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6
更不必提突如其來的胎,那簡直……簡直是小雪丘里兔子搬了家,住進來一群野狼,漫山遍野狂嚎,恨不能把小雪丘翻個底朝天,蹦出來占山為王才好。
千辛萬苦熬到終途,馬車在今日要拜訪的韓府門口停下。陸桓城起下車,晏琛也不知哪里來的沖,大約是真疼怕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角。
陸桓城回頭:“怎麼了?”
“桓城……”晏琛仰著頭,按著肚子,模樣很是惹人憐惜,“你,你待會兒……能扶我下去嗎?”
陸桓城笑道:“今天貴了?”
說著擰了擰晏琛的臉頰,跳下車去,對他出手:“阿琛,來。”
晏琛起也不太靈便,沒法前傾直接站起來,得先撐穩了車壁,小心挪跪坐的姿勢,才能扶著窗框慢慢直起子。
他了簾子彎腰出去,見陸桓城的胳膊正舉在半空,自然而然地搭上了手。
還沒抬腳,那胳膊冷不丁走了。
晏琛呆呆愣住,以為陸桓城有意作弄自己,心里一陣酸,站在橫板上不知所措,忽然就到腰后被人摟住了,另一只手也探到了膝窩。
陸桓城道:“阿琛,抱著我的脖子。”
晏琛依言做了,然后一輕,竟被陸桓城打橫抱下了馬車。
陸桓城的懷抱很踏實,晏琛被抱著走了好一段路,韓府的家丁紛紛側目,他不好意思,才掙扎著要陸桓城放他下來。
陸桓城替他平氅領,溫聲道:“你該每天都這麼貴,我才好多抱抱你。”
晏琛咬著手指,面頰一片緋紅。
陸家在閬州,閬州屬江南,原本最適宜做茶葉生意,可惜當朝鹽茶榷,商中飽私囊,這一條路走不通。陸桓城只好退而求其次,做起了綢與木料生意。
他是難得一見的商材,廣見洽聞,自通籌算之,又懂得維護言行信果的清譽,加之陸家祖輩福澤,短短七八年,果真把陸家持得風生水起。
自從化第一晚與陸桓城有過之親,晏琛便自認已是他的人了,連一刻也離不開,像一枚苓耳粘著,細細的刺尖扎進去,不依不饒纏住。他時常附靈在竹扇和算珠之上,陪著陸桓城踏勘桑田,巡查賬房,看織機一梭子一梭子經緯錯,看印染臺上云紋和花簇澤鮮活,連工匠們膀子打磨木材、涂抹蠟漆,晏琛也要飄過去好奇地瞄幾眼。
他羨慕陸桓城懂得許多新鮮事,也厭棄自己的一無所知。
從前陸桓城在外頭奔波苦學,他卻幽幽怨怨地徘徊在庭院里,盯著案上干涸的硯臺、積灰的卷冊,埋怨他不學無,總也不來讀書。家里給了他上好的黃花梨案,疊小山似的玉版宣,窗前還有那麼漂亮的一株青竹,日日夜夜在盼他,可他……總也不來,總也不來。
晏琛害了相思病,春晨的甘霖都嫌苦,一口不愿喝。
后來他才知道陸桓城究竟在做什麼,卻又因為對算籌一竅不通,更加相形見絀。
好在晏琛有百年靈息積淀,天資聰穎,跟著陸桓城的日子一長,漸漸就明白了經商之道與籌算之技,融會貫通地記進心里,有時甚至比陸桓城還要機敏。
半年之前,陸桓城認識了晏琛。
當時的機緣參差錯落,境復雜難說,暫且略過不提,用一句話形容,便是未相見,先執手,待到眉目對,早已難自。
那樣烈火般熾熱的,晏琛自然是想要的。可他害怕竹靈不容于世,今后會遭天罰,不敢長。陸桓城卻舍不得放手,夜夜纏綿求歡,恨不能與他骨相融,連白天也帶他一同行路,對外稱是表系親眷,出來行商歷練。晏琛見他這般信任自己,商談也不避諱,才割斷了心結,拋卻了顧慮。
即使荊棘鋪在前頭,炭火燃在腳底,只要路上有陸桓城相陪,他死也甘愿。
于是陸桓城便多了一個靈秀明睿的“表弟”,羊脂白玉似的皮,風斜青竹似的段,安靜陪在側,言談不多,幾番都挑在要時刻,疏疏淡淡地提醒三四字。陸桓城偏頭看他,他便出一抹好看的笑,睫輕,不自覺地了角。
但是今天,晏琛沒有陪著陸桓城——沒能陪到底。大約坐了半個時辰,他的呼吸已有些穩不住,額角出汗,小腹漲痛,骨里滲出幾尖銳的寒。
屋外艷高照,積雪暖融,窗口進來每一束日都是。
熱烈,清,噴香。
七天了,已經……七天沒有好好曬太了。在骨中凝冰刃,絞痛臟腑,碎碎地切割。
晏琛忍耐了許久,終究按捺不住心底強烈的,附到陸桓城耳邊低語了一陣,說子不太舒服,想出去曬太。陸桓城正與韓府當家談到貨船定擇,順口應允。晏琛松了口氣,獨自起出了門。
喜雨,喜,喜土。
離第一次化為人已經過去了八年,晏琛的依然擺不了竹的習。
由竹到人,習的轉變是一個漫長的適應過程——為人越久,竹越淡。可這八年里,晏琛化為人的時間加起來還不足一日,倒不如說仍是一套著人殼子的竹。半年前為了救陸桓城,他在急之下化出人,卻走不好路,踉踉蹌蹌的,險些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
自從那天之后,陸桓城便與他形影不離。晏琛半年來一直維持著人,好比一個剛學會爬的孩子被趕著跑了十里路,熬著熬著,渾上下沒有一是舒坦的,更何況肚子里還多了一棵不安分的小筍。
陸桓城今天諸事順利,先一個時辰商定好了貨品、水路與日程,再一個時辰擬好了書契,簽章落印,兩方各執一券。
他推門出來,見晏琛偎在槐樹底下曬著太酣睡,神慵懶而滿足,好像冬日里一只的貓兒,便沒舍得吵醒他,把人安穩地抱回了馬車上,放任他繼續安睡。
晏琛夢里了,咂了咂,暈暈乎乎醒轉過來,鼻子約聞到一飯香。
陸桓城正用勺子喝著湯,看見對面晏琛慢吞吞爬了起來,神迷糊,眼睛還閉著,手在桌上了一通,把筷子抓到手里,尖頭朝上,方頭朝下。另一只手到飯碗,忙不迭地攬進懷里,拿臉去湊,下幾乎到了桌面。
晏琛努力了幾口飯,筷子桌子,離碗足有半尺遠。
陸桓城見他是真的很想吃飯,又真的很想睡,無奈地笑了笑,傾過去給筷子顛轉方向,扶著晏琛的手腕,幫他把筷子捅進碗里。
片刻過去,陸桓城喝完了一碗湯,晏琛才進去兩口飯,半睡半醒,蔫蔫地抱怨:“淡……”
陸桓城角一,往他碗里掃了半盤菜。
“不淡了,吃吧。”
晏琛“唔”了聲,連菜帶飯往里撥,剛嚼兩口,覺得口不對,含糊問道:“是什麼?”
陸桓城答道:“冬筍,寶鏡湖旁邊挖來的。”
水水,切滾刀片,再添幾片腌,與豬骨一塊兒燜鮮湯,是這座洪波樓冬期的招牌菜。
晏琛聽到“冬筍”二字,一瞬面慘白,嚨搐,撲到桌邊大口大口嘔吐起來。盛飯的瓷碗應聲跌落在地,摔得稀碎。陸桓城怕他栽下坐榻,慌忙過去攙扶,卻見晏琛的反應異常劇烈,吐得虛汗淋漓、滿地狼藉也收不住,伏在桌邊連連干嘔,像要把腹中的孩子一同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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