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生道果》第六章 養老閣
邙山脈北麓山腳。
一片松柏遍植的連綿墳丘邊緣。
“娘,今天小蘭熬了湯,頭、爪、屁都給您撈到碗里了,可香了,您快趁熱吃吧。”
滿臉皺紋頭發全白的老嫗,巍巍地接過自己小兒子送上的陶碗。
碗中煮的骨分離,香噴噴的湯上飄著一層亮黃的油花,還點綴著幾朵綠的蔥花,讓人一看便胃口大開。
在這個普通農人滿臉菜,連飯都吃不飽的年頭,這碗湯已經是頓了不得的好飯了。
旁邊一印花布的兒媳,又給遞上一塊饃饃,殷勤道:
“娘,大哥家殺了一頭豬,說是明天給您送豬吃,您不是最‘槽頭’嗎?這次啊就吃個夠。
還有二哥家捕了水的鮮魚,魚頭專門給您留著呢。
三嫂挖了當季的野菜,已經給您蒸上了野菜團子,全都是您吃的。”
然而。
這位含辛茹苦將四個兒子拉扯大,七老八十都沒過幾天福的老嫗,怔怔看著手中兒子、兒媳奉上的孝敬。
一陣悲苦不由自主涌上心頭,眼淚“啪嗒啪嗒”落到了碗里。
看到老嫗這個樣子,夫妻兩個的臉頓時都有些訕訕。
樵夫打扮的男人慌忙道:
“娘,您別哭啊。來之前說的好好的,您這是怎麼了。
十里八鄉的‘養老閣’都是這樣啊,我們兄弟不是給您好吃好喝伺候著了嗎?您...”
說到這里,看到老娘渾濁哀切的雙眼再也說不下去,訥訥住口。
煙雨中,一個穿壽的老嫗坐在磚石壘的墓室,一對中年夫妻披著蓑站在墓外,相顧無言。
墓地中,只剩下一片淅淅瀝瀝的風雨聲。
顯而易見,這樵夫口中的“養老閣”說得好聽,其實就是一個暫時沒有砌門的死人墓室。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在北邙山附近的民間習俗中,就普遍認為如果一個老人七十歲之后依舊還活著,那他度過的每一天都會支后輩的福氣壽數。
所以,每當老人過了七十歲大壽,吃過壽面,就換上壽,躺進棺材里。
被家中后輩抬進提前建在北邙山外圍的“養老閣”,一個人獨自在活死人墓中度過最后的一百天。
在這一百天里,兒每天都會來送飯,每頓飯都會按照老人的口味,將家里最好的飯菜奉上,算是讓父母在這最后一百天再嘗嘗人間的味。
但是,兒每送一頓飯都會為墓門砌上一塊磚。
百日之后,剛好能將墓門砌好,徹底將那七十歲的老人封死在里面,活活死。
當然,大多數況下幾乎不可能堅持到一百天。
畢竟這里可是山野鬼層出不窮的北邙山,一個人在墓地中過夜,就跟在犬舍門口放了一只包子差不多。
明知自己下場悲慘,哪怕食端到面前,這老嫗又哪會有什麼胃口?
然而,更清楚,如果中間自己跑出墳墓,就會被家人和族人當做不吉利的“墓虎”,活活燒死或者立刻將墓門封死。
連這段最后的安穩日子都不可得。
站在子孫的角度,為了自己的福氣壽數把年老的父母送進墓似乎理所應當。
但誰又顧忌過這些“墓虎”的?
固然是傳統,可老嫗實在是意難平啊!
誰天生就喜歡吃沒有的頭、魚頭,滿是臟細蟲最是腥臭不過的槽頭,野菜做的菜團子?
還不是為了留下好、好飯給兒子們吃嗎?
自己孤一人省吃儉用含辛茹苦將四個兒子拉扯大,為他們娶上媳婦,臨到福的年紀卻被兒孫抬進這墓里面孤獨等死。
‘我不為養了他們后悔,可我什麼錯都沒犯啊!’
端著陶碗,淚水漣漣的老嫗,哀求著自己的兒子兒媳:
“小四,小四媳婦啊,娘不吃好飯了!以后娘每天就吃一頓飯,還幫你們砍柴、種地,當牛做馬,中不中?”
看到老娘這副不甘心安然赴死的樣子,夫妻兩個也漸漸變了臉,冷冷威脅道:
“娘,當爹娘的不就應該給兒孫當牛做馬嗎?
你要是真的跑出去,兒子們可丟不起那個人。到時候,勞累我們兄弟四個親自手,就當沒有你這個娘了!”
毫不遲疑地給這墓室添上第一塊磚,碗也不要扭頭就走。
只留下白發老嫗一個人怔怔地坐在墓室中,哀莫大于心死。
忽然。
“什麼聲音?”
幾人側耳傾聽。
一陣好像墊著腳走路的細微腳步聲,忽然穿雨幕落他們的耳中,就連墓中的老嫗也不由抬頭向外看去。
可是不等他們看清那是什麼。
呼——!
白茫茫的水霧便隨著林間的山嵐忽然撲了過來,將整片墓地都給吞沒進去。
兩聲短促的慘呼響起旋即又戛然而止。
接著便是皮撕裂和骨骼碎的恐怖聲音。
良久。
等山間的水霧徹底散去,墓之外的兒子、兒媳已然消失地無影無蹤,地上卻有鮮紅的涓涓流淌,混著雨水化作小溪。
“我的兒啊——!”
墓地上空只有老嫗撕心裂肺的哭嚎久久回,喪子之痛似乎比棄之哀更甚百倍。
......
山間的夜晚本就比外面來得更早一些,加上連著下了兩天的小雨。
明明太還沒有落山,坐落于半山腰鳥坡的王王陵,便已經亮起了燈盞。
為本朝諸多北邙山墓主中最尊貴的一位,初代王“伊厲王周彝”的墓地自然配得上他的份。
整個王陵城垣占地近八十畝,十分廣闊地分為三進院落。
除了在第三進院落中,佇立著高達十丈的“寶城”(實為墳丘)之外,其余所有建筑均以青石壘砌雕鑿而,形制威嚴大氣。
此刻,出黃燈的前院門房里。
吧唧...吧唧...
王遠坐在桌前,兩口吃掉一只滋味鮮的羊湯包,抬手又拎起一只而不膩的大肘子啃得滿流油。
同桌的兩人還沒有筷子,地上的兩只食盒就已經空了小半。
瞟了一眼桌上自己唯一沒有過的酒壇,他毫不吝嗇地夸獎道:
“王小六,你小子很有孝心嘛,十三叔我對你很是滿意啊。”
更可惡的是,這家伙竟然一邊吃一邊吧唧。
現在的時間,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
為了避免橫生枝節,在中午之前王兩個人就像催命一樣,帶著一群用來壯膽的同宗兄弟們,用竿將王遠抬進了這座屬于王一脈的王陵。
但是按照守陵人的規矩和這些年的教訓,除了佩戴著符印腰牌的當值之人外,其他人都不得在王陵過夜。
其他人剛剛下山,只留下王兩人負責繼續看守王遠。
為了讓傻子不給自己添,他們選擇了最簡單的看押方式,直接置辦了一桌席面,一并抬著上山。
讓這智商與稚無異的傻子慢慢啃。
就跟待宰的羔羊一樣,只知低頭吃草,自然而然就忘記了抬頭看路,不知不覺送掉小命。
比像殺豬那樣直接綁起來還要省心。
王遠似乎也確實如他所料,已經被滿桌的食吸引了注意力,本沒有意識到氣氛有什麼不對。
因此。
雖然心里有些膈應,但被分派了這倒霉差事的兩人都沒有多說什麼。
王生怕王遠又犯病嚇人,也滿臉笑容地哄著他:
“十三叔滿意就好,等明天回村里我再請您吃席。”
臉上恭敬心中卻在冷笑,就算是死囚行刑之前都要吃一頓斷頭飯嘛,對將死之人他格外的有耐。
吃吧,吃吧,吃飽了好上路。
明天回去就吃你的席!
抬頭看了一眼天,又晦地瞥了一眼大門,對王遠道了一聲:
“您先吃著,我去上個茅房。”
順便對邊的黃臉同伴使了個眼,后者跟著一起站了起來,一起走向城垣的后院。
看得出來,除了有些忌憚王遠曾經遭遇過的【詭異】之外,對他本則本沒有放在心上。
不過是一個傻子罷了!
這個時候。
演技爐火純青,擅長演戲也擅長察言觀的王遠,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王的小作,心中一。
‘天黑之后時不時就會看向門口,他們倆在等人!’
當初在祠堂里見過的那本《尸賬經》立刻再次浮上心頭。
大陵村之外的參與者,只有那邪門的士了。
王遠中那冊《小生死簿》的志述下,有滾滾的黑云再次開始匯聚。
一切都預示著,他的【命運】似乎馬上就要迎來一次重大的轉折!
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未知,年眼前似乎接連閃過筋、皮、割、挖骨、嘎腰子...種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殘酷畫面。
大腦瘋狂運轉。
‘夜晚的王陵已經跟外界斷開了聯系,不到天明沒人敢隨便上山。
這個時候先前離開的守陵人大部隊應該已經到了山下,王他們要等的人卻暫時還沒有來,正好是對方力量最弱的真空期。
不能再等了,要想逃出升天,現在就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那之前,先拿這兩個孫子開刀,撬開他們的,知己知彼才能由明轉暗,轉守為攻!’
王遠可沒有忘記自己不能一勞永逸逃離大陵村,只要一天搞不明白族長他們要干什麼,哪怕逃得再遠也是無用。
飛快打開桌上那只自己一直未曾過的酒壇,從襟里出一只瓷瓶,將里面白的末通通倒進了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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