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否》第二十八章
北國多雪,隨著時歲一日日近了除夕,下得便愈發肆意起來,紛紛揚揚地落滿天地,再被大風吹卷而起,漫漫飛揚。長安城里早高掛起了燈籠,白雪映襯著火紅,落在眼里一派喜氣,仿佛將人上寒意也驅散了不。
朝中事務漸稀,大小員也都盼著年假到來,好在家個安閑。
未央宮里銀裝素裹,殿外風雪摧刮,殿暖意熏染。
李延貞聽罷匯報,忽然道,“說起來,蘇卿和楚卿最近似乎走得近了不?”
楚明允挑了眉梢,低笑一聲剛要答話,就被蘇世譽給搶了先,“臣與楚大人連日里有不的政務往來,接難免也就多了些。再者,我們兩人同朝多年,關系向來和睦,怎麼談得上是突然走得近了。”
楚明允完全不記得自己和蘇世譽是向來和睦的。
“也是。”李延貞點了點頭,對著蘇世譽笑道:“年尾將至,史臺諸事妥當,元月復朝前你可有的清閑了?”
“是,”蘇世譽道,“雖偶有作枉法之輩,但吏治總的還是清明規整,也是陛下的清閑。”
“朕不是聽你說這個的,”李延貞擺擺手,看著他道,“既然無事,除夕那日休朝后你就別回府了,留在宮里陪朕守歲如何?”
被忽視一旁的楚明允目掃過兩人,意味不明地扯了扯角,也不出聲打攪。
蘇世譽明顯一愣,確認了自己并未聽錯后才答道,“蒙陛下抬,但恕臣難以從命。”
“為何不可?”李延貞問。
“年尾陛下應與嬪妃聚宴共度,外臣混雜其中,實在聞所未聞。”
“那不召們,只有朕與你不就行了?”
蘇世譽看他一眼,無奈道:“那就更違背宗法禮制了,恐怕要遭人詬病。”
“朕乃九五之尊,誰敢妄議?你只管說答不答應。”
“臣職責正是監察吏,又怎能以法?”蘇世譽單膝跪下,“陛下好意,臣心領了。”
“蘇卿,”李延貞不滿道,“當年朕為東宮之時你也不是沒有陪在宮中過,如今為何這般不愿?何況如今你父母皆已亡故,親人也不能見了,沒了闔家團圓,你獨自回府又有什麼意思?”
蘇世譽垂首,無人可見之眸陡然一黯,一時沒有出聲。
片刻的安靜讓李延貞遲緩地意識到說錯話了,可自己本就是一片好意,也不便收回前話,只能微有不安地盯著那個影。
只是須臾蘇世譽便站起來,輕嘆了口氣,抬眼時毫無波瀾,“彼時臣是陛下伴讀,陪侍在旁并無不妥,可今時不同往日。”他頓了頓,“另外,既然陛下還記得,也就應當記得那年除夕為何臣不得回府,與您一同被足東宮。”語氣微沉下幾分,“陛下,謹言慎行。”
李延貞怔住,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目落到一旁楚明允上復又收回,閉口不言了。
楚明允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們神,忽然輕咳了聲,帶著笑開口:“其實陛下也不必擔憂蘇大人。他表弟如今正在臣府上住著,蘇大人若是嫌獨自在府中寂寞,想必也是會過來的,臣一定替陛下用心招待。”
這話里挑撥的意味實在太明顯,蘇世譽微皺了眉看他,竟沒反駁。李延貞直直地盯了楚明允一會兒,末了一言不發地別開了頭。
他們兩人走出殿時正落著雪,遠目而去盡是皚皚雪。蘇世譽忽然駐步,著頭頂鉛灰重云,沉默許久,冷風割過嚨,他看著已經走出了好幾步遠的楚明允忽然開口,“楚大人。”
聲音被吹得零落破碎,楚明允停了步,側看他,“嗯?”
蘇世譽抬步走近,積雪在腳下踩出細小的咯吱聲響,他站在他面前,緩緩地出一個笑來,“除夕封篆后,待我回府換上常服便會前往,勞煩你了。”
“前往?”楚明允詫異道,“蘇大人要來我府上?”
“是,”蘇世譽道,呼出的白氣彌散,他向遠慘淡日頭,語氣溫和,“這個冬日的確是太冷了些。”
楚明允沒能讀懂他的意思,“……蘇大人府上……炭火不夠?”
“倒不至于那般貧寒。”蘇世譽淡笑了聲,“怎麼了,方才不是說要用心招待,現下就不歡迎我了?”
“怎麼會,”楚明允笑了笑,“隨時恭候。”
雪地上兩對腳印很快就被覆蓋無痕,他們并肩漸行漸遠,融茫茫雪景。
其實李延貞所言不錯,回到府里也是伶仃一人,總對著牌位空坐一宿終歸寂寥。何況這個冬日,……太冷了些。
除夕那天尚算得上晴朗,只是近暮時忽然又下起了雪。蒼穹積云,庭院堆雪,寒風吹得窗欞震響。
秦昭將窗子關,轉過臉來看向倚在塌上的人。楚明允早換下了袍,捧著只手爐,半張臉都埋在白狐裘中,他閉著眼似是睡,眼睫卷長,眉目安靜。
秦昭的腳步聲才響,楚明允便出了聲,也不睜眼,“他過來了?”
“時間還尚早。”秦昭道,“不過既然蘇世譽要來,府上不布置一下嗎?”他目掃過一如往昔的陳設,“全長安,怕是咱們這里最沒年味了。”
“你嫌不夠喜慶?”楚明允慢慢掀起眼簾,似笑非笑道,“那剪些喜字帖上門窗,再擺上紅燭瓜果,我和蘇世譽坐在堂上,你同杜越換上新服把堂給拜了如何?”
“師哥。”秦昭癱著臉看他。
那日后秦昭和杜越雖說和解,面上看起來無事,可相對而時卻變得沉悶起來。秦昭心里藏著事自然無言,而杜越瞧他沉默的時候愈多,難得識相地跟著閉,這日漸地彼此連對話都了起來。
楚明允笑了聲,不再他傷口,坐起來,隨手把散開的長發撥到后,“沒什麼好布置的。若是蘇世譽來了不滿意,轉頭便走了才是真合我心。”
“他怎麼會想來這里?”秦昭問,“因為杜越在這兒?”
“你當蘇世譽跟你一樣?杜越于他,可沒那麼大吸引力。”楚明允瞥了他一眼,復又低眼打量著描金手爐,“不知道他是在籌謀什麼,我方才想了許久也沒能琢磨清楚。而且,”他頓了頓,微蹙眉道,“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蘇世譽對我的態度似乎比之前好了不。”
秦昭想了想,“也許是你們接多了,他將你視之為友了。”
“呵,”楚明允冷笑了聲,不無嘲諷地道:“你沒留意過嗎?蘇世譽邊較親近的都是杜越那種不帶腦子就出門的,顯然他不喜與心機過重的人往過深。而我為人如何,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那你是意思是?”
“讓府中嚴戒,盯蘇世譽帶來的人。”
又在室里閑呆了片刻,他們估著時辰將近,便起去了正廳。
廳中軒敞,兩兩相對地擺開了四張小幾,旁邊各放有小爐,炭火燒得通紅,整廳暖意融融,冷風卷著雪沫吹,在紅廊下化開點點水漬。
杜越蹲在角落里,背對著他們不知在鼓搗什麼。
“干嘛呢?”楚明允道。
杜越回頭,輕哼了聲,滿眼得意,“不告訴你。”
楚明允瞄著他擋在前的一堆煙火,“你個子太矮了,遮不全。”
“靠!”杜越猛地起,“你……”
秦昭站在楚明允后看著他,黑眸沉靜。他心頭一跳,匆忙地避開視線,想起秦昭恐怕還生著氣,這時再招惹楚明允指不定對方會不會再護著自己,只好頗識時務地嘀咕,“老子還小著呢,再過幾年肯定就比你高。”
楚明允聽得真切,懶得理他。
后腳步聲忽起,青婢匆忙趕來通報,楚明允漫不經心地應聲,轉過去,一抬眼,微愣。
庭中紅梅怒放,滿眼風雪中顯出一人影。黑發如墨,雪如華,蘇世譽獨自踩過積雪穩步而來,撐一把紫竹骨傘,風盈滿袖,仿佛一瞬間寒梅冷香于他行走間無聲綻放,隨飛雪染上他肩頭,如一卷風骨清韻的寫意畫作。
“靠!我表哥就是好看!”杜越不知何時湊上前來。
楚明允掃了他一眼,指尖微,忍住了當著蘇世譽和秦昭的面揍他的沖。
蘇世譽已走廊下,收傘的作一頓,看向杜越,“阿越,好好說話。”
“表哥!你真好看!”杜越眉開眼笑地湊上去。
蘇世譽淡笑了聲,又轉而對著楚明允微頷首:“楚大人,久等了。”
“還好。”楚明允看向外面,“蘇大人,居然是獨自前來?”
“原本便是我自己要來,帶些旁人做什麼?”蘇世譽看著他笑道。
楚明允微挑了眉,笑道,“隨口問問。”
他們隨蘇世譽一齊在席上落了座,茶水菜品依次上來,熱氣蒸騰人。楚明允悄無聲息地離了席,轉到廊外影里,問道:“怎麼樣?”
影衛道:“主上,府與周圍都已清查完畢,沒有任何可疑人。”
“……”楚明允困地向廳中正與杜越談的蘇世譽,緩緩地蹙了眉,“……居然真是一個人。”
蘇世譽忽然似有所般地偏頭看了過來,正撞上了楚明允的目。四目相對,他不及反應,蘇世譽卻淡淡一笑,轉而收回了視線。
清冽的冷風夾著梅香悠轉廊下,他靜默片刻,繼而低聲吩咐道,“知道了,你們都退下吧。”
用罷晚飯,婢們收拾了碗筷,上了溫酒金橘,便悉數退下,留他們四人繼續守歲。
偌大的正廳頓時有些空闊,杜越抱著杯盞蹭到蘇世譽旁坐下,嘿嘿一笑,“表哥我陪著你啊!”
楚明允往一旁瞥去一眼,秦昭面無表地垂著眼,一點也不愿看向那邊。他低聲一笑,也挪席過去挨著蘇世譽,“他自然是由我陪著,得到你?”
在場三人都微詫地看著他,而楚明允不不慢地給蘇世譽倒下盞酒,斜眸看向秦昭,“你還坐那麼遠干嘛?”
秦昭心領神會,猶豫了一瞬,跟著坐了過來。四人這麼圍爐而坐,廳中就空的更厲害了,蘇世譽淺抿著酒,目掃過杜越別扭地瞟著秦昭的樣子,但笑不語。
杜越地將目收回,暗嘆一聲,注意力隨之落在了杯盞之上,當即不滿地出了聲:“怎麼只有我的是茶?!”
楚明允慢悠悠地道:“酒喝多了不長個,你還小著呢。”
杜越抖地指著他,“我……”蘇世譽看了他一眼,他生生改口,“……勞這麼久,大過年的你還榨我。”
蘇世譽收回視線,笑道:“你不是向來一杯就倒的嗎,喝茶也好。”
“那多沒意思啊,”杜越皺著臉,“而且表哥這都多年了,我現在不一樣了,早就不是一杯倒了,不信你讓我喝一個試試?”
蘇世譽笑笑,“我信就是了。”
杜越一下噎住,偏正對著楚明允笑瞇瞇的模樣,頓覺不爽至極。他喝盡了茶水,而后猛地手抓過了酒壺倒了滿杯,仰頭灌了下去,作迅猛一氣呵,得意洋洋地對上了秦昭擔憂的視線,亮了亮杯底,“我就說沒事吧。”
秦昭看著他滿臉通紅,但眼里的確是清明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杜越便樂呵呵地又滿上一杯,看著楚明允和蘇世譽,飲下一口,“我就說……”他話音一頓,手上不覺松了力氣,一歪頭倒在了旁的秦昭上。
秦昭眼疾手快地一手攬住杜越,一手撈住杯子放還桌上。
楚明允隨手搭在蘇世譽肩上,嘖嘖嘆:“蘇大人,你這表弟還是真沒說假話,也不知多年來是怎麼只長了一口酒量的。”
蘇世譽沒有接話,默然地拉下了他的手。
秦昭低頭看著懷里昏昏沉沉的杜越,猶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我送他回屋。”也不待那兩人回答,直接就起走出。
藥廬里有淡淡草藥苦香,燈影寂寂。秦昭躬將杜越放在榻上,杜越忽然反手拽住了他襟,邊睜眼邊迷迷糊糊地念叨,“還……還能喝……”
“嗯。”秦昭將襟解救下來,“睡吧。”
“咦?”杜越猛地睜開眼,呆愣愣地瞧了他一會兒,“秦昭?……你終于理我了。”
“沒有,”秦昭道,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怎麼會不理你。”
他記得那年依稀也是這樣的冬季。
連年大旱后舉家逃荒,途徑蒼梧山時只是睡了一夜,醒來便被獨自拋下了。他明白,兄長能作勞力,小弟尚在襁褓,只有他應該被拋棄,他都明白。
那時雪重山,霜凍林寒,他一張臉冷僵到連醫圣都束手無策,自此再也牽不起任何細微表。
又冷又,卻無端地拼命想活下去,所以在山間遇見師哥時會發了狠地撲了上去,結果自然是被一把掀翻踩在了地上。楚明允年時的眉眼還總是郁,直直地細看了他半晌才松了腳,“……原來是個人。”
他掙扎地想爬起卻沒力氣,抬眼見楚明允后有小孩急急地追上,“姓楚的,你再不等我我就跟你師父告狀!”
楚明允漠然,“隨你。”
那小孩就看到了他,眼眸亮了一亮,笨手笨腳地把他拉了起來,“你也是上山拜師的嗎?我是不是馬上要有師弟了啊?”后半句是問楚明允的,對方冷眼不語。
而他在長久的冷冬之際,終于及了溫度。
從未料到會有人一襲青衫也能暖如。
思緒回落,秦昭低聲又重復道,“……我怎麼會不理你。”
可他忘了杜越是醉著的,全然不聽他說什麼,顧自扯著他的袖顛三倒四地念叨。秦昭湊近細聽,微微愣住。
杜越聲音極輕極小,卻是極認真地道:“……對不起,秦昭,對不起,我……我不應該那麼罵你,可是之前你都不理我,我知道我錯了,秦昭,我不敢跟你道歉,秦昭,別生氣了……你別生我氣了……”
他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睜開一線的眼又閉上,徹底睡了過去。
心頭酸,間哽,秦昭靜靜地看著他,良久良久,猶豫地握住了他的手,終于低啞地開口道:“……你能不能,別總看著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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