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飛》第一部 涵妮_第十三章
天氣漸漸冷了。
接連幾個寒流,帶來了隆冬的凜冽。楊家每間屋子裡幾乎都生了火,仍然覺得冷膽媳的。這樣冷的日子,彈鋼琴不見得是,手指凍得僵僵的,琴鍵冷而,敲上去有疼痛的覺。可是,涵妮看了坐在沙發裡的雲樓一眼,他既然顯出那麼一副滿足而的樣子來,就不願停止彈奏了,一曲又一曲,彈了下去。雲樓坐在一邊,手裡拿著一個畫板,畫板上釘著畫紙,正在那兒給涵妮畫一張鉛筆的素描。鋼琴旁邊,爐火熊熊地燃燒著,潔兒伏在火爐旁,長了爪子在打盹。室靜謐而安詳,除了鋼琴的叮咚聲之外,幾乎沒有別的聲響。
門鈴聲突然響了起來,雜在鋼琴聲中幾乎讓人聽不清楚,可是,潔兒已經豎起了耳朵,敏地傾聽著。雲樓本能地皺了一下眉,這麼冷的天,誰來了?楊氏夫婦都沒有出門,這顯然是來客了。下意識地他對於來客不怎麼歡迎,室這份溫馨和安詳將被打破了。
秀蘭從花園裡繞過去開了大門,他們聽到了人聲,接著,客廳的門被衝開了,一個年輕的、充滿了活力的像一陣風般地捲了進來,裡高聲地嚷著:
“嗨!你們都在家!”
雲樓擡起頭來,涵妮也從鋼琴上轉過了子。來的人是翠薇,穿著件鵝黃的、厚嘟嘟的套頭,一條橘紅的長,披著件黑絨的短披風,頭上還戴了頂白的小敏帽子,顯得非常的俏皮和出。在屋子中一站,解下了披風,有說不出來的、煥發的熱力,竟使滿屋子一亮。雲樓著,由衷地讚了一聲:
“好漂亮!從哪兒來?”
“榮星保齡球館!”翠薇笑著說,把手裡一個信封丟到雲樓面前來,“我幫你帶了一封信來!”
“你?”雲樓詫異地問,“怎麼會!”
“哈,剛剛進門的時候在信箱裡拿到的,”翠薇笑著說,“難道有人會把給你的信寄給我嗎?”走到鋼琴旁邊,帶著滿臉的笑,審視著涵妮說,“嗨!你好像胖了些呢!的力量不小啊!”
涵妮帶著點兒地微笑了,出手去,扶正了翠薇領子上的一個別針,安安靜靜地說:
“你好呵!翠薇。”
翠薇爽朗地笑了,了涵妮的面頰說:
“你才呢!”掉過頭來,大聲喊:“姨媽!你在家嗎?”
“在睡午覺!”雲樓笑著說,“瞧!你一進門,就好像來了千軍萬馬似的!”
“嫌我呵!”翠薇挑了挑眉,“我打擾了你們,是不,要不要趕我走?”
雲樓拆著信,一張的照片突然從信封中落了出來,翠薇眼尖,一把搶了過去,高高地擎在手上說:
“朋友的照片呵!涵妮,這個男人不老實,你得管嚴一點!”
涵妮愉地看了那張照片一眼,不敢表示關懷。雲樓卻淡淡地笑了笑,一句話也沒有說,看完了信,他把信紙放回信封,臉上的歡樂氣息卻在一剎那間消失了。翠薇把照片還給他,一面問:
“是誰?你妹妹嗎?”
“不是。”雲樓簡短地說,把照片收了起來,一眼都沒看。站起來,他向樓上走去,臉上罩了一層凝重的濃霜。涵妮狐疑地看著他,他的神使驚惶而不安。
“你去哪兒?”問。
“我馬上就來!”雲樓說,一直上了樓,走進自己的臥室裡,把那封信丟進屜,他坐在桌前,用手支著頭,沉思了好久,多稚啊!雲霓!他想著,一張萱的照片就能讓我上嗎?即使本人也未見得能使我迷呀!父親要你一放寒假就急速返港!返港之後呢?被扣留?還是被責備?爲什麼他要去一個本不能結婚的孩子?爲什麼?父親說如果你寒假不回來,他就要親自到臺灣來把你捉回去!雲霓,雲霓,難道你不能幫我說說話嗎?難道你也不能瞭解我這份嗎?
一聲門響,他回過頭來,涵妮正站在門口。
“什麼事?誰來的信?”驚悸地問。
“沒什麼,”他慌忙說,站起來。“是雲霓寫來的,問我寒假回不回去。”
“你要回去嗎?”涵妮的面更加驚慌了,彷彿大難臨頭的樣子。沒等雲樓回答,就又急急地說:“你不要回去,好嗎?”攀住他的袖,懇求地著他,“如果你回去了,我一定會死掉!”
“胡說!”雲樓喊,本能地渾掠過了一陣震。然後,他攬住了的肩頭,安地說:“我不回去,你放心,即使我回去,兩三天我就趕回來!”
“兩三天!”涵妮喊,“那也夠長久了!”
“傻東西!”雲樓說,“我們下去陪陪翠薇吧,別讓笑話我們。”
樓下,翠薇正拿著雲樓給涵妮畫的那張速寫,津津有味地看著。放下畫像,對踱
下樓梯的雲樓說:
“這是第幾幅涵妮畫像?”
“不知道第幾幅。第一百多幅,或是兩百多幅。”雲樓笑著說。
“你的題材只有這一種嗎?”翠薇滿臉的調皮相,對他做了個鬼臉,“什麼時候也幫我畫張像,行不行?”
“假若你坐得住。我看呀,你沒有一秒鐘能夠手腳不的。”
翠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眉飛舞地說:
“你對我的觀察倒很正確,我坐上幾小時不,那纔要我的命呢!”收住了笑,忽然出一副難得見到的正經相,說:“說真的,我今天來,有事請你幫忙。”
“請我?”雲樓詫異地說。
“是的。”
“什麼事?”
“後天是耶誕節,我在家裡開一個舞會,要你幫我去佈置會場,你這個藝家,佈置出來的一定比較特別,行不行?”
雲樓猶豫了一下,問:
“佈置房間的東西你都買了嗎?”
“你看需要什麼,我陪你去買。”翠薇說,“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弄。”看了涵妮一眼,溫地、請求地對涵妮說:“我要借一借你的人,可以嗎?”
涵妮地嫣然一笑,把臉轉到一邊去了。雲樓再一次驚異地發現,這兩個孩的差異竟如此之大!一個的靦腆沉靜,和另一個的鮮明活潑,簡直是兩個極端的對比。翠薇笑著轉過頭來對他說:
“你看!我已經幫你請準假了。”
“你是說,現在就要去買嗎?”雲樓問。
“當然啦,時間已經很迫切了,是不是?”
雲樓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涵妮微笑地回過頭來,著他們,輕言細語地說:
“你們去買吧,別顧著我,我有潔兒陪我呢!”
“只一會兒。”翠薇說。
“沒關係的,”涵妮笑得好溫,好恬靜,“多穿點服,雲樓。”
翠薇調侃地對涵妮笑了笑,什麼話都沒說,涵妮卻再度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像是需要解釋什麼,怯怯地說:
“你不知道他,從不會照顧自己的,上次淋了一雨回來,結果發了好幾天燒。”
“好了,”雲樓笑著,“你又何嘗會照顧自己呢!”
翠薇挑著眉,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然後,故意地咳了一聲,嘲謔地說:
“告別式完了沒有?”
“好!走吧!我要趕回來吃晚飯!早去早回!”雲樓說,走向了門口。
涵妮目送他們並肩步出去。翠薇披上了披風,顯得更加地容煥發,英活潑。雲樓的個子高,翠薇也不矮,兩人站在一塊兒,說不出來地相襯。涵妮著翠薇那吹過冷風,又被火一烘,烤得紅撲撲的面頰,和那健康的、纖穠合度的材,不看得呆了。等他們一起出了門,涵妮才愣愣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半天都一也不。
潔兒跳上了沙發,把頭放在的膝上,似乎想安的寂寞。攬住了潔兒,這才覺得一種特別的、酸楚的覺衝進了的鼻子,俯下頭去,把臉依偎在潔兒茸茸的背脊上,低聲地說:
“他們是多麼漂亮的一對呵!”
閉上眼睛,覺得那種酸楚的覺在心頭擴大。第一次,如此迫切而強烈地希自己是個健康的、正常的孩。對於自己的況,一直懵懵懂懂,並不十分清楚是怎麼回事,明白自己有先天不足的病癥,卻不知道是什麼病癥,也不知道它的嚴重到底到什麼地步。以前,對這一切都不太關懷,生好靜而不好,無慾也無求。所以,也很能安於自己那份單調而寂寞的生活。但是,自從雲樓走進了的生命,一切都改變了。不再能漠視那病痛了,顯然地,這病已經威脅到的和幸福。
“我要健康起來,我一定要健康起來!”
喃喃地自語著,拿起雲樓給畫的那張像,蹙著眉凝視著,對畫像搖了搖頭,憂愁地說:
“你好瘦呵!你一點也不好看,沒有翠薇的一半!真的!”賭氣似的擲掉了畫像,把頭依靠在沙發背上,半晌不言也不。
當雅筠午睡醒來,走下樓的時候,就看到涵妮這樣呆呆地坐著。雅筠驚異地:
“涵妮!怎麼你一個人在這兒?雲樓呢?”
“他——”涵妮驚地擡起頭來,“他出去了。翠薇來找他幫忙佈置耶誕舞會。”
“哦,是嗎?”雅筠納悶地皺了一下眉,“就剩你一個人在這兒嗎?噢,這屋裡真冷,怎麼,火都要滅了,你也忘了加炭。”
拿了火鉗,雅筠加上兩塊炭,回過頭來,審視著涵妮,忽然驚異地說:
“怎麼了?涵妮,你哭過了!”
“沒有,媽媽,”涵妮掩飾著,“是煙燻的,
剛剛有一塊煙炭。”
“胡說!火都快滅了,哪兒來的煙炭!”雅筠走過去,坐在邊,仔細地審視,“到底是怎麼回事?告訴我!雲樓欺侮了你嗎?”
“沒有,沒有,媽媽。”涵妮拼命地搖著頭,搖得那麼猛烈,好像要藉機搖掉許許多多的困擾。
“那麼,你爲什麼哭?”
“我沒哭,我不知道。”涵妮煩地說,顰著眉,眼眶裡的淚珠又呼之出了。
雅筠沉默了片刻,然後,溫地攬住了涵妮,弄著那的長髮,說:
“告訴我,涵妮,你很很雲樓嗎?”
涵妮用一對悽楚的眸子著。
“你明知道的,媽媽。”低聲說。
“有多?”
“媽媽!”涵妮的眼是祈求的,哀哀訴的,無可奈何的,“我不知道。我想,從來沒有一種度量衡可以衡量的。但是,媽媽,沒有他,我會死掉。”
雅筠痙攣了一下。
“唉!”長嘆了一聲,“傻孩子!”
“媽媽!”涵妮忽然抓住了的手,熱烈而急促地說,“你不可以再瞞我了,你要告訴我,我害的是什麼病?媽媽!”
雅筠大大地吃了一驚,涵妮的神裡有種強烈的固執,的眼睛是熱切的,燃燒著的,的手心發燙而抖。
“涵妮!”雅筠迴避著,“你怎麼了?”
“告訴我,媽媽,告訴我!”涵妮哀求著,用手地抓住了雅筠。的子往前傾,忽然跪在雅筠的面前了。的頭伏在雅筠的膝上,著雅筠,不住地,哀哀地說著:“你必須告訴我,媽媽,我有權知道自己的形,是嗎?媽媽?”
雅筠驚慌失措了,若干年來,涵妮聽天由命,從來沒有對自己的病詰問過。可是,現在,有份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決心,有種不得真相就不甘休的堅決。雅筠只覺得心如麻。
“涵妮,”困難地說,“你並沒有什麼嚴重的病,你只是……只是……”嚥了一口口水,語音艱,“只是有些兒先天不足,當初,你出世的時候不足月,所以臟的發育不好,所以……所以需要特別調養……”語無倫次,“你懂了嗎?”
涵妮地盯著。
“我不懂,媽媽。你只答復我一句話,我的病有危險嗎?”
雅筠像捱了一,瞪視著涵妮,張口結舌,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於是,涵妮一下子站起來了,的臉比紙還白,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我懂了。”說。“我明白了。”
“不,不,你不懂,”雅筠慌忙說。“你不會有危險的,不會有危險,只要你多休息,好好吃,好好睡,用腦筋,你會很快就和一個健康人一樣了。”
“媽,”涵妮凝視。“你在騙我,我知道的,你在騙我!”
說完,掉轉頭,走上樓去了。雅筠呆立了片刻,然後,追上了樓。發現涵妮和躺在自己的牀上,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雅筠在牀沿上坐了下來,握著涵妮的手,焦慮而痛苦地喊:
“涵妮。”
“媽,”涵妮睜開眼睛來,安安靜靜地說,“你不要爲我發愁,告訴我真相比讓我矇在鼓裡好得多。我不會怎樣難過的,生死有命,是不?”
“但是,”雅筠急促地說,“事實並不像你所想的,只要你的況不惡化,你就總有健康的一天,你知道嗎?我不要你胡思想……”
“媽,”涵妮重新閉上了眼睛。“我想睡覺。”
雅筠住了口,著涵妮,默然久之,然後,長嘆了一聲,轉走出去了。在房門口,到子明,他正呆呆地站在那兒,著香菸。
“怎麼了?”他問,“又發病了嗎?”
“不是,”雅筠滿面憂愁,那憂愁似乎已經得不過氣來了,“似乎知道一些了,唉!都是雲樓,從他一來,就什麼都不對了。”
“別怪雲樓,”楊子明深沉地說,“該來的總是會來的,假如當初我們沒有把涵妮……”
“別說那個!”雅筠打斷了他,用手抱著自己的頭,“好上帝!我要崩潰了!”著。
楊子明一把扶住了,他的語氣嚴肅而鄭重。
“你不會崩潰,你是我見過的裡最勇敢的一個!以前是,現在是,永遠都是!”
雅筠擡起眼睛來,深深地著楊子明,楊子明也同樣深深地著,於是,投進他懷裡,嚷著說:
“給我力量!給我力量!”
“我永遠站在你旁邊,雅筠。這句話我說了二十幾年了。”
他們彼此凝視著,就在這樣的凝視中,他們曾經共度過多的患難和風波。未來的呢?還有患難和風波嗎?未來是誰也無法預料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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