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飛》第一部 涵妮_第十六章
但是,事並沒完。
第二天黃昏,雲樓收到了一個來自香港的電報,電報中只有幾個字:
母病危,速返。
父
握著這電報,雲樓始而驚,再而悲,繼而疑。揹著涵妮,他拿這封電報和楊子明夫婦研究,他說:“如果媽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這只是陷阱,爲的是騙我回去。”
雅筠對著這電報,沉久之。然後,注視著雲樓,深思地說:“我看,目前這況,不管你母親是真病還是假病,你都必須回去一趟了。我們鼓勵你爲而戰鬥,但是,不能鼓勵你做個不孝的兒子!”
“我覺得,”雲樓囁嚅地說,“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個人怎會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
“你伯母的話是對的,雲樓。”楊子明也鄭重地說,“既然有這樣一個電報,你還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說什麼也該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馬上再飛回來!不管是多麼偉大,你別忘了還有人子的責任!”
“可是,涵妮怎麼辦呢?”
“涵妮——”雅筠愣住了,“我們或者可以想一個辦法……或者,你地走,別給知道,我們瞞一陣,你再儘快地趕回來。”
“我覺得不妥當,”雲樓說,“這是瞞不住的事,越瞞,可能想象得越嚴重……”
“可是,絕不能告訴,”雅筠急促地說,“別忘了上次的事,前車之鑑,這事千萬別莽撞。”
“我看,我還是先打個電報回家,問問況再說,”雲樓思索著,“我總覺得這裡面還有問題。”
“這樣也好,”楊子明說,“不過,你即使打電報去詢問,也不會問出結果來的,假若他們是騙你的,他們一定會繼續騙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
但,雲樓猶豫不決,回去?不回去?他簡直不知該怎麼辦纔好,本來,他是堅決不願回去的,但是,母親病了,這事就當別論,他不能置母病於不顧!坐在楊家的客廳裡,他坐立不安,儘管涵妮在鋼琴前面一曲一曲地彈著,他卻完全無心欣賞。就在這時,香港的第二通電報來了,這電報比先前的詳細得多,是雲霓打來的,寫著:
母爲你和涵妮之事與父爭執,驟升昏迷,現已病危,兄宜速返!
霓
接到這個電報,雲樓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了,母親!母親!那一生善良,相夫教子,永無怨言的母親!爲了他的事!他知道母親是怎樣疼他寵他的!從來對父親是一味地忍讓,這次竟再三和父親衝突,直至昏迷病危!噢,他是怎樣地糊塗!怎樣地不可原諒!怎樣地不孝!怎樣地可惡!竟懷疑先前那個電報是陷阱,是假的!否則,他說不定今晚已經在母親病榻之前了!現在已快夜裡十點,絕對沒有飛機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趕回去!噢!母親!母親!他握著電報,衝上了樓,把自己關在臥室裡。
雅筠立即跟上了樓,推開門,看著雲樓,雲樓一語不發地把電報遞給,就沉坐在椅子裡,用雙手地矇住了臉,痛苦地搖著頭。
“我是個傻瓜!是個混蛋!”他自責著,沉痛而有力地啜泣起來。
“別急,我去幫你打聽飛機班次,冷靜一點,涵妮來了!”雅筠急急地說,握著電報奔下了樓梯。
這兒,涵妮恐慌而驚嚇地跑了過來,一把抱住雲樓的頭,嚷著說:
“怎麼了?雲樓?發生了什麼事?”
雲樓把臉埋進了的服裡,他用全力剋制著自己的囁泣,卻不能止渾的慄。涵妮更慌了,不住地喊著:
“雲樓!雲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沒什麼,涵妮,”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我只是忽然間頭痛,痛得不得了。”
“頭痛!”涵妮驚喊,“你病了。”
“別張,我一會兒就好,”他抱了,不敢把頭從的服裡擡起來,“讓我靜一靜,我過一會兒就好了。你讓我靜一靜。”
“我打電話去請李大夫,好嗎?”涵妮焦灼地說,用那溫暖的小手著他的後頸。
“不要,什麼都不要。”
雅筠折回到樓上來了,涵妮擡起一對驚惶的眸子看著的母親。
“媽,你打電話請了醫生嗎?他病了,他在發抖。”
“涵妮,”雅筠說,“你到樓下倒杯溫開水來,我們先給他吃一粒止痛藥,醫生說沒有關係,休息一夜就好了。你去倒水吧!”
“好的!”涵妮迅速地放開雲樓,轉走出房間,往樓下跑去。
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雲樓的邊,急急地說:
“最早的一班飛機是明天早上八點起飛,你楊伯伯已經去給你買機票了,你先彆著急,這兒有粒鎮定劑,等涵妮拿水來後,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面,你一個字也不要提,明天你走的時候,一定還沒有起牀,你悄悄地走,我會慢慢地告訴。你如果現在對說,一定會不了,假若再發病,就更麻煩了。你不要牽掛涵妮,我會用全力來保護的。你去了,如果況不嚴重,你就儘快趕回來,萬一你母親……”頓了頓,改口說,“萬一你要耽擱一段時間,可打長途電話或電報到楊伯伯的公司裡去,千萬別……”
涵妮捧了水進來了,雅筠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拿出藥丸,雲樓吃了藥,已經比先前鎮定多了,也能運用思想來考慮當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去做,他無法再顧慮涵妮了。擡頭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表示了說不出口的、許許多多的激。雅筠推推涵妮說:“涵妮,我們出去吧,讓雲樓早些睡。”
“我——”涵妮囁嚅著說,“我在這兒陪他,他睡著了,我就走。”
“你在這兒他睡不好。”雅筠急於要打發開涵妮,“而且,你也該睡了。”
“我不吵他,”涵妮說,“我只是看著他,他病了,說不定會要水喝的。”
雅
筠無語地看看雲樓,對他悄悄地使了個眼,說:
“那麼,雲樓,你就睡了吧。”
雲樓只得躺在牀上,蓋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間,涵妮坐在牀前的一張椅子裡,潔兒躺在的腳前。就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雲樓。雲樓也凝視著,帶著深深的悽苦。那張白晳的小臉那樣沉靜,那樣溫,那樣細緻……噢,涵妮!我能夠馬上再見到你嗎?萬一……萬一母親……噢,不會的!不會的!絕不會的!他猛烈地搖著他的頭,涵妮立即驚地俯了過來:
“還痛嗎?我給你好嗎?”
“不要,”雲樓捉住了的手,中梗著一個塊,語音是模糊的,“我想聽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離開你》。”
於是,開始唱了,坐在牀邊,低低地、溫地、反覆地唱著那支歌:
我怎能離開你,
我怎能將你棄,
你常在我心頭,
信我莫疑!
願今生長相守,
在一永綢繆,
除了你還有誰?
和我爲偶!
……
噢!涵妮,涵妮,他閉著眼睛,心裡在呼喊著:這歌詞是爲我而寫的,每一句話,都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當明天你發現我走了之後,別哭啊,涵妮,別傷心啊,涵妮,別胡思想啊,涵妮,我會回來的,我必定會回來的!但願母親沒事!但願我很快就能回來!但願再看到你的時候,你沒有消瘦,沒有蒼白!但願……哦,但願!
我怎能離開你,
我怎能將你棄,
你常在我心頭,
信我莫疑!
……
涵妮仍然在反覆地低唱著,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後,當看到他闔著眼睛,一也不,以爲他睡著了。輕輕地站起來,俯看他,幫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在牀前又站了好一會兒。然後,俯下頭來,在他額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低聲地說:
“好好睡啊!雲樓!做一個甜甜的夢啊,雲樓,明天頭就不痛了,再見啊!雲樓!”
走了。他聽著細碎的腳步聲移向門口,突然間,他覺得如同萬箭鑽心,心中掠過一陣劇痛,倒好像這樣一走,他就再也見不到了似的。他用了極大的力量剋制住自己要回來的衝。然後,他聽到在門外,細聲細氣地呼喚潔兒出去,再然後,幫他熄滅了電燈,關上了門,一切都岑寂了。
他睜開眼睛來,瞪視著黑暗的夜空,他就這樣躺著,好半天一都不,直到有人輕叩著房門,他才跳了起來。扭亮了電燈,開了門,楊子明夫婦正站在門口,楊子明立即遞上了飛機票,說:“你的機票,明天八點鐘起飛,機位都給人預訂了,好不容易纔弄到這張機票,幸好我有人在航空公司。你的護照都在吧?”
他悽苦地點了點頭,喑啞地說:
“謝謝你,楊伯伯,這麼晚了,讓你爲我跑。”
“我路過郵政總局,已經代你拍了一份電報回去,告訴你家裡明天的飛機班次,讓你母親也早點知道,假如……”他把下面的話嚥住了,他原想說假如還有知覺的話,“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東西,隨帶幾件服就可以了,大部分的東西就留在這兒吧,反正你還要回來的。”
“我知道,”雲樓低低地說,“其實沒什麼可帶的,服家裡都還有。”擡起眼睛來,他哀苦不勝地凝著楊氏夫婦,覺得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說:“楊伯伯,楊伯母,我這次回去,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會逗留多久,假如運氣好,媽媽的病很快就能痊癒,我自然儘快趕回來,萬一事與願違,”他哽塞地說,“我就不知道會拖到哪一天……”
“別太悲觀,雲樓,”楊子明安地說,“吉人天相,你母親的樣子,不像是會遭遇不幸的,說不定你趕去已經沒事了。”
“反正,我說不出我心裡的覺,”雲樓昏地說,“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總之,我想你們瞭解,關於涵妮,我總覺得我不該這樣不告而別,明天發現我走了,不知要恐慌什麼樣子……”
“現在,你先把涵妮擱在一邊吧,”雅筠說,“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後的局面是很難辦的,但是,我會慢慢地向解釋,明天你走之後,我預備守在房裡,等醒來,就緩和地告訴,你回去兩三天就來,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於怎樣。”
“爲什麼不能坦白告訴呢?”雲樓懊喪地說,“我該坦白告訴的,會了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瞭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地說,“能不能接又是另一回事,能瞭解的,怕的是脆弱的神經和不能接這件事。而且,雲樓,人生最苦的,莫過於離別前的那段時間。如果你坦白告訴了,從今晚到明晨,你如何捱過去。”
雲樓垂下了頭,他知道雅筠的深思慮是對的,他只是拋不開涵妮而已。拋不開這份牽掛,拋不開這份擔憂,拋不開這份刻骨銘心的深。
“好了,雲樓,”楊子明說,“你大概地收拾一下東西,也早點睡吧,多總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後恐怕會很忙碌。涵妮,你放心,給我們吧,總是我們的兒,我們不會不疼的。”
“我知道。”雲樓苦地說。睡,今夜還能睡嗎?一方面是對涵妮牽腸掛肚的離別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之痛。睡,怎能睡呢?
這是最漫長的一夜,這也是最短暫的一夜。雲樓好幾次打開房門,凝著走廊裡涵妮的房間,多訴的言語,多心深的叮嚀,卻只能這樣地凝!又有多次,他仁立窗前。遙雲天,恨不得翅飛回香港,“父母在,不遠遊。”他到這時才能會這句話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懷胎,三年哺,母親啊,母親!
黎明終於來臨了,一清早,雅筠就起了,叮籲廚房裡給雲樓準備早餐。雲樓的隨行李,只有一個小旅行袋。他房的東西完全沒有,那些畫幅,依舊散地堆
積著,大部分都是涵妮畫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畫像,早就掛在涵妮的臥室裡了。在畫桌上,他留了一張紙條,上面輕鬆地寫著:
涵妮,在我回來之前,請幫我把那些畫整理一下,好嗎?別讓它積上灰塵啊!
我會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想你!
樓
給涵妮一點工作做做,會讓稍減離別之苦,他想。把紙條在書桌上的鎮尺底下,他下了樓。楊子明和雅筠都在樓下了,雅筠想勉強他吃一點東西,但是他面對著那份富的早餐,卻一點食慾也沒有。推開了飯碗,他站起來,滿眼含著淚水。
“楊伯伯,楊伯母……”他艱難地開了口。
“不用說了,我都瞭解,”雅筠說,“你多吃一點吧!”
“我實在吃不下。”他擡頭看了看樓上,“涵妮?”
“我剛剛去看了一下,睡得很好,”雅筠說。“現在幾點了?”
“七點十分。”
“那你也該走了,還要驗關、檢查行李呢!”
“我開車送你去,雲樓。”楊子明說。
“不了,楊伯伯,我可以計程車。”
“我送你,雲樓,”楊子明簡短地說,“別忘了,你對我有半子之份呢,只怕涵妮沒這福氣。”
雲樓再看了樓上一眼,咫尺天涯,竟無法飛渡,隔著這層樓板,千般離,萬般別苦,都無從傾訴!再見!涵妮,我必歸來!再見!涵妮,再見!
“快一點吧,雲樓,要遲到了,趕不上這班飛機就慘了,年底機位都沒空,這班趕不上,就不知道要延遲多久纔有飛機了。”楊子明催促著。
“我知道,”雲樓說,穿上了大,提起了旅行袋,他悽苦地看著雅筠,“涵妮醒來,請告訴,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別的,我本想給留一封信,但是我心太,寫不出來,請告訴,”他深深地看著雅筠,“我。”
“是的,雲樓,我會說的,你好好去吧!”
雲樓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楊子明的後,他向大門口走去,雅筠目送著他們。就在這時,樓上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呼,使他們三個人都驚呆了,然後,雲樓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袋,折回到房裡來,下意識地向樓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樓梯口,樓梯頂上傳來一聲強烈的呼喊:“雲樓!”
他擡起頭,涵妮正站在樓梯頂上,臉慘白如蠟,雙目炯炯地盯著他,手中握著一張紙,渾如狂風中的落葉般慄著。
“雲樓!”舞著手裡的紙條,狂喊著說,“你瞞著我!你什麼都瞞著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的子一,就整個倒了下來。雲樓狂著:
“涵妮!”
他想奔上去扶住,但,已經來不及了,從樓梯頂骨碌骨碌地一直翻滾了下來,倒在雲樓的腳前。雲樓魂飛魄散,萬念倶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著嚨急喊著:
“涵妮!涵妮!涵妮!”
雅筠趕了過來,一度被涵妮的出現完全驚呆了,現在,在半有意識半無意識的昏迷狀態中喊:
“放下,請醫生!請醫生!”
雲樓昏地、被地把涵妮放在沙發上,楊子明已經奔到電話機旁去打電話給李大夫,掛上電話,他跑到涵妮的邊來:
“李大夫說他在十分鐘之趕到,我們不要慌,保持的溫暖!”
一句話提醒了雲樓,他下大裹住,跪在沙發前面,他執著那冷冷的小手,不住搖著,喊著:
“涵妮!涵妮!涵妮!”
那張紙條從無力的手裡落出來了,並不是雲樓的留箋,卻是一直被他們疏忽了的、雲霓拍來的那份電報!楊子明站在涵妮面前,俯仔細審視,他是全家唯一還能保持冷靜的人。涵妮的頭無力地垂著,那樣蒼白地,毫無生氣地。楊子明直了子,忽然命令似的說:
“雲樓!我車送你去飛機場!我不送你了!”
“現在?”雲樓驚愕地擡起頭來,“我不走了!這種況下,我怎能走?”
“胡說!”楊子明幾乎是憤怒的,“你母親現在可能更需要你!是母親對你比較重要還是涵妮對你比較重要?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毫無孝心的孩子!”
這幾句話像鞭子一樣在雲樓的心上。涵妮,母親,母親,涵妮,他何從選擇?就在他的昏和迷失中,楊子明打電話來的計程車已經到了,提起他的旅行袋,楊子明嚴厲地說:
“快走!你要趕不上飛機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雲樓痛苦地搖著他的頭,絕地看著涵妮,“我不能走!”
“走!”楊子明抓住他的肩膀,“像個男子漢!雲樓!涵妮會度過的危險的,這不是第一次發病,每次都能度過,這次還是能度過!你快走!你的母親需要你,知道嗎?雲樓!”他厲聲說,“你是個男子漢嗎?你知道爲人子的責任嗎?快走呀!”
雲樓額上冒著冷汗,在楊子明嚴厲的喊聲中,他機械地站起子來,茫然地,迷地,昏沉地,他被楊子明推向房門口,他完全喪了思考的能力,幾乎是麻木地邁出了大門,迎著室外的冷風,他打了個冷,突然清醒了。掉過頭來,他喊:
“楊伯伯!”
“去吧!”楊子明深深地著他,眼一直看了他,看進他的靈魂深去,“人活著,除了以外,還有許多東西,是你需要的!你現在離開涵妮,沒有人責備你寡寡義,如果你不回家,你卻是不孝不忠!”
雲樓閉上了眼睛,咬了牙齒,他有些明白楊子明的意思了。一甩頭,他毅然地坐進了車裡,楊子明遞上了他的行李和機票,迅速地關照司機說:
“到飛機場!”
雲樓扶著車窗,喊著說:
“給我電報,告訴我一切形!”
“你放心!”楊子明說。
車子發了,往前疾馳而去。
半小時後,雲樓置在飛往香港的飛機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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