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刺客風雲》第一章 巳正 · 3

張小敬猛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在西域,而是在長安縣的死牢之。枷鎖牢牢鎖著自己的脖頸和雙手,連從夢中驚醒都彈不得。

夢裡那戰鼓的咚咚聲,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檻。他抬起眼皮,看到牢門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死牢的節級;還有一個人狹面短眉,下頜五縷糟糟的長髯,眼神關切。神雕俠小說

“徐賓徐友德?”張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後來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語之間,竟聽不出毫臨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賓知道他誤會了,可也不好解釋,沖節級拱手道:“麻煩請開牢門,卸枷鎖。”節級鼓著兩只略凸的眼睛,像是一只不甘心的癩蛤蟆。可當他掃過徐賓右手著的銀魚袋,又退了,只得掏出鑰匙,嘩啦一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似乎對張小敬很敬畏,張到怎麼也拆不開枷鎖。張小敬冷哼一聲:“笨蛋,這是三扭蛇鎖,拇指得從下面扳,中間使勁。”牢頭遵其指示,哢嚓一聲,枷鎖終於裂兩塊。兩人各執一塊,惶急站開。張小敬用餘掃了一眼節級。後者打了個哆嗦,趕避開眼神。

張小敬材不高,但結實得像塊泰山磐石,額頭微凸,下有兩道短黑醒目的蠶眉。他晃發酸的手腕,環顧左右,大聲道:“酒食在哪裡?縣裡置辦斷頭酒,例是五百錢,你們可不要克扣。”

周圍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話。徐賓彎腰進牢裡,攙住他的胳膊,低聲道:“有人要見你……”

“嗯?”

張小敬一臉詫異。原來徐賓不是來送終,竟是來撈人的?可他一個好好先生,哪兒來的神通從死牢裡救人?

徐賓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催促節級趕辦手續。很快胥吏送下來一份文書,要徐賓簽字。張小敬一看那文書的側封就知道,這不是赦免狀,而是移調囚犯的文書,一般用於大理寺或刑部從縣獄裡提調犯人——這兩提調,可不會先給犯人除枷。

張小敬心中疑竇重重,不過此時還不是問話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

徐賓龍飛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一幹人等離開暗的死牢,回到地面。口照進來,在最後幾級臺階形鮮明的暗對比。張小敬踏上最後一級臺階,忽然停住腳步,臉上浮現幾許慨。

這一階,是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沒想到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回來了。

接下來是吉是兇,還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已經值了!

張小敬旁若無人地走向一口水井,這多有點不合規矩,但周圍的囚卒都遠遠站開,無人呵喝。張小敬鐵鉗般的雙手替拽著井繩,很快打上一桶帶著冰碴的井水。他高舉水桶兜頭一激,冰水澆在頭上,讓他打了個愜意的冷戰,一掃地牢裡的汙穢和萎靡。

張小敬擱下水桶,高高仰起了頭,冰水順著發綹滴下去,上散發出淩厲的氣勢。此時日頭正熾,金黃灑下來,照在他的左眼窩裡。那裡早已沒有眼珠,只有一道極深的老舊刀疤,在下分外兇悍。

“朗朗乾坤,別來無恙。”

他舉起拳頭,向天空用力一揮。那一剎那影搖,刀砍斧鑿般的側臉有如金剛一般猙獰。

辦妥了提調手續,徐賓帶著張小敬匆匆出了長安縣公廨。徐賓心急如焚,連囚服都來不及讓他更換。公廨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驃騎,駿馬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著兩匹坐騎可以馳行於任何一條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道,不必《儀制令》的限制。

兩人各自上一匹,張小敬問道:“去哪兒?”徐賓答道:“哎哎,咱們回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一眼牙門前的日晷:“得盡快趕到,嗯,得趕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準到。”張小敬用無名指掃了掃馬耳,馬匹的靈敏反應讓他很滿意。

長安外郭以朱雀大街為分隔,東歸萬年縣管轄,西歸長安縣管轄,是以長安縣的監獄位於西城的永達坊,去德坊的話,得先朝西穿過三條大街,再北上四個街口,全程得有十來裡路。想在一刻趕到,必須得策馬狂奔,不得有半點耽擱。

兩人揚鞭馳上大街,飛奔而去。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街面上無論行人還是肩輿都紛紛避讓,唯恐沖撞。徐賓的騎明顯不及張小敬,他整個人幾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韁繩,頗為狼狽。

張小敬放緩一點速度,與徐賓平齊,獨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賓勉強控制住騎姿,了口氣,這才開口道:“撈你出來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張小敬略詫異,他長安制,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徐賓解釋道:“戡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署,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你進去之後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征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你。”

張小敬蠶眉一挑。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史臺的巡使,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麼樣的“賊”,著朝廷要另外立一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李泌,字長源。他以待詔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張小敬“嘶”了一聲,疑竇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庶務必然繁劇。讓待詔翰林這種閑散清要的文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裡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

徐賓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李泌的七歲神宮朝覲。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天子令張說、李泌二人以“方圓靜”為題棋。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如棋生,靜如棋死。”而李泌則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如逞才,靜如遂意。”大得天子贊賞,送其東宮陪太子讀書。

現在算起來,李泌已是二十六歲,正是雄心頭角之時。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可以積累庶務資曆,正是個完的晉之階。想到這裡,張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窩,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賢若,看來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煩吧?”他說起話來,總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徐賓有些尷尬地把視線轉開,他這個朋友的眼太毒,可講話又太直,這兩個特點結合在一起,可真不了。

“抱歉,這個我還不能說。哎哎……等會兒李司丞會跟你講。”

張小敬哈哈一笑:“好,不問了。什麼事都無所謂,再慘還能慘過被殺頭嗎?”

徐賓的視線投向前方,臉凝重:“這個……哎哎,真不好說。”

就在兩人朝著靖安司奔馳的同時,曹破延剛剛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邊恰好立有一塊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書“永安北渠”四字。他手腳並用奔到石碑旁,背靠著碑面坐下,臉煞白,息不已。

他左邊的肘部一直彎曲著,關節出一截黝黑的鋼弩箭尾,袖管跡。他很幸運,如果上面裝了箭頭,只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他迅速伏低子,用石碑遮擋住形。在不遠的大路上,一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別多,輒擁堵不堪。巡隊不得不大聲呵斥,才能分開一條路——在這種況下,幾乎沒人會去注意河渠旁的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緩緩起。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一凜。遠有一個人離開大道,邁過排水,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醉漢,穿著一件缺白袍衫,襟一片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想來喝得可不。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子去,盡量低呼吸聲。

這醉漢走到石碑前,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後一手順開衩起袍邊,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居然對著石碑開始撒尿。這一泡尿可真長,醉漢還饒有興致地扶住,去沖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後,醉漢隨手把腰帶一紮,轉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頭,發出一聲:“噫?”

他看到,從河渠到石碑之間的堤岸上,有一串淩的水痕足跡。醉漢好奇地趨前幾步,繞過石碑,恰好與碑後的曹破延四目相對。

醉漢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口裡說:“子,原來你回來了哇,來來咱倆喝一杯。”曹破延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醉漢兀自嘟囔著別鬧別鬧。下一個瞬間,石碑後傳來頸骨被拗斷的聲音,嘟囔聲戛然而止。

不多時,曹破延著缺衫,神態自然地朝著大街路面走去。胡人穿華袍,在長安再普遍不過。他就這麼走人群,如同一粒沙子落沙漠。

張小敬和徐賓抵達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時間,代價是徐賓顛丟了自己的頭巾。在經過了嚴格搜檢之後,兩人在靖安司大殿後的一僻靜庭院見到了李泌。

這裡是一間退室,素牆灰瓦,平席簡案,窗下潦草地種著忍冬、紫荊、幾簇半枯的黃竹,主人顯然沒有在裝飾上花任何心思。唯一特別的,是一臺斜指天空的銅雀小日晷,可見主人很關心時間。日晷周圍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後。

徐賓還了銀魚袋,躬告退,只剩下張小敬和李泌單獨面對。

張小敬雙手深揖,一只獨眼趁機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這位面清秀的說棋神著深綠襴袍,符合待詔翰林的六品之階。但魚袋是五品以上員才許佩,他被賜銀魚袋,說明是天子超品恩賜——從這一個小小細節,就能嗅出濃濃的聖眷味道。

不過此時的李泌,可沒那麼春風得意。雖然他極力維持平靜,但眉梢角的一直繃著,張小敬一眼就看出來,這位年輕人正承著極大的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還手執一柄拂塵,不知道一個靖安司的庶務,為啥拿著這麼一把道家法

李泌拂塵一抖,沒做任何寒暄,直接開門見山:“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是朝廷的頭等機。你只有兩個選擇,為我做事,或者回去等死。”

張小敬保持著沉默,他知道對方並不需要回答,只是在確認談話的主導地位。

李泌走到案邊,用力一扯,將牆上的白薄寬綾扯下來,出一幅大唐疆域總圖,用拂塵指向北方一

“天寶元年八月,突厥,新任的烏蘇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聯合了拔悉、回紇、葛邏祿等部出兵討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窮途末路。”

他的聲音清澈、冷靜,十分有條理,就像是排練過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邊說著,一邊從旁邊書架上取下一卷以紅綢做標簽的書錄,扔給張小敬。這是一卷長幅,上面橫著一張張紙條。紙條上的筆跡都很潦草,長則百字,短則一句,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單獨看,都語焉不詳,但可隨著書錄徐徐展開,張小敬卻越看越是心驚。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後院傳來一份奏,說突厥可汗派遣了數批近侍狼衛潛長安,對天子不利,以扭轉前線戰局。那些突厥狼衛是草原最可怕的銳,殘忍狡黠,對可汗極其忠誠。為了專門策防此賊,朝廷才設立了靖安司。”李泌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突厥人的計劃到底是什麼,我們並不知道。留後院和靖安司拼盡全力,也只是勉強捕捉到了其中一隊的向。”

說到這裡,李泌用手指關節輕輕叩了一下松木案幾:“本來靖安司設下請君甕之計,想用這一隊狼衛釣出其他潛伏者。可惜手下庸碌,功敗垂,在半個時辰之前竟讓關鍵人給逃了!”

李泌吩咐人把剛才那次行的往來文牘都取來,讓他瀏覽,有考校的意思。張小敬翻了一遍,指著其中一條記錄道:“突厥人來自草原,對馬匹鳴最為敏。李司丞你下令清走貨棧周圍牲畜的時機太早,有聲變無聲,自然會引起警覺。”

李泌聞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此前靖安司有過議論,曹破延是如何識破圈套的,結論莫衷一是。李泌一直認為是崔六郎無能才會出破綻,沒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上。他本來有意考校這個人,看其有沒有真本事,結果反倒讓人把自己的錯揪出來了。

一念及此,李泌先是略有慚愧,可隨後卻微微笑了起來——這豈不正是靖安司尋找的人?

張小敬倒是面如常,他在長安幹了九年不良帥,什麼詭異奇特的案子都經曆過了,這點簡單的推斷還原,本不算什麼。

李泌歎息道:“甕之計失敗之後,一切線索都斷掉了。我們唯一確定的是,狼衛一定會在今晚上元燈會時手!”說到這裡,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凜然。

張小敬聞言一驚。上元燈會向來是酉時燃燭,如今已過了巳時,滿打滿算只剩下四個時辰。

靖安司必須在四個時辰裡,從百萬人口的長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衛,這幾乎是不可能完的任務。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李泌會如此急切地把自己從死牢裡提出來。這件事太重要、太難、太急迫,尋常手段本做不到,這位年輕的員不得不兵行險招,紆尊降貴地跟一個死囚犯談話。

李泌高挑的材微微前傾:“四個時辰之,你能做到嗎?”

張小敬反問道:“為什麼是我?”

“我查過你的注經曆,你之前在西域跟突厥人打過道,對付他們應該很有經驗;你又做了九年長安不良帥,這城市的況,恐怕沒人比你更。”他有意停頓一下,複又抬起一只手,“只要你能辦這樁差事,我保你個敕許特赦。”

對死囚犯來說,再沒有什麼比赦免更有·力了。

可張小敬沒有流出驚喜,他的獨眼微微瞇著,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然後恭敬地拱手:“多謝司丞意,在下願回牢裡等死。”

李泌眉角一抖,他居然拒絕了唯一可以求生的機會?為什麼?

“長安有一百零八坊,想在四個時辰之找出幾個突厥人,神仙也沒辦法。反正都是死,我現在回牢裡,還落得個清省。”張小敬攤開雙手,然後轉朝外頭走去。

“給你授宣節校尉,再加一個上府別將的實職,夠不夠?”

“這可不是酬勞的問題。”

李泌的臉沉起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開出你的條件!”他不相信一個人會放棄這個機會,除非他不想活了。

張小敬繼續向前走去:“我已經說了,這與酬勞多無關,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你恨突厥人嗎?”李泌突然問了個無關的問題。

張小敬腳步停住了。

“恨。”聲音無喜無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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