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西樓》形與影

形與影

一九三九年的盛夏,兩個風塵僕僕的青年,提著旅行袋,停在都東門外的一棟莊院的大門前面。

這兒已經算是郊區,大門前是一條碎石子鋪的小路,路的兩邊全是油菜田。這時,油菜花正盛開著,極目去,到都是黃澄澄的一片。一陣風吹過去,黃花全向一個方向偃倒,飄來幾縷淡淡的菜花香。這棟房子,卻掩映在綠樹濃蔭之中,在高大的樹木之下,出紅磚的圍牆,和蒼灰的屋瓦,看來靜悄悄的,有種世外桃源的風味。

兩個青年站在那兩扇黑漆大門外面,一箇中等材,劍眉朗目,鼻子端正,咧著張大微笑著,穿著一件淺灰的紡綢長衫,一瀟灑安閒的勁兒,雖然眉上都聚著汗珠,卻仍然興致地指手劃腳地談論著。另一個白皙頎長,眉頭微蹙,眼睛黝黑深邃,帶著若有所思的神,凝視著那一無際的油菜田。前者正挑著眉,愉快地說:“紹泉,你看這油菜花如何?一到這兒,看到油菜花,就有一種農村的味道,比城市高明多了!”

那個紹泉的青年一語不發,只落寞地笑了笑。前者在他肩膀上狠狠地擊了一下說:

“紹泉,我把你帶到都來,就是要治好你的單病,你一路上的怪氣看得我都要冒火了,假如你再這樣愁眉苦臉的,我可懶得理你了!”

“誰你理我呢!”紹泉懶懶地說。

“好,又算我多管閒事了!”那青年咧咧,把手叉在腰上,甩甩頭說,“紹泉,你等會兒見了我姑母和表妹,也是這樣一副面孔,我姑母一定以爲我在重慶胡鬧,欠了你的債,所以你跟著我來討債了。”

紹泉笑了,說:

“那麼,宗堯,你要我怎麼樣一副面孔才滿意呢?”

“對!就是現在這樣笑纔好!”宗堯鼓掌說。

“得了,你倒像個大導演的樣子,我可不是演戲的。”

“你看,你腦子裡就只有演戲的,大概還在想你那個偉大的傅小棠。”

“你又來了!”紹泉皺了眉。

“好好,”宗堯連聲說,“我以後再也不提傅小棠怎麼樣?來,我們該進去了。”宗堯在門上連拍了幾下,用四川高聲著說,“老趙,快來開門!我來了!”

紹泉著宗堯說:

“你這下可稱心如意了,馬上就可以和你的心上人見面了。”

“得,”宗堯說,“你千萬別拿我的表妹和我開玩笑,我那個表妹可不像傅小棠,人家怯生生的,到什麼事都要臉紅,你要著了我可不饒你!”

“你瞧你那副急相!”紹泉微笑著說,“到底事不幹己就沒關係,一到自己的事你也灑不起來了!”

“我告訴你,紹泉。”宗堯說,“我和潔漪雖然從小青梅竹馬玩大的,但是,至今也只停在‘東邊太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階段,始終就邁不過兄妹的那條界線。”

“爲什麼不邁過去呢?”紹泉問。

“唉!”宗堯嘆了口氣,“你見著了就明白。純淨得像個一塵不染的仙子,我總覺得和談世俗的是污辱了!”

“別形容得太好,我可不信。”

“你等著瞧吧!”宗堯說,接著又猛拍了幾下門,大著說,“老趙!郎個搞的,了半天門都不來開!”

隨著這聲喊,門裡傳來一陣腳步聲,和一個四川老僕的答應聲:

“來了!來了!”

門立即開了,宗堯和紹泉馬上就陷進了一陣熱烈的歡迎中,隨著老趙的一聲高

“表爺來了!”

屋裡迅速地就涌出好些人來,都是這屋中多年的丫環僕婦,把宗堯兩人包圍在中間,宗堯在這個肩上拍一下,那個胳膊上一把,大聲地笑著著。接著,門裡走出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雍容華貴,怡然含笑地走了過來,宗堯擺了這些人的包圍,趕了上去,大著說:

“姑媽,你給我準備了白糕沒有?”

“你看看,”那位姑媽笑著說,“還是這副猴相,永遠像個孩子!進門什麼都不問,就要吃的!這位是你的同學嗎?”

“對了對了,”宗堯拍拍頭,“我忘了介紹了!”他拉過紹泉來說,“這是我在重大最要好的同學,宋紹泉。這是我姑媽,有一手最好的烹調本領,等會兒你就可以領教到。”

紹泉跟著宗堯了聲姑媽,微微有點靦腆地笑了笑。宗堯拉著紹泉向客廳裡走,一面走,一面說:

“姑媽,真的有吃的沒有?我慌了,一路上坐那個木炭汽車,顛得人骨頭都散了!”

“吃的當然有……”姑媽笑著說,一面打量著宗堯,“不過……”

“別說!”宗堯著說,“先增加重!再減輕重!”

姑媽又笑又皺眉,說:

“你這是什麼話嘛?一點文雅勁兒都沒有,唸了半天大學,越念越小了!”

宗堯回頭對紹泉說:

“你知道,我姑媽的規矩,遠道而來,必須先洗澡才能吃東西,要把我們一路上增加的灰塵洗刷掉。其實,洗澡最傷元氣,一路辛苦,再傷元氣,豈不是想謀殺我們嗎?”

“看你這張!”姑媽轉頭對紹泉說,“宋先生,宗堯在學校裡也這麼貧嗎?”

“比這還貧呢!”紹泉笑著說,“他在學校裡有個外號……”

宗堯跳了起來,大

“紹泉!我警告你,不許說!”

“什麼事不許說?”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通室的門邊響起了,聲音雖然不大,卻把全室的笑鬧都了下去。紹泉回頭一看,頓覺眼前一亮,像是突然看到了強一樣,使人不由自主地心一振。那是個十八九歲的,穿著件白底碎花的旗袍,劉海覆額,髮辮垂腰,長長的睫蓋著一對水盈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底下是一張和的小,眉尖若蹙,眼角含顰,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韻致。站定在那兒,一手支在門框上,眼睛溫地停在宗堯的上,角逐漸地浮起一個淺笑。

“在房裡看書,聽到一陣嘰哩呱啦,就猜到是你來了。”輕輕地說。

“哈,潔漪,”宗堯招呼著。“快進來,我給你介紹。”

潔漪走了進來,不大經意地看了紹泉一眼,隨著宗堯的介紹,輕盈地點了一個頭,又掉轉眼著宗堯說:

“宗堯,你黑了,更像野人了!”

“是嗎?”宗堯一擡眉,說,“潔漪,你大了,更人了!”

潔漪的臉驀地緋紅了,對宗堯瞪了一眼,轉就向門外走,宗堯笑著嚷:

“潔漪,別跑!你也不看看我給你帶來的小禮!”

潔漪站住了。宗堯拉過他的旅行袋來,打開了,一陣攪,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把什麼子襯衫都拉了出來,還是沒找到,潔漪用不信任的眼著他說:

“堯哥,你又來哄我了!”

“哄你是鬼!”宗堯說,一面苦著臉問紹泉,“紹泉,你記得我那一對玻璃小貓塞到哪裡去了?”

“玻璃小貓?”紹泉想了一下,著說,“我知道!你臨走的時候一直著別忘了帶,又怕在旅行袋裡碎了,就塞到你隨穿的大褂口袋裡了。”

“哦,對了!”宗堯眉開眼笑地手到懷裡去拿。紹泉聳聳肩說:

“沒有用,你臨出門的時候說那件長衫太髒,下來給老太婆去洗了,你說長衫帶得太多了,那件可以不必帶來了。”

“哦!”宗堯的手停止了索,滿臉悵然,半天后才怏怏然地出手來。站在一邊的姑媽卻笑彎了腰,潔漪也抿著直笑,剛倒了盆洗臉水出來的張嫂也笑得擡不起頭來,紹泉也忍不住笑。宗堯看到大家笑,也跟著笑了。

這天晚上,宗堯和紹泉同房,準備就寢的時候,宗堯問:

“你看我這位表妹比傅小棠如何?”

“完全不同的典型,無法對比。”紹泉說。

還會彈一手好古箏,過兩天可以讓彈給你聽。”宗堯說,先躺到牀上,用手枕著頭。

“宗堯,你是個幸運兒。”紹泉一面換睡,一面說。

“怎麼,”宗堯說,“我對還一點都不清呢!”

“你是個糊塗蟲!”紹泉走到桌邊,拿了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遞給宗堯說,“你別‘當局者迷’了!”

宗堯拿起那張紙,看上面寫著兩行字:

願天下有人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姻緣!

宗堯著帳頂,深深地沉思起來。

一排劉海覆著額頭,髮辮在前低垂,俯著的頭出頭髮中分的那條白線,微微帶點的味道,兩排睫下顯出弧形的影,再下面只能看到微翹的鼻尖。那個古箏橫放在前面的小案上,那纖長而白皙的手指正生地在上面跳,一串人的音符傳了出來,聲音悠悠的,一直進人的心靈深。猛然間,那張臉擡了起來,一對澄明的大眼睛對他直了過來,他吃了一驚,有點張皇失措了。聽到坐在一邊的紹泉在說:

“哦,極了!”

他醒了過來,看到潔漪正凝視著他,微微擡起眼睛,邊帶著個嘲謔的微笑說:

“宗堯,你大概聽得不耐煩,我看你都快睡著了!”

“胡說,我是被你的音樂迷住了。”

“我剛纔彈的是什麼調子?”潔漪故意地問。

“這個……”宗堯皺著眉說,“我對樂曲不太悉。”

“就是你聽了一百次的《清平調》。”潔漪鼓著說。

“我就看出你本沒聽!”

“你不能怪我,”宗堯咧著說,“我有個專一的病,眼睛看著,耳朵就無法聽音樂了。”

“堯哥,”潔漪瞪了他一眼,“你只會貧,別無所長。”

“他還有一長。”紹泉笑著說,“你這位表哥還是個獵豔能手,許多同學寫書給他,據說,同學們給了他一個外號……”

“紹泉!”宗堯急地,“你敢再說!”

“你說,是什麼?”潔漪頗興趣地問。

他……”

“紹泉!”宗堯

“別理他,你說嘛!”潔漪催促著。

紹泉對宗堯拋去頗有含意的一瞥,暗中了一下眼睛,就嚷聲說:

他風流種子。”

“紹泉,”宗堯皺眉頭說,“簡直是鬼打架,你胡謅些什麼?大概你想傅小棠想瘋了……”

紹泉站起來,向門口就走,宗堯追過去,急急地拉住紹泉說:

“我開玩笑,你別生氣!”

紹泉把宗堯向房裡推,說:

“我沒生氣,有點頭昏,想到田埂上散散步。”說著,他悄悄在宗堯耳邊說,“別辜負你的外號!”說完,他把宗堯推進去,返迤迤然而去。

宗堯回到房裡來,對潔漪攤了攤手說:

“沒辦法,他一聽我提傅小棠就生氣。”

“傅小棠到底是誰?”

“一個話劇演員。重慶迷的人才多呢,紹泉就猛追了半年。”

“你呢?”潔漪斜睨著他問。

“我?只看過的話劇。”

“大概也是追求者之一吧,要不然怎麼能做風流種子呢!”

“你別聽紹泉胡說八道!”

“胡說嗎?不見得吧!”潔漪咬著下脣,挑著眉梢,帶笑地說。宗堯,心中不怦怦然。他靠近一兩步,一時竟無法說話。

“告訴我你朋友的事。”潔漪說。

朋友?什麼朋友?”宗堯錯愕地問。

“你在重慶的朋友。”

“我沒有朋友。”

“別騙我!”

“騙你是鬼!”

“那麼,們爲什麼你風流種子?”

“因爲我跟們每一個人玩。”

“是嗎?”

宗堯凝視著潔漪,呆住了。潔漪臉上漸漸地涌上一片紅,宗堯喃喃地說:

“潔漪!”

“什麼?”潔漪彷彿了一驚。

“我說……”

“你說什麼?”

“我說……”宗堯繼續凝視著面上的紅暈擴大,加深。他輕輕地說,“我說……”

“你說吧!”說,溫而鼓勵地。

“潔漪,假如我說出什麼來,不會冒犯你嗎?”宗堯輕聲說著,緩緩地握住了前的髮辮,不敢擡起眼睛來,只注視著髮辮上繫著的黑綢結,很快地說,“潔漪,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一直太崇高了一些,高得使我不敢接,不敢仰視。這幾年以來,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怎麼樣困擾我。每年寒暑假我到這兒來度假,臨行前總髮誓要向你說,但,一見你就失去了勇氣,假如你覺得我的話冒犯了你,我就要淪萬劫不復的境地了。所以,我始終不敢說,潔漪,我自知對你而言,我是太渺小,太低賤了,儘管我在別人面前會有優越,一見到了你就會覺得自卑。我無法解釋,但是,潔漪,我不能再不說了,我不能永遠用嘻嘻哈哈的態度來掩飾我的真。這幾天,和你日日相對,我覺得再不表示,我就要炸了。現在,我說了,你看不起我的話,我就馬上收拾東西回重慶。現在,請告訴我,你心裡是怎麼樣?”

宗堯說這一段話的時候,始終低著頭,不敢面對潔漪,直到說完,潔漪卻毫無靜,既不說話,也不移。宗堯不能不擡起頭來了。但,當他看到的臉,不大吃了一驚,原來泛紅的臉現在是一片青白,眼睛遲滯地凝視著前方,一也不。宗堯張地抓住的手,纖長的手指冰冷的,他搖撼著,喊:

“潔漪,潔漪,你怎麼了?”

依然木立不,他猛烈地搖,說:

“是我說錯話了嗎?潔漪?是我不該說嗎?你生我的氣了嗎?”

潔漪仍然不說話,可是,有兩顆大大的淚珠溢出了的眼眶,沿著那大理石般的面龐,滾落了下去。宗堯更加慌了,他自責地說:

“我不應該對你說這些,潔漪,我錯了,我不該說!我不該用這些話來冒犯你,我該死!”

潔漪還是不,但,新的淚珠又涌了出來。宗堯呆呆地一會兒,猛然跺了一下腳說:

“我回重慶去!”

說著,他向門口就走,才走到門口,潔漪發出一聲驚喊,宗堯回過頭來,潔漪對他衝過來,迅速地投進了他的懷裡。用手捶著他的口,哭著喊:

“哦,堯哥,你真壞,你真壞,你壞了!你欺侮我!你明知道我的心,可是你讓我等這麼久!我以爲你在重慶有了朋友了!你太壞了!你太可惡了!你到現在才說,我從十二歲就開始你了,你到現在才說,我以爲你永遠不會說了,你欺侮我……”

宗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攬懷裡的軀,俯下頭去,用脣堵住了那絮叨著的小到宇宙在旋轉,旋轉,旋轉……然後是一段像永恆那麼長的靜止。

窗外,一個人影悄悄地避開了,這是紹泉。他走出了後院的院門,在後山的一棵榆樹下站住,這正是薄暮時分,天邊堆著絢爛的彩霞。他修長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佇立著,自語地說:

“只有我,永遠徘徊在屬於別人的門外!”

他對著落日苦笑,笑著笑著,兩滴淚水滾落了下來。他在樹蔭下席地而坐,把頭埋進了手心裡。

一個暑假如飛地過去了,在歡愉中,日子總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轉瞬間,院裡的梧桐葉子已變黃了。曆九月初,重大要開學了,宗堯和紹泉開始整理行裝,準備返回重慶。

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陣秋雨。宗堯正把最後一件洗好熨好的長衫收進旅行袋去,潔漪悄悄地溜了進來,把一個長方形的紙包塞進他的食籃裡。

“那是什麼?”宗堯問。

“白糕,你最吃的,給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會吃得撐死。”宗堯那堆得滿滿的食籃說。

潔漪微微一笑,走到他邊,靜靜地站著。宗堯看著,堆滿一肚子的話,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潔漪先勉強地笑了笑,說:

“到了重慶,一個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堯說。

“別太貪玩,放了寒假,馬上就來。”

“你放心,我會立刻飛來,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過,潔漪,夜裡等我,每夜,我的夢魂一定在你枕邊。”

“宗堯。”潔漪輕輕喚了一聲,把前額靠在他的前,宗堯攬住了,就這樣依偎了好一會兒,靜靜地,只聽得到院子裡的雨聲,潔漪嘆了一口長氣,說,“如果能化你的影子就好了,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一生一世,永不分開。”

“潔漪。”宗堯說,“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該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監視得嚴嚴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審你。”

“我怎麼可能背叛你?”

“誰知道!你有那樣一個榮的外號!”

“那是開玩笑的。”

“反正你不可靠,以後,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麼,你就不敢做對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會記住。潔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都在監視。”

潔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堯說:

“我該走了,等會兒趕不上車子。紹泉到哪裡去了?”

“他去和後山上的那棵榆樹告別,他說,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和那榆樹做了朋友,臨走得告別一下。這人真有意思。”

“他是個癡人,一個多的人,一個好人。我的朋友裡面,我就喜歡他。現在,只好去找他了,看樣子,他跟榆樹的難解難分,也不下於我們呢!”

“別去。”潔漪拉住了他。

“要趕不上車子了。”

“趕不上,就明天再走。”

“潔漪。”宗堯捧住了的臉,細細地凝視著低聲地說:

“宗堯,聽那個雨聲!雨那麼大,明天再走吧!”

“潔漪。”

“宗堯,你知道那一闋詞嗎?我念給你聽。”

“唸吧。”

“秋來風雨,生在梧桐樹,明日天晴纔可去,今夜郎君住。”

宗堯俯下頭,是一個難解難分的吻。

一聲門簾響,把兩個的人驚了。宗堯鬆了手,潔漪紅著臉退到窗子旁邊。紹泉如未覺地走了進來,一件藍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溼了,頭髮上也是溼淋淋的。宗堯掩飾地說:

“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見了,趕不上車子可唯你是問!”

“嘿!”紹泉衝著宗堯咧了一下說,“我可不知道誰耽誤了時間!我在後山的榆樹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別,越告別越離不開,所以我想,乾脆還是明天走吧!何況人家已經說了:‘明日天晴纔可去,今夜郎君住’呢!”

潔漪紅著臉了一聲,奪門就走,宗堯

“潔漪!”但,潔漪已經跑走了。宗堯埋怨地對紹泉說:

“看你!”

“還怨我呢!你去追吧!珍惜這最後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紹泉說著,把宗堯推到門外,關上了房門,就和倒在牀上,閉上眼睛,輕輕地說,“明日天晴纔可去,今夜郎君住。多麼旖旎的致!我呢?孤家寡人,寡人孤家,如此而已!”

夜裡,雨大了。紹泉被風雨驚醒,朦朧地喊了一聲:

“宗堯!”

沒有人答應,他翻了一個,室是暗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用手枕住頭,又了一聲:

“宗堯!”

依然沒有人答應。他沉思地躺著,對宗堯的牀看過去,漸漸地,他的眼睛能習慣於黑暗了,於是,他看清宗堯的牀是空的。他呆了呆,瞭然地著帳頂,默默地搖了搖頭。

這時的宗堯,正躺在潔漪的邊,潔漪瑟著他,滿面淚痕,他握的手,懇切地說:

“漪,你相信我,寒假我們就結婚。”

“宗堯,”怯怯地說,“我已經完全是你的人了,反正這是遲早都會發生的事,我絕不後悔。只是,你千萬別負了我!”

“潔漪,不信任我是罪過的,我向你發誓,假如我負心,我就遭橫死!”

潔漪矇住了他的,然後,著了他的,他們深深地吻著。然後,潔漪平躺在牀上,凝視著黑暗的窗格說:

“我不後悔,堯哥,我早就等待這一天,我是你的,完完全全是你的。從我十二歲起,我就夢想會爲你的妻子,但是,我多害怕!害怕重慶那麼多的孩子,怕你那些同學,怕許許多多意外。現在,我不怕了,我已經是你的了。”

“是的,漪,你是我的妻子。”

“還是你的影子。”

“是的,我的影子妻子。”

“不!”潔漪痙攣了一下。“別這樣!別!”

“你怕什麼?漪?我的心在這兒,永遠別怕!”

染白了窗紙,潔漪推推宗堯:

“去吧,別給傭人們撞見了!”

宗堯下了牀,吻了潔漪,溜回到臥室裡。紹泉在牀上翻了一個,發出幾聲囈語,宗堯看著他,他正睡著。於是,他鑽回了自己的被窩裡,等待天亮。

這日午後,他們終於乘上了到重慶的汽車。

車子顛簸地行走著,公路上泥濘不堪,車行速度十分緩慢。宗堯和紹泉倚在車子裡,都十分沉默,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一會兒,宗堯打開旅行袋去找一條手帕,隨手出了一張照片,宗堯拿起來一看,是潔漪的一張六寸大的照片,明眸皓齒,婉約溫,靜靜地睜著一對脈脈含的大眼睛。這一定是潔漪悄悄塞進他的旅行袋裡去的。他翻過照片的背面來,看到了一首小詩:

車遙遙兮馬轔轔,

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遊兮西秦,

願爲影兮隨君

君依兮影不見,

君依兮妾所願!

握著這張照片,他不神馳魂飛。紹泉對那張照片正背面都張了一眼。點了點頭,拍拍宗堯的肩膀說:

“你真是個天之驕子,好好把握住你所得到的!”

“宗堯,又在給你的影子寫書是不是?”紹泉一面對著鏡子刮鬍,一面問。

“唔。”宗堯哼了一聲,依然寫他的。這是一間小斗室,是宗堯和紹泉在校外合租的一間房子,學校原有宿舍,但擁嘈雜。紹泉和宗堯都是經濟環境較好的學生,紹泉的家在昆明,時有金錢接濟,宗堯雖然父母都淪陷在北平,卻有都的姑母按時寄錢。所以,在一般流亡學生裡,他們算是經濟況很好的了。他們都嫌宿舍太,就在距校不遠的小龍坎租了一間屋子合住。

“我說,宗堯,我有兩張票。”

“唔。”

“怎麼樣?一齊去看看?”

“唔。”

“你到底聽見了沒有?”

宗堯擡起了頭來。

“什麼事?”

紹泉走過去,把手按在宗堯的肩膀上。

“我說我有兩張票,你趕快寫完這封信,我們一起去看話劇。”

“哪兒的話劇?”宗堯不大興趣地問。

“抗建堂。”

“大概又是傅小棠主演的吧?”

“不錯,去不去?”

“好吧,等我結束這封信。”

信寫好了,宗堯封了口,和紹泉一起走出來,紹泉對他上下說:

“換件長衫吧!”

“我不是追傅小棠去的,犯不著注意儀表!”宗堯笑著說,一面打量了紹泉一會兒說,“唔,鬍子颳得這麼,看來真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如果我是傅小棠,準要爲你心!”

“那麼,真可惜你不是傅小棠。”

抗建堂裡賣了個滿座,這正是話劇的全盛時期。紹泉弄到的兩張票,位子居然還很好,在第四排正中間,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傅小棠是個個子很高、纖穠適中的子,濃眉,眼睛大而黑,脣薄而堅定,長得算,就是有一些“火氣”,因而缺了幾分弱的,卻也加了幾分率直和活潑。年齡不大,頂多二十歲,眉目之間,英氣多過了,大眼睛機靈靈的,滿堂一掃,顧盼神飛。

第一幕落幕後,掌聲雷,紹泉拉了拉宗堯的袖子,低聲說:

“到後臺去看看!”

紹泉追了傅小棠這麼久,也只在後臺可以和傅小棠談一兩句而已。宗堯跟著紹泉到後臺,後臺一片,道、化妝品、服裝散了一地。還有別人送的花,又著一些看客,花香,人影,大呼小,換佈景的人員在跑來跑去。宗堯和紹泉好不容易纔進去,看見傅小棠已換好了下一幕的服裝,正站在化妝室門口,和一個大塊頭、滿臉橫的人在講話,紹泉皺皺眉,低聲說:

“這傢伙就是重慶的地頭蛇,正轉著傅小棠的念頭呢!”

這時,那大塊頭在用命令的口吻說:

“我們就說定了,傅小姐,散了戲我開車子來接!”

“不行!”傅小棠斬釘截鐵地說,“我已另有約會。”

“小姐,你總要給面子吧!”

傅小棠搖搖頭,大塊頭不容分辯地說:

“別說了,傅小姐,反正我拿車子來接!”說完,轉就走了。

傅小棠挑著眉,手叉在腰上,一臉憤恨之。紹泉咳了一聲,招呼著說:

“傅小姐!”

傅小棠眼睛一轉,看到了紹泉,笑了笑說:

“是你,小宋!怎麼有工夫來,明天沒有考試?”

“就是有考試也會來的。”紹泉說,一面把宗堯介紹給傅小棠,傅小棠對宗堯上上下下看了看,點點頭說:

“李先生第一次來吧?”

“並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話劇,”宗堯說,“只是第一次和你正式見面。”

“你和小宋是同學呀?”

“是同學也是好友,同室而居,整天聽他談你。所以,對你我也相當了。”

“是嗎?”傅小棠瞬了瞬紹泉,邊浮起一個含蓄的微笑。正要說什麼,有人來催促準備出場了,宗堯對傅小棠深深地了一眼,匆匆地說:

“傅小姐,散了場我們來找你。”

回到了前面,宗堯對紹泉說:

“追孩子,別那麼溫吞吞,拿出點魄力來,據我看來,這位傅小棠對你並不是毫無意思呀!”

“你別說大話,散了場怎麼找?”

“約去吃消夜。”

“別忘了那個大塊頭!”

“如果你連鬥那個大塊頭的勇氣都沒有,你還追什麼傅小棠?”

最後一幕還沒散場,宗堯附在紹泉耳邊,他儘快去弄一輛小汽車來,如果弄不到,就三輛黃包車等在後門口。然後,他預先到了後臺,沒多久,落幕銅鑼一響,傅小棠走了進來,對宗堯揮了揮手,又去前臺謝了幕。宗堯趕過去,抓住的手臂說:

“別卸妝了,馬上就走,免得那個大蟑螂來找麻煩!”

“大蟑螂?”傅小棠想起了那大塊頭那副長相,和宗堯的形容,不爲之捧腹。於是,跑進化妝室,拿了一件披風,也不卸妝,就跟著宗堯溜出後門,紹泉早已租了一部汽車等在那兒,三人剛剛坐定,就看到大塊頭的車子開來。他們風馳電掣地開了過去。傅小棠回頭了大塊頭的車子一眼,就放聲大笑了起來。宗堯說:

“別笑,當心他明天來找你麻煩!”

“我纔不怕他呢!”傅小棠豪放地甩甩頭,說,“看他能不能吃掉我!”

“他真吃掉你,一定要害消化不良癥。”宗堯說。

“你知道我的外號是什麼?”

“不知道。”宗堯搖搖頭。

“他們我波斯貓。”

“哈!大蟑螂吃波斯貓!”宗堯也大笑起來了,說,“簡直可以畫一張漫畫,大蟑螂吃波斯貓,被反咬一口。”

於是,他們三人都縱聲大笑了。

深夜,宗堯和紹泉回到了他們的小屋裡,宗堯說:

“這位傅小棠並不像你說的那樣難以接近嘛!”

“真的,”紹泉不解地皺著屬說,“今天很反常。我問你,宗堯,你怎麼把約出來的?”

“怎麼約?我就快跟我走!”

就跟你出來了?沒有拒絕?沒有推託?”

“沒有呀,大方極了,一點忸怩都沒有,拿了披風就跟我出來了。”

“是嗎?這倒怪了。”紹泉深思地著宗堯,宗堯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

“好好努力,祝你功!睡覺吧!”

紹泉仍然呆著宗堯,宗堯站在書桌前面,拿起書桌上的一個鏡框,裡面是潔漪的那張照片。他把照片放到邊,輕輕地吻了一下,再放下來。去了長衫,倒在牀上,幾乎是立即就鼾聲大起了。紹泉躺在另一張牀上,徹夜翻騰到天亮。

“宗堯,再陪我一次。”

“不行,我已經陪了你四次了。”

“這是最後一次。”

“紹泉,你要面對現實,追孩子不能總是兩人搭檔,你總要單槍匹馬地去作戰的!”

“不知怎麼,你不在我就毫無辦法,有了你,空氣就又生又活潑,缺了你就沉悶得要命。”

“你需要訓練!別把事看得太嚴重就好了!”

“再陪我去赴一次約,如何?”

“最後一次!”

“OK!”

宗堯把一頂農人用的斗笠戴在頭上,帽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眉和眼睛。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坐著。他手邊的釣魚竿出在前面那條小溪上,浮標靜靜地漂在水面,微微地盪著。

這是個十分好的下午,初冬的太暖洋洋的,天是一片明淨的藍,幾朵白雲在緩緩地移。宗堯並沒有睡著,他只是瞇起眼睛來,悄悄地注視另外那兩個遊伴。紹泉和傅小棠都站在岸邊,注視著溪水,紹泉不知在對傅小棠說些什麼。傅小棠穿著一件白,一條綠呢西服,披散的長髮上繫了一條綠髮帶,長髮卻被風任意地吹拂著。一隻手拉著一枝柳條,子搖搖晃晃地前後擺。沒一會,的頭往後一仰,宗堯聽到了爽朗的聲音在大聲說:

“如果等他釣到魚呀,月亮都快下山了!”

宗堯知道他們在說自己,就乾脆把帽子整個拉下來,遮住了臉,真的闔目假寐起來。冬日的燻人醉,只一會兒,宗堯已朦朦朧朧了。就在這朦朧之中他到鼻子一陣的,他皺皺眉,用手鼻子,繼續小睡。但,那的東西爬到他的眼皮上,額頭上,又下來,溜進他的脖子裡,他一驚,手一把抓住那往脖子裡爬的東西,睜眼一看,他抓住的一稻草,稻草的另一端,卻被一隻若無骨的小手握著。他拉掉了斗笠,坐正了子皺眉頭說:

“紹泉到哪裡去了?”

“我打發他去買水果去了。”

“你打發他?”

“嗯。不可以嗎?”

宗堯咬住下脣,沉思地著,面前這張麗的臉,那對大而黑的眸子正固執而熱烈地凝視著他。是半跪半坐在宗堯的邊,他可以覺到呼吸中的那熱氣。他默默不語,說:

“你要做多久的姜太公?”

“但願一直做姜太公,沒有人打擾。”

“嫌我打擾了你?”

“嗯。”

“那麼,很容易,趕我走吧!”

“真的,你走吧,我要睡一下。”宗堯冷淡而生地說,把那頂斗笠又遮到臉上去。可是,立即,斗笠被人扯了下來,傅小棠的大眼睛冒火地近了他,地盯著他的臉,急促地問:

“宗堯,你爲什麼一定要逃避我?”

宗堯抓住了的手,也急促地說:

“你別傻,小棠,睜大眼睛看清楚,紹泉溫文忠厚,才華洋溢,你放過他,你就是笨蛋……”

“我不管!我不管!”提高了聲音,張地起伏著,“我爲什麼要管他?他的才華關我什麼事?你用不著對我說這些!宗堯,別騙你自己!你騙得了自己騙不了我,你的眼睛已經對我說明了!我瞭解得很清楚,宗堯,我不傻,是你傻!”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昏了頭了!”

“宗堯,你是個男子漢嗎?”傅小棠瞇起了眼睛,低聲音有力地問,的臉離他的那麼近,兩人的呼吸使空氣都炙熱了。“宗堯,爲什麼你要逃避?爲什麼你不承認?你我,不是嗎?你第一次見我就了我,不是嗎?你騙不了我!你的眼睛對我說明一切!宗堯,你爲什麼要折磨你自己呢?你敢對我當面說你不我?”

“小棠,聽我說……”宗堯的聲音沙啞而張。

“宗堯,別說了,你爲紹泉做的工作已經夠多了。宗堯,別!”搖著的頭,披散的頭髮拂到他的臉上,然後,撲過來,的手勾了他的脖子,脣灼熱地著他的。宗堯也慄地攬住了,越攬越,他的脣飢地追索著的,的長髮把兩個人的頭都埋了起來。終於,他猛然推開了,從草地上跳了起來,他的面蒼白凝肅,呼吸急促張,啞著聲音說:

“小棠,離開我,請你!”

“我不!”回答是簡短,固執,而堅定的。

“小棠,我告訴你,你沒有權利讓我做一個負心人!”

“你指紹泉嗎?我從沒有過他!宗堯,你太忠於朋友了!”

“不只紹泉,小棠,在都,有一個孩子正等著我寒假去和結婚。”

傅小棠猛地站了起來,仰著頭著他,的眼睛閃爍著,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

“你?”問。

“是的。”

“現在還?”繼續問。

他用舌頭乾燥的脣,半天沒有說話,終於掙扎地說:

“我想……”

“你不用想,你已經不了!”傅小棠堅定地說,熱烈地著他,“你不了,你遇到我之後就不了,是嗎?是嗎?”

“小棠,別我!”宗堯的眼睛發紅,渾抖。

“宗堯,別躲開我,”傅小棠又近了他,狂熱地說,“我從沒有,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完了。宗堯,你不知道我多你……而你也我,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這是罪過的!”宗堯

我是罪過嗎?”傅小棠毅然地甩了一下頭,把一頭長髮拋到腦後,大著說,“可是我不管!我什麼都不管!我只

知道我要你,我不管紹泉,不管你都的朋友!我只要你!要你!我不顧世界上的一切,不顧天和地,我只要你!”淚水滾到的面頰上,啜泣著,掉轉向後面跑去。宗堯像生似的站在那兒,不能移。傅小棠邊哭邊跑,卻一頭撞在捧了一大堆水果走來的紹泉上,把他猛烈地推開,水果散了一地,像箭一般跑走了。紹泉怔怔地說: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宗堯依然呆呆地站著,紹泉走了過去,不解地問:

“怎麼了?宗堯,發生了什麼事?”

“你別惹我!”宗堯大聲地說,就往地下一坐,曲起膝蓋,把頭埋在膝蓋裡。

紹泉完全愣住了。

宗堯在他的小室中踱著步子,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再走回來,整個晚上他已經不知道走了幾百個來回。紹泉用手枕著頭,呆呆地仰視著天花板,不時發出一兩聲深長而無奈的嘆息。空氣是沉重而凝肅的,兩人誰也不開口。然後,宗堯停在書桌前面,凝視著潔漪的那張照片,咬了咬牙,他猛地把那張照片倒扣在桌子上,又繼續踱著步子。紹泉從牀上坐了起來,不耐地說:

“你能不能停止這樣走來走去,你把我的頭都弄昏了!”

“你管我!”宗堯沒好氣地說。

“我才懶得管你呢!”紹泉也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卻又接著說了一句:“你最好回都去!”

宗堯站定了,直著紹泉說:

“我爲什麼要回都去?我知道,你就想趕走我,我就偏不回都去!”

“你回不回去與我什麼相干?”紹泉氣憤憤地說,“反正你是個風流種子,是個大衆人,你儘可對孩子不負責任,始終棄!”

宗堯衝到紹泉的牀前,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咬著牙說:

“我告訴你,你惹我,當心我揍扁你!”

“我不怕你,宗堯,”紹泉冷冷地說,“我只是提醒你,別忘了你有個影子在都,‘影’失去了‘形’是不能單獨存在的。”

“這關你什麼屁事?你只是怕我接近傅小棠!”

“別提傅小棠,我是爲了你好。”

“你爲了我好?哼!紹泉,你只是爲了傅小棠!但是,我告訴你,我並沒有對不起你,我發誓半個月以來我沒有見過傅小棠一面!”

“那又有什麼用呢?你們不見面,一個整天在這屋子裡像被困的野那樣跑來跑去,一個在劇團裡天天摔東西罵人,演壞每一個劇本。我說,宗堯,你還是立刻回都的好,已經放寒假了,你爲什麼還不回去?”

“我不要你管!你管我!”宗堯大

“我就要管你!你應該馬上走!你要對潔漪負責任!”紹泉也大聲

“不要提潔漪!”

“我就要提,你對不起潔漪!對不起潔漪!對不起潔漪!對不起……”

宗堯對著紹泉的下揮去一拳頭,紹泉倒在牀上,立即他跳了起來,也猛撲宗堯。像兩隻激怒的野,他們展開了一場惡戰,室的桌子椅子都翻了,茶杯水瓶摔了一地,兩人纏在一起,紅著眼睛,拼命撲打著。終於,紹泉先倒在地上,無力反擊了。宗堯著氣站著,手臂上被玻璃碎片劃破了,在滴著。他吃力地把紹泉拉起來,扶到牀上。然後,他反向室外跑去,紹泉掙扎著擡起子來,大喊著說:

“宗堯,已經半夜一點鐘了,你到哪裡去?”

“別管我!”宗堯了一聲,衝到外面去了。

半夜三點鐘,宗堯像個病患者一樣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傅小棠旅館裡的房間,蒼白著臉坐在傅小棠推給他的椅子裡,傅小棠拉住了他,審視著他的臉:

“你怎麼了?你和誰打了架?”

宗堯把傅小棠拉進了懷裡,地擁住,吻像雨點般落在的臉上,他息地說:“小棠,我你,我你,我再也沒有辦法,我掙扎過,可是,你的吸引力比什麼都強!”

“宗堯!”傅小棠大喊了一聲,啜泣地把頭埋進了宗堯前的服裡。

紹泉:

我真不知道該怎樣來問你,但是,你是宗堯的好友,我們又曾經共度過一段好的時,我除了給你寫信之外,簡直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我想,你一定會立刻回我信的,是嗎?

我已經兩個月沒有收到宗堯的片紙隻字了,我寫去的信全沒有迴音,寒假已去了一半,也見不著他的人影,我實在心如麻。他是不是病了?還是有什麼意外?你能立即回我一封信嗎?我需要知道實,有任何事,都請你坦白告訴我,別瞞我,好嗎?我和宗堯的,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你面前,也不掩飾我的焦灼和不安了。連宵惡夢頻頻,心驚跳,懸念之,難以言喻。心無法多寫盼即賜復。

後山的老榆樹頗念故友,但願你有暇能再來都,和它一敘。

即祝

愉快

潔漪

紹泉把信紙放了下來,沉思地用手支著頤,默默地凝視著書桌上那個有著潔漪照片的鏡框。照片裡那瑩澈的眸子依然那樣單純、信賴地注視著這間小屋,注視著這不可思議的世界,這充滿了紛擾迷惘的的人生……紹泉嘆了口氣,學宗堯的辦法,把那個鏡框倒扣在桌子上。只要看不到這對眼睛,好像就可以逃避掉一些良心的負荷。慢慢地,他站起來,穿上一件長衫,拿著那封信,走出了小屋,搭車到重慶市區去。

走進旅館,站在傅小棠房間的門口,他敲了敲門。門立即開了,傅小棠正在梳妝檯前梳妝。披散的濃髮像霧似的充滿了迷的力量,熱的明眸愉快而生著他,高興地說:

“嗨!紹泉,好久不見!”

紹泉看看給他開門的宗堯,宗堯看來也滿面春風,他拉住紹泉的手,笑著說:

“來得正好,紹泉,願不願意做我們的結婚證人?”

“怎麼?”紹泉愣住了,皺攏了眉頭,呆呆地著宗堯,“宗堯,你們是認真的?”

“婚姻的事還兒戲嗎?”宗堯笑著說,“小棠已經辭去劇團的工作了,我們預備下星期六結婚,請你做證人,怎樣?幹嗎那樣愁眉苦臉的?”

“紹泉,”傅小棠走了過來,微笑地著他說,“別做出那副樣子來,我把我們劇團裡的小百靈鳥介紹給你好不好?很喜歡你,說你是中國古典男子呢!”

紹泉鎖著眉,對宗堯說:

“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談。”

宗堯愣了一會,就跟著紹泉走出去,傅小棠在裡面笑著說:

“別人只說人喜歡鬼鬼祟崇的,你們男人也這樣故作神!”

在走廊裡,紹泉把潔漪的信掏出來給宗堯看,宗堯默默地看完了,閉了閉眼睛,靠在牆上,默默無語。紹泉追著問:

“宗堯,你預備如何代潔漪?你要我怎麼樣回的信?你說!”

宗堯呆呆地站著,像個木偶。

“宗堯,你說呀!你到底預備怎麼辦?”

宗堯慢慢地擡起頭來,著傅小棠的房門,吞吞吐吐地說:“我離——不開——小棠。”

“那麼,你要我告訴潔漪,你已經移了?”

宗堯不語。

“宗堯,你決定了是不是?”

“紹泉,”宗堯再傅小棠的房門,眼睛裡涌上了淚水,他拉住紹泉的袖,困難地說,“我走到這一步,已經註定要做一個負心人,不是對潔漪負心,就是對小棠負心。紹泉,我沒有辦法,潔漪清麗雅潔,像一泓池水,小棠熱奔放,像一團火焰,我承認,我現在已被小棠燒熔了,我離不開也離不開我。我只有對潔漪負心了,潔漪是個寬大而溫子,會諒解我的。”

“你要我把一切詳坦白告訴潔漪?”紹泉問。

“是的,你告訴吧!”

“宗堯!”紹泉反對地

“紹泉,我沒有辦法,反正,我離不開小棠!”宗堯絕,轉衝進了小棠的房間裡。

紹泉呆呆立著,半天后,才嘆了口長氣走了。

這天夜裡,紹泉費了一整夜的時間,寫了撕,撕了寫,到天亮,才寫好了一封信給潔漪。他依照了宗堯的意思,把真實的事全寫了進去,只是,用盡了心機,寫得十分委婉,又加了許多他自己的勸和自責,如果他不拖著宗堯去接近傅小棠,這事或者不會發生,所以,他自認是無法辭其咎的。

信寄出去了一星期,沒有收到回信。一天下午,紹泉走進他和宗堯合住的小屋,卻赫然發現一個正坐在書桌前面。

“潔漪!”紹泉驚異地

潔漪擡起那對充滿哀傷的眸子來,靜靜地著他。蒼白憔悴,瘦弱伶仃,看來孤苦無告。穿著一件黑的長大,懷裡抱著的古箏,像個幽靈般坐著。紹泉被的憔悴和衰弱所震驚,不了一聲:

“潔漪!”

“我要見見宗堯。”輕輕地說,聲音苦而低沉。

“好,潔漪,你等著,我馬上去找他來。”紹泉急急地說,立即跑出去,了一輛出租汽車,直奔重慶市區。

一小時後,紹泉和宗堯一起回到小屋裡。潔漪還是和剛纔紹泉離開時一樣地坐著,一也沒。宗堯走了進來,看到了潔漪,不住慄地說:

“潔漪!”了這一聲,他就呆住了,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半天之後,才嚥了一口口水,艱地說,“潔漪,請原諒我,我對不起你。”

潔漪一瞬也不瞬地著宗堯,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輕聲說:

“宗堯,你最聽我彈古箏,是嗎?要不要聽我彈一個曲子,算我跟你告別。”於是,把箏平放在膝上,立即彈了起來,隨著一段震的樂聲之後,聲地和著音樂,唱了起來:

昔君與我兮,

形影潛結,

今君與我兮,

雲飛雨絕。

昔君與我兮,

音響相合,

今君與我兮,

落葉去柯!

昔君與我兮,

金石無虧,

今君與我兮,

星滅離!

唱完,擡起眼睛來,直到這時,大顆的淚珠才沿著的面頰向下滾落。宗堯和紹泉都被的神和歌聲所震懾住了,誰都無法說話。潔漪在桌上巡視,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把古箏的琴絃一齊挑斷。然後,把琴拋在地下,慘然一笑說:

“從前伯牙爲知己毀琴,我也一直認爲你是我唯一的知音,從今起,我也不再彈箏了。”

說完,站起來,向門外就走。宗堯追到門口,著說:

“潔漪,別走!”

潔漪站住了,頭也不回地說:

“馬上有一班車子開都,我要去趕車子。你回去吧,我並不怪你,一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會回到我邊來了,那麼,就此而止吧!讓紹泉送我上車,你回去吧!代我問候那位傅小姐!”

這段話說得冰冷而堅定,有種不容反駁的力量,宗堯像被釘死似的站在門口,無法移。紹泉追上了潔漪,沉默地護送到車站。

到了車站,忽然顛躓了一下,紹泉本能地手扶住了咬咬牙,站穩了,臉十分蒼白。紹泉注視著,忽然,他大吃了一驚,在潔漪起背脊的一剎那,他看出的變化了,那件長大不能掩盡的臃腫態。他一把抓住了的手臂,急急地說:

“潔漪,你爲什麼不說?”

“說什麼?”茫然地問。

他看了的肚子一眼,的臉更白了。

“一直想寫信告訴他,”困難地說,“但是怕影響他念書的心,而且,我想,他寒假就會回來結婚,四五個月的孕不會看出來的,還是等他回來再說,誰知道……”的聲音哽塞住了。

“你剛纔爲什麼不告訴他?”紹泉問。

“告訴他?”甩了甩頭,直著紹泉說,“假若他已經不我了,我爲什麼要用這一塊來拖住他?他的個我瞭解,他會對這孩子負責任的,但是,我要這樣一個勉強的丈夫做什麼?他會恨我一輩子,記住我是用這種方式來捉住他的。不,我不會這樣做的。”

“潔漪!”紹泉急急地,“你是個傻瓜!他該對這孩子負責任!你應該讓他負起責任來!”

“不!”潔漪搖著頭,“夫婦之間,如果剩下的只有責任的時候,就是最可悲的時候了!”

“聽著!潔漪!”紹泉,“你等在這兒!我去把宗堯來,你就是不和他結婚,以後也得有個妥善的安排!你等著,別上車!”

“不要!紹泉!”潔漪著,但紹泉已邁開大步向回頭跑走了。

當宗堯跟著紹泉氣吁吁地趕來,潔漪已經搭上了去都的汽車,僕僕於渝蓉公路上了。紹泉抓住宗堯的領,著氣,瞪大了眼睛說:

“你得追上潔漪,假如你不負上責任,我會把你的眼珠打出來!”

“我乘明天的車子去都。”宗堯靜靜地說,“你放心,紹泉,我不會讓那孩子沒有父親!”

“小棠那兒?”紹泉猶豫地問。

“我等會兒去跟說明。”

紹泉不說話了,他們默默地站在車站,宗堯茫然地注視著遠方,眼睛裡是一片淚

宗堯倚著車窗坐著,再有五分鐘,車子要開行了。他把前額抵在窗玻璃上,一陣酸楚的覺像大浪般衝擊著他,他的眼睛朦朧了。在朦朧中,他似乎看到昨夜傅小棠那對又哭又笑的眼睛,那火一般燒灼的眼睛,這眼睛像一塊烙鐵,從他心上的創口上烙過去。這陣尖銳的刺痛使他的神志迷糊了。

車子快開了,忽然,他的視線被一個人影吸住,他看到一個人正對著這邊揮手,同時又喊又地狂奔而來,等他跑近了,宗堯纔看出是紹泉。是的,他來送行了,於是,他把手出車窗,對紹泉揮了揮。

“宗——堯——”紹泉在,一面仍然跑著。

“紹泉!再見!”他也

“宗堯!小棠——”

底下的話沒聽清楚,車子開了。他大聲問:

“小棠怎樣了?”

“小棠自殺了!”

宗堯跳起來,衝到車門口,不顧已開行的車子,拉開了車門,他跳了下去。他摔倒在路上,車子揚起一陣灰塵,開走了。紹泉跑了過來,劇烈地著氣。宗堯站起,居然沒有傷,他一把抓住了紹泉的服,急急地問:

死了?”

紹泉猛烈地搖搖頭。

“沒有死,在醫院裡急救。”紹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我發現的,不知道吞了什麼,你,一直你,得慘極了!”

“有救沒有?”

“我不知道。”

宗堯瘋狂地向市區跑去。

在醫院裡,急救了二十四小時的傅小棠終於離了險期。宗堯一直坐在的牀邊,握著的手,當醫生宣佈危險期已過,他把頭撲在的枕邊。

“上帝,”他喃喃地,“哦,上帝!”

紹泉走過去,輕輕地搖了搖他。他擡起佈滿紅的眼睛和淚痕狼藉的臉來。紹泉低聲說:

“我想,你不會離開了?”

宗堯握了傅小棠的手,傅小棠正昏睡著。他一語不發地把這隻手拿起來,在自己的面頰上。

“潔漪怎麼辦?”紹泉問。

宗堯愁苦而哀懇地了紹泉一眼。

“既然這樣,”紹泉說,深深地著宗堯,“我也不願意潔漪的孩子沒有父親,宗堯,你願意把那孩子給我嗎?”

宗堯驚異地著他。

“紹泉,你的意思是?”他囁嚅地問。

“我到都去,如果潔漪答應的話,我想在曆年前和結婚。”紹泉寧靜地說。

“紹泉,”宗堯激地說,“我謝謝你。”

“別謝我,”紹泉微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見到潔漪,就深深地上了,但,那時候是你的,我心裡也還有……”他了牀上的傅小棠一眼,嘆了一口氣。“命運真是件奇怪的東西。”

“無論如何,我還是謝你。”宗堯說,又輕輕加了一句,“好好待潔漪。還有——那個孩子。”

“你放心,宗堯。”

於是,兩個男人的手地握住了。

第二天,紹泉搭車去了都。

這年除夕,紹泉在都和潔漪結了婚。宗堯卻先一日偕同傅小棠從重慶飛了昆明。此後,宗堯和傅小棠就失去了蹤跡,有人說,他們在山間居了起來,也有人說,他們雙雙飛了國。反正,他們再也沒有消息了,或者,在他們兩人的天地裡,是不需要有第三者存在了。

那年五月,潔漪生了一個孩子。那是和紹泉唯一的一個孩子,因爲,從生產之後,潔漪就纏綿病榻。死於一九四二年底,那時的小兒纔剛會走路。

紹泉明白,潔漪只是宗堯的一個影子,失去了宗堯之後,這影子就在逐漸渙散中,最後,終於幻滅了。紹泉記得自己以前講過的話:

“影子失去了,形是不能單獨存在的。”

而今,影子終於消失了。宗堯拋開了他的影子,紹泉只抓住了一個影痕。

他埋葬了潔漪,帶著小兒離開了都。

從此,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蹤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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