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宮令》5.造園
數日後,有兩人帶了地圖從州來,說奉主人之命邀請林泓在州為其營造園林。
南渡以來,士大夫皆營構園池,用於奉親自娛、燕集酬唱,林泉之樂。貴園圃,無不疊山理水,築涼亭畫閣、高臺危榭,植奇花異卉、佳木瑞草,以求可居、可游、可藏歌貯舞。為求一理想造園者,不惜花費重金聘請。蒖蒖也是此時才知道,林泓並非終日飱風飲,不問世事,他與園中人日常支出,有相當一部分來自造園所得。
「公子出自詩書簪纓之族,但雙親辭世得早,留下家產不多。公子十八歲便考中進士,可他無意仕途,辭居武夷山,至今已有五年。」阿澈告訴蒖蒖。
蒖蒖十分理解:「林老師品高潔,淡泊名利,想來也看不慣場中人事。」
阿澈繼續道:「他在武夷山造了這個園子,供自己居住,但友人來訪,均讚不絕口,紛紛邀請他為自己家造園。公子難以推辭,便造了兩所,豈料來求他造園者越來越多,公子看此事他擅長,兼可顧及生計,也就決定每年接兩單做做。但也僅兩單而已,公子生淡泊,不逐暴利,凡事又益求,每接一單便反覆推敲,力求做得完,也是極耗神的事,所以一年兩單已是極限。不過量雖不大,所獲收益也足以養活我們這些人。」
州離武夷山不近,林泓本謝絕,但來者再三懇請,說:「主人說先生中自有丘壑,故能出心匠之巧,他人塵莫及,不可替代。所以主人特意囑咐我等務必請先生前往,若先生拒絕,我等也不必回去了,主人不會再收容我們這樣無能之輩。」
林泓見他們態度誠懇,且主人亦是知名文人,與父親曾有往來,最後終於答應,但表示因異地不易監察工程,自己只前往州幾日勘測地勢,構圖設計,對工程稍作估算,營建事宜還請主人另行安排。
既接下這樁事務,林泓每日午後又多了一些籌備測算之類的工作,常在書房中對著地圖寫寫畫畫,或是計算大致的資所需。有一次蒖蒖見他寫得很是疲憊,便提出他口述,自己來執筆記錄。林泓猶豫一下,之後居然同意了。
蒖蒖記錄須臾,忽聞林泓提到「椽桷」一詞,有些不敢確定怎麼寫,遂開口問林泓,林泓起過來,想從手中接過筆寫給看,豈料那時蒖蒖正在抬手,他出去接筆的手陡然覆在了揚起的手上。
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直接的接。蒖蒖覺到林老師的手很涼,回首看他,他已倏然將手收回,蒖蒖下意識地向他回的手,發現了一個奇異的景象。
「他手腕以上,竟然起了皮疙瘩。」蒖蒖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對阿澈講述此事,「是我的手很冰涼麼?應該不會,我還覺得他的手比我的還涼呢。」
阿澈哈哈地笑彎了腰:「我覺得,公子到你的手的覺跟到老鼠差不多。」
避過了蒖蒖的追擊之後,阿澈正道:「說真的,公子好潔凈超過常人,不止是對你,他跟所有人都會避免接,若是不慎到,他會反覆洗手。我們習以為常了,平素相,都盡量離他遠一點,你日後也多留意吧。」
蒖蒖答應著,有些明白林泓何以早過了弱冠之年還不娶妻了。他好潔癖,從不與人混用之與餐,每次用膳皆獨一室,一人正襟而坐,默默地品嘗一道道膳食,又如此懼怕與人接……蒖蒖暗自嘆息,這種子,只怕是註定會孤獨終老的吧。
籌備數日後,林泓帶著阿澈前往州,說做完勘測之事就回來,臨行前給蒖蒖心安排了練習任務,每日用何種食材練刀工,何種技法練烹飪都寫得清清楚楚,每一餐他規定了一道必須要做的菜,其餘則給蒖蒖自己發揮,還不忘讓辛三娘監督。
辛三娘暗自竊喜,非但烹飪之事,其餘家務也使喚蒖蒖去做。蒖蒖知道對自己心存芥,倒也不計較,做得過來的盡量做,實在太多了就耍個花招混過去,辛三娘發現了,每每揚聲斥責:「公子好心收留你,教你廚藝,還不收你學費,讓你好吃好住的,你為公子多做點家務事不是應該的麼?就這麼一點小事都推三阻四,可見好吃懶做慣了,若到別人家還能做個侍妾,偏偏我們公子又潔自好,留著你,倒像是請了一尊菩薩讓我們供奉。」
這些話蒖蒖聽了也並不反駁,倒是兩名老園丁聽不過去,常勸辛三娘:「人家是小姑娘,公子待都很客氣,你說話還是厚道一點,別太傷臉面,畢竟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一日夜裏,蒖蒖被煙霧嗆醒,睜眼發現窗外火搖曳,不時有驚呼聲傳來。
蒖蒖立即披而起,見園外較遠火衝天,園中後院養牲畜的茅舍也著了火,大概是火星被風吹到茅頂上所致。蒖蒖忙隨著老園丁取水救火,所幸茅舍火勢不太大,撲救一番后火焰已消除殆盡。
明火消失后辛三娘才捧著一個盛滿金銀細的包袱從林泓房中出來,見了蒖蒖等人連聲道:「好在公子出發前把鑰匙給了我,否則若火燒起來,這些家財真的就燒得乾乾淨淨了。」
此時明火雖滅,但茅舍仍濃煙滾滾,辛三娘被嗆得猛咳幾聲后驀然驚覺:「呀,公子的畫!不知有沒有被熏黑。」
說著便奔向書房。蒖蒖亦跟著進書房,辛三娘見那神畫像暫時無恙,而煙霧仍不斷侵,遂把手中包袱塞給蒖蒖,自己手去摘那掛著的畫。
蒖蒖看看那沉甸甸的包袱,走到門外觀察火起的方向,略一沉,忽然疾步奔向後院,牽出院中蓄養的驢,自己騎了,帶著包袱一路小跑奔向山下。
辛三娘聞聲回顧,發現蒖蒖帶走包袱,追了一段,見蒖蒖已沒了蹤影,氣得捶頓足,又哭又罵:「這該死的丫頭,我早知不是好人,如今果然帶著公子的財跑了……」
辛三娘讓園丁連夜下山報案,園丁見園外火勢未減,又擔心園再度起火,不敢擅離,一人駐守園,一人往外撲附近的火。幸而次日是雨雪天氣,兩人一直忙到次日午間,見園外火勢已被控制,才有息之機。辛三娘還在催促癱倒在地的兩人趕往鎮上報案,捉拿蒖蒖,卻見蒖蒖騎著小驢,手提包袱,不慌不忙地回來了。
辛三娘迅速迎上去,一把從蒖蒖手裏拽下包袱,一掂包袱,頓輕了許多,打開一看,果然見錢財了大半。辛三娘氣上涌,怒道:「作死的丫頭,我們忙著救火,你卻搶了錢去逍遙!」
揚手就要打蒖蒖,卻被園丁攔下,勸說道:「哪有明目張膽搶錢去用了還敢回來的,暫且聽聽怎麼說。」
蒖蒖從驢上下來,拱手謝過園丁,然後對辛三娘道:「我是去鎮上買重修園林的材料,順便包了十多位工匠半年的工期。」
辛三娘斥道:「我們只是茅舍著火,重修需要的材料很,又哪裏用得著十幾位工匠半年工期?」
蒖蒖道:「我看這火是從附近幾家士大夫的園子裏蔓延過來的。此風景秀麗,風水又好,火災之後,他們必不會任園子荒廢,想來也不差錢,會很快重建。而建築所需的磚瓦椽桷等材料須往鎮上買,且數量有限,好幾家園子著火,頗有一些損嚴重,同時重建,所需材料和木工、瓦工、泥水工都會短缺,所以我連夜下山,迅速買下大批材料,並找到工匠談好工期,付了訂金。因為量大工期長,他們給的價格都很合算。」
轉向兩位園丁,蒖蒖又道:「二位跟隨林老師多年,也常做木工活,對工程很了解。還二位與我商議,定好維修方案和價位,若有人來請,我們就包工包料,接下這活。重建維修,主人家自有圖紙,也不必勞煩林老師。若他有空,能指點一二最好,若不想手,工匠自己幹活,煩請二位稍加監工便是。」
園丁很詫異,問蒖蒖:「姑娘小小年紀,怎麼對這些工程及經營之事這般清楚?」
蒖蒖道:「經營是跟我母親學的。每逢變故,就會迅速判斷接下來會有什麼食材短缺,然後在別人行之前先行備好,這樣我們就掌握了先機。至於工程,前些天幫助林老師籌備造園之事,也聽他說了一些,所以知道何有建材和工匠。此番與工匠洽談,他們聽說是為林老師做事,都很樂意,說跟隨問樵先生做過多次,他為人和善,又很慷慨,跟著他還學到了一些別學不到的技藝,因此都一拍即合,迅速簽下文書,收了訂金。」
園丁們都認可蒖蒖的決策,辛三娘仍是意難平,質問蒖蒖:「若那些災士大夫另找建材與工匠,那我們豈不蝕本?」
「不會的,」蒖蒖道,「我們定價一定要公道,如此任他們測算,另去遠買材料和聘工匠,花費只多不。」
果然未過多時,便有人上門來詢問重建園林之事,說往鎮上找工匠,工匠們均讓他們來問樵驛洽談。蒖蒖與園丁估算好方案與價格,來者也很快接了。有兩家原本想另找材料和工匠,詢價之後一算,的確花費只多不,最後也來問樵驛下單。
蒖蒖隨後請工匠調查火災原因,得知是其中一家園子主人慾模仿林泓,設地爐為臥室供暖,建設不當,火爐位置設在臥室之中,引燃帷幔傢所致。好在居住的人及時逃出,周圍災的園子基本是別墅,常居者不多,所以未致傷亡。
蒖蒖查看臥室地磚之下構造,見下面有縱橫錯的磚塊壘的煙道,地面方磚便是砌在煙道之上,而地爐灶口設於廚房外,煙道通向臥室,燃炭之後熱氣便沿著煙道通過臥室,再從於一角的煙囪中排出。
蒖蒖便對園丁道:「那這建造地爐的活兒咱們也可一併接了吧,任不懂的人胡建造,也是莫大患。」
附近富室豪門聽到風聲,無論家裏是否經歷火災,都來請問樵驛代為建造地爐。蒖蒖測算之後發現,接下這些單之後,所僱工匠的工期早已排滿,只怕還要延期聘請。
這些工程的訂金辛三娘已收到手,看著訂單上碩大的數目,終於對蒖蒖出了笑臉:「你這鬼丫頭,還機靈的,這次所得,夠我們園子一兩年的支出了。等公子回來,我跟他說,讓他一兩給你。」
蒖蒖一摟的肩,道:「三娘這麼說就見外了。此番若能掙點錢,就當是我給老師備的謝師費吧,不用給我,老師繼續讓我學藝,三娘你每日對我笑笑,我就心滿意足了。」
辛三娘又道:「你做得雖不錯,但事關重大,好歹應該先與我商議,別默不作聲地帶著錢跑,害我差點報讓人把你抓起來。」
蒖蒖反問:「若我先與你商議,你會答應麼?」
辛三娘想想,笑著如實答:「不會。」
林泓完州園林勘測之事後回到問樵驛,蒖蒖前去迎接,路上把此間發生之事告之,並自請擅作主張之罪。林泓山時便發現火災痕跡,頓時微鎖眉心,聽了蒖蒖的話並未表態,既沒誇讚也沒斥責,只是健步如飛,直朝書房走去,直到推開書房門,見神畫像完好無損,依舊掛在原先的位置,方才暗暗舒了一口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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