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月》14.夜話
金世安回到榕莊街,已經是夜時分。
白府里靜悄悄的,只柳嬸一人迎出來,服侍他沐浴更。柳嬸見金世安一臉的心事,到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看爺這個樣子,秦小姐只怕就要進門了。
柳嬸在心里嘆一口氣。是跟著白小爺從春華班出來的,一手帶大了小爺。雖然心里明白,戲子薄命,更何況是個男旦,養在人屋檐下,只是個玩。金大終究會為別人的丈夫,總不會和男人過一輩子。
白小爺對金爺的意,柳嬸都明白,這份原本不應當。當初生把金世安刺傷,柳嬸已經做好了陪著小爺逃出金家的準備,偏生白小爺一條筋,死也要死在金家。
柳嬸心疼的小爺,更想起他素日許多恩德,只愿金爺能放小爺一條生路,各自過生活。誰知柳暗花明,爺醒過來,兩人又好起來,親親熱熱地過了半年。可世間風波難平,該來的總要來。有錢人終歸是見異思遷,金大今天興頭頭出門去,夜才回來,沒把白小爺放在心上。
哪怕問一句也好呢
金世安并沒察覺的臉,洗了澡便倒茶拿點心,他悶聲啃著糖,心里還在想秦萱蕙說的事。吧唧吧唧啃了半天,抬頭見柳嬸還沒走,忽然回過神來:“生呢”
生怎麼沒出來迎他。
柳嬸忍氣道:“睡下了。”
金世安一頭霧水:“這麼早就睡了,他不等我回來聊天啊”
柳嬸更氣了,索跪下來:“爺,你放白小爺走吧。既然是要家立業,養著戲子也不好聽。小爺為你死去活來,你心里要是沒有他,你就放他出了這個門。我給你磕頭。”
金世安就煩他們跪,一跪準沒好事,他一把扯住柳嬸:“哎別,話說清楚,他又怎麼了又上了”
柳嬸伏在地上:“小爺打你出門就暈過去了,灌了好些水才醒轉,這一天不吃不喝地躺著,喂進去的東西都嘔出來了。”怕金世安暴躁,“不是小爺不肯吃,他是太虛了,這些日子無日無夜地伺候你,什麼子得住這樣折騰。”
金世安跳起來:“干嘛不早說人在哪”
生原本昏昏沉沉橫在枕上,聽見金世安的聲音,蒙眬睜開眼。
金世安在他床頭蹲下來,心中一陣迷之心虛,那個覺像小時候考砸了找他媽簽字,又像業績不好的時候被迫跟東開會,可惜金總是沒有婚姻經驗,更沒有出軌的經驗,否則他會知道,這種心最像的是出軌老公回家面對傷心絕的老婆。
他經驗雖然沒有,姿勢倒是很練,金總做小伏低地趴在床邊上,兩個誠懇的眼睛。
“祖宗,又哭了”
生眼睛一轉一轉地看他,看了半日,飄飄悠悠地問:“你跟我說你不是爺,是不是真的。”
金世安撓撓頭:“不是早就說清楚了嗎咱們的小呀,怎麼你又想起這一出了”
生不說話,眼睛盯著帳子。
金總在外面浪了一天,白小爺在家做了一天的思想斗爭,他原本想得清楚,爺既然不是那個爺,他也就不會他。可為什麼他說要親,自己這樣難過
他躺在床上一整天,無端地想起這半年里金世安對他許多的好糙的、稚的,可含著溫。那是過去爺從來也沒給過他的東西。
自己真不配為人,生想,果然戲子骨輕,水楊花,旁人對自己好兩分,自己輕骨賤也就把持不住。他憑什麼哭又憑什麼躺在這里要別人來哄
他憑什麼舍不得人家
白小爺越想越愧,要是金世安不來也就罷了,來了又低聲下氣,這時候也不好再哭,連忙坐起來,只是淚已經在他眼睛里醞釀了一整天,要收也收不住,坐起來就是兩條長江往下淌,看在金總眼里,是我們黛玉又委屈上了。
哎自己養的黛玉,跪著也要哄,金總被白小爺兩行眼淚弄得暈頭轉向,他扶起生,用枕頭靠住:“我聽說你暈倒了,為什麼生我的氣”
白小爺心里哪還有氣,總之一見他這呆樣,氣也沒了,心也了,白小爺滴滴拭去眼淚:“并沒有,一時中暑罷了,你別聽柳嬸胡說。”
你這個矯腔調是最的,金世安托腮看著他,悶聲笑起來。
生給他笑得不知所措:“你笑什麼。”
金世安賤道:“我笑你心里不高興,臉上還要裝。”
生別過臉不理他。
金總笑著拉他:“哎,我們黛玉,不氣不氣,都是哥哥不對,出去泡妞也不帶著你。”他端過粥盞,“想不想知道我今天在外面干什麼了”
生見他笑得奇怪:“不是和秦小姐見面嗎”
金世安把調羹送到他邊:“先吃飯,你把這碗稀飯吃了,我就告訴你我今天干嘛了太彩了,峰回路轉,秦燁這個王八蛋,老子非給他一個下不來臺。”
糙的直男風格,喂飯就快湊到臉上了。生帶淚的臉又紅起來:“我自己吃就。”
“廢話,快點兒,又我用喂你”
生定定看他,心頭一陣撞,他不敢再推,乖乖吃了粥。
粥是柳嬸盯著熬的,蓮子芡實,滾得稠爛,金世安看生一口一口全吃凈了,又笑話他:“柳嬸說你吃什麼都吐,我看也沒吐啊這不是胃口好嗎”
生漲紅了臉:“大概是晚上用些,也覺得了。”
金世安拿過空盞,在床上:“是因為哥喂你,所以好吃,懂吧”
生不料他這樣上來,惶惶退了兩寸,金總一臉笑:“干嘛我又不搞你,往那邊去去,我晚上在這睡,今晚咱們有個大議題。”
生真嚇了一跳,金爺過去也和他同榻而眠,但那是小時候。他初來怕生,死活不肯離了爺,爺毫無辦法,便帶他睡下。自從他在爺邊了一攤東西,兩人都覺臉紅,金爺含笑道:“你也大了,以后自己睡罷。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男人常有的。”
再往后,金爺來他房里說話,便是一同臥著說到半夜,也終究不肯留下來。
現下金世安冷不丁說要在這里過夜,生一面慌張,一面連耳朵也紅了。金世安像個翻了背的王八,眉開眼笑地扎在床上:“白生同志,基眼看人基啊,老子之前陪你也沒見你臉紅,慌個屁”
生不知什麼是“基”,臉紅了一會兒,輕輕搖世安的手:“爺,快說說今天怎麼回事。”
金世安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爺說不了,喊哥哥我就說。”
生被他弄得無法,輕聲細語地喊:“哥哥,是怎麼樣,你別急我。”
金世安在被子里裝死。
生皺眉推他:“到底說不說呢。”又了聲音道,“秦小姐不好看嗎”
他不問還好,一問金世安就起來:“別提了,婊子臉。就那樣,砍我的頭我也不會娶。”
可憐秦小姐,造了什麼孽,被金爺這樣編派。
生十分意外:“秦小姐是大家閨秀,怎會長著長得不端莊”
金世安吹了個唾沫泡:“跟我以前的朋友長得太像,你不知道,那個婊子,我看就想打。秦萱蕙再怎麼無辜,我也喜歡不上哎你說也是有意思,等了六年啊你那爺可真夠絕的,吊著人家妹子六年不放話,簡直渣男典范。”
生聽他說著,心中酸,還能為什麼為著每次金爺去見孩子,回來他必定一場大鬧。金爺恐他生氣,能推則推,六年里場上周旋,不過是為了這些孩子的父親有用而已。
靜了一會兒,他支開話頭:“你原先和朋友不好”
“沒跟你說過啊是個潘金蓮,一點良心都沒有,騙了我的錢跟別人跑了,人沒一個好東西,我媽除外。”金世安惱火地翻個,又坐起來,“這個不重要,秦萱蕙跟我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
“說金家現在況很不好。”
要談到金家的況,就要談到蔣介石和張靜江這兩個人。蔣介石金總當然了解,蔣頭嘛娘希匹,張靜江他就不太知道了。
“張老先前是常委主席,以前是跟著孫先生的,后來又幫著蔣公。”秦小姐抹著淚說:“明卿哥哥,你這是考我呢”
張靜江是果黨元老,也是擁護民主革命的一代先驅,孫中山去世后,他鼎力支持蔣介石上臺,依靠出的才能和與孫中山的深切關系,在各種程度上穩固了蔣氏的地位打一個不
恰當的比方,蔣氏如是魏文帝,張靜江就是司馬懿。民國十四年到民國十六年,他們兩人的關系是似乎堅不可摧的盟兄契弟。
金總虛心求教:“這和我們家又有什麼關系呢”
名媛就是名媛,秦小姐對答如流:“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另一句話狡兔死走狗烹,后人看張靜江是司馬懿,蔣校長也是這麼想的。爾虞我詐的政局之中,沒有人愿意留一個聲勢、威、甚至能力都高于自己的人在邊,尤其是彼此在政見上發生分歧的時候。
別的分歧都好說,他們的分歧恰恰是“剿共”。
在為后人的金世安看來,蔣校長顯然很有危機意識,上臺之后別的不管,先要打死未來最大的政敵,作為黨元老的張靜江同志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的契弟談不攏了,張老秉承孫先生的志,堅持先把經費用于建設民生國計。蔣校長心說ojbk,你不支持有的是人愿意支持,老哥你既然跟我不是一條心,再見掰掰不送了
張靜江被免除職務,打發去了上海,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之前主持著國民建設委員會,工部戶部他一人把持,在他麾下有一大堆跟風吃的蝦兵蟹將,大家沾分油水,在江浙一帶慢慢都做了豪商。
金忠明就是這些蝦兵蟹將里,最大的那頭鯰魚。
秦小姐說得沒有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張靜江的倒臺對這些商人來說是個惡劣的壞消息,蔣氏背后涌現的四大家族正在逐漸取代張靜江的位置。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油水要變薄了。但金忠明的困境還不止于“樹大招風”四個字,金老太爺對張老和蔣公的盲目樂觀,對自己的后臺更加盲目自信,以至于他在年前干了一件非常尷尬的事。
倒賣軍火。
金世安聽得一頭是汗。
這場穿越實在難度太高,每一次都能給他新的驚還不帶喜穿到一切落后的民國,他忍了,穿到即將發生大屠殺的南京,他也忍了,穿來的家庭有個說一不二的老頑固,他繼續忍了,哪怕是隊友是個黛玉,他還有什麼不能忍
金世安一直安自己,最起碼這是個豪富之家,哪怕一輩子坐吃等死,也能快樂地演一波民國偶像劇。
誰想到居然還特麼有政斗元素。
劇本太大了,拿不住啊
秦小姐道:“這件事還沒有給人拿住把柄,只是大家心知肚明而已。但張老離任,上面一定會徹查此事,老太爺是南京商界的一面旗,所謂擒賊先擒王,殺、殺殺給猴看。”
“”你就不要再用語了,金總已經很痛苦了。
金世安問:“既然是一年前的事,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查出來”
萱蕙道:“因為查不到工廠在哪里,也查不到囤積的那批槍貨在什麼地方。沒有證據,也不能憑空拿人。現在已經有專員帶人在暗訪,好在太爺做事縝,也沒有出什麼馬腳。”垂下烏潤的眼睛:“你病了這些日子,誰肯來見你我幾次想去見你,都被老太爺攔住了。”
金總心中打鼓。
秦萱蕙的目還是有些短淺,其實有沒有這批軍火,都不是關鍵。金世安是暴發戶出,商這一塊,他一向理解得糙而直白無論你有錯沒錯,殺儆猴是必要的,跟隨張靜江,就是最大的錯誤。別人的立場還能隨風而變,金忠明畢竟是依賴張氏發家的。
金家已經打上了張氏嫡系的永久烙印。
此時更深人靜,幽燈夏夜,已有豆青的小飛蛾迎舞,生拿扇子撲著小蛾,和金世安對面歪在床頭,兩人把這話合計了一遍。
“張靜江倒臺了,蔣介石不會放過他的嫡系,先的是他的權柄,下一步就是財閥,反正總而言之,咱們家恐怕要第一個挨刀。”
生慌忙掩他的:“我的爺,大人名諱不得,你在外可不能這樣指名道姓。”
金世安捉住他的手,笑起來:“手好香。”
生不肯接他的閑話,回手道:“我以前也聽齊管家他們提過,說張老要去上海,似乎是不肯再幫襯咱們家。”
一瞬間他想起許多細碎的事,恍惚記得前兩年,爺一直心事重重,在他門外和齊松義談了不止一次話,似乎就是在說張靜江。金爺寫信從不避著他,他看了些,也沒放在心上。仔細想來,那些信是寫給幾個金家親好的商人,有朱子敘,也有錢云,他只當爺是為著那幾家小姐,還生過許多悶氣。
但是這些人中,并沒有秦燁。
他在這頭想,金世安在一旁道:“秦萱蕙說,老爹早就不服爺爺,又記恨你爺搶了他的商會總會長。這個王八蛋想借刀殺人,讓老蔣死金家,總有人出來做領頭羊,他是想讓兒打聽消息再去告,他覺得老子會把這個妞兒看在眼里”
秦燁想得毒,人而生怨,最是可怕,他兒等了金爺六年,被他在心里種了無數怨毒。秦燁偏偏沒有想到“生外向”四個字,金世安今天一席話痛快說開,秦萱蕙不恨明卿哥哥,倒把爹恨上了。
金世安彈走一只冒撞的飛蛾:“這些事肯定得告訴爺爺,但我怕這麼說了他更要我娶秦萱蕙了。”
生懂得此中關節,秦萱蕙臨陣倒戈,只會讓金忠明對分外合意,不由得也說:“即便沒有秦小姐,還有朱小姐、錢小姐,老太爺總會讓你娶一個。”
這話說得金世安煩惱起來:“媽的哪來這麼多作,老子誰也不想娶。”
有比較才有認知,金世安被這些民國小姐嚇怕了,一個個深藏不,臉長得還出人意表。秦萱蕙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他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想起了生。
他煩惱至極,渾勁又上來了,干脆手將生一摟:“要不娶你算了,水不流外人田,要娶干脆娶隊友。”
生含掙開他:“說話就說話,怎麼手腳。”
金世安偏要摟他:“干嘛你跟你爺這麼多年,我不信他沒干過你。”
生既且怒:“爺不是那樣人,從來沒有的。”
這話把金世安說愣了:“我去,那你們在搞什麼玩純”
生不高興地撇過臉,又回頭瞪他:“爺可不像你,他是謙謙君子,從不做無禮的事。”
“行行行,他是君子我是流氓。”金世安摟著生不撒手,“我現在急需一個流氓來幫我,怎麼能把秦燁揍一頓就好了,混賬王八蛋,連兒都賣,什麼狗屁玩意兒。”他把頭在生肩上:“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得先說服爺爺,明天我去見他還不知道怎麼說呢,我怕他到時候再把你打一頓。”
金忠明最會遷怒,什麼鍋都是生背,一不順心就打人,這個讓金總很煩惱。
言者無心,生卻忽然靈一現:“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你聽我說。”
兩人頭對著頭,直說到呵欠連天,都困得低枝倒掛。金世安在枕上翻道:“其實我今天看見秦萱蕙,覺得好的,除了臉惹人討厭,人是真不錯。”
生不知他為什麼忽然說這個,沒有做聲。
金世安道:“要是把娶了,其實對來說也是好事,最起碼能離開那個王八蛋的爹。”
生聽得心中一揪,靜靜拿扇子蓋住臉。
金世安又說:“所以我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想一件事你睡了嗎睡著了是吧,我在想,如果我說如果的話,你是孩子,我娶秦萱蕙當老婆,娶你當姨太太,你愿意嗎”
生躲在扇子下面,實在聽不懂這到底是什麼話,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疑,臉慢慢熱了。
金世安只當他睡著了,在黑暗里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你怎麼想啊,反正我不愿意,我他媽從小就吃二的虧,我覺得種馬后宮不適合我。”生聽見他在枕頭上,又翻一個,的蠶沙“嘩啦”一聲,“結婚就是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管是老了,還是殘了,不能見一個一個。男人得有點男人的責任心。我不喜歡,就不該娶,對來說,也不公平。”
生屏息靜氣,聽了半日,似乎沒了下文,忽然又聽他在黑暗里沒意思的笑:“老子說這些,扯你干什麼”
生忍不住了,輕輕推他一下:“是啊,你扯我做什麼”
金總:“”
生翻爬起來:“你這說的都是什麼我又不是個姑娘,誰要做你的姨太太”
金總突然打鼾。
生也不知該笑還是該惱,把扇子朝他臉上一拍:“狗里吐不出象牙。”
金總鼾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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