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月》6.燈花
白生同志,可能對剪刀有什麼特殊好,一有風吹草就要抄剪刀。金世安自認閱人還是太,只看出他是個黛玉,沒看出他是個病。
此時此刻的白小爺一點黛玉的影子都沒了,金總不回頭都能覺到他上一騰騰殺氣,金總小時候被綁架過,這時候倒也不慌張,他按住剪子:“兄弟,有話好說,你這是干什麼”
昨天我拉你的手你就害,今天你連我的都捂上了
間接吻手可還行
剪刀手白生氣雖虛弱,話卻堅:“敬你是條漢子,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只問你一句,你到底是誰”
金世安就等他這句話。
捫心自問,金總覺得這種白小爺,真是別有一番風致,這麼明白爽利的說話,簡直痛快極了。這兩天他被前前后后的“爺”喊得頭暈,總有種哪里不太自在的覺。好像長了驢耳朵的國王,十分想樹個。白生一言問破,他雖然也嚇得花一,心里更多的是種如釋重負的放松。
他知道自己只有些小聰明,所以喜歡和真聰明的人朋友。
一片熱汗慢慢從他背上彌散開來。低頭再看看,又覺得想笑,剪刀還是那把剪刀,剪花梗的,小銀剪子,生雪白的手穿過圓潤的銀柄,就按在他脖子上。
他試著挪一下,“不是,哥們兒,你這個子骨,你覺得一把剪刀就能干倒我”
剪刀立刻倒轉過來,頂在他結上。
白生冷笑一聲:“就說你是個假貨,難道我唱旦角,就真是個兒家不你爺爺我五歲行,先練的可是武生”
好好好,你是爺爺你厲害,這他媽真是深藏不。
他聲音鳥啼鶯囀,此時偏偏又帶著一份殺氣,金總命關頭,居然品出一冷艷的俏,比之前的黛玉更有味道,是一種烈馬難馴和烈難求,白生這個人實在太好玩了,上滿了令他蠢蠢的標簽,如果換人可能他立馬就是一個追求。但現在顯然不是胡發的時候,命攸關也不能開基佬的玩笑,他乖乖舉起兩個手:“好好說話,好好說話,我不。”
他覺得自己不能太慫,對面問什麼老子答什麼那也太沒面子了,于是采用了一個迂回的試探:“你問我是誰,那你覺得我應該是誰”
生攥了剪刀:“我不知你是誰,但我知道,你必是個冒充的李鬼”
“證據呢”
“證據你這人一上下,都是證據。”
原來昨夜金世安去探生,幾句話一說,生便覺得不對,當時想著或許爺對他當真有,別的事都忘記,只有自己的事他還記得,于是拿兩件他們你知我知的私事,暗暗來試。
一試果然見真假。
“爺素來只吃猴魁,吃銀毫的是我,普洱他更是嫌棄骯臟,一滴也不沾的。昨夜我說你吃白茶,你改了普洱,你怎樣答我你說知道了”
這當真是只有他兩人才知道的事。早年生弄,金爺隨他嘗嘗白茶,說了幾次,幾乎吵過,金爺愣是從來沒為他改過一杯。后來每每喝茶,金爺溫聲款言,總說人各有所好,誰也不必勉強誰,這是他兩人一塊心病,旁人如何能知
生冷笑道:“可見周裕柳嬸,也跟你沆瀣一氣,白茶他們不知道,普洱他們斷不該看不出。”
這是一樣,還有一樣,金爺屋里從來不供香花,凡水仙、臘梅、梔子、丹桂,諸如此類芬芳花朵,一概不用,只用清淡有節的梅蘭竹。
生道:“這是我的意思,究竟為什麼,底下人是從來不知道的。只是凡房里供的時鮮花朵,都是我吩咐來,他是一向不心,這麼些年從來如此,小丫頭們怎敢懶昨夜我讓你自己囑咐供枝桂花,丫頭們聽了,豈不笑死你又怎樣答我你說曉得了”
“”
句句有理,條條分明,一針見,鐵證如山。金總還能說什麼,他心中驚嘆白生實在太敏銳,這麼詭的暗算,一環扣一環,他讀條都不用,分分鐘出招,又覺得這世上致男孩果然他媽的難伺候,喝茶花也能弄個狗屁門道
能給糙爺們留條活路嗎
“這些日子,周裕把我關在房里,半步不許我挪,我只奇怪,爺是我傷的,為什麼不讓我看看昨夜我才想通了,原來他們梁換柱,找了個相似的無賴,貍貓換太子。連孔圣人也有虎長得相似,半個月里,只要有錢,要尋個模樣相像的人,又有什麼不可能”他說到急,那剪子漸漸放松,“周叔平日無膽的人,說實話這事我想出來也難信。只是爺若死了,只怕這院子里老老小小,一群上下人等,全都要陪葬,他命關頭什麼事做不出只是我看他也是心太急,要充珍珠,也該找個魚目,找你這樣手腳的渾人且不論你行為舉止,不像大家子弟,就說你賊眉鼠眼,連好人也充不得,你還有什麼抵賴”
這邏輯推理,簡直縝,察言觀,絕一流,金世安簡直想起立鼓掌,他回想昨夜白小爺姣怯怯的模樣,原來人家才是虛與委蛇,心說人民藝家不愧是人民藝家,演技超一流,真他娘的是個天才
他挪脖子,手估了一下白生的位置。里含糊道:“行吧行吧,算你說得都對,那我這麼假,你說我爺爺怎麼沒看出來”
生似乎被牽怒氣:“太爺是病中心急,只怕爺活不得,自然分辨不出,怎比我”
他一言未了,金世安猛然翻,剪刀堪堪從他脖子上劃出一道淺痕,這點皮小傷算什麼金總二話不說,一把抓住他肩,白生也不含糊,剪子就往嚨上送,金世安心道他還真是練過的,不過有什麼用的,他把對面兩手一扳,順勢將白小爺摟住了。
剪子飛到半空中,啪嘰一聲,掉在地上。
“怎比什麼怎比你白小爺一片癡心得死去活來,還有一大堆狗糧證據是吧”金總賤笑一聲,把剪子踢遠了:“啊,周叔柳嬸來救你啊。”
白生不料他突然發難,幾乎大吃一驚,要掙又掙不,要
喊又喊不出。他來時恐怕這無賴有人接應,借故將柳嬸周裕全支開了,就是為無人才好問,沒想到對方這樣靈敏,把他擒得彈不得,此時手在別人手里,腰在別人懷里,臉霎時就紅了。
可見武生什麼玩意兒還是花架子,白小爺顯然缺打架混事的實戰經驗。
金總在澳洲讀書,別的沒學會,連英語都沒學好,唯獨自由搏擊練得到位。這個過傷,并不怎麼好用,但是對付個林黛玉還是綽綽有余。
他摟著佳人十分得意:“我說你這麼聰明怎麼做事這麼掉鏈子知道我是無賴,你駕著這副小板就來了”說著他聞一聞生的領口:“你好香啊”
昨天晚上他去盤,以為是房間里有什麼致男孩專用熏香,此時相接,才知是生上一香,若有若無,幽靜如蘭,十分好聞。
被剪子抵了老半天,不調戲一下都對不起金總自己。
生氣得罵他:“好不要臉”
“哎,說對了,我還會做更不要臉的事兒,白爺爺你要不要試試”
生又氣又臊,耳朵也紅了,咬著再不說話,頭一低,旁邊墻拐就撞。
金世安趕拉住他,松了他的腰,只抓住他兩只手,不他撓,像抓貓咪似的把他兩個爪子舉高高。
“好乖乖乖,別鬧。”金世安笑道:“你的問題,老子來解答。咱們好好說話,不要抓。”
白小爺半天才平靜下來,金總饒有興味地看他強忍著眼淚,還威恐嚇:“再我就日你,有本事你周叔過來,看他幫你還是幫我。”
你自己說的,周裕跟我沆瀣一氣。
白小爺暫時乖順了,只是滿臉的三貞九烈,還想撞墻的樣子。
金世安又把手指松開幾分:“逗你的,事也沒你想得那麼糟,怪不得翠兒他們說你心多,你是多心的所以你來找我,是圖什麼呢要殺我還是抓我去警察局”
生揚起含淚的眼:“我要知道爺他是生是死,他若死了,我也跟去。”
“真這麼想”金世安看著他:“真這麼想你就不會在這里一直問了。”
生被他說得一怔。
金世安干脆松了他的手,“我不打你,你也別打我,冷靜一點好不好”他指一指外面:“二道門外就是人,我也跟你實話實說,周叔柳嬸,跟我沒有串通,你要他們,他們肯定會來救你。”
他不知生早把管家們支開了,也不知小丫頭們晌午挨了柳嬸的罵,只是納悶怎麼這會兒一個探頭腦的人都沒有。
生瞧瞧外面,又瞧瞧他,終于沒有。
金世安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忽然想起舊事。
那還是他初二的時候,學校里有個很漂亮的學姐,學姐是高三。很多人多想追,金世安也覺得純的。唯有一件,可能漂亮孩謠言多,學校里都說學姐在外面做二,給有錢老板當姘頭。
是他暑假回家的那一天,他爸沒來接他,他自己跟狐朋狗友騎托車回去,忽然在街角看見學姐上了一輛車。
車子是他父親公司的牌照。
金世安以為自己能跟學姐攀親帶故,心頭一熱,單槍匹馬就騎車跟去了,誰知走到賓館門口,正看見他爸從車上下來,和學姐手牽著手,兩人大概猴急難耐,男人在人屁上了一把。
金世安到現在還記得學姐回頭那一個曖昧的笑,對著他爸。
他用托車跟了他們好幾次,最后沖到他爸辦公室里,他問他有沒有婦,有沒有跟其他人在一起。其實照片都拍下來了,什麼證據也都有,問不問都是一樣的。但他就是想問他,想聽他跟兒子親口否認一次,說自己沒有對不起老婆孩子。
他父親什麼也不肯說,給了他一萬塊錢,他去買個游戲機。
那時候他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就是這樣,越是不想相信什麼,就越是要拼命去問。其實自己早就知道答案,問,是想讓別人騙騙自己。”他看向白生:“你要想殺我,我睡著那會兒你早該手了,我有這麼多破綻,你也可以去告訴我爺爺。可你都沒有。”
他彎腰看著生的臉:“你抄著剪子,鬧這麼一出,無非也是希我騙騙你你想讓我告訴你,我就是爺,只不過好多事記不住,所以答問題答錯了,對嗎”
這話正正刺中白生的心。
金世安人世故上一向糙,不肯細想的人,此時純是將心比心,可再沒有什麼語言是比將心比心更人肺腑的。
生眼中漸漸灰下來,無數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中回來旋去,深想一分,就是絕一分,只是眼前人不說破,他就迷迷茫茫,還支撐著,一顆芳心早得稀爛。
金世安歪歪腦袋:“我就好奇一件事,我昨天晚上,到底哪句話讓你覺得不對勁了”
生呆了一呆,黯然口:“他是不會為我眼淚的。”
金世安一時語塞,亦覺心頭不是滋味。
是要多卑微地過一個人,才會從這種細節上看出端倪。
生自己默然片刻,眼淚緩緩漫出來:
“我的眼淚,他早就厭了。”
許多年后,他見過白生更、更艷、甚至更的一面,但無可否認,那一夜生在燈下忽然落淚,攪了他心頭一池春水。
并沒有嚎啕大哭,連眼淚都是忍著不落的搖搖墜。燈花兒在他臉上忽明忽暗地搖著,彷徨和憔悴,給他憑空妝點出一種脆弱的麗。
男人總是容易對麗又脆弱的東西生出憐憫之心。
“這弄得我都不知道怎麼說了,說了你肯定很失。”他再度手,給他了眼淚:“我確實不是你的爺。不過,跟你想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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