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闕》第二十一回 養殿賢主 紀才子草詔封夷

「聽我說,」和珅像先生對小學生啟蒙那樣用手指點點桌面,「就算我收過你的禮,你敢這時候攀咬?你早做什麼去了?我查出你的虧空,你就反攀?這是一層;還有,你送過別的大臣禮沒有?你都把他們攀出來,萬歲爺只能當你是條瘋狗!你單攀我一個,別的大臣看你這麼不地道,暗地裏把你往死里治,誰肯救你?高恆和錢度你知道怎麼死的?這兩個人一個是國戚,一個是皇上看重的,傅六爺也有意保全。原定的絞監候——這不過撒把土迷迷外人眼兒,秋決一道恩赦就完事兒了的。可他們倒好,不分上下左右親疏遠近,紅了眼見人就咬,連死了的訥親也咬。咬得人人切齒,個個提心弔膽,都想他們趕『封口』,結果怎麼樣,你都知道了。」說罷哼地一笑吃茶。

國泰被他說得出一冷汗,畏畏說道:「我是條漢子,沒想過攀扯旁人,千罪萬罪一人當了,左不過一死罷了。」

「攀扯不攀扯是你的事,這一念之差是生死分際。」和珅無所謂地說道,「國家有『八議』規矩,你有減罪的例,朝廷還有議罪銀制度,那就是我管著。就怕你越弄越錯,糟爛了想救你也沒門兒。聽我說話,想想虧空的銀子到哪去了,再想想收了下頭多錢,連於易簡也不要落井下石,喳喳實實寫一封認罪服辯摺子請劉大人代轉,辭氣要懇切,請罪要真誠。了皇上,餘外都是末事。」說著,聽見外頭腳步聲,接著便見劉全和錢灃一前一後進來,便問,「劉大人還在於家麼?」

錢灃看一眼白癡似的國泰,雙手,說道:「他要到天明才能回來。石庵公吩咐,夜裏辛苦,外頭飯店做點熱湯給大家喝——你們一直在談?」

「談得不了。」和珅輕鬆欠一下,又適度地放下雙臂,打著呵欠口齒不清地對國泰微笑道,「還是那幾句話,不要思量著攀扯別人,不要和別人比著委屈,不要轉移財產,實實在在把自己的罪一條條奏明,仰乞皇上如天隆恩——你認罪好,我們才好替你請恩。去吧,瑞芝,回去諒你也睡不好,好好想想我的話。有什麼事,可以隨時進來見我們三個的。」

「是……」

「罷猶如筵宴散,華庭空座留寂寞……」和珅似是對自己,又似對劉錢二人,誦了兩句,笑道,「他伏罪的心是有的。要看皇上怎麼辦他了。」

劉墉和珅的聯章,錢灃附奏,用六百里加發往北京,恰好是正月「破五」日子,民俗當日接「路頭神」(即財神),迎接初六開市。這是利市爭先的事兒,京師行戶人家一家比一家起得早,金鑼竹牲醴畢集,那竹打三更天響起嘣得滿城炒豆子米花也似。于敏中當值軍機,他有個失眠癥候,前半夜睡不著,後半夜沒法睡,假寐著直到天明。奏事匣子遞進來,一疊疊的全是外省送進的請安賀元旦摺子,劉墉的火漆通封書簡擱裏頭格外的出眼。因關心著於易簡是非,先撿出來看題目:

臣劉墉和珅並臣錢灃跪奏山東巡國泰、山東布政使於易簡貪壞法、婪索屬員、辜恩溺職致使國庫虧空銀兩二百零七萬四千六百一十三兩四錢事。奉旨查抄並領拿在案,列清單,叩請覽。

厚厚的一撂子。翻了翻後邊,是查抄清單,看前邊奏章,也有洋洋四千餘言,一的端筆鐘王小楷,版印的那般齊整。于敏中本來矇矇的,立時醒得雙目炯炯,一目十行撿看裏頭關乎於易簡的劣跡,待到看完,汗得奏稿邊都有些了。

「於公早!」于敏中正悶著發獃,紀昀一頭笑一頭從外頭進來,撲風而還帶了一硝火味兒,說道,「看來不但當財,老百姓迎財神也滿起勁兒——五日財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時酬。提防別迎神早,隔夜匆匆搶路頭——錢真是個好件兒!現在街上滿街都是竹花紙,大柵欄那邊我去看了看,有的地方積了有一尺厚!想著你未必睡得好,宮門啟鑰我就進來了。」見於敏中一臉呆笑,又問:「有什麼要事麼?」于敏中綳著,用手推推那份奏摺,說道:「劉墉的。你看看吧。」

紀昀凝住了神,取過奏摺來。他和于敏中看摺子方法不同,先看了題目,接著又看折尾:

……據此,國泰於易簡貪墨婪索、侵吞庫銀、中飽賑災款項事昭然。其偽飾手法魑魅伎倆,與臣等陛辭時皇上廟測若節符合焉。仰思聖聰高遠鑒萬里之明,返觀二人營茍狼狽害民壞法之,蚍蜉蟭蟟之計,臣等不惟深恨其微鬼蜮跳踉欺君,且笑其蔽憚智能,憫其窮愁無計也。用是合詞奏復,請將國泰於易簡即行鎖拿進京到部嚴讞,勘定典型付諸國法,以彰我皇上至公民之聖德。

至此,紀昀已知奏章大致趨向,但面前這位同僚就是「貪墨婪索」犯的哥子,該怎麼說話呢?紀昀裝著翻看前文,多時才抬頭道:「這是不能延誤的,得立刻請見皇上。我們一道進去,看皇上有什麼旨意再說。」

「我一夜沒睡,神都有些恍惚。今兒你當值,就由你送進去吧。」于敏中臉蒼白,帶著掩不住的憂鬱淡淡說道,「易簡這樣子,事關他的案子,我也該迴避的。」紀昀品不出他的滋味,也覺無話安,只好笑道:「我知道。這事放誰上心裏也不好過。但皇上沒有為易簡的事疏淡了你,你要迴避了反而是自己有心障。這就不大好。」正說著,見王八恥進來,便問,「皇上有旨意麼?」王八恥道:「皇上在養殿,有旨于敏中進去,說紀昀要是已經來了,一道過去覲見。」

「是!」兩個人一同恭肅回道。

但養殿坐落何,紀昀和于敏中都不知道。平日召見奏事聽政,大抵都在乾清門或養心殿,偶爾後宮接見不在儲秀宮鍾粹宮這些地方就在太后的慈寧宮。初五還是大年節中,后妃們都在繞著皇后皇太后笑承天倫樂子,怎麼選了這麼個冷僻去見大臣?心裏詫異著跟在王八恥後走,從景運門出去,北邊是皇子讀書所在的毓慶宮,迎面奉先殿宮牆向南延出,只能向偏南走,像是要去膳房的模樣,到九龍壁西二人才知道,這裏直北而去又是一條長巷,比永巷還要深,連紫城北牆都一目了然,逶迤沿長巷向前走,過寧壽門皇極殿到寧壽宮后,王八恥見二人傻子進城般呆看,笑著指點道:「這西邊是茶庫和綾庫,這裏向東就是養殿——二位大人看,這裏還有座花園,沒有花園大,比花園更緻呢!」紀昀偏臉隔牆眺,果見宮牆裏喬木森森樹影婆娑,只在牆頭個樹尖兒,似乎都是長青樹,不嘆道:「宮裏制度不栽大樹,我以為只有花園有樹呢,哪知道這裏別有一天——園名兒呢?」

「就『乾隆花園』。」王八恥帶二人到宮門口,一邊人進去奏知,笑道,「制度——皇上的旨意就是制度——這些大樹都是去年夏天移來的,大熱天兒栽樹您道容易的?都活了。這有講究,和卓主兒是天山人,那都是紅松,所以這園子裏頭都仿著天山的景兒;主兒清靜,皇上下旨修繕了這宮,誰也不挨邊兒,主兒花,這裏頭暖房裏頭養了幾千盆;主兒是信木哈木哈的,裏間還修了齋宮——除了王廉,高梧能進這宮裏頭,連我也只能在這外頭侍候呢!」于敏中滿腹心事,只聽他一口一個「主兒主兒」無心尋味,紀昀愣著半日,才想到這奴才把穆罕默德記了「木哈木哈」,卻也暗自驚訝容妃如此優蒙聖眷,不知是何等人?笑問道:「為甚的不許你進去呢?」王八恥無奈地一笑,說道:「主兒嫌我的名字太丑,高梧有福氣,和親王爺給他改了個名兒高芍藥兒,是個花兒,偏主兒不討嫌這芍藥花兒,就選來專一侍候了。」說著,便見高芍藥兒打裏頭出來傳旨「紀昀于敏中晉見」。二人忙答應著跟進去,沿游廊直趨養殿。一路兩邊太監都是小帽長袍,宮頭髮都打散了,梳著一叢叢小辮子,十幾二十不等,裝束儼然便是新疆姑娘,錦筒靴的,二人也是見所未見。在滴水檐廊下趨至殿口,報了名,覷著眼瞧時,更嚇了一跳,原來乾隆穿著白藍兩條子長袍,油皮長統靴子套著醬江綢——打扮得活似清真寺里的阿訇。一個青年子也如宮那般打扮,坐在案前用手虛擬彈琴,乾隆站在後,滿臉微笑半偎著把手教授。兩個人只看一眼便垂瞼低頭,心裏兀自撲撲直跳。

「你們來了?進來吧。」乾隆一笑離開了容妃,招呼二人進殿,命人看座了,說道,「和卓氏是西域人,不同中原禮教,朕也不拘束,你們也可隨便些——和卓,這是朕的兩位大臣,和你那邊的宰桑的職務類似吧,他紀昀,這位于敏中,來給朕回報政務——把你煮的茶賞他們嘗嘗鮮兒!」

和卓氏向二人微微一笑,說道:「遵從博格達汗的命令!」站起來,這是那種讓人一見忘俗的人,大約只可二十上下,上穿一件敞口紫絨對襟坎肩,直接套著件藕荷水瀉褶,腳下一雙底皮靴只出腳尖兒來,擺飄閃,不舞亦舞;掐金線小帽下一條大辮子都由小辮子總,婀娜纖垂直至腰際,白得漢玉一樣的瓜子臉上,鼻樑似乎比中原子高了些微,幾乎沒有任何修飾,生就的潤玉笑靨,天然的眉黛翠煙,配著一雙清湛如水的杏眼,不嗔亦嗔不笑亦笑。紀昀不暗自嗟訝:西域邊陲之地,能出這樣的絕塵佳麗!于敏中卻想:紅是禍水,皇上跟前有這麼個人,未必是什麼好事。和卓氏卻不理會這兩個男人心思,無聲一笑翩然而去,旋即用玉盤托著兩小碗好茶出來,一人奉上一碗,著一口生的漢話說道:「宰桑、紀、於,真主保佑你們。茶,請喝——」

「謝貴妃娘娘賜!」兩個人忙都起一躬,小心翼翼捧起茶來,因為離得近,果真嗅到一陣香味,悠悠的清淡宜人,似蘭又似麝,又似上好的細藏香。于敏中是道學,忙閉住氣,紀昀呷一口茶,恭謹地說道:「娘娘制的茶好!臣在承德喝過蒙古人的,比起來真是天上地下,這真是臣的福氣。」于敏中只道:「果然是好!」又道,「這殿裏這麼大,沒見火盆子,怎麼這麼暖的?」

乾隆趁他們喝茶說話,已經更了,只散穿一件醬江綢夾袍,套著件石青風坎肩,腳下也換了青緞涼里皂靴,就案后木榻上盤膝坐了,笑著說道:「這是依著容妃西邊的地炕仿的,地下過火,當然很暖和——說說差使吧。」見容妃要退,又道,「你就侍候我們喝茶,不必退避。后妃只一條,不要干政,不談國家大事就是——你聽聽,也知道中原天下是怎麼回事,順便學著聽懂漢話。」就有一個翻譯在旁嘰里咕嚕說了一遍,容妃一笑躬從命,手裏取過一個喳花竹夾子坐了桌邊,反覆觀玩研究那套繡花家什。

紀昀雙手將劉墉的摺子捧著給乾隆,說道:「這是山東剛剛發到的,請皇上覽。于敏中接到,因案涉及於易簡,他要援例迴避,恰皇上傳旨召見,我們就一齊進來了。」乾隆信手翻開,看了看題目,默然放下了折本,說道:「顒琰在兗州,初一接到他的請安奏事摺子,也講到國泰在山東口碑不好,說『國泰守山東,齊魯民不安。易簡看藩庫,庫里老鼠哭。』朕想還不至於的吧?於易簡寫過《義倉論》,恤民之溢於言表,國泰從筆帖式升到巡才用了幾年?他們就這樣子報朕的恩!他們果然是敢!你們想必是看過摺子的了,說說看,怎樣辦他們?」他說著,已經漲紅了臉,出氣也變得重急促,喝了一口茶,擰著眉頭瞇著眼不再言語。

「於易簡是我的弟弟,誠懇奏告皇上,我原是盼著錢灃所奏與事實有誤。」于敏中著聲氣,嗓子裏已帶了哽咽,沉痛不能自勝地說道,「各省庫廩或多或都有些虧損空額的,只要他不賄,我也還能諒解他。皇上,看這份摺子我真比刑還要難過。他和國泰平時不甚相合,有些齟齬,但買賣缺,婪索屬員這罪都一樣可惡。看到他貪贓銀兩萬多兩,我真是心膽俱裂痛不生。他不但欺君欺祖,也辱我於氏一門清,真不知我這軍機大臣面往哪裏放……」唏噓著拭淚,又道,「這沒什麼說的。我以為不必再部議,就命劉墉在濟南將此二獠綁赴西市就地決。家產充公,家人發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他頓一下,又道,「家門不幸出此逆弟,我也無忝居機樞面對群僚。已經不宜在軍機當差。也請皇上下旨罷黜。」

乾隆聽著也喟然嘆息,搖頭道:「這沒有株連的理法。隆科多當年法,他弟弟照樣陞,鰲拜有謀逆的罪,也沒有株連家人,聖祖和先帝立的有例規在。你在軍機。如果從中干擾阻撓,劉墉和珅辦差不能這樣順當,朕若不信任,也不會讓你留在軍機——劉墉查抄他們,已經轟遍了山東省,顒琰在摺子裏也說了,朕進你,就為告訴你不要不安。不要為易簡的事自疑,各人是各人的賬,該怎麼辦怎麼辦。」于敏中一邊聽一邊流淚,說道:「世宗爺時殺張廷璐,張廷玉也在軍機。臣一定學張廷玉義而滅親。戴皇上聖明隆恩,真是無辭可對,只拚命辦差補報萬一罷了……」

分的事臣以為稍緩一緩為好。」紀昀自覺無事輕,卻也要做出難過模樣,說道,「虧空的數目已經出來,婪索貪賄到底是多,還沒有弄清楚,不能定讞。既然虧空,就要補足它。這要著落到山東各府縣上,還有前任巡藩司,已經調離山東或已經罷退告老疲弱病殘員,在任的事都要查清,分別酌料理。甘肅王亶勒爾謹一案和國泰一案類似,通省員一律鎖拿勘定,然後奏明請旨才是正理。」乾隆聽著,仰臉想了想,又問于敏中:「你以為紀昀意見可行否?」

于敏中撕擄開了自己,已覺輕鬆許多,噓了一口氣說道:「紀昀意見是正理。但臣以為甘肅一案不宜為例。如今吏風又是一變,前頭端掉甘肅一省員,這裏又端一省,其餘省份場易起驚疑慌。我想,殺掉為首的,其餘道府州縣員,按虧空賬目分別攤賬,責限期補足。這樣,既能震懾墨吏,殺一儆百,又不至引出別的枝節,似乎好些。」他這一說,紀昀立刻贊同,說道:「于敏中建議好,請皇上裁奪。」

「吏風一變是實,城狐社鼠強盜橫行,只能誅殺強盜不問狐貍。」乾隆說話聲氣有些接不上來,艱難地道,「就是這樣辦——還有更深的一層,甘肅一省吏治全壞,山東一省又是全壞,老百姓就會想,我這一省要來查也是『全壞』,民宵小之徒許就會造出些異樣的事端來。啊……這真是不得已的事。論起理來,真該有一個殺一個,該端就一窩端了他的……」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抖,端起杯來兀自抖個不住,自覺頭暈目眩,又放下杯,說道,「湖南布政使葉佩蓀原和國泰同在山東,國泰在省如此倒行逆施,他豈有不知之理?下明旨給他,讓他將在山東任時所有見聞,國泰等如何貪縱營私之,逐一據實迅奏。要敢瞻徇袒——」他哼了一聲,沉的聲調竟嚇得紀昀眼皮一個哆嗦,卻聽乾隆又道,「就這個章程,紀昀擬旨給劉墉!」

紀昀忙答應起,高芍藥把他引到殿角,鋪好紙便橐橐磨墨。紀昀見乾隆似乎還有話要說,就案邊一手握筆鵠立,聽乾隆說道:「賄行賄的事不能含糊混淆。買缺賣缺,不但國泰二人守口如瓶,行賄那些下作劣員,明知與他同罪,豈肯和盤托出呢?這要委曲開導,說明行賄不是各屬員樂為,國泰於易簡威之下,有不得不從之勢。這事既然出來。只能照規矩辦,只要認罪,朕實不忍似甘省那樣復興大獄——就這個意思,文字你自己斟酌。」「是。」紀昀答道,略一思量便即筆。

乾隆見於敏中仍舊獃獃的,說道:「畢竟是你的弟弟,還是撂不開手啊!王法無親國法無私,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世宗爺當年誅殺弘時,那是朕的親兄長呀……盡自他不兄,朕不能不弟,他死了的十幾年裏朕一想起就不好過,有時睡夢裏乍的一醒,想起來就再也睡不著……別想這事了,看罷咧,他們部里議定了再說,但有一線生機,朕還要施恩的——和卓,有什麼新鮮果子取給我們用!」

和卓氏聽不懂三個男人方才議的什麼,學了幾句漢話便索然無味,正專心致志理著一堆綵線,認那空心繡花針,研究學喳花兒,聽見自己嫣然一笑起,進殿去,旋又端著一大盤水果,什麼紫葡萄、綠葡萄、葡萄乾、哈瓜、霜果鮮靈果香襲人艷雜陳煞是好看,一邊擺放,一邊笑道:「皇上,宰桑請——吃。宰桑你不(高)興——烏魯瑪依阿罕柯應?」

「烏魯瑪依……」于敏中頓時墮五里霧中。

「啊……我猜中了,這很難過的!」和卓向乾隆孩子氣地一笑,說道,「宰桑,這樣不好……」的字腔咬得很真,但四聲幾乎都錯了,聽起來有點怪,開始說番話,嗚里嗚嚕的十分清脆流利好聽,像是在安于敏中,又像在描繪著什麼,但于敏中已聽得稀里糊塗之至。寫完旨稿剛過來的紀昀也是一臉茫然。

乾隆卻聽得極其注神,偶爾一笑忙又傾聽,末了,說道:「蠻好聽的,像溫泉漱玉——你且不要翻譯,朕已聽了個大概。說『宰桑這樣憂傷,一定是哪個帳房的姑娘拒絕了你的求婚。你的財寶和權勢和你——麗的夢想頓時委地為塵!不要憂傷,冰清玉潔的姑娘在遙遠的前方等待著你。你雖然沒了星星,真主會保佑你得到明的月亮——朕翻得可對?」他問那位站在榻邊的翻譯。那驚訝地笑道:「皇上翻譯得真好!奴婢下輩子也想不出這麼好的詞兒——原來皇上學過天山南路番語?」乾隆笑道:「只怕有心人耳——敏中,雖然貴妃勸得文不對題,可是一片好心呢!」

于敏中早已臊得面紅過耳。漢人道學,最怕說「」二字,聽見人說「人慾」便要掩耳而逃的,哪堪這位不通中原世事的貴婦人連篇累牘勸自己「場失意」要想得開——前頭還有更人在「等著」?辯不可辯,駁無從駁,又又悶間經乾隆提醒,訕笑著忙謝恩,說道:「臣必努力養,以期不負貴妃娘娘願。」紀昀也道:「娘娘真是善人!」乾隆給和卓氏譯了,和卓氏抿口含笑聽著,說道:「這裏,養殿的名字,善好!」見他們接著要議正經事,又退了回去。

經一陣說笑款語,本來肅重沉悶的場面寬緩了許多。乾隆看著旨稿,雖沒了笑容,卻也不再帶著獰惡之容,要過筆提著勾勒增減幾字,沉了一會,又遭:「劉墉三人實力辦差,卓有實績,要獎升。和你們一樣,劉墉和珅著補進軍機大臣,劉墉仍兼管刑部部務。錢灃……」他凝視殿角,又搖搖頭,「這是可以大用的人才,他有些長你們不能及,常人也未必看得出來,升得太快容易招人妒忌,進——右副都史吧,再給他加禮部侍郎的銜,不實任部務。傳旨給劉墉,就在山東勘定國泰一案。錢灃進京引見!」

右副都史,這是正三品品級。錢灃現今是進拔不久的四品,若按資循例升擢,至要六年考「卓異」才能轉簡到這位置上,乾隆的話語里出來,似乎還委屈了些錢灃!更怪的是平空加了禮部侍郎的銜,若實任缺就是正二品,且右副都史是主掌糾劾武員的長,又文又武的集於一,也是前所未有。紀昀和于敏中學不同,都是羅萬卷識窮天下的人中之英,但都覺得越來越乾隆的心思,他們真的也是看不出錢灃有什麼令人刮目的能耐,直能如此深蒙聖眷!二人對視一眼,于敏中道:「山東一案,首起錢灃彈劾國泰,查辦案件錢灃只是參佐,臣還是以為升拔得快了些。太平盛世政治中和,擢級太驟容易啟幸進之門。」

「不是幸進。」乾隆淡淡一笑道,「和親王看準了的人,累親王派人跟蹤兒查考錢灃歷任各職形,沒有經過吏部,所以你們不知道。你們說是異數,就算異數吧!」這麼著一說,兩個人都噤住了不敢言語。乾隆又道:「敏中是循資格進軍機的,紀昀就不是。還有張廷玉,聖祖手裏的高士奇一日七遷,那難道不是太平世?你們執掌軍機,總攬天下政務,不要讓規例拘得了木頭人,心都沉木[1]

就想不好事了——是麼?」

「是!」

乾隆「嗯」了一聲,起在殿中背手游步,一邊皺眉思索,一邊說道:「雖然不能一窩端,卻不是不想端了它。就事論事料理,朝廷就見小氣了。要借這案子整頓一下吏治,振作一下場。各省道府、各部藩庫,連同兵部武庫、被服、糧庫、銅政、鹽運司道、務府各織造司庫,統下一道明詔,清理自乾隆二十五年以來的積欠。凡虧空的如實報上,不記檔,不予分,酌可以減免賠補,數額大的可以展緩償還日期。已經查實的,正在查實的要從速結案,著實嚴辦幾個。不然,下頭各省又以為是虛應故事,整頓就又了一紙空文。」他思索著又道,「像詹平正、馬效、盧見曾、翁用儉幾個,這邊朝廷查他的虧空,他在外頭仍舊買房置地,還有人保舉他們升遷。著實都是些惡濁劣員。傳旨給吏部考功司,問接了他們多錢?這般替他們張羅!傳諭戶部,查清多算多,奏上來查抄了,有不明白的也就明白了!」

點了四個人的名字,其中便有盧見曾。紀昀眉棱骨不易覺察地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看一眼乾隆,乾隆卻在看于敏中。于敏中道:「皇上明鑒,以往雖沒有專門下過明旨佈置清查虧空,但凡每次涉及錢糧案子,聖諭里都有所垂訓,這樣一道詔書剴切激告,確實有振聾發聵的效用。不過,臣以為似乎不宜明說『減免』二字,以示皇上決心。待虧空數額查清,有些積年呆賬,事主已經破落亡故的,皇上可以特加恩典。這樣,事前就不至於說那些虧空員心存怠玩輕忽了。」乾隆笑道:「就依你。還有個消息,顒琰在山東發現了林清爽的蹤跡,他就在兗州一帶傳布邪教!顒琰已經暗中有所佈置。于敏中可以寫信給山東按察使葛孝化,山東周邊道路都要封鎖,讓太湖水師攜同破案,務必拿住林清爽,防著他下海逃亡臺灣。朕已經有諭給臺灣知府秦梧,令他著意防範。」于敏中忙道:「是!已經接到葛孝化的信,原也預備請示皇上的,我這就佈置。葛孝化是阿桂的門人,還是會辦事的。怕的是走風聲,驚走了林清爽,他不敢通知緝捕廳,綠營又不歸他管,現在山東巡布政使都已經出缺。不如由葛孝化越級任巡,以便事權統一。」乾隆便看紀昀。

「兗州曲阜是聖人故居,漢人文明淵源之地。」紀昀忙從盧見曾的事回自己的思緒,字斟句酌說道:「林清爽為什麼選這地方佈道傳教?一來這裏歷來主佃不合,年年都有刁佃抗租的事,易於激起事端,二來也許想借倡導漢家文明行謀逆背反之實,事可以就地嘯聚抗拒征剿,事敗又能隨地下海逃亡。這人實在易瑛飄高之上!」

乾隆聽著已經凜然容,臉變得異常蒼白。從偽朱三太子楊起隆發端,至三藩之,乃及後來的諸多謀反造逆的綠林豪強,都是從滿漢有別、驅逐韃虜為號召扯旗放炮的,朝廷自己就是「夷狄」為主,聽見「華夷之辨」四個字,就像蟲豸被針刺了一下,立刻就蜷一團。昔日「為明復仇」佔了江山,這裏頭有個於不合於理不順的心理,亡明即是亡漢。這片烏雲像夢魘中的鬼魅一樣追逐著大清的每一代皇帝,難道在建國一百多年之後,這個亡靈又來驚嚇他的夢寐?乾隆此刻心一陣,如今況不比康、雍年間,也不比乾隆初年,確實有點樹大中空,要起一陣颱風會怎麼樣?彷彿不勝其寒,他打了一個冷,勉強笑道:「紀昀確是高屋建瓴,這個林清爽不是尋常綠林匪盜。近幾年時時有謠傳,說朱三太子在爪哇國起兵造反什麼的。居然仍舊有人相信!也不想想,崇禎甲申年到現在已經一百三十年了,什麼『太子』能活到如今?朕看還是個華夷分界的心思——與其說是輕信謠諑,還不如說有人心裏寧肯願意有這樣的事。這是國家絕大本政務,萬不可掉以輕心!」

「要防著兗州府出事,出事要能隨時撲滅。」紀昀臉青黯,取出煙荷包,往碩大的煙斗中按著煙葉,他的手指都有點抖,「我嗅著今年這個年關氣味不正。南京年前賽神,聽一個姚秦的道士講法,在玄武湖上有五千多人聚聽,講的不是《黃庭》、《道藏》,是『萬法歸一』,這題目就十分可疑。北京、直隸沒有那麼大聲勢,但暗地串連得猖獗。山東……山東素為綠林淵藪,從國初劉七,到蔡七,直到近年王倫之變扯旗放炮了風氣。現在國泰被拿,通省員心思都不在民政上頭,恐防有人點一把火,事就大了。我想,十五阿哥不肯公開在地方跟前出面,或許也是嗅出氣味不對。皇上,我和敏中都不懂軍政。葛孝化這人我也略知一二,場油條,應付一下平安局面還,大事他辦不了,能不能派個悉軍務的去調度一下——比如福康安,我看就。」乾隆怔了一會兒,笑道:「紀昀有點杯弓蛇影了吧?不過,不以危言,何能聳聽呢?朕已經有旨意,阿桂佈置好黑河軍務就回京。軍務上的事,你們把形都用書信寫給他,以免回來還要再看摺子。京師是李侍堯,江南南京讓金著意留心,山東既然劉墉在,由他主持,葛孝化用心巡察。有什麼事隨時和你們聯絡就是了。」他手一揮,「從現在到元宵,還有十天,累你們不能休假,也不要再值了,都住軍機,防火防賊防鬧事。就這樣!」

「是!」

兩個人忙都起答應。待要辭出,乾隆又住了,笑道:「你們稍停一停。貴妃的廚子正烤全羊,立時就好的。料你們也沒進早點,就這裏賞你們用了,再出去辦事不遲——那裏只有孜節、開齋節,還有齋戒月,不過年,和中原習氣大不一樣,你們也來領略一下西域風味。」紀昀二人便又笑著坐了。紀昀說道:「怪道的宮門前沒有懸春聯,原來容娘娘家鄉風俗不過年!不過,這裏牛街一帶***也和平常人家一樣的,娘娘隨鄉俗,也就是中原人了,人說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嘛!」

他們說話及容妃,已在認真諦聽,似乎不甚明白,待翻譯了,問道:「皇上,這位宰桑想聽唱歌嗎?」

「啊……」乾隆一怔,接著哈哈大笑,「對,對!他想聽唱歌,朕也想聽呢!你們那裏的子人人能歌善舞。這會子政暇,你盡唱一首朕聽,他們就便兒也沾點清惠!」

和卓氏含笑挽首,兩手輕拍了一掌,幾個番妝侍各持樂款款從偏殿出來,向四人彎臂行禮了,主樂的一個點頭會意,手鼓撞鈴月琴熱互普旱雷破寂般拔空而起。和卓氏皓腕輕舒倩步盈移,翩然起舞,站在乾隆後輕聲翻譯,聽唱道:

薩里爾山口雲煙漫漫,

雲煙中半明的冰山。

藍天下牧場上揮舞著長鞭,

把歌聲直送到遙遠的天邊……

下廣袤的草場碧連天,

清清的河塘邊百花舒展。

我騎著馬兒走遍天下,

夢兒里故鄉的影子總在牽念……

歌詞兒在紀昀于敏中耳中聽來不算雅緻,但周匝妙音鼓奏聲調鏗鏘清節明快,伴著令人目眩的舞蹈,聽來直令人飄然仙,一時樂止歌歇猶自餘音裊裊。靜了一刻,乾隆三人便笑著鼓掌喝彩。和卓氏和藹地笑著,見兩個廚子抬著大木條盤盛著一架烤羊過來,忙著洗手了用小刀就條盤中分割,先獻一盤給乾隆,又分給於敏中紀昀,說道:「我唱得不好……兩位宰桑不要、笑話。請主人——用,請——用。」

「這樣的歌舞誰敢說不好?」于敏中嘆道:「我學生還是頭一回聆此妙音,真是福氣!皇上很可以讓暢音閣供奉們按曲譜出來,唱給太后老佛爺聽,老人家準是高興!」乾隆道:「已經給太后聽過一回了,太后樂得前仰後合拍手打掌的,說和蒙古歌兒味兒不一樣,意思是一樣的。太后還詫異:『你那脖子就那麼平著一晃一晃的,別閃著了罷?』說得大家都笑得不得了呢!」紀昀卻十分眼饞那隻全羊,烤得油亮焦黃,熱油兀自泛沫兒噝噝直響,羊香伴著不知什麼作料的香味直心脾,半點膻味兒全無。見乾隆先下了口,喜得道:「臣又要大快朵頤了!」捧起一隻羊肘便咬一口。于敏中惜福修邊幅,只學乾隆樣兒一點點咬著品嚼。一時乾隆便吃飽了,紀昀也不敢真的放肆無忌。宮們端水來給他們凈手。乾隆笑道:「這剩下的都賞紀昀,往後有的你吃的羊——不過你不能白吃,容妃只是口諭晉了貴妃,你打點中文章,寫篇冊文來!」

這在紀昀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答應著「是」,已在打腹稿。芍藥花兒捧硯拂紙,就桌上寫道:

爾和卓氏,秉心克慎,奉職惟勤,懿範端莊,禮容愉婉。深嚴柘館,曾參三繅之儀;肅穆蘭宮,允稱九嬪之列。前仰皇太后慈諭,今冊封爾為容貴妃。法四星於碧波,象服攸加;賁五于丹霄,龍章載錫。尚敬夫恩渥益克懋夫芳薇,爾其欽哉!

「好!」乾隆就站在紀昀後,看著他寫完了,擊節稱賞道,「詞文並茂,毓華端莊,典故也用得允當。倉猝間能出這樣文章,紀昀不愧第一才子!」

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傳共識的了,乾隆卻是頭一次面許。紀昀一陣興,瞳仁中放出狂喜的,連子都覺得輕了許多,但幾乎一剎那間他便意識到了失態:乾隆自己就是詩、書、文兼長,以文武全才十全無憾自雄天下的「聖」天子,隨口誇這麼一句,自己就「輕狂」起來,皇上會怎麼想?想著,心已經沉下來,賠笑說道:「紀昀怎敢謬承皇上金獎?小有薄材,也是跟著皇上修纂《四庫全書》,聽皇上朝夕訓誨,耳濡目染得來的。昨個兒還和敏中閑話,說起皇上的詩《登寶月樓》。嗯——淑氣漸和凝,高樓拾級登——這是多麼從容、多麼凝重——北折已東轉,西宇向南憑——真真的海闊天空包容字宙,大氣貫於六合,又著落在渾然圓融之中!比起來,臣的那點詞章雕蟲小技真如江中尾魚撥水而已!」于敏中在旁聽著心下暗自佩服,他們確曾議到過《登寶月樓》,兩個人口是心非也「誇過」,總不及紀昀此刻臨場機變現買現賣,贊得此詩只應天上有,遍觀人間無覓——馬屁拍得雲天霧地卻又不著半點麻……「我怎麼就沒這份機靈氣兒?」于敏中暗想。

「盡知你是諛,朕還是高興。」乾隆被他捧得渾舒坦,笑道,「所以天下事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不過你的主旨還是實話,朕的詩用『圓融』二字評議還是中肯的——你們跪安吧,紀昀到上書房去,查一查國初睿親王多爾袞的分詔書存在哪裏,讓他們呈進覽。」

這個時候怎麼突然想起多爾袞來?于敏中二人都用詢問的目看乾隆。

「當年多爾袞是了冤屈的,經了這百年之久,愈看愈是明白。要昭雪。」乾隆說道,「這裏頭的佞小人是濟爾哈朗,世祖章皇帝還在沖沒有親政,小人擅權蠱誅殺忠良,以致百年覆盆冤獄!當時八旗勁旅兵權都在多爾袞手中,吳三桂、前明勝朝舊臣舉易奉迎,他要造反謀逆那是舉手之勞,他想當皇帝,誰能擋住他了?他有病,攝政王當久了,有些個威福專擅是真的。但謀逆是什麼罪,可以輕加於忠良臣子?」見二人仍舊大睜著眼看自己,乾隆嘆道,「一頭要肅貪倡廉殺伐整頓,一頭要褒節獎忠公道理事。這有什麼難解的?像世宗爺時八叔九叔的案子——這些事朕不說話,後世子孫就更不敢講了。這不是急務,先說幾句你們知道,日後再議。」

這其實是說「以寬為政」的治國宗旨不變,二人這才恍然明白過來。但紀昀還是覺得這件公案出來得突兀了些,當下不能細思,見乾隆無話,便和于敏中聯袂辭出。

「這兩位宰桑都很好。」和卓氏見乾隆他們背影,在旁一字一頓說道,「他們的眼睛告訴我,他們都是忠誠博格達汗的人。紀——好!他吃的樣子讓我想起家鄉的人;於——像是個有學問的長老……紀背誦您的詩,寶、月、樓,還有他寫的文章肯定也很好!」

乾隆含笑聽說話,轉憐地的髮辮說道:「宰桑只是比喻,他們職務的名稱是軍——機——大——臣。三萬萬人民中選出來的人上之人,當然『很好』。但是,你這位真主的兒聽我說一句,漢人聰明博學世練達閱歷深廣,文明典型歷代昌盛,別的哪個族也無法和他們比,這是其長。若論懷險,機械傾軋爾虞我詐——啊,這樣說你不能懂,就是——騙人吧!也是誰也難比他們——所以從順治到我,四代——博格達汗,又要防他們又要用他們,真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生怕一步不小心就落了圈套陷阱裏頭——我是夷狄,你也是夷狄,所以能說說,在外人跟前這話是不能說的。」

「他們——騙子?」和卓氏睜大了一雙麗的眼睛,「還有如履——?」

「就是像在結了薄冰的河面上行走,站在萬丈深澗的邊緣,你敢不小心嗎?」乾隆笑道,「我沒說他們是騙子,是說漢人,漢人的心就像深得探不到底的井——這下子明白了吧?」

和卓氏還在發傻,乾隆越看越是可人,忍不住在額上輕輕印了一吻,小聲道:「晚上我再來,可不許扭扭的了……我到太后那兒請安,們過年,這會兒一定熱鬧得不堪。你不去也好,午歇後單獨去請安就是了……」和卓氏頓時得飛紅了臉,乾隆笑著去了。

[1]

沉木,即木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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