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不是海棠紅》第11章
第11章
二月末一個晚上,程臺赴牌局遲到了。進屋看見四個桌子都已坐滿,商細蕊穿著絳紫的錦緞皮襖,袖口領口上翻出一圈細細的狐皮絨,富貴雍容的,襯得下尖尖,小臉白潤,像個地主家的小爺。他難得與旁人打牌。
程臺驚訝道:“哎?商老闆!打牌呀?”
商細蕊見了他就笑,當下沖他招手:“二爺,來,給我一張。”此話一出,滿場的人都著程臺,因為一直都是程臺拿這招來點人耍風流,今天反被人點了,可真是有趣了。
程臺也覺得有趣,摘了手套手心走近了來,胳臂搭在商細蕊的椅背上,俯了一張牌。商細蕊聞見他上冰涼的香煙味,像一種清嗓子的草藥,很好聞。
下首那家一推牌:“胡了!”
程臺道:“哎呀,程某沒能給商老闆帶來好運氣,罪過了。”便又摘了一隻寶石戒指戴到商細蕊手上:“這個,且當賠罪。”
商細蕊從不推辭別人給他的好,了手上猶有餘溫的金疙瘩,笑道:“統共沒見幾次面,就得了二爺三個戒指。”
程臺說:“對呀,你說你該嫁給我幾回了?”
眾人哄笑起來,果然還是程二爺厲害,就沒他占不著的便宜。商細蕊被他們笑得耳朵燙,臊著臉把程臺推開來。
程臺直起,朗聲道:“下個月初三,來府上吃我兒子的滿月酒。各位都是忙人,提前知會你們一聲,其他應酬都推了,一定要來!”
“又添爺了?這第三個了吧?”
程臺歎氣:“實指是個閨。誰知又是小子,可鬧心了。”
有人笑駡一聲:“來噁心人,我家四個閨,盼都盼不來兒子。”
程臺眼睛一亮:“那我跟你換換?”
那人嗤笑不理他。程臺說:“真的!要是到了四十歲還沒有閨,我就去外面抱一個來養。你們誰有不要的我這兒先定了,過兩年送給我。”
大家都不理他的瘋話,商細蕊卻說:“唔。我也喜歡閨。心。孝順。”
程臺算是找著知音了,掇把椅子坐邊上,和商細蕊談了一篇兒經,然後說:“商老闆,初三我只請你水雲樓一個,就不下帖了。那天我家裡只演旦角和青的戲——招閨,您給唱一齣?要是趕明兒真招來了,就算是商老闆的功勞。”
旁人笑道:“你家生閨,算商老闆的功勞。那得問問二了,到底是誰的種呀?”
程臺咬牙笑著打了人一拳:“狗日的,皮又了。”又向商細蕊求告道:“那天隨你唱哪出,改的新戲也行,保證沒人敢潑你開水。”
商細蕊想說潑不潑開水倒無所謂,反正我也被潑習慣了。但是那天你姐姐程心也該到場的吧?見了我,又要甩臉子添堵了。不過程臺既然不當一回事,商細蕊就更不在乎了,當場應承下來,並且和程臺商議定了演出的篇目。
程臺這人向來有點奇思妙想。反正有人寵著他奇思妙想,他也有盡地奇思妙想的經濟能力。初三那天,程府果真只演旦角的戲。商細蕊客大欺店,停了一整天的戲來給程臺唱堂會。這天他準備唱一齣小連本,所以帶了水雲樓最好的幾個戲子和他的用琴師黎伯。程臺專門辟出一間屋子給他們用,另去弄來幾個安了電燈泡的化妝臺擺在屋裡,便是這樣還覺得怠慢了,開戲之前親自跑去招呼了一趟:“商老闆——蕊哥兒,還算湊合吧?點心都在食盒裡,你們吃。傭人在走廊裡,一喚就來。”
商細蕊正在上妝,抓了撮鉛往手上一抹,一雙手頓時欺霜賽雪,明的一樣。別的京劇伶人往往把手上的妝忽略掉了,於是臺上有白有紅的一張桃花臉,執扇一亮相,手卻是黃黝黑的,很不協調。他這一項細節的飾,是當年去上海的時候,跟紹興戲的伶學來的。
商細蕊慢慢戴上兩隻彩奪目的寶石戒指,從鏡子裡著程臺,笑道:“很好。二爺費心了。”
程臺看著鏡子裡的這雙手,比那些太太小姐的都要玲瓏白,真想合在掌心裡一,再湊到邊咬上一口。他一向是行派,想就不殺癮了,借著閒話簾子進了屋,一把握住商細蕊的手,上下翻轉挲著,又看又:“哎!商老闆,這只是不是我給你的戒指。”
商細蕊不知他的用心,任他著手,幾乎把水都蹭掉了:“是呀。二爺自己的東西,轉眼就忘了麼?”
程臺點頭稱讚道:“恩……真鮮亮。汪著一包水似的。原先怎麼就沒發覺……”
也不知道他贊的是戒指還是別的什麼了。
程臺在後院輕薄戲子,花園裡已經高朋滿座,姐夫曹司令和姐姐程心也到了。夫妻倆帶來了一個警衛班護衛,沿著牆壁站了一圈荷槍實彈站得筆的大兵,每道門口還守著兩個,來客們說笑都不敢太大聲,就怕一個不慎,被曹司令掏槍突突了。
曹司令是高大魁梧高鼻鷹目的北方男人,鬍子拉渣的,滿腦袋刺,一戎裝坐在正當中,翹著在喝茶吃榛子。他與程臺是一種不一樣的英俊,是獷糙甚至野的,一種原始的男人味。不過他再英俊也沒有用,除了他的部下和程心,沒人敢正眼瞧他的。
程心閑閑地在幫曹司令剝榛仁,滿眼的僕從如富貴錦繡,這一切的熱鬧都令喜不自勝。就是樂意讓人瞧瞧的娘家人有多麼氣派,至於新添的小侄子是圓是扁,那個不重要。方才探二時,滿口說新孩子長得像程臺小時候,但其實程心兒不記得程臺小時候長什麼樣了,下面三個異母的弟弟妹妹,程心一個都不放心上的。
曹司令把榛仁嚼得嘎嘣脆響:“我說——小兒呢?怎麼還不過來?”
曹司令管程臺小兒,像在個姑娘家似的,不知怎麼想出來的,聽到的人無不發笑。
程心說:“剛才還在的……哎,來了。”
程臺狎昵完了人,滿面喜一陣風的挨著曹司令坐下,抓過榛仁就吃。程心忙活了半天剝的殼,結果全落他裡了,不由得白了弟弟一眼。曹司令看見程臺就樂了,一手擱在他大上又拍又打。也許是因為兩人歲數差太多的緣故,曹司令對於程臺的率真跳常常生出一種寵和縱容的憐子之。
曹司令道:“小兒,把你兒子抱出來我看看。”
程臺說:“那玩意兒有什麼好看的,就跟拔了的猴兒似的。等會兒有大戲!還有,姐夫,不要我小兒,這哪來的娘們兒名字,被人聽見了我害臊不害臊啊……”
曹司令使勁拍他:“媽了個子的!你小兒怎麼了!今兒都有誰的戲?”
程臺笑容曖昧,放低聲音說:“別人沒啥說的,就一個北平第一名旦,有點意思。”
曹司令一聽就知道是誰,看了看他,也曖昧地笑了:“哦。那倒真有點意思。”
程心聽見這話,兩眼裡頓時出一怨毒,暗罵程臺:婊子養的賤種,當著我的面就給姐夫拉皮條。白教訓他那些話了,不把我放眼裡,小畜生……
程臺陪曹司令聊了兩句,有下人附耳稟報了什麼,程臺連忙站起來撣掉服上的榛仁子,說:“姐夫略坐一坐,我去去就來。”
按曹司令的派頭,一向是宴會開場了他才軸蒞臨。今天因為是程臺,他才來得格外早,乾坐了一刻多鐘是有點不耐煩了,皺眉道:“小舅子,你譜很大嘛。還要把老子撂這裡乾坐?”
程臺笑道:“姐夫消消氣,不要為難我。您疼小舅子,我也得疼小舅子啊,這不得去迎迎他嘛。回來陪你喝酒!我自罰三杯。”說完就撒跑了,後面曹司令帶笑追罵了他兩句。
程臺的小舅子范漣剛從濟南料理了幾產業回來,一下火車便洗澡換裳前來赴宴,不空手來,還帶來了兩位遠客。程臺看見他背後站的這對年輕夫妻就猜到他們是誰了,果然不錯,范漣喜滋滋地介紹道:“姐夫,這位是就我表兄常之新,和表嫂蔣夢萍。”
常之新三十出頭的年紀,穿著黑西裝,玳瑁邊的眼鏡,修眉朗目,鼻樑高,看著就是個有脾氣有棱角的人。旁邊的蔣夢萍一襲紅呢子大,大扣子沒有扭上,出裡面嶄新的綢旗袍。頭髮末梢燙得卷卷的,鬢角上夾著兩隻水鑽發針,薄施脂,是現在新式的打扮。
程臺看到常之新,便贊了一句一表人才,並與他熱地握了手。暗想果然是小老婆養的孩子都漂亮,就他們幾家人來說,他和察察兒比大姐程心長得好。范漣和范金泠也比二長得好。還有這位常之新,標準的男子。倒是蔣夢萍沒有預想中的那麼,其實已經很了,但是程臺在心裡把想得閉月花豔麗無雙,便覺得有點落差。
范漣說:“我在濟南遇到表兄,表兄正好要來北平當差,就一起過來了。”
程臺還握著常之新的手上下搖。常之新微笑道:“程先生,久仰大名啊!”程臺也跟他久仰久仰。這不是客套話,范漣在他們之間串了不對方的閒話軼聞,導致他們早有神。
程臺把他們往屋子裡請,笑道:“都是一家人,還什麼先生。我是您表妹夫,您是我大舅子。”
常之新說:“好的。妹夫。表妹還好嗎?說來慚愧,姑母遠嫁他鄉,我還從沒有見過這位正經表妹。”他笑著一拍范漣的肩:“反倒跟這個野路子表弟很。”
蔣夢萍便笑道:“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去探一下表妹呢?”
就這短短一句話,像一隻白的小手在程臺五臟六腑裡地撓了一把。世上哪有這麼優的聲音,涓涓泉水,又細又清,真真是說話比唱歌還好聽。程臺回頭看蔣夢萍,蔣夢萍很大方地對他點頭笑笑,這一笑,笑出了一暖意和香氣,好像在雪地裡開出的一朵紅芙蓉花,說不盡的溫婉風,明人。
程臺心下暗歎:當年為了,平闔城不得安寧,今天我信了。
常家夫婦探二,常之新不便進臥房,只站在房門口問了個好,點一點頭就走開了。蔣夢萍坐在床沿看看孩子問問大人,態度十分親熱。二那樣冷豔高傲的人都不由得對心生好,范金泠更是特別的喜歡,摟著胳膊嫂子嫂子追著喊。蔣夢萍很溫地與們姐妹聊天,逐漸投意合,難分難舍。
二摟著孩子,心想:這樣的人,表兄當年為放棄萬貫家財也是值的。商細蕊一個戲子,怎麼擔得起呢。
外面男人們也聊得投趣。
程臺說:“舅兄,范二一定沒說我壞話,是不是?”
“還真是的。不過今天一見,我就知道他那是嫉妒。”
“哈哈,舅兄這次是客居,還是長住?”
“得看蔣委員長幾時再給我調工作啦!在這之前,也不知得在貴寶地叨擾多久了。”
范漣笑道:“蔣委員長還管你的事呢?”轉頭向程臺說:“表兄是在法院做事,法院的工作哪有調來調去的。”
程臺曾聽范漣說過常之新的生平種種,驚訝道:“舅兄在語言大學裡念的法律?”
常之新也曾聽范漣說過程臺的生平種種,推推眼鏡,說:“都賴妹夫在法律大學裡念的文學,占了我的額,我只能去文學院念法律啦。”
說完三人都笑起來。常之新倒不像看上去的那麼嚴肅,是個很能開玩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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