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九、蔡邕笛
?牛車不停地向北行駛,把偌大的西湖拋在了後,大約下午四點鐘左右,也就是正申時,三輛牛車和步行的來德一起來到了錢唐江南岸的楓林渡口,錢唐縣在江之北岸,陳之一行要渡江。
這渡口有兩條渡船,一大一小,大船長約六丈,可渡車馬,小船不過三丈,一次能渡十來個人。
現在,這兩條船都在北岸,兩岸相隔三、四里,船要過來還要等好一會。
牛車上的人都下來歇息,宗之和潤兒剛才都在車上小睡了一會,這時著眼睛問:「到了嗎,丑叔?」
陳之笑道:「還早呢,還要坐船。」
宗之和潤兒都坐船,一年也就這一回,聞言神大振,一起學著丁府兩個佃客那樣朝對岸招手:「船來——船來——」
這地方既然做楓林渡口,自然是因為楓樹很多的緣故,不但楓樹多,而且都是深葉茂的大楓樹,高達數丈,三尖兩刃刀一般的細柄葉子很容易翻,一點點微風就搖曳不定,發出「沙沙」的聲響,楓樹,風樹也。
此時初夏,楓葉未紅,只有細碎的小花星星點點的紅。
岸邊還有一株曲柳,樹榦扭曲奇怪的「之」字形,橫欹的那截樹榦表皮,想必是經常有等待渡江的人在此倚靠眺。
眼看渡船一時過不來,陳之便去來福的牛車裡取出那支紫竹簫,背倚曲柳,面朝大江,嗚嗚吹奏起來。
小嬋和青枝都睜大眼睛道:「之小郎君何時會吹豎笛了?竟還吹得這麼好!」
這一段江面水流平緩,因此渡口選在這裡,下游不遠臨近南岸還有一個小洲,洲上又有池,池中遍生烏菱,深綠的葉片映著斜,竟是一片鮮艷的紫,當地人就稱之為紫菱洲。
陳之想起電視劇《紅樓夢》裡面有支曲子《紫菱洲歌》,王立平作曲的,富有古典韻味,沒有特別的高低音,適合簫吹奏,他前世旅途中經常吹這支曲子,當下手指按捺,吹奏起惆悵傷的《紫菱洲歌》——
江水汩汩奔流,斜鋪水,金蛇狂舞,一條華麗的烏篷船順流而下,卻在江心橫過船頭,朝這邊渡口劃來,離岸五丈用長篙泊住,就停在那裡,船頭佇立著兩個人,一人頭戴縑巾,穿白絹單襦,年約三十左右,眉清目細,風神俊朗,左一人五十來歲,個子略矮,梳角髻,頰邊圓,目斜挑,大袖飄飄,也是極風度,二人都在默默看著江岸那斜倚曲柳的年,側耳傾聽年吹奏出的豎笛聲,沉浸其中。
這時,陳之一曲已終,正要將簫收布囊,卻聽船上那個年約三十的士人揚聲道:「且稍待,我有一支柯亭笛相贈。」
烏篷船停靠到渡口,那士人也不下船,就在船頭遞下一個細長青布囊,問:「曲子何名?」
若按當時禮儀,這士人是有些突兀無禮的,但他的言談風度卻毫不讓人到唐突,只覺其毫不做作,灑自然,這就是魏晉風度嗎?
陳之接過布囊,也不道謝,答道:「曲名《憶故人》。」然後緩緩出囊中長簫,手沉甸甸,比一般竹簫重,簫呈青綠,紋理細順直,似乎是剛斫下的竹子製的,尚有綠竹清氣,曲指在簫一叩,音硿硿然。
「可知柯亭笛之來歷?」發問的是那個五十來歲、梳角髻的老士人。
陳之道:「焦尾琴、柯亭笛,蔡中郎雅事,如何不知?」
材微胖的老士人與那贈笛的士人相視呵呵而笑。
陳之道:「既蒙贈笛,請以一曲為報。」說罷,就用這支柯亭竹製的簫試了試音,吹奏起來,曲調迴旋往複,似深、似傷,有悠悠不盡、深可玩味的意境。
深和傷是魏晉人的一種普遍心緒,這是一種生命覺醒的傷,是對親、友轉瞬即逝的傷,陳之吹奏的這支曲子可謂直晉人心靈。
一曲奏罷,船頭兩個士人悵悵不語,良久,那贈笛士人道:「此曲更妙,敢問曲名?」
陳之道:「《紅豆曲》。」
士人又問:「何人所制?」
陳之微笑道:「足下食蛋,覺其味,難道還追問是哪只所生的嗎?」
士人大笑,即命舟子解纜而去。
烏篷船順水,轉眼就離渡口數十丈,贈笛士人回岸邊的年,對那個老士人慨道:「此子風儀談吐,只有當年的王逸、謝安石可比,全兄有這樣的同鄉,可謂與有榮焉。」
被稱作全兄的老士人道:「我亦不知此子何人,錢唐士族若有這樣出的子弟我豈會不知!」
贈笛士人長眉一挑,說道:「難道並非士族子弟,而是庶族寒門?那就太可惜了!」目視滔滔江水,沉默半晌,又道:「全兄乃散騎常侍兼司徒府訪問,有訪察鄉閭才之責,若有機緣,這年你或可獎掖一二,昔日大司馬陶侃也是出寒門,全兄莫要輕視這年。」
姓全的老士人笑道:「我知野王兄不拘門第、才如命,世間獨一無二的柯亭笛就這樣解贈陌路相逢的年,此等灑全某萬難企及,這樣吧,我不會刻意提攜這年,只看他有沒有機緣撞在我手上,哈哈。」
陳之並不知這兩個士人是誰,也不在意,只是獲贈的這支柯亭簫實在是妙,本來簫的音域是比曲笛略窄的,但這支柯亭竹制的簫音域竟不輸於笛子,音的恬靜優雅自然更不是笛子能比的,可謂是簫中極品。
宗之和潤兒見丑叔平白得了一支好簫,都是興高采烈,宗之就說丑叔已有柯亭笛,那麼紫竹簫就歸他了,潤兒不依,最後兄妹倆協商共同擁有。
小嬋跟隨丁微多年,也識得字,好奇地問:「之小郎君,你說的蔡中郎是不是蔡文姬之父蔡邕?」
陳之微笑道:「是。」
小嬋又問:「那柯亭笛和蔡邕有什麼關係,其中有典故嗎?」
陳之道:「蔡中郎辭賦、音樂、書法獨步當代,相傳他遊歷吳郡,在會稽柯亭的一家旅舍歇夜,聽著雨點敲打著屋頂,忽然拍床大起來,讓店家趕把屋檐的第十六竹椽換下來給他,蔡邕就用這竹子製了一支豎笛,這就是柯亭笛。」
小嬋看陳之的眼神又有了不同,這個小郎君真讓看不啊,只不過一年不見,怎麼變化這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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