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9
他將以客人的份登門,去拜訪一個居住了三百多年的地方。
從前他與這座宅子的故事絕緣,生死也罷,恨也罷,他生在清清凈凈的竹庭里,做一個淡然的看客,守一間常在的屋子,等一個不常來的人。如今卻要走進去,被一張千萬縷的、人的蛛網罩住。罩住了,便不能,不能,便躲不開,每一日晨起,都不知這日升與日落的罅隙里,會有怎樣的命運在等他。
可只有這樣,他才能陪在陸桓城邊。
才能在寂寞的時候,張口呼喚一聲,就被摟那個令人心安的懷抱,以晏琛的份他寵,他照顧,而不是禿禿的一棵竹,守著西窗盼到天明,哭啞了也等不來應聲。隔墻人煙穿行,卻沒有一雙眼睛看得到他。
他等了無的十一載,早已等怕了。
從前等不來,一日一日枯熬著,至時仍在流。可這半年在陸桓城邊,他已經嘗過了世間最好的滋味,上了癮,癮骨髓,筋刮骨也不能剝除。他的時間變作一紅繩,堪堪系在陸桓城的手腕上,跟著他走,跟著他停。
這線若是斷了,他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不能失去陸桓城。
幾年以前,陸桓城的父親故去了,而母親尚在。那是一位慈祥的夫人,子,信佛,寡言。晏琛想,或許陸夫人會喜歡他,會允許他留在陸桓城邊,為陸家生下一個帶有青竹香氣的孩子。陸桓城還有一個弟弟,是個埋首書卷的年輕人,郁急躁,上帶著尖刺,對人不太熱絡,本卻是不壞的,應當也不難相。
晏琛仔細為自己盤算著,心里拿定了一個主意。
他蹭了蹭陸桓城的小拇指,問道:“桓城,我們能不能先瞞著懷孕的事?”
陸桓城有些驚訝:“你不想邀功?”
晏琛點點頭,答得很認真:“母親若只是單單喜歡這個孩子,我就是母憑子貴,不能長久地喜。不如等我在這兒住得久一些,喜歡我了,我再尋一個好時機,把孩子的事說出來,好不好?”
陸桓城擰眉想了想,總覺得哪里不妥,卻沒有狠心拒絕。
晏琛忐忑不安的模樣他都看在眼里,對晏琛來說,邁進陸家家門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既然晏琛有自己的考慮和盤算,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小心呵護,不讓他在這宅子里人欺負。
這天晚上,閬州陸宅人聲鼎沸,長廊上掛起了一排排亮堂的紅燈籠,氣氛熱熱鬧鬧。
外出大半年的年輕當家終于歸了府,巡游四方,廣江北儒商,帶回來流水似的好生意。遠近親眷踏破門檻,筵席擺到正廳外頭。院子里人影憧憧,各杯盞錯,酒水橫灑,沿著一條條青磚隙流向墻,連灌木葉尖上都一一地滴著酒。
晏琛坐在院角那一桌,安安靜靜。
簇新的筷子就擱在瓷碗旁邊,干干凈凈。
他不喝酒,面前沒放酒杯,又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周圍沒人理會他。
旁坐了好多人,一半是陸家親眷,他不認得,另一半是閬州商賈,他更不認得。這門庭若市的陸府里,他只認得一個人。
那個人正在燈火輝煌的廳堂里,被無數杯盞和人影簇擁著。
他們之間,隔著整整三十步的距離。
筵席未開始的時候,晏琛就有些手足無措。府里來了近百人,他沒見過這樣大的場面,心里不安,跟在陸桓城后寸步不離。漸漸的,來找陸桓城攀談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見針地進來,人人都想占一個靠前的位置。晏琛被撞痛了肚子,只好無奈避讓。
避讓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有了第二步,就有第三步。等晏琛發現自己離陸桓城越來越遠的時候,他已被到了人群外圍,再不能回到陸桓城邊。
他站在院子里,遠遠地著,心口有幾分難過。
好像……好像陸桓城邊最近的地方,永遠應該有一個留給他的位置,供他枕肩,供他依偎。
不該不到。
更不該那麼遠。
晏琛耐心等了一會兒,終于等來了開宴的時辰,人群散去,他可以回到陸桓城邊了,但主桌滿滿當當一大圈,陸桓城右手邊坐著母親,左手邊坐著弟弟,每一個位置都被早早地占了去。
他……該坐哪兒呢?
座次井然有序,按照禮制排列。晏琛尋了管家討位置,管家卻道,他是陸桓城帶回來的寄食之客,親疏最淺,該坐院子外頭毗鄰墻角的那一桌。
可是,他與陸桓城,怎麼會是親疏最淺的呢?
他肚里懷著陸桓城的孩子,分明是最親近的。他們脈相連,融為一, 比挨著坐的每一個人都要親近。
晏琛不甘心,一直坐在院角翹首觀,只等陸桓城發現他的阿琛和筍兒不見了,來把他們領回去。他的坐姿很規矩,全程沒一下筷子——了筷子,就是認了這個位置。他不要這麼遠的位置,只要陸桓城邊的那一個,能牽到手、吻到的那一個。
他遙遙地看著,看陸桓城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仿佛這一夜有喝不完的酒,說不完的話,賠不完的笑,什麼都要顧及周全,什麼都不能疏忽大意。
卻唯獨疏忽了他。
盤里的一尾鮮魚只剩下骨刺,湯盅見底,浮起一層凝固的油脂。骨殘連著碎,與豬皮堆一團,濺出的菜星星點點,臟遍了整張桌子。
吃飽的紛紛離了席,晏琛還坐在那里,沒一下筷子。
月向西移,喧囂淡去。
院子里的人影漸漸稀疏,廳堂里的燈火漸漸黯淡。約聽到幾聲言談,說陸桓城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被攙回臥房休息去了。
是麼,他醉了。
醉得徹底,也忘得徹底,忘了他的阿琛還在等他。
晏琛慘淡地笑了笑,終于站起來,離開了院子。
他穿過夜半無人的長廊,層層套疊的門,沿著苔痕小徑一路曲折,回到了曾經棲居三百年的故地。
推開木柵欄,一切如舊,依然是與世隔絕的僻靜。
陸桓城大半年不在,竹庭久無人煙,腳邊繚繞著揮之不去的清寒之氣,仿佛連風也忘了吹拂這里。竹影斑駁,黑暗里藏著吃人的鬼魅,唯有一青竹通幽亮,泛出翡翠似的瑩綠。
晏琛走上前,扶住那青竹,的力氣被一一走,整個人虛地跌坐在了竹旁。
手可及的泥土上方,一團幽芒溶溶浮,映照著一棵兩寸高的小筍。
晏琛出手,憐地了它的芽尖,腹中忽而輕輕作。筍兒第一次近原,近得只隔著一層薄肚皮,好像世間最棉的一張小床推到面前,吵著鬧著要撲進去酣睡。
晏琛低聲嘆了口氣。
他又何嘗不想附竹休息?
見到原的一剎那,心脈驟然虛浮,半年來抑的所有疲累紛涌而至,連這一晚的委屈也強烈了數倍。他幾乎撐不下去,只想附靈于竹,浸沒在溫泉似的泱泱靈息之中,把煩擾與苦悶通通忘掉。
可是不行。
他不能再讓筍兒汲取一點點竹息。
他才四個月的孕,肚子已有六七月大。筍兒那一晚飲了太多竹息,快要濃過晏琛給他的人息,再這麼弄下去,熬不到足月便要出世,以后須得依附竹而生,像他一樣,離不開活水,離不開暖,無論生老病死,都被牢牢困在一桿青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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