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刺客風雲》第一章 巳正 · 1

無數黑騎在遠來回馳騁。遠長河之上,

渾圓的落日;孤城城中,

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巳正。

長安,長安縣,西市。

春寒料峭,燦然。此時的長安城上空萬裡無雲,今日應該是個好天氣。

隨著一陣嘎吱聲,西市的兩扇厚重坊門被緩緩推開,一面開明旗高高懸在門楣正中。外面的大街上早已聚集了十幾支駱隊。他們一看到旗子掛出,立刻喧騰起來。夥計們用牛皮小鞭把臥在地上的一頭頭駱駝趕起來,點數貨箱,呼喚同伴,異國口音的嚷聲此起彼伏。

這是最後一批在上元節前抵達長安的胡商隊。他們從遙遠的拂林、波斯等地出發,日夜兼程,就為了能趕上這個長安最重要的節日。要知道,從今晚開始,上元燈會要持續足足三夜,大唐的達貴人們花起錢來,可是毫不手

西市署的署吏們一手持簿,一手持筆,站在西市西口的兩側,面無表地一個一個查驗通關文牒和貨。今天日子特殊,西市比平時提前半個時辰開啟。這些署吏都想趕快完工作,回家過節去,查驗速度不覺快了幾分。

一位老吏飛快地為一隊波斯客商做完登記,然後對排在後面的人招招手。一個穿雙翻領栗短袍的胡商走過來,把過所雙手呈上。

老吏接過去看了一眼,頓時愣住了。

這份過所本無懈可擊。申請者作曹破延,粟特人,來自康國。這次來到長安一共帶了十五個伴當、十五峰駱駝和一匹公馬,攜帶的貨是三十條羊氈毯和雜皮貨,一路關津都有守的勘過簽押。

問題不在過所,而在貨

老吏做這一行已有二十年,見過的商隊和貨太多了,早練就了一雙犀利如鶻鷹的眼睛。十六個人,卻只運來這麼點貨,均攤下來本得多高?何況長安已是開春,氈毯行走低。這些貨就算全出手,只怕連往返的開銷都蓋不住——萬裡長路上,哪有這麼蠢的商人?

老吏不由得皺起眉頭,仔細打量眼前這位胡商。曹破延大約三十歲,高鼻深目,瘦削的下頜留著一圈邦邦的絡腮黑胡,像是一把刷。如果算上他頭戴的白尖氈帽,整個人得有七尺多高。

老吏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曹破延一一回答。他的唐話很生,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詞,臉上一直冷冷的沒有笑容,完全不像個商人。老吏注意到,這家夥在答話時右手總是不自覺地去腰間。這是握慣武作,可惜現在他的腰帶上只有一個空的小銅鉤。

出於安全考慮,所有商人的隨在進城時就被城門監收繳了,要出城時才會歸。

老吏不地放下筆簿,圍著曹破延的商隊轉了一圈。貨沒有任何問題,普通貨。十五個伴當都是胡人,,尖頭鞋,年紀都與曹破延相仿。他們各自牽著一峰駱駝,默不作聲,但肩膀都微微繃著。

“這些家夥很張。”老吏暗自做出了判斷,提起筆來,打算在過所上批上一個“未”字——意思是這個商隊份存疑,得由西市署丞做進一步勘驗。可筆未落下,卻被一只大手給攔住了。

老吏抬頭一看,發現一個濃眉寬臉的漢子,正在沖他微笑。

“崔六郎?”

這個人在西市是個有名的掮客,人脈甚廣,舉凡走貨質庫、租房尋人、訴訟關說之類,找他做中介都沒錯。所以他雖無,在西市地面兒卻頗吃得開。

崔六郎笑瞇瞇道:“還沒吃朝食吧?我給老丈你捎了張餅。”然後遞過去一張熱氣騰騰的胡麻面餅,正面綴著一粒粒油亮的大芝麻,香氣撲鼻。老吏一,發現在面餅的反側深深著一枚小小的直銀鋌。他暗自掂量了一下,怕不有二兩,雖不能做現錢,但也能給閨打支好簪子了。

“這幾位朋友頭一次到長安來,很多規矩都不清楚,還請老丈通融。”崔六郎低聲音道。

老吏略作猶豫,還是接過面餅,然後在過所上批了個“聽”,準許市。崔六郎叉手致謝,轉過去,流利地說了一連串粟特語。曹破延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既無欣喜也不興

在崔六郎的帶領下,那支小小的駝隊順著檻道魚貫進西市。

過了檻道,迎面是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東、南、西、北四條寬巷的兩側皆是店鋪行肆。從絹布店、鐵店、瓷店到鞍韉鋪子、布糧鋪、珠寶飾鈿鋪、樂行一應俱全。這些店鋪的屋頂和長安建築不太一樣,頂平如臺——倒不是因為胡商思鄉,而是因為這裡寸土寸金,屋頂平闊,可以堆積更多貨

此時鋪子還未正式開張,但各家都已經把幌子高高懸掛出來,接旗連旌,幾乎遮蔽了整條寬巷上空。除夕剛掛上門楣的桃符還未摘下,旁邊又多了幾盞造型各異的花燈竹架——這都是為了今晚花燈遊會而備的。此時燈籠還未掛上,但喜慶的味道已沖天而起。

“咱們長安呀,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東西十一街。每一坊都有圍牆圍住。無論你是吃飯、玩樂、談生意還是住店,都得在坊裡頭。尋常晚上,可不能出來,會犯夜。不過今天不必擔心,晚上有上元節燈會,暫弛宵。其實呀,上元節正日子是明天,但燈會今晚就開始了……”

崔六郎一邊走著,一邊為客人熱地介紹長安城裡的各項掌故。曹破延左右掃視,眼神始終充滿警惕,如同一只未熬的猛鷹。周遭馬騾嘶鳴,車轔轔,過往行旅都在匆匆趕路,沒人留意這一支小小的商隊。

兩人走到十字街正中。崔六郎停下腳步:“接下來咱們去哪兒?是尋個旅舍還是閣下有掛靠的店家?”曹破延從懷中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遞給他。崔六郎先怔了怔,然後笑道:“原來您都訂好了,來,往這邊走。”他直手臂,略帶誇張地朝右邊一指,抬前行,其他人隨其後。

曹破延並不知道,他和崔六郎的這一番小作,被不遠樓上的武侯盡收眼底。

樓是一棟木制黑漆高亭,高逾八丈,矗立在西市的最中間,在其上可以俯瞰整個市場的靜。樓上有武侯,這些人都經過心挑選,眼力敏銳,市裡什麼靜都瞞不過他們。

崔六郎、曹破延從市開始,就一直被樓嚴地監視著。看到崔六郎的手勢,一名武侯直起子,拿起一面純黑旗,朝東方揮三下,並重複了三次。

兩個彈指之後,樓東側三百步開外的另外一座樓,也揮舞起了同樣的黑旗;接著,更東方的樓也迅速做出了響應。就這樣一樓傳一樓,不過數十個彈指工夫,黑旗的訊息已越了一條大街,從西市傳到了東邊一坊開外的德坊

德坊的東北隅是京兆府公廨,旁邊便是慈悲寺。在兩者之間,夾著一不起眼的偏院,這裡原本是孫思邈的故宅,不過如今藥王的痕跡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肅殺氣氛,院子裡豎起一棟高大的黑樓,比其他樓要高大許多。

樓上武侯看到遠黑旗舞,在一條木簡上記下旗與揮次數,飛快朝地面擲下。

樓下早有一名高壯的通傳接住木簡,一路快跑,送三十步外的一座軒敞大殿。大殿正上方高高懸著一塊金漆黑木匾,上書“靖安司”三字楷書,書法潤飽滿,赫然是真卿的手筆。

一進殿,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長安城沙盤。赤黏土的外郭城牆,黃蜂蠟的坊市牆垣,一百零八坊和二十五條大街排列嚴整如棋盤,就連坊曲巷和漕運水渠都纖毫畢現——當然,唯獨宮城是一片空白——旁邊殿角還有一座四階蟠龍銅水鐘,與順天門前的那臺銅同調。

俯瞰此盤,輔以水,如自雲端下視長安,時局變化了然於

沙盤旁邊,兩位員正在凝神細觀。老者須發皆白,著寬袖圓領紫袍,腰佩金魚袋。年人臉圓而小,青之氣尚未褪盡,眉宇之間卻已有了三道淺紋,顯然是思慮過甚。他穿一襲窄袖綠袍,腰間掛著一枚銀魚袋,手裡卻拿著一把道家的拂塵。

通傳跑到兩位員面前,持簡高呼,那洪亮的嗓門響徹殿:“狼西市,已過十字街!”

員們沒旁一名婢向前趨了一步,拿起一桿打馬球用的月杖,將沙盤中的一尊黑陶俑從西市外大街推至市,與崔六郎、曹破延所位置恰好吻合。

殿稍微沉寂了片刻,年者先開口探詢:“賀監?”連問數聲,老者方才睜開眼睛:“長源,你是怎麼安排的?”

者微微一笑,用拂塵往沙盤上一指:“崔親自帶隊,五十名旅賁軍已經布置到了西市之。一俟六郎套出消息,崔馬上破門捉人。外圍,有長安縣的不良人百餘名把守諸巷;西市兩門,衛兵可以隨時封閉。重重三道鐵圍,此獠絕無逃之理。”

隨著拂塵指點,婢飛快地放下一尊尊朱陶俑。沙盤之上,朱俑轉瞬間便將黑俑團團包圍,風。

“這些狼崽子以為裝粟特胡商買通應,就能瞞天過海,殊不知從頭到尾都是咱們在釣魚。以有心算無心,焉有不勝之理?”年人收回拂塵,下微昂,顯得竹。老者“嗯”了一聲,重新合上眼簾,不置可否。

每隔一小刻,大嗓門的通傳就會從外面跑進來,匯報崔六郎和曹破延的最新向。

“狼過樊記鞍韉鋪,朝十字街西北而去!”

“狼過如意新絹總鋪,右轉二回曲巷!”

“狼過廣通渠三橋,拐獨柳樹左巷偏道。”

婢手持月杖,不斷挪黑俑到相應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軌跡,形象地呈現在兩位主事者眼前:這支商隊正離繁華之地越行越遠,逐漸靠近市西南的獨柳樹。

獨柳樹是西市專門斬犯人的場所,商家嫌不吉利,多有遠避,是以四周人越來越

者微一側頭:“徐主事,那附近有什麼建築?”

在兩位後,環繞著十幾張堆滿卷帙的案幾,數十名低階吏都在埋頭忙碌著。一個微胖的中年書吏聽到呼喚,連忙放下手中書卷,跑到沙盤前。他的視力不是很好,需要費力地趴在邊緣前探子,才能看清黑俑所在。

徐主事略一思索,立刻如誦書一樣答道:“東北巷,地勢多窪下,只設有十六個貨棧,旁接廣通渠。開元十五年曾遇暴雨,渠水暴漲,三名胡商的存貨悉毀,價五千貫……”他的記憶力相當驚人,隨口答出,全無窒

者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這十六個貨棧,附近可有出口?”

“哎哎,沒有,不過……”

恰好在這時,通傳又闖大殿,打斷了他的話:“狼丙六貨棧,未出!”

殿的氣氛一下子被這條傳文給挑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沙盤。

“就是這裡了!”年者眼神霍然發亮,“傳令崔,準備行;不良人即刻清場貨棧外圍,不許任何人進出。西市二門隨時待命。”一條條簡短有力的命令從他裡發出,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興

通傳記下命令,飛快地離開殿。年者雙臂撐住沙盤邊緣,子前傾,著黑陶俑喃喃自語:

“我倒要看看,這些突厥的狼崽子來長安城,到底想幹什麼。”

命令從靖安司大殿上傳到樓。然後通過一系列旗語,迅速越大街,傳回到西市的北側樓上。武侯把旗語抄在木簡上,拋到樓下,同時大喊道:“崔旅帥,接令!”

木簡還未落地,就被一只大手牢牢住。

抓住木簡的是個材高大的虯髯大漢,此人胳膊得像一道梁木。他接過木簡,迅速掃了眼上面的命令,神一振,立刻回頭大吼道:“全集合!”

從他旁的倉房裡,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迅速魚貫而出。他們個個披墨步兵甲,手持擘張寸弩,腰懸無環橫刀,其中十人還斜挎長弓。整個列隊集合的過程中,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沉悶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沉著臉掃視一圈:“目標在丙六貨棧,先圍後打,盡量留活口。一會兒都機靈著點,誰也別給旅賁軍丟臉!”說完一揮手,朝外面跑去。士兵們五人一排,跟隨著主將,開始時小跑,然後急速奔跑起來。

他們輕車路地掠過十字街,鑽進曲巷,朝著西市南坊而去。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突然塵土飛揚,跑過這麼多軍人,都出驚駭之。還沒等他們頭接耳,又有大批不良人走過來,要求各商鋪暫時關閉大門,街上的行人也被請進臨近的店鋪休息,任何人都不準離開。

在西市的東西兩個,守門士卒將石制坊閂從地坑裡抬起,隨時可以關閉大門。

蜘蛛網一層層地飛速編織著,一支利箭直刺而去。

丙號貨棧範圍後,崔做了幾個手勢,早有默契的旅賁軍分三個方向,悄無聲息地接近丙六貨棧,不良人已經將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鎖。這一帶只有幾個商隊的馬匹牲畜拴放於此,三兩個夥計看著。有不良人過去,涉幾句,把牲口都遠遠牽開。

至此,丙六貨棧與西市完全隔絕。

半蹲在丙六客棧附近一堵土牆的拐角,摘下前護心鏡,掛在橫刀頭上,小心地朝外去。借著護心鏡的反,他不必探頭也可看清前方狀況。

丙六貨棧是一所簷木制建築,長六十步,寬四十五步,近乎方形,只有一個口,四面有通風窗,但特別小,不容人通行。因為這一帶靠近水渠,夏季容易被淹,所以建築底部懸空,被十六木柱托起,有點類似嶺南建築風格。

門口守著一個大鼻子胡人,正是曹破延的十五個伴當之一。他背靠木門,不時低頭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顯得心不在焉。崔估算了下弩箭的距離,如果真要手,他有信心在十個彈指之破門而

把目投向口,屏住了呼吸。萬事俱備,就等貨棧靜了。

在與外界隔著一面木牆的貨棧,曹破延背靠屋角雙手抱臂,面向口而立。他已經摘下白尖氈帽,出一頭濃的黑發辮。其他人在貨架之間散開,三三兩兩地低聲談著,但用的不是粟特語而是突厥語——當然,站在窗邊的崔六郎表現出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

崔六郎手笑道:“曹公,誰給您找的這地方?這裡得很,附近也沒有食肆雜鋪,不如我給您另外安排一間。”

曹破延像是沒聽見這個問題似的,冷淡地回答:“做正事。”

崔六郎也不尷尬:“好,好。您找我到底做什麼事,現在能說了吧?”

曹破延打了個響指,兩個伴當走過來,在地上鋪開一卷布帛,展開來是個寬方的尺寸。然後他們又拿出了小狼毫一支、墨錠一方、硯臺一盞。崔六郎一怔,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不要開科考詩賦?

他再一看那黃布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布上麻麻畫著無數方格,墨線縱橫,正是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圖。不過這地圖太過略,僅僅只是勾出坊市廓和名字。

“這玩意只在皇城府裡頭有收藏,百姓誰家私藏,可是殺頭的大罪!”

曹破延雙眼一瞇:“……你不敢接?”

崔六郎哈哈大笑,後退一步盤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就不會把你們接進西市了。富貴險中求,幹我這行的,有幾個把大唐律令當回事?來呀,筆墨伺候,你們想標什麼?”

“我要你在這份長安坊圖上,把所有的門、暗渠、夾牆通道等要害之所標出來。”曹破延一字一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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