怎麼一個也沒看見?”

“都嫁人了。”

們過節都不回來?”

“回來干什麼?”

“看自己的―――爸爸媽媽呀!”

們都嫁了人了,還往娘家跑,不怕別人笑話?”

“笑話什麼?”

“只有那些丈夫公婆不待見的,才會跑回娘家來。”

“那你幾個姐姐——都是丈夫公婆很――待見的啰?”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我大姐的丈夫和公婆都不待見,總打――”

跑回娘家來了?”

哪里跑得回來?那麼遠的路,沒路費,又不認識路,想沿路討飯回娘家都不――”

“那你們過去看?”

“怎麼看?死都死了。”

又大吃一驚:“死了?怎麼死的?”

“生孩子死的。”

“難產?”

“嗯。”

“現在還有――難產死的?醫療這麼發達了――”

“大山里頭,發達個什麼?”

“那孩子呢?”

“也死了。”

“那丈夫多可憐,妻子孩子都沒了。”

“他又娶了個老婆,生了個兒子。”

“你大姐生的是個孩?”

“嗯。”

馬上覺得不對頭:“是不是你姐夫想要兒子,把你大姐――害死了?”

他不吭聲。

建議說:“那你應該請公安局調查一下啊,不能讓你大姐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尸首都火化了,還怎麼調查?”

還很聽到死人的事,尤其是認識的人,邊的人,好像沒誰家里死過人,連老人都沒有,全都健在。但就在剛才這麼一會,一下就聽到兩個人的死訊,而且都是一個家庭的,覺這家人的運氣實在是太差了。

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問:“你二姐呢?”

問完就很后悔,怕他又蹦出一個“死了”來。萬幸萬幸,這回他沒說到死:“二姐嫁到后山去了。”

“就是剛才我們洗澡的那個后山?”

“不是,那是滿家嶺的后山,滿家嶺的不能嫁給滿家嶺的人,”他指了指遠方的高山峻嶺,“我二姐嫁到那里去了。”

“后山是不是比滿家嶺——還高?”

“那當然啦,滿家嶺只是一個嶺,只算那些大山的一個門檻。”

目瞪口呆,天,滿家嶺這個門檻就快把爬死了,那些后山該有多高?嫁過去恐怕死路一條,爬山爬死,生孩子生死,闌尾炎疼死,死的機會真是太多了,遍地都是。不敢往下問他二姐的境況,怕聽到可怕的消息,轉而問別的:“你三姐呢?”

“三姐嫁到縣城里去了。”

舒了一口氣:“的生活應該還可以吧?”

“可以什麼呀?城里的男人不,不學好,學壞,又賭博,又花雜――”

“花雜是什麼意思?”

“花雜你不懂?就是――”他好像找不到確切的定義。

“是不是花花心思?跟別的人――不清不白?”

“嗯,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三姐怎麼不離婚?”

“離了婚怎麼活?嫁出去的,是不興再回娘家生活,靠娘家人養的。”

“那怎麼辦?”

“我已經警告過三姐夫了,如果我再聽我三姐說一回,我就廢了他。”

想到他那“外科一把刀”的稱,打了個寒噤,聽說外科手刀無比鋒利,他要廢個把人不問題,可能疤都不留一個,就能讓他的三姐夫從此花雜不起來。

“千萬別為了一個——花雜男人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表揚說,“你對你姐姐——真好。”

“是我姐姐對我真好。我能讀上書,全靠我姐姐。”

“你父母呢?”

“他們要上山要下田,沒有時間管我,是我幾個姐姐送我去學校,為我籌學費。我幾個姐姐都是為了給我籌學費才出嫁的――”

說:“早出嫁,晚出嫁,總是要出嫁的。”

“但不用為了錢就嫁到火坑里去――”

這個話題很沉重,不敢再往下問了。

著快到他家了,但不想這麼快就回去,想跟他單獨呆在一起,如果回到他家,他就不怎麼跟說話了。提議說:“你們這里有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你帶我去玩玩?”

“沒有。”

“有沒有什麼——名勝古跡?”

“沒有。”

“風景特別好的地方呢?”

“沒有。”

“有沒有野花采?”

“沒有。”

被他一瓢一瓢冷水潑得興趣全無,只好老老實實跟他回家,但他突然提議說:“我帶你去看人樹吧。”

人樹?怎麼人樹?是不是長得像人?”

“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帶著爬了一會山,來到一個看不見人煙的地方,指著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說:“那就是人樹。”

仔細看了半天,沒琢磨出為什麼這樹會人樹”。原以為樹干上有兩個Rx房一樣的突起,或者樹的形狀像人的某個部位,要麼就是樹上結的果實像人的某個部位,或者樹的枝干特別,像步態搖曳的人。

什麼也沒看見。樹干筆直,沒Rx房一樣的突起;葉子碧綠,長條形的;花好像開過了,已經結出淡綠的果實;果實也是長條型的,一點不像Rx房;整株樹氣勢雄渾,并不搖曳,沒一個地方像人。

地問:“這樹一點也不像人嘛,怎麼人樹?”

他不答話,爬到樹上去摘了一個果實下來,遞給看。

接過來,發現是個小茄子一樣的果實,心里說這“男人樹”還差不多,至果實的形狀有點像男人的那玩意,但怎麼能人樹”呢?人的哪個部位長這麼一個長條形?難道是老人干癟的Rx房?那也不像啊。

實在想不明白,只好問他:“我覺得這果子一點不像人,是不是人特別吃?”

“這果子不能吃。”

“那為什麼人樹?”

他接過那個果實,一折兩半,遞回給:“再看。”

左看右看,越看越糊涂。

他指著折斷看:“這里不像人嗎?”

這才看出一點名堂來,他說的是果實中心的一個空,從折斷的地方看,很像人下面的那個開口。的臉有點發熱,把那玩意扔了,說:“你們男人太――無聊了――”

“這怎麼是無聊呢?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是大自然的賜予。”

見他里蹦出“大自然的賜予”這麼一個富有詩意的詞兒來,覺有點稽:“什麼大自然的賜予?”

“這個是‘人果’,現在還沒長,”他比劃著說,“等長大了,能長這麼大個,滿家嶺的男人上山打獵的時候,經常十天半月不回家,這個就是他們的――人――”

愣了一陣,悟出了他話里的意思,不由得飛紅了臉:“你們――太惡心了――”

“難道像你們城里人那樣,自己的人不在跟前,就跟別的人睡覺才不惡心?”

好奇地問:“滿家嶺的男人從來不會——背叛自己的人?”

“從來不。”

這一點太令人了,接著問:“那他們興不興離婚?”

“沒聽說過。”

天!滿家嶺的男人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從一而終的生了嘛!如果把這點傳出去,城里的人都要嫁到滿家嶺來了,哪個人不想找個從一而終白頭到老的丈夫?

很想問他是不是也像滿家嶺的男人那樣,一生只娶一個人,一生只跟一個人做,但不好意思問這麼個人化的問題,只調皮地問:“你們這里有人樹,那有沒有男人樹呢?”

本來是信口一問,以為答案肯定是“沒有“的,但他很自傲地回答說:“怎麼會沒有呢?有人樹,就有男人樹,就像有人就有男人一樣。”

想象一棵掛滿了男人那玩意的大樹,覺得太稽,不好意思請他帶去看,但他主說:“想不想去看男人樹?”

“在哪里?”

“上面。”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好像是阿拉法特頭巾那塊,有點膽怯:“怎麼長那麼高的地方?”

“男人樹當然長在高的地方。”

暗自嘀咕,莫非滿家嶺的樹也有男尊卑的思想,男樹就一定要長在比樹高的地方?

他很武斷地說:“你看了人樹,就必須看男人樹。”

不知道這是不是男尊卑思想的表現,有點而生畏地說:“我是很想看,但是要爬山——”

“我可以背你。”

“行。”

兩人背一段,爬一段,費了好長時間,肯定爬到阿拉法特頭巾上那個圈圈那里了,才聽到他說:“到了!”

大失所的是,樹上一個男都沒掛,就是一顆長相尋常的樹,似乎比人樹還弱,枝干細細的,樹葉隨風婆娑,佯裝生氣地說:“原來你在騙我!”

“我沒騙你啊。”

“怎麼沒騙?這哪里是什麼‘男人樹’?”

“這就是‘男人樹’啊。”

“這一點都不像。”

“不像什麼?”

有點心虛,臉也紅了。

他不知趣地追問:“不像什麼?”

答不上來。

他也不像剛才解釋人樹一樣解釋給聽,只反反復復地追問:“不像什麼?”

估計這“男人樹”是他編出來讓出洋相的,這回真的生氣了:“你太壞了!我不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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