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太守府發了前所未有的劇烈爭吵，謀臣分為兩派，一派要求周瑜開倉賑災，另一派則要求驅逐北方下來的災民，以免釀禍。

周瑜沉默，一手按著琴，一手接續斷掉的琴弦。

張纮說：“四十萬人，周護軍，自古得民心以得天下，如何能忍心看著這四十萬人死在吳郡城外!”

周瑜沒有回答，朱治說：“城余糧尚自顧不暇，現在將軍糧派發出去，怎麼朝主公代？”

呂范說：“趕是趕不走的，趕去哪里？丹？余杭？一樣會遭遇眼前的問題，災民再次南下，恐會引發更多的變數。”

一名年輕人進來，朝著周瑜稍稍躬，呂范介紹道：“這是呂蒙字子明，前些日子來的，主公帶兵出征了，便在吳郡等候。”

周瑜朝他點了點頭，見呂蒙一樸素白，手臂上還戴著麻圈，顯在守孝之年。

“不能開倉。”呂蒙說。

“為何？”周瑜問。

呂蒙答道：“據我判斷，去年蝗災過境，積水已消，這次的大旱，至有一年，不到來年開春，無法確定。”

“蝗災過境后必有旱。”呂蒙又自朝一眾謀臣說，“現在不僅不能派糧，且江東一帶，還得早做籌謀，節食，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張纮說：“我就問一句，公瑾，如果主公在，他會不會開倉賑災？”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各自看著周瑜。

“主公在，他會開倉。”周瑜將琴弦接上，答道，“但我在，我不會開倉，要罵，讓人罵我就是。朱治將軍，嚴防死守，預備災民叛，閉城門。”

當夜，周瑜給孫策回了信，只字不提吳郡之困—四十萬災民圍城，令城中恍若孤島。城門一關，誰也進不來了。

深夜里，周瑜睡得仍有點不太習慣，只覺得一張榻甚是大，翻來翻去都空的。從前被孫策著睡習慣了，現在自己一個人睡，反而不自在，夜半時聽不見孫策的齁聲，覺怪怪的。

外面聲音響，火把映著整個院子，士兵的腳步聲，談聲一瞬間響起。

“什麼事？”周瑜系上袍帶出來。

“城外災民聚眾滋事。”朱治親自過來，說，“在沖城門。”

周瑜翻上馬，匆匆來到城墻高，下面已經有人在用木頭撞城門。城防軍未曾得到號令，不敢輕舉妄。

“放箭。”周瑜抵達后，第一句話就是殺人。

“放箭—”朱治抬起一手，喝道。

城門外頓時炸了鍋，有人大喊，有人哭，箭如雨下，不知翻了多百姓。呂蒙登上城頭，看著眼下這一幕。

水一般的人群退散，剩下滿地尸，呂蒙嘆了口氣。

周瑜沉聲道：“凡沖城者，殺無赦！”

城外死寂一般的安靜。

呂蒙低聲道：“周護軍，這麼一來，恐怕他們會聚集在一，前去擾其余縣郡。”

周瑜答道：“取一千斤糧食，天亮后在城門外熬稀粥，分發給他們。”

天漸漸地亮了，城下堆著跡斑斑的尸，還有被箭傷者、未死之人在尸堆里哀嚎。呂蒙帶人起鍋，就在尸堆旁熬粥，分發給百姓。

本來已經要離開的人群，又漸漸地聚集在一起，高則是手持弓箭的朱治手下，虎視眈眈地盯著災民們。

一名年輕的黃道人在人群中穿梭來去，大聲唱著歌謠，時不時給死人下雙眼，周瑜只看了他一眼就說：“把這人給我抓起來。”

當天傍晚，道人被帶到了周瑜面前，一襤褸裳，站在院子里，全灰撲撲的。周瑜正在彈他修好的琴，叮叮咚咚的。

“名字。”

“于吉。”那道人笑著說，坐在廊下，說，“軍爺賞口茶水喝？得不行啦。”

周瑜抬眼，手下便端了杯茶水，給于吉端過去。周瑜打量于吉，于吉小心地吹著熱茶，茶水里倒映出他清澈的雙眼。

“道爺師承何？”周瑜又問。

“無門無派。”于吉一笑道，“云游四海。”

周瑜道：“千里迢迢來到吳縣，為萬民祈福，是我怠慢了。”

于吉一張污臟臉，喝過茶，站起，雖邋邋遢遢，看上去年紀卻很小。他背著手，走進廳堂，仔細端詳周瑜，只是搖頭，嘆息，不說話。

“喝過這杯茶，”周瑜認真道，“就請往北邊去吧！吳郡近日多不安穩，兵荒馬的，恐怕沖撞了道長。”

“嘿。”于吉笑道，“若不走呢？”

周瑜說：“若不走，難保主公回來，生出什麼事。當年黃巾之，主公對五斗米道素來不待見。”

于吉說：“可我并非五斗米道中人。說實話，你的主公一生命運坎坷，近年來恐有不測，若多造殺孽……”

周瑜心里倏然一驚，琴弦發出一聲震響，于吉這話瞬間就令他有種不祥之。若說鬼神志怪，周瑜平生是不信的，但提到孫策，周瑜便一時間駁也不是，問也不是，僵在當場。

“子不語怪、力、、神。”于吉笑呵呵道，“說過就算了，周護軍不必放在心上，護軍須得看顧好自己子才是。”

“為何這麼說？”周瑜說。

“你數年前曾有過大病，病未愈，有痼疾。”于吉說，“積疾日久，恐有復發。若想保全，須得早早離開世，遠渡海外，不喜不悲，俗念為上。”

“無稽之談。”周瑜冷冷道。

“剛極易折。”于吉又說，“孫將軍祖上殺戮太重，落到他上，格剛猛，年意氣，孫家應有此劫數。”

周瑜手按琴弦，看著于吉，于吉說：“這就走了，告辭。”

“且慢。”周瑜沉聲道，“劫數如何化解？”

于吉擺手，周瑜暗道自己實在太蠢，本想以言語兌得于吉自行離去，反而不知不覺間被他占了上風。

“周護軍信命不？”于吉揣著袖子，站在門外，煞有介事地問。

“不信。”周瑜答道。

“你上說不信，心里是信的。”于吉笑著說，“百姓齊聚城外，四十萬人的命，如此都打不得你鐵石心腸？”

“我雖想開倉賑濟，”周瑜抬眼，注視著于吉，答道，“奈何伯符在外征戰，他的勝負，攸關全天下人命，此事我不得不做。即使背負后世罵名，也在所不惜。”

“也罷。”于吉一本正經答道，“看在周郎今日施粥的分上，這兩張符贈予你，收在孫郎枕下，切記。”

說畢，于吉竟是于空中消失，兩張符零落，飄下地面。這一驚非同小可，是障眼法？周瑜快步沖出院，對著寥落庭院，地上兩張以寫就的符咒，呆呆站立。

數日后，孫策的軍報歸來，一場雨遲遲不下，大地上像著了火，曹再也等不下去了，約定九月開戰，軍糧再次告急，周瑜只得派人督糧上路。

一連數月，周瑜始終在想于吉說的話，是人都會死，命中注定，天意冥冥，有何忌憚？然而周瑜輾轉反側，只恐怕孫策出了事，夜間翻起來，再寫了一封信，派人快馬加鞭送去。

九月十二日，捷報傳來。

“報—”手下人沖進府，說，“主公大破壽春！擊殺袁麾下軍隊萬余！袁棄壽春而逃！”

太好了！周瑜終于松了口氣，府群洶涌，預備孫策凱旋后擺下慶功酒。周瑜這才寫信，告知前線吳郡旱事，一來一回，書信又拖了將近十天，待得孫策班師回朝時，江東一帶已焦土。

土地裂開，田赤黃，孫策抵達吳郡外時，沿途尸滿地，頓時驚呆了。大軍剛到城外，就被滿地的民圍住，走也走不開，士兵大聲訓斥，又有人跪在道中間，大聲哭訴周瑜□□，殺無辜百姓。

距離第一波災民逃難到吳郡，迄今已有半年，周瑜只有在即將發叛前方開庫施粥，且人多粥，數月里城外被死了足足十萬人。起初朱治還會派兵收拾尸，最后死的人實在太多，已無法顧及，只得曝尸荒野，時有人食人之事發生。

孫策聽到城外的淚控訴，一時間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瑜開城，頗有點不安，迎接孫策歸來。

孫策進城第一句話就是：“怎麼不開倉賑災？”

百姓正要夾道歡呼，卻看見孫策臉沉，一腔喜悅俱化為烏有，周瑜被劈頭蓋臉訓了一句，孫策便喚來張纮，讓他前去主持開倉派糧之事。周瑜不敢與孫策頂，只是點頭道：“是臣的錯。”

周瑜又低聲吩咐朱治的隨軍副將幾句，那人便與張纮走了。

“我出征半年，”孫策難以置信道，“家里變這個樣了？為何不說？”

周瑜沒有回答，孫策召集了滿廳的人，簡直是一腔怒火，又問：“什麼時候開始的？不是說已經安置妥當了？”

“回稟主公。”呂范上前說，“四月您出征之時，北方便已有災民南下。”

“誰出的主意？”孫策問，“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十萬人死在城外？”

“我。”周瑜紋不答道。

風口浪尖，周瑜站了出來，孫策當場就怒了，吼道：“周公瑾！我讓你治理吳郡！你就是這麼給我安排的!”

“我必須先保證你們的軍糧。”周瑜說，“若六月里不下雨，吳郡這點糧只夠吃到明年開春。”

事實上廳堂已無人再責怪周瑜，他的決定才是對的。整個夏天，江東江南沒有下過一滴雨，晚稻收堪憂，若在六月里就開倉賑災，只怕這時候連城里也要人吃人了。

然而孫策卻不這麼想，怒道：“開倉！馬上給我開倉派糧！”

周瑜沒有回答，手下領命，孫策深吸一口氣，說：“死了十萬條命，你們夜里能睡得著嗎!”

晚上周瑜安排了慶功宴，孫策卻徑自回房換，周瑜讓人備水給他洗澡，獨自出來，孫權和曹丕接了軍務，坐在花園里，各自倚著紅漆欄桿閑聊。碧天萬里，秋空無云。

“打得如何？”周瑜問。

孫權說：“差三天，軍糧就供不上了，好險。”

周瑜又看曹丕，曹丕說：“袁紹先走了，孫大哥派駐了壽春守軍，我爹進軍徐州去了。”

周瑜說：“給你爹寫封信，務必斬草除，不能讓袁跑了。”

曹丕點點頭，起道：“我這就去。”

周瑜問清了戰況，預備做后續安排，又去找孫策，孫策肩上傷痕累累，周瑜拿了藥給他敷上。

“為什麼不在信里告訴我？”孫策沉聲道。

周瑜答道：“不想你分神。”

“你讓士兵用箭矢招呼他們？”孫策的眉頭擰了起來。

周瑜看了眼鏡子，看到孫策憤怒的神，答道：“是，你說不過去，治我罪就。”

孫策說：“算了，下午你主持，開倉賑災去，算將功補過。”

“不能開倉。”周瑜說。

“你……”孫策看著周瑜，眉頭深鎖。

“萬一旱到明年開春，”周瑜說，“再接著兩季，糧食我們自己也不夠吃。”

“不夠吃就去買糧，借糧。”孫策說，“我自己的領地都治不好，怎麼去逐鹿中原，爭霸天下!”

周瑜說：“我要為全城軍民的命負責，這事不能兒戲，其余州郡我都派人問過了，揚州自顧不暇，荊州不可能借到糧食周轉，州太遠，夷州在海外。現在中原一團，死人是沒有辦法的事，必須撐過去。”

“如果秋季下雨呢？”孫策又說。

“下雨了我責任自擔。”周瑜答道。

可能是意識到氣氛有點僵了，今日孫策得勝歸來，實在不該一見面就吵架，孫策穿上外袍，說：“現在開倉放糧，我說的。”

“你將務給我，”周瑜說，“就得聽我的，不能放糧。”

“你……”孫策顯然是怒了，說，“人已經去了！”

“被我攔下來了。”周瑜說，“用晚飯吧。”

孫策黑著臉出去，吩咐人開倉，周瑜二話不說，比孫策更快，孫策帶人出去時，周瑜便已經走了。

待到傍晚，孫策帶兵要去開倉，周瑜卻已搶先一步，抵達城東，攔在糧倉前。

“誰要開倉！”周瑜說，“從我尸上過去！”

這一下轟了全城，各百姓都來看，周瑜帶著數十人把守糧倉，雙方頓時形針鋒對決的場面。孫策后上百名吳軍，周瑜邊卻只有不到二十余人。

“反了嗎!”孫策怒吼道，“都給我退下！”

孫策積威日盛，守軍不敢搦其鋒芒，各個心里都知道，孫策不可能對周瑜手，反倒事后追究責任，小兵都了替罪羊，當即一哄而散。周瑜卻毫不讓，站在糧倉前。

“周公瑾！”孫策說，“外頭有多命等著！”

“天不下雨，”周瑜淡淡道，“我不開倉，除非你革我的職，再治我的罪。”

孫策正要吩咐手下人把周瑜綁起來，周瑜卻緩慢地出腰間赤軍劍，劍鋒出鞘之聲，猶若龍。

“你要和我亮兵？”孫策冷冷道。

“又不是沒亮過，來吧。”周瑜說，“太久沒活筋骨了。”

孫策說：“如果我勝了你如何？”

周瑜說：“讓你開倉。”

“好！”孫策猛然喝道，“取兵來！”

手下取來兵，孫策兩手執磐龍，周瑜一手持劍當，雙目平視。

時近薄暮，全城轟，上萬名百姓涌到吳縣東城校場前，看著糧倉外，周瑜與孫策的對峙。飛羽展開翅膀，劃過天際，孫策猛然上前，一聲暴喝！

這是周瑜與孫策平生的第二次刀兵相接，距離上一次，已五年有余，頃刻間散糧之爭變了兩名萬眾矚目的男子的武斗！只見周瑜干凈利落地在黃昏中拖劍，長劍一挑，閃著紅的夕之，劃出了一道完的弧線！

文臣武將都被驚，盡數趕來。背后朱治讓人擂鼓，孫策與周瑜撞在一起，叮叮當當，赤軍劍與磐龍互斬聲響，連一道細而帶有余韻的清響，兩人一錯，劍相抵，繼而猛地一掠錯開。

“好—”

場邊喝彩聲雷。

周瑜猶如穿花蝴蝶，一回，躍上木柱，居高臨下，長而立。孫策則猶如展翅蒼鷹，撲向校場另一側，回，再次橫掃！

周瑜的速度快得無與倫比，每一劍都攻向孫策不得不救之，猶如狂風暴雨一般，卻都劍劍點到即止，孫策一旦出破綻，周瑜便瞬間收手。兩人都生怕刀槍無眼，傷到對方，大部分都是虛招，時而眼神所到之，甚至會留給一瞬間讓對方防守空門的息！

這麼一來，比試更顯得就像是在演武，周瑜劍法連番變幻，孫策的舞空法點、、橫挪、格擋則耍得甚是漂亮！引得周圍掌聲雷。

“退！”孫策一化數，霎時間周瑜面前全是虛影！此刻周瑜已被得快要退出場外，孫策控制了全場，只要最后一下去，周瑜便得退出校場！

然而周瑜一直等待的就是這一刻。說時遲那時快，夕已落向西面，即將在糧庫后去形。借著落日余暉的最后一瞬間，周瑜虛晃一劍！

影變幻，赤軍劍閃爍的流在孫策眼前一晃，孫策瞇起眼！

就在這一念之間，周瑜挑起長劍，逆著漫天影，一劍刺去！

場周雀無聲。周瑜的搶攻簡直完至極，那是戰略與戰彼此配合的絕妙之擊，待得觀戰眾人回過神來，周瑜的劍尖已抵著孫策的頭。

足足數息，無人能想到周瑜竟是敢做這種作，只要劍尖稍微一刺，就能取孫策命！

周瑜撤劍，回鞘，躬道：“蒙主公承讓。”

孫策緩緩呼吸，臉漲紅。

“如果下雨了，你要領責。”孫策說。

周瑜說：“自當如此。”

孫策走了，周瑜明顯地覺得到，最后一劍，似乎激怒了他。但他們從小就是這樣，晚上還是去道個歉吧。

士兵盡數散了，周瑜關上糧庫的大門，在落日余暉中站了許久，直到朱治來找，才回太守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