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棋天下》第二十四章 乍聞議論
「九哥走了,有什麼話也可以說了吧?」煥王收斂了笑容,頗為認真的問道。
趙卿言怯寒的拉了拉大氅,道:「如果你是在問包拯的事,我沒什麼特別想說的。」
煥王嘆口氣,道:「無論你怎麼想我都不會怪你,你就告訴我,包拯的死是意外,還是你有意為之?」
趙卿言有些不解的問道:「有意為之?」
煥王道:「冉聽瞳那個冤案。」
趙卿言閉上眼睛思索片刻,問道:「冤案?」聲音有些冷冽。
煥王深深看著他,道:「你果然還是記著這件事的。冉聽瞳是冉桐軒最重要的家臣,於冉桐軒無異於手足,於冉星塵和冉浩煵也猶如父親。冉浩煵從繈褓時便被冉聽瞳收留在邊,待他如子。冉聽瞳死後你便將冉浩煵留在王府做你的書僮,名是下人,你對他可是不曾有毫虧待。包拯是害冉聽瞳冤死的罪魁禍首,你恨他也在理之中。」
「我邊的下人就沒有我虧待過的。」趙卿言驟然出聲,語氣並不激烈,「十三叔,你很瞭解我,我的確恨他,但我絕不至於以這樣卑鄙的方法害死他。我早就說過,如果有必要,我會在合適的時候當麵去質問他。但是我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不會原諒他的所作所為,我對他自詡為聖賢仁者的行為冷笑不屑,也僅限於我對他不滿。我是恨他,但我並不打算向他報復什麼,因為很稚,不是嗎?」
煥王問道:「你還記得你曾經說過什麼嗎?」
趙卿言道:「在冉聽瞳被鍘的時候,我說過『你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希不要有一天需要我拿自己去試你能不能履行』。在包拯進樞院那天你請客,我說過『虎毒不食子,人若沒有私心就不是人了,大義滅親那就是泯滅人』。然後他說我目無王法,我說『王法是王定的,人的良心是自己帶的,我隻求問心無愧,不求無愧於天下』。」頓了頓,問道:「你是指這些吧?」
煥王頷首,苦笑道:「你一向一語驚人。」
趙卿言冷冷一笑,道:「我總覺得就算是真小人也要比偽君子好很多倍,我一直看他不順眼,他的行為令我不齒。」
煥王嘆道:「好吧,我知道了,你的確不會如此大乾戈的殺他。」
趙卿言道:「當然,他不值我搭上自己的名譽去殺害。我頂多是在試探傀儡宮敢不敢手,然後判斷有所失誤。一個敢殺了我七個侍掛在樹上警告我的人,也肯定敢殺朝廷命,甚至會直接下手殺了我。我派遣了那麼多大侍衛保護,防衛何等森嚴?他不死,也會像我所說的,傀儡宮會殺人來栽贓我。說實話,我很慶幸死的是他,而不是其餘沒有取死之道的人。如果我沒有提前說出我的推斷,十三叔今天坐在這裡又會是什麼樣的口吻?」
煥王沉默了一會兒,道:「墨兒,我不是在懷疑你,我隻是怕你因為這次的事到刺激做出一些不該做的事。」
趙卿言淡淡道:「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脆弱。」
煥王有些激的開口,目容:「你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堅強。你隻是以為自己不在乎,以為自己可以冷靜的麵對,以為自己不會再因此恐懼,但是你做不到,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趙卿言轉過,背對著他,低聲道:「我累了。」
煥王道:「墨兒!」
趙卿言道:「我知道,你們不用一遍遍的提醒我,我不想聽。」
煥王沒有再說話,倒了杯茶水一飲而盡,扭頭去看湖中的景象。
過了很久,趙卿言突然開口問道:「十三叔覺得我說錯了嗎?」
煥王問道:「哪句?」
趙卿言取了塊栗子糕掰碎了一點點丟到湖裡餵魚,道:「我對包拯說的那些話。」
煥王道:「我覺得沒錯,我本也不是很贊同他的看法。」等了等,見趙卿言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又問道:「你對包拯的不喜是因為當年的那件事,還是因為看法的不一致?」
趙卿言專心餵魚,道:「應該都有吧。我那時候是八歲,懂的不是很多。但冉聽瞳給我留下的記憶中,他是個是個非常優秀,溫文爾雅的人。這樣的人不該死,而包拯單純是因為急於立功,就那麼殺了他。」
他的眼中帶上了一說不清是什麼的,聲音低而啞:「冉聽瞳直到臨死前,還在和我們說不要哭,風大,眼睛會疼。還在拜託輕風照顧浩煵,在說不要讓冉浩煵和他一樣擁有不願回首的往事。他在鍘刀落下的那一刻還帶著微笑,對輕風說『謝謝』。我已經忘了我那時候是多大,大約六七歲吧?輕風帶我去輕風宮玩兒,我第一次看見他。淺青的長衫,背著手站在樹下,臉上帶著溫潤的笑容。他讓我坐在他懷裡,麵前放著琴,為我彈我喜歡的曲子。我和他說,『我想做君子,君子是你這樣的吧?』他笑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想法,讓我一定要做和輕風一樣的君子,不染凡塵,不爭世事,不困世俗。那之後,很多回,我坐在左邊,浩煵坐在右邊,他給我們講輕風的故事。他說是輕風收留了他,對他有如手足,他一生也還不起這段恩。他說,他所能做的,就是在活著的時候盡自己全力去答謝輕風,在自己死後,不要給輕風留下困擾。之後……」
趙卿言有些艱難的吸了一口氣,真真切切的回憶著不願回首的往事:「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夢。在夢裡,我夢到了輕風為了救冉聽瞳四奔走,甚至…甚至向包拯跪下。他跪下……懇求。你知道輕風的高傲吧?我已經記不清他當時說了什麼,但我每每夢醒都會滿臉的淚,心如刀絞。會像現在一樣,口堵得難。在夢裡,我問輕風,我去求皇叔吧?讓皇叔放了冉聽瞳好不好?他沒有說話。我還夢到在大牢裡,冉聽瞳一的傷,他卻渾不在意地說沒事,好的,反正也沒多日子了。他出手想我,又在要到的時候猛然停住,生怕弄髒了我的頭髮。輕風抱著我讓他,說,我不敢讓浩煵來看你,你就把他當浩煵吧,他倆都差不多大。他原來那麼漂亮的手上又是泥又是,指甲都斷了——他的手是用來彈琴的,指甲一直修剪得特別整齊。好可怕,指甲斷了,翻起來,看的我好疼。然後,大概是弄髒了我的臉吧?他連忙用手去,裡不斷的道歉。我學著浩煵師父師父的他。輕風笑了,把我放下,讓我離他近點。冉聽瞳費力的把手出來,仔細的著我,開始笑著說我和浩煵一樣長得像瓷娃娃一樣,長大一定是個大人。我糾正他,說我要做像輕風那樣的君子,特別特別認真。他笑的更開心,連聲說好,說浩煵以後就是我邊那個追隨著輕風的他。笑著笑著他就哭了,抓著我的手特別用力,貪婪的看著我。我被他嚇到了,又掙不開,回頭去看輕風,卻看到他背對著我眼淚。最後,冉聽瞳跪在地上向輕風磕頭,特別用力,磕上就沒完了,額頭上都是,直到被輕風拚命拉住才作罷。我特別奇怪,輕風的力氣很大的,冉聽瞳叔叔『手不能提』,但為什麼輕風卻拉不住冉聽瞳叔叔?我問他們,他們都沒有理我,而是一直在說著另外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一直說,一直說,恨不得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直到獄卒把我們強行攆出去。走到門口,輕風仰天長嘯一聲,一拳打在牆上,牆上凹下去一個深坑,他的拳頭上也都是。他左手攥著拳,指甲陷在裡,就順著指一滴滴的往下滴。他突然力的跪倒,雙手著我的肩,瘋了一樣向我不斷的道歉,說他不忍心讓星塵和浩煵看到這一幕,委屈我了。」
他說到一半的時候手裡剩下的半塊栗子糕便因為手的抖掉進了水中。趙卿言看著魚爭搶著將栗子糕飛快吃完,目有些模糊,轉頭看向煥王,笑著問道:「十三叔,你說我這個夢,可怕嗎?」
煥王看著他令人心疼的笑容,口一陣鈍痛,低低道:「你不要這樣。」
趙卿言角帶著哭一樣的笑容,道:「十三叔,我好心疼,好心疼啊!我本就無法想象,輕風他是怎麼放下他那再高傲不過的尊嚴,向包拯,向獄卒,向那麼多的人下跪,向他們懇求查清案件,懇求不要毆打冉聽瞳。冉聽瞳常年病弱的,本不住獄卒的毆打,被打得一口一口的吐。獄卒說讓他跪下求饒,他滿麵微笑,說反正怎麼都是要死的,挨幾下打,無所謂。輕風說,『我替他跪,不要打了』。聲音很低,很平靜,甚至讓我到現在都懷疑我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麼。但我彷彿聽見了流的聲音——十三叔你信嗎?我真的聽到了流的聲音。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嗎?你知道輕風是多麼傲的一個人嗎?他是一個寧可死也不願意說一句話的人,是一個皮開綻、刀劍加也能傲然冷笑的人。但它卻對著那麼一個小小的獄卒下跪,為什麼?為什麼?我恨死姓包的了,他殺了那麼善良的冉聽瞳,他得輕風下跪,他害浩煵好不容易有的親人就這麼沒有了。他不該死嗎?我不該恨他嗎?啊?十四歲,我夢到了冉聽瞳,醒來之後我本就抑製不住心中的恨意,我抓起來刀,拄著拐踉踉蹌蹌的跑到他的住,我想殺了他。但我沒有手。冉聽瞳說過,輕風也說過,沒有人沒有做過錯事,如果我因此去記恨包拯,那就是他們的錯了。他們將我捲到那裡麵已經分外愧疚,如果我因為他們的原因殺了包拯,那輕風會傷心,冉聽瞳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的。何況,他應該不會再害人了吧?我扶著牆往家走,什麼也顧不得,失聲痛哭,哭著回到王府,昏倒在門口。去年包拯來到樞院,看著他自詡正人君子的臉,我好想把麵前的滾茶潑到他臉上,嗬,我好佩服我自己,居然忍下來了。哈哈哈,這回他死了,雖非我本意,但我真的好開心,夜裡笑醒了好幾次。」
煥王起拉住他的手,低聲道:「墨兒,你冷靜點,當心。」
趙卿言似乎平靜了一點,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涼亭的頂:「輕風上有著兩種東西——蘭花的無無求和竹子的嶙峋傲骨。輕風的太,他的和溫和真的太。是冉聽瞳幫他補上了他所沒有的,也是冉聽瞳教我們做人不能至至剛。我模仿著輕風,模仿著冉聽瞳,想做好一個我自憧憬的君子。看著我上青的袍,看著滿院竹蘭,看著浩煵再無笑容的臉,我都想不起來我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在湖畔像父親一樣拉著冉浩煵,臉上掛著乾淨笑容的的人的樣子了。」
「墨兒……」
趙卿言輕吐出口氣,道:「放心吧,我沒那麼容易就哭出來,不用擔心我吐。我隻是,有點想冉聽瞳了。」仰頭強忍著淚水,沒有被煥王拉著的手死死握拳,半長的紮掌心,滲出幾鮮。
煥王忍淚道:「我知道,你不要哭,不要哭。」
「不會的。」趙卿言將煥王的手握得了些,靜靜地躺著,緒慢慢平靜下來。他的手很涼,覺不到任何的溫度,煥王手上的熱度也完全傳不過去。趙卿言看著遠湖畔的竹子,輕聲問道:「吶,十三叔,你說冉聽瞳該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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