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月》17.甜瓜
秦燁次日就來探。他只前來,看了金世安腦門上的傷,又看了生不死不活臥在榻上。
金忠明在旁面沉肅:“是我教導無方,他如今顛三倒四,怎能配得上萱蕙。鼓樓兩間商行,文書都在這里,只當給萱蕙添妝罷。”
秦燁鐵青著臉,看了看金忠明,一言不發地去了。
很快他們就聽說,秦萱蕙大病一場,送去上海治病了。
周叔和柳嬸閑談,說哪里是生病,秦小姐和父親鬧了好些日子,也挨了打,本沒去上海,他們猜是送去老家關起來了。
金世安沒閑心為這個無辜的孩惋惜,這是舊社會,人沒有自由的權利,他們頭上永遠著重重的封建余孽,這是他第一次徹骨地到舊社會的吃人與可怖,不聽話的就要被鎖起來。
而新中國離他還有十幾年,真難熬。
金忠明傷了臉面,大約也傷心,許多時日不來榕莊街。這對白府的上下人等來說,反而是好事,老太爺不來,大家歡天喜地得太平。
生的傷直到近秋才痊愈。柳嬸見他在院子里輕巧地下腰,合十念佛:“阿彌陀佛,幸好沒落下什麼殘疾。我的小爺,你就別練了。”
生倒仰著笑道:“這算什麼您又不是沒見過小時候張媽打我,哪次不比這個狠我不是照樣唱戲嗎”
金世安在一旁嚼著蘋果,斜眼看他:“拉倒吧,多打兩次你就去見馬克思了,著屁養傷爽嗎”
柳嬸贊同:“可不是,小爺好生養著,聽爺的話。”
生又把扳起來,立在花架上:“一技傍,總是好的,十幾年的功夫怎能說廢就廢哎柳嬸你別拉我呀,我這兒練功呢”
金世安在一旁煽風點火:“柳嬸把他子了,老子瞧瞧他屁上留沒留疤。”
柳嬸真個上手來抹生的服,生慌得跑開:“賤皮賤好得快,哪有當著人服的道理”
柳嬸和世安都大笑,金世安吐了果核道:“那你接著練吧,這韌上床絕對沒問題。”
生紅了臉,將碟子里的糖蓮子向他一氣擲:“偏你肯說這些浪話,我也好了,晚上不許你來叨三擾四”
金總拿手上的報紙當盾牌:“鬧個鬼我他媽看報呢哎喲崩我鼻孔里了”
起初生傷得厲害,夏天里炎癥反復不斷,金世安存心和金忠明對著干,你說包養戲子是丑事,我偏要滿城地尋醫問藥,給金忠明氣得上鳴寺,吃了好幾天的齋。
金世安知道他是裝腔作勢。
有時他真佩服老太爺這個三面見風的計謀如果金世安不敢尋醫,那麼白生吃苦罪,金忠明很得意;如果金世安隆重地求醫,那正好坐實了金爺沖冠一怒為藍,傻子實錘;如果金世安小心謹慎地求醫,那流言只會更加甚囂塵上,如同之前被刺殺的傳聞一樣,消息這種東西,你越瞞,大家越興趣,什麼都不用說,群眾會為你腦補一百集宅斗大戲。
無論怎樣,金老太爺都不吃虧,他只需要假裝很生氣,就萬事ojbk。
金忠明雖然沒有經歷過熱搜的時代,但顯然即便把他放到21世紀,這只老狐貍在控輿論的技巧上也是技能滿點。
全城人都笑話金大給戲子迷了眼,現放著秦家千金不肯娶,現在還大張旗鼓地給戲子求醫難怪金老太爺足不出戶,這是要被孫子氣翻過去。
大家都覺得金家沒什麼指了,不知是不是為著這個緣故,上面似乎也對金忠明放松了許多,并無專員前來榕莊街訪查,周裕奉命去金公館窺探了幾次,喜滋滋地回來稟報:“齊松義照樣出門看生意,老陳說家里沒事。”
金忠明也乖覺,閉門稱病,外人一概不見。
秦燁沒再說什麼,鼓樓兩間商行被他接手,很快就重新開張。周裕回來說給大家聽,先罵一句:“姓秦的好不要臉,這洋行拿走也就罷了,火燒屁地開張,真把他閨當貨腰娘了。”
金世安聽說了,只是冷笑一聲這種見利忘義的事,他上輩子還沒看夠嗎秦萱蕙真是可憐,攤上這種狼心狗肺的爹。
別人的事,他管不了也救不起,他有更麻煩的事要理。
每個時代的金融生態都不一樣,而此時的民國,正是中國資本市場的的青苗期。它會經歷一個模糊的發階段,又在解放后再次進冰凍,事實上,中國的資本發展是斷裂開的,金世安識的金融盛世,應當是從70年代改革開放才起步,但整個國際市場的金融規則和金融環境是不會變的。資本總是從野蠻走向規范,現在的中國市場,于基礎又野蠻的拓荒時代,它了很多法律約束的明規則,多了很多金世安不太了解的潛規則。
在什麼山頭說什麼話,80年代下海,90年代炒樓,兩千年炒,一零年玩對賭。學做生意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先了解外圍,再了解核心,生雖然不做生意,但他跟在金爺邊近十年,對商界這塊是不知底里也知皮。
眼下他是最好的老師。
生猶有些怯意:“這讓我怎麼說萬一說錯了,豈不是教壞了你”
金世安笑著坐下:“就是要你把我教壞了,真正的生意流程不用你管,我會去問我爺爺,你先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連生都知道的事,那就是大家統統都知道的事,也就是所謂的“常識”。
總不能連常識都不懂,就跑去問金忠明,一旦損失了金老太爺的信任,別說接理家政,恐怕連生意都不讓他了
金總當年能夠駕馭他假媽一樣的學姐副總,憑的就是懂規則,本事不如你不要,關鍵是明暗規矩大家心里都有數。
金學弟重托,白學長豈敢有負,白學長夜夜苦思冥想,將現今工商業界的大致況,凡自己所知的,縷了十幾張圖表來,日日與他講解。兩人芙蓉蔭里,薔薇花下,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下課了還各自選修,白生同學選修藝
,金世安同學選修近代史。
此時是真恨沒有google百度了,金總便周裕拿了各樣報紙來給他看。
繁字,還是豎著排,金世安看得痛苦,痛苦也要看。所幸生識字,幫著他慢慢念來。打開報紙金世安先問:“看看哪里打仗沒有。”
生亦覺好笑:“人都盼著不打仗,去年蔣公和幾個大司令打得還不夠嗎好容易太平下來,哪有那麼多仗打,就是馬上戰場也得吃草呢。”
“戰是戰,”金世安蹙眉,“你不懂,我是怕外面打進來。”
生笑著攤開報紙:“我的爺,你這又心懷天下了,先看看這些字你還認不認得”
金世安聽出他話里嘲笑之意,倒也不覺得難堪,反正他從小就沒文化,野大學純屬鍍金。金世安嘿嘿一笑:“懂個屁,不上學的將軍多得是打仗還問你是哪個大學畢業嗎”
生點頭笑道:“這話有理,我只盼著你有朝一日真能馳騁沙場,給咱們金家宗耀祖,那時我學梁紅玉,給你擊鼓去”
梁紅玉本是名將韓世忠的妾,巾幗英豪。韓世忠保家衛國,梁紅玉為他擂鼓戰金山,乃是百世流芳的佳話。昆曲京腔常以此節做戲,生只是隨口說了,說完卻覺耳熱他和金世安,算哪門子的世忠紅玉
他真是十幾年做戲做得瘋魔,過去常自比杜麗娘薄命,現下又比起梁紅玉來了,好歹自己也是個男人,為什麼不能忠報國揚鞭沙場
想到這里,他也不免豪壯志,拍手道:“哥哥,若真是打仗,你一定帶我去,我也要當兵”
金世安給他說得一臉懵:“不是這位同志你思維跳躍很快啊別扯淡了,念下一篇”
生拗道:“你瞧不起我是戲子,不肯帶我去,是不是”
作就是作,想到哪出是哪出,不作兩下大概渾不舒服。
金世安頭大:“你別無限發散行吧打仗了我們就跑,留在南京等死嗎”
外掛這個東西不可靠,金世安沒指自己能拯救30萬難群眾。他現在很清楚自己的分量連金忠明都懟不過,還能干嘛
長也是需要時間的,但進化之前,先要跟我方陣營統籌好戰略大局。
他可沒有雄心壯志,也沒想著忠報國,金總的思路一向簡單暴,家里況這樣,能保住小錢錢就是萬幸,最重要是搞清楚國形勢,一旦不妙立刻卷包走人。
生聽他如此說,沉片刻,別過臉去:“若真像你說的,南京大難臨頭,我可不走人人都自保求生,誰來保家衛國”
金世安真沒想到他的黛玉有這麼高的思想覺悟,愣一愣又撲哧大笑,他勾住生的肩:“我跑了你留下,你不想我嗎”
生拍掉他的手:“我不信你這樣沒心沒肺,你要是跑了,我必不想你,還要罵你呢”
兩人說笑一陣,生給他打起扇子,又念報紙他們都把兩年這個事忘在腦后。可不是嗎都聽詩里文里說,茍全命于世,他們是真正的茍全命就足夠了,不求別的什麼,安安穩穩,能活一時是一時。
世里,人的命、愿,和微末草蟲毫無分別。
這一年的夏天并不太平,對于長江流域的百姓來說,1931年是禍的一年,夏季長江洪澇,許多人流離失所,但對國都的豪貴們而言,南京只是比過去多雨了一些。
秦燁以蘇商掌旗者的姿態領頭賑災,金忠明只派人參助善款,金世安踟躕再三,還是選擇不面。
生點頭道:“此時不去是對的。秦燁既然有膽量另扯虎皮,只怕他們家如今是今非昔比,你是個不善辯的人,去了多半反吃他的虧。”
他是謀斷的推論,金世安是直接開掛看屬,據周叔的小道消息,秦燁正在努力抱孔氏的大。
媽個,初中歷史,金總還是懂的,蔣宋孔陳,四大家族惹不起。秦燁很有眼,抱了一支未來將要漲停的票。
但總窩在家里也不是辦法,別人步步,自己這邊不能節節敗退。之前金世安就找周裕夜談,盤清了金家關聯切的幾個張氏舊部,現在他領教了什麼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之前大家不知道他在榕莊街,不來看也就算了,現在全城都知道金大在榕莊街養病,朱子敘和錢云連面都不。
對方沒有洽談的意向,自己也缺乏引資的本,一不如一靜,上趕著不是生意。金世安又問:“那我們家這些生意,日常是誰在打理”
生和周裕對視一眼:“這些事自然是老太爺主張,當還有齊管家幫忙料理。金家的賬,我們是不許知道,也從來不能知道的,你若要問這些,還是要去見太爺。”
無人時生又勸:“你也別總和太爺慪著氣,他到底是為你好,何必為我弄得親人兩隔眼下他病著,你去看看,生意上的事,他也好教導你。”
金世安丟了報紙,正懶腰,聞言笑道:“我怎麼覺得你現在說話像那個什麼”
“什麼”
“老婆。”還是婆媳問題很嚴重的那種,氣媳婦
這話很賤,金世安說出來就做好了生要罵的準備,誰知生怔了怔,忽然低頭,臉也漲紅了,手上舉著小銀簽子的香瓜,停在半空。
大半天,他把香瓜往金總口里一塞,好輕聲地埋怨:“凈胡說。”
金總給他鬧得一陣心猿意馬,魂也飄了,這突然撒是幾個意思。他不自抓了生的手:“說什麼”
生推了他的手,一溜煙兒出去了。
金世安著在屋里笑,這他媽已經不是在gay的邊緣瘋狂舞,這是在往gay的中心百米沖刺,一定是自己單太久,看只母貓都清秀,更何況是白生。
還是去見見金忠明吧,再這麼對著滴滴的黛玉,豬都要發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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