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璫》第2章
第1章
謝一鷺猛地醒過來,像黑暗裡被誰狠踩了一腳,又像當一口氣住了沒勻,伴著頭火辣辣的酒氣,他一睜眼,是狼藉的杯盤,醉死前要的那一碗水面,手,已經涼了。他捂著幹嘔了兩下,「哢嚓」,右手邊一聲脆響,「哢嚓」,接著又是一聲,是什麼人在嗑瓜子。
「哎呀,劉大人……」斜對面,是男孩子細了嗓子、滴滴懶洋洋的嬉笑聲,時而時而慢,頗有些放的意味。
謝一鷺打眼往右,拂曉灰濛濛的天裡,即將燃盡的蠟燭,一截藕段似的胳膊,戴一隻金釧,一張掌大的臉,梳一個花兒頭,老大一朵白芍藥,得髮髻都歪了。
他看人家,人家也轉過來看他,水波一樣的大眼睛,細柳長眉,塗滿了胭脂的薄了,出點笑模樣:「醒了?」
不大尊敬的口氣,倒有幾分稔的親昵,謝一鷺把頭點點:「什麼時辰了?」
「要五更天了吧,」扮人的男孩不不慢地說,用半南半北的南京話,邊說邊把瓜子仁嗑得脆響,「部堂老爺先回了。」
十四五歲?謝一鷺猜想,正是青春年,卻紅巾翠袖地給男人侑酒:「該散了。」
「散?」男孩子像聽了什麼笑話,眉腳吊得老高,「兵部這些人我是知道的,明天這個時辰能散,就算快了。」
謝一鷺順著他微翹的小指尖把席面看了一遍,歪得歪倒得倒,有那麼一兩個醒著,也是摟著小唱在膩歪,扣子解開了,支著湊著臉,一口一個「心肝」。
「有水嗎?」謝一鷺別過臉。
男孩子撒開手,一小把黑瓜子落在桌邊:「喲,出來玩,有酒沒有水,」他正過,好奇地打量謝一鷺,「他們說你是北京貶過來的。」
謝一鷺不屑與他攀談:「有酒也好。」
「是得罪什麼人了?」男孩子提起酒壺,淺淺斟了兩杯,擺得稍遠,「劃一局,贏了喂你喝。」
謝一鷺有些氣,起要去掂那酒,被男孩子趁勢往臂彎裡一靠,把他整個人墜住了,這是俗話說的風流債,謝一鷺卻消不起,他初來乍到,不想在風月場上惹事,於是不冷不熱地問:「劃什麼?」
「南京拳呢,你不會,」男孩子聽出他的不悅了,卻裝著聽不出,若無骨地倚著他,謝一鷺怕擎不住,便把手翻過來,手一翻,人家就大剌剌把頭枕到他掌心裡,用蓬鬆的髮鬢和的臉蛋來回磨蹭,「可北京拳呢,我不會……」
他用一雙火辣辣的眼把謝一鷺瞧著,瞧得他有些無措:「謝某一個六品主事,你何必跟我……糾纏?」
男孩子輕聲說:「我看你長得俊,不行嗎?」
謝一鷺臉騰地紅了,北京的場也應酬,宴席上也小唱,可蓮子胡同裡沒有這樣大膽的小唱,說他恣意吧,實則是放肆,說他放肆吧,卻不討人嫌:「你逾矩了!」
男孩子噗嗤笑出來:「好哥哥,」他順著謝一鷺僵的胳膊往上,「南京是銷金地,沒道理,沒規矩,」他越欺越近,近得幾乎要上謝一鷺的角,「這地方只通行四個字,」他一頓,虛著聲,把熱氣朝那齒間吹,「酒、、財、氣……」
這張臉娟秀伶俐,比娘不差毫分,謝一鷺愣了愣,生地回手,忽忽悠悠站起來,撞開椅子往門口走,雕花門閉著,他揚手一推,早春料峭的涼風迎面撲來。
月牙還在簷角掛著,梧桐樹上傳來「咕咕」的鳥鳴,謝一鷺反手把門扇在背後推死,一偏頭,左手廊上看見一個孤坐的側影,瘦削、拔,他認了認:「屈大人?」
人影站起來,團領大衫隨著細風擺了擺:「謝大人。」
那人執著扇,緩緩從幽暗的步廊下走出,月先照上他當腰一條嶄新的素銀帶,然後是前滿繡的六品鷺鷥補子,最後是一張年英氣的臉。
屈,字思慕,這趟和謝一鷺一同調到南京兵部,也是六品主事:「才醒?」
兩人並不,方才的接風宴上頭一次搭話,屈眼下卻用白話同他攀談,謝一鷺有些驚訝,但沒客套:「酒量不好。」
屈笑了,粲然的,出一左一右兩顆小虎牙,顯得稚氣:「練吧,南京不比北京,酒量是頭一道門面。」
一陣西風吹來,吹得濃雲遮蔽了月亮,松枝「沙沙」作響,大概是喝了酒,謝一鷺隨意得近乎莽撞:「你怎麼不在屋裡坐著?」
屈卻不介意,直爽地撇了撇:「那裡頭,」他把眼一翻,「呆不住。」
似乎是同一類人,謝一鷺上前一步,站到他側手:「聽口音,你是本地人?」
「應天府人,原來在禮部,祠祭司主事,這回算是平調。」
他上有一習氣,謝一鷺三兩句就咂出來了,天然灑的公子習氣:「從禮部到兵部,算是走高一步了。」
屈的眼睛很漂亮,狹長的,眼尾上挑,用這眼,他把謝一鷺淡淡一瞧:「從北京都察院到南京兵部,謝兄這是走低啦。」
謝一鷺沒作聲。
「聽說是得罪了權璫(3)?」
謝一鷺出左手食指,朝天指了指:「得罪了司禮監掌印的『老祖宗』。」
屈饒有興趣,初春的天兒,「唰」地搖開摺扇:「怎麼回事?」
「我是甲申榜出,這一榜是他欽點的,別人都去謝恩了,我沒去。」
屈極敬佩地挑高了一側眉,看過來的眼神星子一樣亮:「有膽氣。」
謝一鷺忙擺手:「比不了你們南京人,連侑酒的小唱都十足恣肆。」
「這裡頭的?」屈疑,用扇子柄指著雕花門,「哪個?」想了想,他恍然大悟,「你說的,別是戴芍藥花那個吧?」
謝一鷺沒想到他一猜即中,而屈呢,一改剛剛的灑大氣,謹慎地低了聲音:「那哪是尋常小唱,背後有姓鄭的給他撐腰呢。」
謝一鷺往他近前靠:「哪個姓鄭的?」
屈一把拉住他的手,冰涼的五個指頭,仿佛抓到心坎裡:「天底下閹人最多的,要數北京和南京,北京不說了,在南京……」說著,他把謝一鷺往遠拽,「有兩個大璫,一個是正四品提督織造太監廖吉祥,另一個就是南京的天靈蓋,鎮守太監鄭銑。」
謝一鷺說不上緣故,背後陡地出了一層冷汗。
「你說那個小唱,姓過,名小拙,是鄭銑的這個……」屈從袖子裡抖出手,單支起一截小指,意有所指地晃了晃,「寵著呢!」
太監玩小唱,北京不是沒有,但天子腳下,貴人有冒這個險的,謝一鷺不解:「既是大璫寵著,怎麼還出來……」
明明黑著天,屈還是不放心地四看:「你權當我說的是醉話,」他近來,著謝一鷺的耳朵,「過小拙是鄭銑的眼線,專門在席上聽音兒的!」
屈上熏的是安息香,隔夜了還甜得發膩,謝一鷺被他近挨著,有些不自在:「怪不得……」
他想起過小拙那句「兵部這些人」,顯然沒把當的放在眼裡,那他纏綿得幾近骨的傳呢,謝一鷺想,真的是看自己「長得俊」嗎?
屈還要說話,前邊不遠的小角門忽然有響,門閂左右撥了兩下,「嘎吱」一聲,從裡往外推開,先出來一個穿袈裟的和尚,然後是一行公服打扮的人,打頭一對提著白燈籠,上頭寫著老大一個「織」字。
謝一鷺一眼就看出來了,那些人是宦,走當中的一個一青綠曵撒,不戴補子,腰上懸一把用舊了的長刀。
那些人也看見他倆了,頻頻往這邊打量,青曵撒很恭敬地與和尚拜別,領人順著大路往外走,邊走,邊把金帶上的玉佩撞得叮噹響。
「是什麼人?」謝一鷺小聲問。
「織造局的,」屈半側過,一副不願爭鋒的樣子,「打頭那個張彩。」
走得近了,謝一鷺才看清,那張彩的青曵撒顯然還是個孩子,丹眼,小,和過小拙差不多年紀,下尚圓,有些嘟嘟的可。
月照著,能看清他曵撒的料子是織金綾,頗有些傲慢地揚著頭,像個真正的朝廷命那樣,目不斜視從前頭掠過,叮叮噹當的玉佩聲隨著金紅的燭火緩緩飄遠。
「廖吉祥的人,」屈收起摺扇,意思是往回走,「高麗來的。」
北京有許多朝鮮進貢的閹人,謝一鷺不稀奇,倒很好奇那個和尚:「這地方怎麼冒出和尚來了?」
「這是靈福寺的院子,前頭拾掇出來做園子,接宴迎客,過了那道門,」屈指著剛才張彩出來的角門,「後頭是禪房。」
謝一鷺哭笑不得:「這廟子倒會營生。」
「我們吃的那些酒,的那些菜,都是和尚雇人做的,」屈爽朗地笑,親熱地攬起他的袖子,「走吧,回去接著喝。」
一說喝酒,謝一鷺就頭疼:「我可不了,」他繞開屈的手,扭轉,逃跑似地躲出好幾步,「我先走,你就跟他們說,我醉倒了。」
「帶轎了嗎,」屈看他好笑,一笑,出一雙小虎牙,怪俏皮的,「坐我的,出大門左手,掛藍簾的就是!」
謝一鷺邊退邊朝他抱拳:「不必了,迎風散散酒!」
夜正好,月也正好,這又是個雅致的園子,一路有怪石,有花窗池塘,靜下心來,還有滿耳的松風,到任南京頭一天,伴著酒意,屈、過小拙、張彩,仿佛都像是夢裡的人。
走出來是一條長街,路口已經有早起的買賣人擺上餛飩攤,他回頭看,園子門前確實豎著一塊老石碑,模模糊糊刻著「靈福寺」三個字,一座小廟這樣立在鬧市,也難怪會持些世俗的生意。
他悠然地走,沿著園子長滿青苔的院牆,不經意一扭頭,在著牆拐走的狹窄巷口看見一座荒廢的石燈,燈窟裡有什麼東西迎風在,微微的,還反著白。
他湊過去看,像是紙,滿滿當當塞在那兒,隨便揀一張出來,本是無心一瞥,卻遭了電打似地定住,一筆極漂亮的字,折角遒勁如嶙峋老松,撇捺牽似雲中野鶴,藏鋒時剛猛頓挫,鋒走筆如煙雲,不衫不履,鐵畫銀鉤。
謝一鷺發了懵,一腦把那些紙全掏出來,一張一張展開看,大多是「梅作熏鄉客,松為伴座人」、「天上風雲真似夢,人間歲月竟如流」一類的詩句,只有一張,悲憤憤起勢,剌剌寫就,單書著兩個大字:難鳴。
難鳴!薄薄一張紙,載的卻是讀書人的心酸,謝一鷺眼眶一熱,淚就要下來,心上靈犀一點,就這麼了。
他抱著那堆紙,傻子似地在原地打轉,轉來轉去一跺腳,悶頭往家裡跑,家安在西安門三條巷,只雇了一個長隨,他進門也不伺候,直奔書房鋪紙研磨,一連寫了十幾二十張,終於有一張可心的,是行草的「諦聽」二字。
放下筆,他把字小心折好,揣上又跑了出去。
(3)璫:原指古代耳垂上的飾,後因漢代武職宦的帽用黃金璫和貂尾做裝飾,故借指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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