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話音剛落, 詹姆斯渾一震。

在場人無不嘩然。一直藏在艾爾后的詹姆斯頓時為眾人目的焦點。

他口而出："你怎麼胡攪蠻纏！我絕無此意！"

我又抿了一口重新倒滿的紅茶，施施然放下茶杯才好整以暇地理著袖的褶皺說：“還是要謝各位特意將玷污行商會名譽的欺詐犯送來給我們置。沒想到一樁易糾紛都能勞諸位。久聞卡里金小伯爵治軍公正無私，心系萬民。今天我們也算有幸見識一二。”

詹姆斯張口爭辯。艾爾攔住他, 死死盯著我, 道：“伊爾蘭小姐, 請不要仗著自己的份信口雌黃。”

我抬眸看了學徒約尼一眼，他會意地從老賬房先生拿出一只木質文件匣, 里面塞滿信件和登記文書。

“我們行商會歡迎一切熱生活的同胞加。”約尼將文件匣打開，“前提是遵守我們的會規則, 公平、公正、耐心。騎士小姐，請。”

從木匣被拿出來那一刻，詹姆斯的臉就糟糕起來，等到艾爾隨手拿起一封信件閱讀，他的慌便再也掩飾不住。

艾爾臉上維持得尚可的平靜也隨著信件的閱讀逐漸搖搖墜。深吸一口氣, 差點將信紙爛，深深地看了詹姆斯一眼。

詹姆斯無助地張了張口, 無言以對, 只有愧地低下頭躲避艾爾，以及其他同伴的目。

這些收納起來的文書沒什麼特別，與商行每日需要理的往來文書相比不值一提。無非是這位詹姆斯先生一家與行商會的書信往來與征詢登記文書, 包括他與母親來向商行想申請加會卻因暫時未能達到條件而被拒絕的辦事記錄。

行商會對于信息的收集和記錄在某些方面比市政廳還要細致周到。當天接待他們的學徒還好心提醒他們，其實他們這類小本生意不必強求加行商會。倒是一些小型的雜貨、食品協會更適合，會要求也不似行商會這麼嚴格。

行商會的主要業務匯集在大宗商品、香料、舶來品等等上, 規模龐大、資金回籠時間長，尋常經營者無法將本錢投在太長時間。

如果不是為了舶來品的特許經營權, 沒必要費那麼大的勁。而且特許經營權也不獨行商會一家擁有。

這回昂首的人到了約尼, 小年強繃著臉才沒流出神氣活現的表來。他底氣十足地朗聲道：“我們商會每天理的工作事無大小都有文書記錄。哪怕是一柄燭臺被壞了, 都會做專門的報損記錄。更不要提是親自登門想求合作的客商了！”

詹姆斯萬沒有想到的就是這一點。

一開始被那個假扮行商的商人欺騙后，他火冒三丈，只想立刻把兩個騙子提去市政廳，追回錢款草草了事。可他在得知行商會的特許權與諸多益后怦然心，這可比向什麼勛爵老爺投誠祈求能分一杯羹劃算多了！詢問到商會的地址后他便親自陪同母親前來申請。

沒想到商行里當值的那個年紀小小的學徒，在詢問他們一些問題后，居然拒絕了他們的請求。母親不敢置信，詹姆斯當場心頭冒火。

他們一家再怎麼落魄，祖上也出過風無兩的人，還有個算得上古老的姓氏。他還是騎士！區區一個商人，還是個打下手的學徒，有什麼資格拒絕他？

學徒拿出來一張表格教導他們填寫，說什麼如果愿意可以把信息留存下來做個備案登記，日后若有合作機會，商會就派人專門聯絡。

還假惺惺說什麼按照他們家的況，更適合跟一些小的食品協會談合作。雖然目前市面上大部分的酒水貿易被外來的葡萄酒壟斷，但本土傳統的蘋果酒依舊保有忠實的客戶群。這些小的食品協會更了解哪些人喜歡蘋果酒，知道銷路在哪。

詹姆斯不相信這種冠冕堂皇的鬼話。沒有拿到錢之前，一切漂亮話都是虛假的謊言。他們在軍隊時便是如此。賞錢沒有發下來之前，什麼都不算定論。

那年紀輕輕，連胡須都沒長出來的小學徒居然敢一本正經地鼓勵他母親繼續蘋果酒的釀造經營，不就是欺負母親是剛從鄉下來的無知婦？

詹姆斯分毫不信，只覺得商行的人故意輕慢自己這樣的外來人，就是看準了他們背后沒有什麼男爵子爵的勢力撐腰。如果是那些爵爺的白手套仆人前來辦事，恐怕全商行的人都會爭先恐后簇擁著來客結討好吧。填表？填什麼表，不過是搪塞他們的廢紙。

倒是詹姆斯的母親比他更清楚生意上的門路輕重。這位先前還因為初來乍到惶恐不安的婦人，一到悉的生意業務，頓時恢復了從前的老練冷靜。

哪怕在鄉下也聽說過伊爾蘭家行商會的名頭，的確都是做“大生意”的人。這個年紀跟小兒差不多的年所言確有道理。

現在，這些被認為是廢紙的東西，反倒了間接指認他心懷鬼胎的證……

而艾爾的震驚與復雜的緒不比他。當然想不到，行商會的做事方法跟所悉的傳統經營模式大相徑庭！的養父母名下田地與果園的產出，優先供給自家用。多余的部分才會售賣給相的商人。這還是跟他們家關系好，有往來的商人，才能來收購余糧！上連續收不好的年份，索恩家寧愿將所有的收都儲藏起來，哪怕次年只能按陳糧的價格賤賣。但收不好的年景越來越頻繁，陳糧也能賣出新糧的價格。

哪里會有商人舍得出本錢雇傭識文斷字的職員來做文書登記工作？為什麼一個在商行看店的小小學徒也能把生意經營說得頭頭是道？

這個世界的金屬活字印刷普及不足百年。書本仍舊是昂貴的奢侈品。

一來，知識被貴族鄉紳與教會壟斷，平民沒有那麼高的識字率，會算數字就能當店鋪伙計。二來，尋常的商會也不愿意養專做文書工作的閑人。

我盡管一直沒回憶起上輩子的往事，可那些生活經驗已經在方方面面刻印進我的靈魂里，深骨髓的習慣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

一旦會過先進的制度帶來的甜頭，就再難容忍落后不便。這條同樣適用于先前持反對意見的商會員們。真香定律越時空依舊□□。

一張張白紙黑字，證據確鑿。

證實詹姆斯一家人的確早就與伊爾蘭商會有過接，甚至詹姆斯還旁敲側擊詢問過如果行商會的商人違反律例，撕毀易，會得到何等罰。害者又會得到何種補償。

事到如今，艾爾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被人當了槍使，欺哄、利用的人，還是一直以來視作兄長的好友。

腦袋嗡嗡作響，實在不知事態如何走到這一步。

小學徒約尼沉不住氣。他左右看看，兩方的人都像是同時被施了石化魔法，無一人有靜。方才還趾高氣昂的騎士老爺們現在一個個目躲閃。他求助的目便溜到了我上。

“索恩騎士。”我主打破沉默，“我想給您一個建議。您姑且一聽，也可以在出門后忘記。”

“你現在的份不再僅僅是艾爾·索恩，一個鄉紳家的兒、一個為王持劍的騎士。份的多重會帶來復雜的變化，也會改變周圍人對你的態度。”我意味深長地掃過那位坐立難安的詹姆斯，“匯聚在你邊的人，不再是單純因為喜歡你，也許有了其他的理由而聚集過來。”

艾爾臉一黑，把抿起——看得出來在希恩邊確實待了不短的時間，連他習慣的一些小作都學了過來。相久了的人一些神態、生活習慣會互相影響。

“不勞您費心了。”語氣生，諷刺一笑，“您的商人們為了財富而聚集。而我邊的人都是因為相同的志向才相聚在一起，為帝國效忠、為皇帝持劍，這一點是絕無可能搖的。我們今天聚集在此，不過是因為同仇敵愾，要為被欺騙的同伴討要公道……”

就在這時，從門外傳來一道威嚴的中年男聲，徹底擊碎努力維持的最后一平靜：

——“你的確應當仔細聆聽伊莉的教誨，艾爾·索恩騎士。”

終于來了！

聽見這個聲音，我大大地松了口氣，懸起的心落地。

頓時連頭都沒有那麼痛了。

說這話的人正大步流星穿過走廊，堂而皇之地邁進室，披風下擺在后飄滾如煙。燈照在他上，梳理得一不茍的銀短發，冷藍的瞳眸，與希恩有五相似的面容，鐫刻歲月風霜的皺紋。

艾爾聽見聲音時便已心神俱震，轉頭見對方時，整個人如墜冰窖。連在所有騎士一齊轉向來人，刷刷低頭行禮，恭敬問候。

我也起，雙手疊在小腹前，欠行禮。

“貴安，卡里金伯爵閣下。”

來人正是希恩的父親，卡里金伯爵。

跟在他后的簡裝騎從們也一應魚貫進場，披風擺飛揚，掀起的角出腰間的佩劍。他們肅容筆直地站在卡里金伯爵后，面無表。乍看過去黑一片，散發出令人膽戰心驚的氣場，下意識屏息靜氣，生怕驚這群威極強的騎從。

他朝我微一頷首，轉向艾爾。

“騎士——索恩小姐。”卡里金伯爵說，“我雖不是你的直屬長，但我有權利也有職責將你的所作所為如實告知你的師團長。”

從他的鼻尖出一聲輕嗤。

他冷藍的眼眸在燭下看起來如此的冷酷不近人，如看待螻蟻般睥睨著臉逐漸蒼白的艾爾。

卡里金伯爵是長也是長輩，我垂著眼站立在一側，將場地讓給他。聽長輩這話說得，艾爾的師團長，不正是的人、他的獨子、我的前婚約者——希恩嗎？

他甚至連手套都沒有摘，就這麼站在大廳中央，將所有人一一環視過去。那些被他目掃過的騎士，一一低下頭。

“這就是你們的師團長教導的公正、慈悲？”卡里金伯爵面部似的冷笑了一下，“堂而皇之地把持商行出口，恐嚇、威脅陛下的子民。回去后自己去軍律所領罰。”

他的目回到艾爾上。往日里這來自希恩父親的關注——這位從出現第一天起就沒給過一笑意的古板冷酷的伯爵，當然是求之不得，歡欣鼓舞。

但艾爾此刻對這從前從未得到的獨特關注已是苦不迭，恨不得沒有發生過。

“至于你，索恩小姐。”他輕描淡寫地下了定論，“你恐怕并沒有很快適應騎士這個職責的能力。你的師團長應當重新考慮對你的考核與教導，直到你學會什麼謹言慎行。”

說完，他也不在乎艾爾的反應，轉向我，面部冷的廓頓時和下來。

“孩子，好久不見，代我向法雷亞問好。今天讓你驚，你辛苦了。”

“哪里的話，是我打擾您在先，勞您百忙之中空前來。”我揚起笑容。

想起這一趟的來意，他冷峻的神難得流出一焦急。卡里金伯爵整理了下手套，可能比去覲見皇帝還張，這才開口低聲音問我：“你信上所說屬實？”

我笑容加深，點點頭，配合地低聲音：“不敢有任何閃失。”

他的眉頭一松，深深呼吸，將袖扣，下意識提高音量：“那麼事不宜遲，現在就出發。”

我隨意朝其他人代了幾句，便跟上卡里金伯爵的腳步。

天邊恰好有一陣雷聲滾滾炸開，轟隆聲聲巨響，稀薄的天再難以為繼。室按照我的囑咐正在點起全部點燈燭，

盡管明充斥房間，霾無所遁形。可是被卡里金伯爵當作空氣無視的艾爾明明站在最亮堂的位置，卻像是被所有刻意忘一般孤獨蕭索。

低著頭，大半張臉被影覆蓋，看不出表，只能看見垂在側的雙拳握得死，骨關節都發白。

尤其是當卡里金伯爵在離開之前，仿佛嘆般還留下意味深長的一句：“現在看來，當初你們小輩決定解除婚約時，我應當阻止得更強些。”

我垂下眼，噙著一笑，低聲說：“都已經過去了。”

……

卡里金伯爵一行人當然是匆匆騎行而來，不可能備馬車。接下來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千萬不能讓披掛皇家鞍飾的馬匹出現在主人的眼里。

在我的勸說下，卡里金伯爵皺起眉，還是聽從我的意見，坐進我的馬車，并讓騎從保持幾百米的距離尾隨在后，沒有命令不得擅自行。

卡里金伯爵遲疑一下，還是低聲問我：“伊莉，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不等我回答，他已經自顧自地說開來，“他雖英勇無畏，卻也是人盡皆知的脾氣古怪，不愿意接任何封賞。戰爭一結束便悄無聲息離開，這麼多年來，連坎貝爾子爵都找不到他的下落。”

我帶著微笑，耐心等他說完，才做出一副斟酌著開口的神態：“其實并不能算是我找到的。諸位閣下都難覓音訊的人，怎麼可能偏偏只讓我一個人找到下落呢？”

誰能知道那個住在格莫里大街狹窄套間里的跛足老頭，居然是曾經在衛國戰爭時期救下過好幾位大貴族與繼承人的無名英雄呢？

想起臨走前我看了一眼還在石化僵里的詹姆斯和艾爾，我差點笑出聲，不知道這兩位在不久的將來得知自己擾的"壞脾氣平民老頭"真實份是何許人也，又會是什麼表呢？

我前面一番托詞說完，卡里金伯爵也忍不住點頭，表稍微好看了一點。顯然他對于自己和其他貴族都未能找到的人卻被我輕而易舉發現這一點，心里還有點耿耿于懷。

我低頭掩住眼底的冷意，假裝自己也于震驚的沖擊里，正努力組織語句解釋。

在我的“努力解釋”下，卡里金伯爵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來我發現這位老者的份純屬機緣巧合，我一開始也并不是沖著尋找他去的——他聽到這點時不住地點頭，看我的神里終于去那一分審視懷疑。

長輩們在自己的利益被犯之前不介意配合戲份充當個慈祥好說話的長輩，一旦若是小輩越雷池，超出那條警戒線，慈祥的長輩隨時會變冷酷無的政敵。

起初，我只是為自己在鄉下新開辟的農場尋訪聘請了一些有經驗的老農人。他們大多年紀較大，有些還負殘疾，在平常農戶家中不再能充當勞力。但他們對于耕作的經驗卻是寶貴的無價之寶——聽到這里為止，卡里金伯爵都沒什麼特別在意。

當我說到這些農人有的殘疾是后天造的，尤其是我輕聲細語、狀若無意般說：“聽我聘請來打理農場的代理人說，他們上的陳年舊傷是在戰爭里造的”時，他的眼神變了。

沉默片刻后，他說：“所以，伊莉，你養在農場的那些老農，大多數是衛國戰爭時期到征召的下層士兵？”

所謂的下層士兵其實就是各領主臨時征召的平民青壯勞力。平常是勞力，戰爭時期就是士兵。跟死后還能榮下葬，封妻蔭子的貴族不同，平民的士兵們本就是推到最前面拿命去填壑的炮灰。

我若有所思地點頭，裝作現在才恍然大悟的表，對卡里金伯爵說：“原來是這樣。我還驚奇過為什麼有的老人上會有很明顯的刀傷呢。”

聽完我的講述，卡里金伯爵陷思索，好半天才從往日回憶里掙出來，眼神復雜難辨地注視我。

“也就是說，你為了自己的新農場，特意挑選了一些有經驗的老農。”他深吸一口氣，“恰好，這群老農里多數是衛國戰爭里活下來的下層士兵。其中就那麼恰好有約翰·拉齊亞下士。”

他整個人坐直起來，強制維持鎮定，但滿眼都寫著“這麼多恰好加在一起真有巧合中的巧合嗎？！”。好在他涵養足夠，不會做出大喊大的舉，震驚一下很快平復過來。

“準確來說，老約翰先生是到農場里就職的其他老人邀請，主上門來應聘賬房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掀起眼簾看了卡里金伯爵一眼，愧道，“我……我還要向伯爵您和老約翰道歉。我從前以為他是亨伯特·拉齊亞先生的族人，不懂事時纏著他帶我見亨伯特本人。”

拉齊亞是一個平民大姓，就像史斯、懷特這些最常見的平民姓氏。

我初次聽到有人姓拉齊亞還會忍不住幻想對方是否跟我尊崇的亨伯特·拉齊亞有千萬縷的關系。

直到我翻閱書房里的記錄后，失地發現亨伯特先生早在我出生前便急病去世。而他的親人早就在皇室的優待恩旨下，舉家搬遷去了帝國的南方。

他的后代里再沒有出過驚才艷絕之輩，但靠著先輩余蔭，過著富足優渥的日子。

果不其然，卡里金伯爵忍俊不道，“拉齊亞是個平民大姓，你會將他與那位白行商弄混也是有可原。畢竟你還是個孩子。”

言罷，他又正問：“既如此，你說的要跟我道歉，又是什麼緣故？”

我做出一副躊躇神態，猶豫再三才吐出實：

“其實我……我以前為了跟老約翰打道，好央求帶我見亨伯特先生，便謊稱自己的父輩與他有同袍之，共同經歷過衛國戰爭。我自小聽著您和老卡里金伯爵的故事長大，真心把你們當我的親長在尊敬。是以，我告訴他，我是卡里金家旁支的小輩……”

一說完，車廂便陷長久的寂靜。只聽見車碾過路面行駛的聲音灌滿雙耳，還有天邊遙遠的雷聲。

半晌，聽聞卡里金伯爵長長的一聲幽幽嘆息。

“你委屈了。”

我低垂著頭，好像在竭力避免自己眼里含淚的模樣在人面前失禮，心頭卻漫開一聲冷笑。

真不容易啊，這遲來的一聲“公正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