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純真年代》第六章 我在學校闖禍了
長得很像客車版沙漠越野車的大鐵殼公車帶著“咣當”聲緩緩進站。
一道深藍的窈窕影在不遠出現——江澈不必再努力搜索記憶了。
“大招。”
很好聽的聲音,而大招,應該就是唐連招了,這個綽號很有趣,會從電子游戲廳的時代一直火到網絡時代。
“大招,你等等姐,停下,你先聽姐說。”
聲音變得急切甚至驚惶,唐玥一邊跑,一邊喊,結了辮子的一叢長發在后跳躍著。
人近了。
小翻領,五道扣,雙兜,倆斜口袋,二指寬夾克收口底邊,深藍的紡織廠工作服并不那麼時髦,但是干凈而且合,子以后世的標準有些偏大了,鞋也不那麼配套……
但是都沒關系,因為一切就是那麼的合契,從覺到氣質。
江澈很確定,自己前世今生加起來,也沒見過另一個人能把這樣一普通的工作服穿出像唐玥上的覺,帶著純真年代樸實的印記,又那麼清新和好。
可惜時間迫,沒來得及多看,江澈背著包匆忙上車,在靠窗的位置鐵椅子上坐下來。
售票員阿姨過來“撕了票”。
唐連招也上來了,售票員阿姨沒敢過去,當沒看到。
司機還在扭頭觀有沒有后上的人。
“哐。”
唐連招一條手臂猛地在車門上來的鐵桿子上敲了一下,發出鐵撞的聲音……所以,這小子袖子里藏著刀?
他要去干什麼?
“開車,快……”
沒等唐連招吼出下一句,司機匆忙發汽車,整車人一起打了個晃,向前沖去。
“大招……大招你下來,姐求你了,大招。”那道藍的影在車子后方追趕。
“噗。”
摔倒了,整個人撲在路邊。
唐連招看見,臉馬上變了。
“哐。”
又一聲。
“停車。我你停車,他媽的沒看見我姐摔倒了嗎?”
司機老實把車停下,唐連招兩步跳下車,將唐玥扶起,有些怯道:“姐,你沒事吧?”
江澈隔著車窗,看見唐玥一邊爬起來,一邊用破皮流的雙手扯住了弟弟的袖,然后一邊哭,一邊說著什麼……
“走,大招,跟姐回去。”
“我不,我得去弄死他。”
“下崗的又不止姐一個,這是響應國家政策。再說不是還沒定嗎?只是說有這麼個事,讓停工回家等消息。”
“狗屁,本來那個名單上本沒有你,你還是先進呢,我都找人打聽過了……那老小子就是故意拿這個你。他還敢打你的主意,我今個非弄死他不可。”
“……那你弄死他了,坐牢,槍斃……以后咱家就剩姐一個人,我怎麼辦?你放心?”
“我……”
“聽話,跟姐回去,飯碗沒了……總,總會有別的活路的。大不了,咱們借點錢,姐學們那樣,開個裁鋪。姐有手藝,咱們不死的。”
江澈坐在窗邊,斷斷續續地聽見了姐弟倆的對話。
原來是要下崗了,92年,這是第一批吧,也算先驅了,難免更為驚惶和難以接一些,而且似乎其中還有些貓膩。
但是在這個時代,這本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現在還只是浪花,接下來,浪會越來越洶涌。
九二年只是一個起點,接下來的整個九十年代,多眼淚,多,多個家庭的陣痛和困境……在歷史滾的車面前,都不可避免。
沒有經歷過這個時代的人通常很難理解,這些年的下崗,曾經造多大的絕和無助。
突然間,鐵飯碗沒了,生活來源沒有了,國家從原來管你的一切,到一下徹底不要你了,不管你了,在這個時代,曾經被榮耀和幸福包圍的工人們一時間本無法想通,無法接。
相對而言,南方的況其實還好,至于北方和西南的那些工業省份,覺真就像是天突然塌下來了,以至于后來,當黃泓在99年春晚上輕松愉快地喊出那句【人民要為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多個家庭,憋屈郁悶到吃不下年夜飯。
江澈突然想到,老媽好像也快從縣里唯一的集廠下崗了,應該就是明年,印象中還因此在家哭了好幾天。
“看什麼看?滾,都給我滾遠點,再看老子弄死你們。”
乍響的聲音打斷了江澈的思緒,唐連招扶著姐姐扭頭吼了一聲,圍觀的人群慌散去。
“還有你……開車啊!老子都下車了,你還停這里干嘛,看戲啊?”
“誰,誰看了,我這不是怕你個祖宗還要上麼。”司機小聲嘀咕一聲,再次發汽車。
唐玥手上用力掙了掙弟弟的袖,面慚愧的轉過頭看向公車上的人,小聲的點頭致歉,聽不清楚,但是能看見。
就這樣隔著一道車窗,的臉從江澈的眼前緩緩過。
那是一張能將幾乎每個男人瞬間帶回純真時代的臉龐,致、純粹,帶著后來很難尋覓的寧靜氣息。
的臉頰上還掛著淚痕,一雙眼睛是澈的,眼神里藏著不安,因為淚水不時溢出來,更變得生而惹人心疼。
這一刻江澈才真正理解了兩個他曾以為悉的語,一個梨花帶雨,一個楚楚可憐。
如果再加一個,大概應該選明凈人。
“謝謝,純真年代。”
心莫名的變好,江澈自己個兒小聲嘀咕了一聲,角不自覺的微笑。
兩個人的目隔著車窗對上了,只是一剎,唐玥看一眼,就慌轉過頭去。
車行漸遠。
江澈一路欣賞著這座城市“曾經”的景象,凌的街道,有高樓,也還有片的瓦房和灰的舊洋樓,甚至遠一些,還能模糊看見農田和荒地的模樣。
未來的十幾年間,一切都將變樣,這里,會是一座不斷趨近千萬人口的現代化大都市。
唐玥有時代氣息的臉龐再次浮現在腦海里,江澈突然有些模糊的印象,記得后來好像聽過幾句關于廠花姐弟的傳聞,他們似乎出了什麼事,一度被街頭巷尾的議論……
但是當時沒聽太真切,而且畢竟時隔二十多年,江澈凝神想了一會兒,實在記不清了。
……
……
1992年,又是一個春天。
這是一句后來人盡皆知的歌詞,其實在江澈的認識和理解中,相比78年,92年才是改革開放進程中更為關鍵的一年,因為這一年明確了市場經濟的地位。
從此開始的每一年,工作、生活、金錢、質,甚至人們的思想和觀念,都將以最迅猛的姿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是這一年綠皮火車還沒提速,而且習慣的晚點了。
在火車晚點近一個小時后,江澈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高鐵時代從臨州市到水昌市是兩個小時車程,但這是1992年,江澈在擁、嘈雜、散發異味的火車車廂里晃了足足六個小時,才到地級市水昌市。
而后,他還得從水昌市轉車,再坐三個小時客車,才能回到家鄉泉N縣。
汽車到站已經是夜里九點,四下里燈昏暗,這時候的車站還不在城郊,但是江澈的家在城郊,一棟的兩層半的小樓,后來值不錢。
這年頭小縣城還沒有什麼出租車,好在也不大,江澈一路“昨日重現”,徒步回家。
“爸、媽。”
站在門口,喊出這一聲的時候,江澈眼眶酸,但又忍不住角上翹,是因為開心的。
眼前是他重新年輕回來的父母,真的,好年輕啊,這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這直的腰板,這……手勁。
江媽攥著江澈的胳膊一把把他撇到一旁,探著頭直往遠看。
“還笑,電話也不知道先往張嬸小賣鋪打一個……那,姑娘呢?”
“什麼,姑娘?”
“嘿,你自己上回打電話說會帶一個回來給我們看看的呀,還說什麼驚喜,包我們滿意……你忘了?還是人姑娘不跟你了?”
我還提過這個?江澈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麼回事,當時提它的目的,其實是為了給萬一真去支教做鋪墊。
畢竟如果是帶著媳婦兒一起去兩年,有個恰當的理在,爸媽這關,會好過一點。
誰知事突然就變那樣了。
想想前世后來的任,一意孤行,再想想那不在雙親邊的七年,盡管后來的江澈一直努力盡孝,可終究是惹了兩位老人那麼多擔心,那麼久孤獨,那麼些憾啊!
“就讓我用這一世來補償吧……只是眼下,還得暫時再坑您二位一回。”江澈無奈的想著。
……
……
坐在飯桌旁,吃著熱騰騰的蛋面,被“年輕的”老爸老媽一左一右注視著,江澈再一次忍不住眼眶泛紅。
“辣椒拌多了。”他抬手用手背抹抹眼眶,主開口,掩飾了一下。
“學校還沒放假吧?”江爸沉著地問了一句。
江澈點頭:“嗯。”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江爸低頭看了看兒子泛紅的眼眶,強忍淚水的神,溫和道:“別怕。真出什麼事了跟爸說,爸替你想辦法。”
江澈猶豫了一下,真是很混賬啊,可是現在正好可以順著說……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換一種方式,慢慢去積累我的第一桶金,當然也不是不行,但是那樣,需要多花費的時間至至也得三五倍……因為我近乎白手起家。
想罷這些,江澈低下頭,含糊道:
“我在學校闖禍了,對方說,要六千塊,不然事鬧大起來……我,可能會被退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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