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第28節
大度,辦任何事也變得以和為貴。甚至對大自然也采取和解的態度。
對各天每日早晨飛來啄食殘存的落霜紅果的小鳥的也抱有一種親切。
我連對老師的憎恨也忘卻了!我已經從母親、朋友、所有一切事中擺出來,
了自由之。但是,我還不至於愚蠢到產生這樣的錯覺,以為這新的日子住著舒暢,沒
有必要下手就可以實現世界麵貌的改變。任何事,從結尾的角度來看,都是可以寬恕
的。我到已經把從結尾的角度來觀察事的目變自己的目,而且還親自著手我
斷這種結尾。這正是我的自由的據。
那樣的念頭雖說是突然產生,但是焚毀全閱這種想法,就猶如定做的西服穿起來特
別會。仿佛生下來就立誌要這樣做。至仿佛從與父親相伴,初次邂逅金閣這天起就
在我的孕育著等待開花。在年的眼裏,金閣是世上非同尋常的,憑借這一點,
我早已備日後為一名縱火者的種種理由了。
1950年3月17日,我修完大穀大學的預科課程。第三天,即19日正好是我滿21歲的生
日。預料三年級的績是相當可觀的,名次是對人中的第對名。各科中績最差的是國
語,42分。曠課時數在總時數的610小時中占218小時,超過三分之一。盡管如此,多虧
佛爺的慈悲心,這所大學沒有留級生,所以我能夠進人本科。老師也默認了這一事實。
我置學業於不顧,以遊覽免費參觀的寺廟和神社度過了從晚春到初夏的這段好的
日子。隻要是足所能及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起這樣一天的事:
我走過妙心寺的大街寺前可,發現一個以同樣快漫步伐走在我前麵的學生的影。
他佇立在一爿古老的低房簷的香煙市買香煙時,我看見了他在製帽下的側臉。
這是一副蹙雙眉、白皙、機敏的側臉,一看他的製帽,就知道他是京都大學的學
生。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這是一雙活像濃重的影子流瀉過來的視線。這時候,我直覺
地到“他無疑是個縱火者”。
下午三點。這時刻多麽不適宜於縱火。一隻迷途在柏油馬路上飛舞的蝴蝶,翩翩翻
翻地圍繞著香煙鋪前播在小花瓶裏的衰萎了的山茶花。白山東花枯萎的部分是茶褐,
如同被火燎後一樣。公共汽車總也不到站,馬路上的時間停滯了。
不知為什麽,我到這個學生正朝著縱火的道路一步步地往前走。我直截了當地把
他看做是個縱火者。他膽敢選擇縱火最困難的白天向自己的堅定立誌的行為緩慢地移
著腳步。他的前方有火和破壞,他的背後有被棄了的秩序。我從他的帶著幾許嚴肅的
製服背影中,產生了這樣的覺。也許我在腦海裏做過這樣的描繪,一個年輕的縱火者
的背影就應該是這樣子的。照的裹著黑嘩嘰服的脊背布滿了不吉利的兇兆。
我放慢了腳步,準備尾隨這個學生。走著走著,我竟覺得他的左肩稍傾斜的背影,
似乎就是我的背影。他遠比我英俊,但他無疑是與我同樣的孤獨、同樣的不幸、同樣從
的妄念中波同樣的行為所驅使。我尾隨著他,不知不覺地產生了這樣的覺:我仿佛
預先看到了自己的行為。
晚春的下午,明的氣氛極度的沉悶,這樣的事是很容易發生的。也就是說,我變
了雙重結構,我的分預先模仿了我的行為,當我一旦堅決實行的時候,就會讓我清
清楚楚地看到平素看不見的我自的形象。
總不見公共汽車的影子,公路上渺無人跡。正法山妙心寺的巨大的南門通將過來。
左右兩扇大大地敞開的門,仿佛要把所有的現象都統統地吞進去。從這裏眺,它那巨
大的框架裏,並吞了敕使門和山門的位子重複的狀況、佛殿的屋脊瓦、繁多的鬆樹,再
加上被鮮明地切開的一部分藍天,甚至還有幾片薄雲。走近大門,可以看見寬闊的寺廟
縱橫走向的石板地和許多小廟的牆壁等等無盡的東西也加進其中。然而,一旦進門
裏,就知道這座神的大門,在其門收有蒼穹的全部和雲彩的全部。所謂大寺廟就是
這樣的玩意兒。
學生鑽進了大門。他繞過敕使門的外側,佇立在山門前的荷花池畔。然後又站立在
橫地麵的中國式的石橋上,仰著聳立的山門。我想:“他縱火的目標就是那座山門
吧?”
那是一座壯麗的山門,被火包圍是最合適不過了。在這樣一個明的下午,大概不
可能看見火吧。於是它被大量的濃煙所包圍,看不見的火焰著天空的景,隻有過
及的蒼穹歪歪扭扭地搖晃著才曉得的吧。
學生走近山門了。他為了不讓我家覺,繞向山門的東側看了我一眼。正值出外化
緣的僧回寺廟的時刻。僧們腳用草鞋,三人一隊群地從東邊的小徑踏著石板路並
排走過來。草笠都掛在手上。回到住之前,他們都遵循化緣的規矩,隻能將視線掃到
眼前三四尺的地方,彼此不得頭接耳,靜靜地在我的麵前走過,據向右邊了。
學生在山門苦又躊躇起來。終於,他將於靠在一柱子上,從兜裏掏出了剛才
買來的香煙,然後慌裏慌張地環視了四周。我心想;他準是借煙來引火吧。果然不出
所料,他裏叼著一支煙,湊近臉劃著火柴。
瞬間,火柴的火苗閃爍著小小的明的亮。我覺得學生的眼裏甚至看不見火的
,因為這時午後的正好包圍著山門的三方,隻在我所在的一邊投下了影子。短暫
的瞬間,火苗於傳在荷花池畔的山門柱旁的學生的臉龐近,浮現出類似火的虛幻議的
東西。接著,在他的猛然揮的手上熄滅了。
僅是火柴熄滅,學生似乎心裏仍然到不放心。他又用鞋底小心地將扔在基石上的
煙火踩了踩,然後愉快地起煙來,將被留下來的我的失置於一旁,自已踱過了石
橋,經過敕使門,悠然地出了在投下延著排房屋的影子的大路上看得見的南門,走
遠了。
他不是縱火者,隻是一個在散步的學生。也許僅僅是一個有點無聊、有點貧寒的青
年罷了。
對於把這-一看在眼裏的我來說,並不喜歡他那種謹小慎微,譬如不是為了放火,而
隻是為了一支煙卻如此膽怯地環顧四周。也就是說,那種學生哥的逃避法規的小氣的
喜悅,那種小心地踩踏已經熄滅了的煙火的態度,實是過於謹慎了。總之,他的“文化
素質”,尤其是後麵的玩意兒,我是很不欣賞的。就是靠這種分文不值的素貢,他的小
小的火苗被安全管理了。他大概在為自己是火苗管理人、是一位對社會毫不懈怠的完
的管火人而自鳴得意吧。
明治維新以後,京都城外的古老寺廟所以很被焚,就是這種素質的賞賜。即使
偶然失火,火也會被踩滅、被分截,乃至被管理的。以前絕非如此。知思院在永三年
失火,其後還多次征人劫。明德四年,南禪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剛殿、大雲庵等
都失過火。延曆寺在元二年化為灰燼。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罹難於戰火。三十三間
堂在建長元年毀於一旦。本能寺則在天正十年的兵荒馬中焚毀……
那時,火與火互相親近了。火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分截、被貶低,火總是能夠同別的
火攜起手來,糾合無數的火。大概人也是這樣的吧。火不論在哪裏,都能夠召喚別的▒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火,它的呼聲很快地傳達到了。各個寺廟的被焚,全是由於失火、連遭火災或是戰火所
致,並沒有留下縱火的記錄。即使古時某個時代有像我這樣的男子漢,他也隻能是屏住
氣息。臺縣等待時機。各個寺廟有如一日一定會被焚毀的。火是富而放肆的。隻要等
待,鑽空子的火就一定會相繼而起,火與火就一定會攜手完它應該完的使命。實際
上,金閣隻不過是由於罕見的偶然才免於火災。火自然而起,滅亡和否定是常態,建造
起來的寺廟一定會被焚毀,佛教的原理和規則是嚴地支配著人間的。即使是縱火,那
也是過分地訴諸自然、訴諸火的各種力量。所以曆史學家無論誰都不把它當做縱火來看
待。
那時候,人間是不安寧的。1950年的現在,人間的不安也不亞於當年。如果說各個
寺廟由於不安寧而被焚毀,那麽今天的金閣豈有不被焚毀的道理呢?
我做得上課,卻惟獨經常去圖書館。5月的一天,我遇見了我一直回避的柏木。他看
見我回避的樣子,就興致地追趕上來。我心想:假使我拔就跑,他的X型的是不
可能追上的。但是,這種想法反而使我停住了腳步。
柏木揪住我的肩膀,氣籲籲。這大概是在放學後的五點半景,為了避免見柏
木,我從圖書館出來後,繞到校舍後麵,從西邊簡易的教室和高高的石牆之間的通路走
過來。那裏是一片荒地,野叢生,地上扔下了許多紙屑和空罐,悄悄地溜進來的孩子
們在投棒球。他們的喧囂聲越過玻璃門窗,使放學後落滿灰塵的排書桌的教室顯得格
外空無人。
我停住腳步,是在我經過那裏向主樓西側走去,來到掛著“工作室”牌子的花道部
小屋前的時候。沿牆聳立的排樟樹,越過小屋屋頂,把過的細小的葉影,映現
在主樓的紅磚牆上。沐裕著夕照的紅磚極了。
柏木著氣,靠牆支持著子。樟樹搖曳的葉影,給他那副總是憔悴的臉增添了
彩,並投以奇妙地躍的影子。也許是與他不相稱的紅磚的反襯下才顯得這樣的吧。
“是5100元哩。”柏木說,“到這個5月底,就是5100元哩。你的這筆債,要靠自己
是越來越難以還清嘍。”
柏木說著從兜裏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措據--這些借據他總是放在兜裏--掏了
出來,攤開讓我看了看。我剛要手去拿,他慌忙地守好又放回兜裏,大概是怕我把
它弄破了吧。我的眼睛裏隻留下了刺眼的朱紅拇指紋的殘像。我的指紋顯得格外的淒
慘。
“快點還吧。也是為你好嘛。管它是學費還是別的什麽錢,不都是可以挪用嗎?”
我默不作聲。麵臨世界的悲慘結局,我還有義務還債嗎?我的驅使,本想以
此向柏木做點暗示,但又打消了。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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