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刺客風雲》第三章 午正 · 2
這是天子道,老百姓只能沿指定的九個路口橫穿,不能越線,也不許快跑。
聞染踏上這條路之後,只能站在隊列裡,緩緩向前移。
好在那兩個追來的浮浪年也不敢在道造次,只能遠遠在人群裡跟著。
聞染一路有驚無險地走到對面路口,長長舒了一口氣。
安仁坊裡的貴人極多,府邸可以向街直接開門,不必通過坊門。
所以從坊牆掃過去,一溜有十幾座大的雕楣朱門。
王家小姐的府邸大門就在右起第三家,門下有四棵榆樹,立有兩尊忠義石與十二大戟,好認得很。
王家小姐的父親是朝廷大員,到了那裡,自己應該就安全了。
如懿傳小說聞染念及於此,快步上前。
當快接近王府朱門時,那大門忽然嘎啦嘎啦朝兩側打開,從裡面駛出一輛奇特的車子。
這車子的拉乘不是馬不是牛,而是兩峰白駱駝,車廂左右都是雲木低欄,沒有頂簷,一眼去似是拖著一張羅漢床。
一個材高挑的子正扶在前欄,向前張。
頭頂用銀繩挽了個高髻,披翻領碧長,足蹬紅雲靴,看上去颯爽英武。
聞染站在石旁喊道:“王家姐姐!”那子探下子來,笑道:“喲,這不是聞染嗎?你上好香啊,隔著十裡都能聞見。
我訂制的降神蕓香帶了嗎?”聞染正要解釋,王家小姐一揮手:“來,上車再說吧。”
聞染提起襦角縱跳上車。
車欄裡擺著一張厚厚的茵毯,一排亮漆食盒裡盛著各點心,角上還擱著個小巧的六角熏香爐,一個侍正小心地侍弄著這些——儼然一副踏青野遊的架勢。
王家小姐王韞秀,玉指一挑,炫耀道:“你來得巧,正好我新得了這一部奚車,正準備出去逛逛。
這可是草原來的新鮮玩意,全長安城就這一輛,別人家可沒有——來,披上這件胡袍,不然坐起來就沒氣氛了。”
聞染本來要說自己的事,可王韞秀顯然對的事不興趣,只是滔滔不絕地說著這車子的妙。
聞染知道這位閨秀子驕蠻,頗好胡風,不敢攪的雅興,只得接過胡袍披上,耐著子等說完。
說話間,奚車出了王府,轉向南側,沿著安仁、福、靖善幾坊一路趟下去。
那兩個浮浪惡看見登上王家的奚車,不敢上前,又不能走開,只得遠遠綴在後頭。
好在駱駝行走不快,他們步行倒也跟得上。
奚車一過靖善坊,周圍行人就了很多。
長安南城不似北城繁盛,民居寺觀不甚集,顯出幾分荒僻氣象。
車子行至一路口時,車夫忽然把駱駝停住。
王韞秀不滿地問怎麼回事,車夫說將作監的人在修路,讓我們繞行。
前方確實立起了一塊寫著“外作”的柳木牌,遠幾個袒半臂的民夫臉蒙白巾,正用木耙刮著沙土。
王韞秀冷笑:“區區將作監的奴婢,也敢攔本姑娘的車?給我闖過去!”聞染正琢磨著何時開口,忽然耳邊響起一陣沉悶的轟隆聲。
轉過頭,瞳孔在一瞬間驟然。
這裡地勢很低,在路口右側的高坡上,一輛滿載石料的無馬大柴車正飛馳而下,遙遙對著坡下的奚車撞過來。
柴車分量極重,從坡上沖下來就像一只失去控制的瘋狂巨,車轟隆,勢不可當。
聞染發出尖,車夫急忙馭駱駝,可倉促間哪裡來得及。
柴車挾著極猛極重的風雷之勢,狠狠地撞在了奚車側面。
一連串木料開裂的巨響傳來,奚車被生生撞碎頂翻,整個車倒扣在地上,頃刻間就被石塊掩埋。
這個意外驚了附近街鋪裡的武侯,他們紛紛趕過來查看。
那幾個將作監的民夫忽然直起腰來,從沙土堆裡掏出短刀,朝武侯們撲去。
這些人籌謀已久,下手狠辣,那些武侯幾乎一瞬間就被全數斬殺。
一個恰好走過的賣果婦人轉要跑,一個民夫擲出一刀,正中後心,也倒在了泊中。
這些民夫料理完武侯,聚攏到碎爛不堪的奚車旁邊。
奚車二朝天,把乘客全扣在了底下。
幸虧這車是低欄深底,像盒子一樣罩住了們,而不是直接下去。
車夫就沒那麼幸運了,他被在兩峰駱駝下,筋骨斷折,眼見活不了。
民夫們把車子側邊的木板踹開,拖出裡面的三名乘客,發現那個侍穿著的子已經喪命,其他兩個人只是驟沖擊暈倒。
一個民夫摘下臉上的白巾,出曹破延的嚴肅面孔。
“哪個是王忠嗣的兒?”他問。
其他幾個人都搖搖頭,表示分辨不出來。
這兩個昏迷不醒的子都穿著胡袍。
曹破延抬起頭,瞧了一眼遠慢慢聚集起來的路人,一揮手:“沒時間了,砍下們的手臂和頭,都帶回去,慢慢分辨。”
曹破延抬起刀來,正要剁下去,卻被旁邊一個麻格兒的狼衛給攔住了。
麻格兒是個豪大個兒,比曹破延還高:“右殺貴人代了,要捉活的。
王忠嗣殺了他的兒子,他必須親眼看著仇人的親眷死去。”
曹破延喝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這些私人恩怨!帶著兩個活人,這是多大的累贅!擱哪兒去?”麻格兒回答:“右殺貴人說有一備用宅子,可以……”“那也要占據多餘的人力和時間!狼衛效忠的是大汗,不是右殺的一己私利!”曹破延手腕用力,力砍去,不防麻格兒也出刀來,當啷一聲架住。
曹破延大怒,這個麻格兒是他選拔進狼衛的,現在居然敢違抗命令!他正要出言訓斥,卻看到周圍一圈狼衛的眼神有些古怪。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頂發已經被削去,嚴格來說,現在的份比草原上的牧奴還低。
這些狼衛現在跟隨他,是因為右殺貴人有過吩咐。
如果他和右殺貴人的命令發生沖突,狼衛絕不會顧及同袍之,因為右殺代表的是大汗。
曹破延一心希對大汗盡忠,諷刺的是,阻止他的卻正是其他狼衛對大汗無可置疑的忠誠。
對峙沒有持續多久,曹破延長長吐出一口氣,把刀放下。
麻格兒如釋重負,他太了解這位老長,真要發起威來,在場的誰也攔不住。
“延州的貨快到了,這是最重要的事,我必須親自去接應。
人質你們自己送去吧。”
曹破延轉離開,頭也不回。
麻格兒也不敢麻煩他,連忙吩咐其他人把聞染和王韞秀拖上一輛事先準備好的四面掛帳的大車,迅速離開路口。
在更遠,兩個浮浪年呆傻在原地,面對著半條街的鮮不知所措。
賀知章再度走回到大殿。
他的臉上掛著一種微妙的尷尬,脖子上多了一條火焰狀的束帶。
這個略顯稽的造型,讓所有人都忍俊不卻又不敢笑出聲。
賀知章看了一眼張小敬,沒多說話,徑直走到李泌跟前,遞去一卷略顯破舊的名冊。
李泌只是簡單地翻了翻,立刻給徐賓。
靖安司的書吏們又開始調閱各種卷宗案牘,大案牘又運轉起來。
張小敬雙手抱臂,站在殿口,有些放肆地盯著檀棋。
覺既厭惡又無奈,真想狠狠甩一月桿過去,可又不能,因為這個猥瑣的登徒子,剛剛創造了一個奇跡。
賀知章和大薩寶的會面,完全是張小敬的主意。
據他的推測,突厥人應該是在懷遠坊祆祠有一個線,冒充信眾。
狼衛故意逃去祆祠,是有預謀的,為了方便他的同夥取走坊圖。
祆教相對封閉,信眾之間彼此相。
因此這個線不大可能臨時安,恐怕已潛伏了一段時日。
每一個祆教徒,都要定期來祆祠祭火,奉獻香料、油脂與金錢,都有記錄。
若想知道此人份,最好就是取得祆教的供奉名錄。
有了這份名冊,再和長安戶籍做對比,憑靖安司強大的廟算能力,很容易就能看出端倪。
這就是為什麼張小敬主通知大薩寶。
沒他的配合,那份名冊可不太容易拿到手。
接下來,就是如何說服大薩寶配合的問題,聲崇厚的賀知章顯然比李泌更適合涉。
盡管對張小敬毫無好,可為了長安大局,賀知章也只能勉為其難地聽一次死囚的話。
那一番祆正的言辭,正是張小敬教賀知章說的。
祆教的人對金錢、權勢不是特別在乎,唯獨對能通教義者極有知己之,循這個路數去遊說,非但消弭了信眾,大薩寶還主配合,立刻派人去取了懷遠坊供奉名錄來。
檀棋看向張小敬,眼神複雜,這個男人似乎早就算好了一切,連賀知章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按他的規劃行事——現在才是最有趣的部分,檀棋饒有興趣地想,賀監會怎麼置他?是收回命,還是堅持驅逐?可先的不是賀知章,而是張小敬。
他把手臂放下,撣了撣眼窩裡的灰,朝殿外走去。
李泌眉頭一皺,問他哪裡去。
張小敬似笑非笑:“這問題,不該問我吧?”殿裡一時沉默,就連埋頭查閱的書吏們,作都略慢了幾分。
賀知章“咳”了一聲:“靖安司自有法度,不容一介死囚留駐,但老夫對你並無見。
你今日功勞,不會唐捐。
在牢中有何要求,不妨提來。”
“那就送點紙錢吧。”
“哦?”這個要求出乎了賀知章的意料。
“我想提前祭一祭即將死去的長安和百姓。”
聽到這回答,賀知章氣息為之一噎,他被這句話氣得手抖。
張小敬呵呵一笑,昂首朝殿外邁去。
李泌突然手攔住了他,沖賀知章厲聲道:“賀監!此人於今日有大用,難道不可從權?”賀知章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這是原則問題。
李泌細眉一豎,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印信,就要往桌上擱。
檀棋大驚,公子這是要翻臉以辭相脅了,為了一個死囚,至於到如此地步嗎?這印信還未擱下去,殿角一個小吏突然高聲道:“李司丞,您看這個!”然後遞來一束公文。
李泌一看,連忙拿給賀知章。
賀知章眼神輕輕一掃,雙肩突然劇烈地抖起來,神如遭雷擊。
這是一條訊報,來自延壽坊的街鋪巡兵。
街鋪在諸坊皆有。
百姓之間有了糾紛或者看到什麼異狀,往往先報本坊街鋪,謂之訊報。
靖安司為了及時掌握整個長安城的靜,李泌要求各街鋪的訊報事無巨細,都要報來一份,有專人甄選分揀。
這條訊報稱:有百姓在延壽坊旁的橋下發現一男子。
經初步勘驗,死者脖頸為巨力拗斷,衫被擄。
附近酒肆的飲客已辨認出此人份——焦遂。
長安城飲酒風,其中有八人最負盛名,號稱“飲中八仙”。
為首即是賀知章,還有李白、李適之、李璡、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等七人——焦遂是八仙中唯一一個白。
賀知章與他從開元初年起便為酒友,兩人誼極篤。
賀知章沒想到,居然在這時候接到老友的死訊。
李泌沉聲道:“延壽坊附近是永安北渠,正是我們懷疑曹破延上岸之。
焦遂的死狀,與崔六郎一樣,只怕也是突厥人下的毒手。”
這句話的沖擊更大,賀知章眼前竟是一陣眩暈。
“快扶住賀監。”
李泌不聲道。
檀棋趕上前一步,攙住賀知章胳膊。
覺到,老人的手臂在微微抖著,子搖擺。
他一直有風頭眩的病,驟聞噩耗,竟有發作的跡象。
幸虧靖安司這裡備有茵芋酒,趕給他灌了一杯。
這藥酒是藥王的方子,賀知章喝完之後,況總算略見好轉,可整個人如同被走了魂魄似的。
畢竟他已八十多了,虛神衰,故友亡故,又最傷心神。
賀知章掙紮著想起,可頭暈目眩隨之加劇。
他長長歎息一聲,知道這病一犯,便沒辦法視事。
他把李泌到前:“此間……只得暫且仰仗長源你了。”
他停了停,又低聲音道:“張小敬這個人,可用而不可留。
一俟狼衛落網,必須立刻置,否則後患無窮——靖安司的敵人,絕不只是突厥人呢……”這幾句話,已經耗盡了老人的全部神。
檀棋連忙派人準備牛車,喚了一位醫師隨行,將他送回自宅去修養。
李泌肅立原地,拂塵抄在前。
等賀知章離開之後,張小敬瞇起眼睛,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句:“李司丞掌握得好時機。”
語氣半是欽佩半是嘲諷。
“事急從權。”
李泌面無表。
兩人像打啞謎似的,檀棋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
手把案上文牘收拾幹淨。
焦遂的那封訊報放在最上面,順便多看了一眼,忽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
一般訊報的右上角會標有李泌的簽收時間,這封是午時二刻簽收,恰好是賀知章返回靖安司之前。
蛾眉一皺,公子早就看到這消息了,可為何拖到剛才方對賀監講起?難道說……這個太離譜了,檀棋擺了擺頭,把這些荒唐念頭趕出腦外。
這時徐賓已經捧著一卷文書跑過來。
憑借大案牘之和祆教的戶籍配合,他迅速地找出一個可疑之人。
此人作龍波,來自茲,開元二十年來京落為市籍,同年拜祆教,就住在懷遠坊,一直單。
供奉記錄顯示他最近半年來,給祆祠的供奉陡增,為此還特褒獎。
天寶二載底市籍有過一次清冊重造,但龍波的戶口仍是開元二十年。
有一位戶部老吏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小紕。
戶籍上要寫清相貌,若是舊冊不造,則有可能冒名頂替。
姚汝能此時還在祆祠附近,李泌讓樓通知,讓他立刻前往龍波的住所搜查。
靖安司,忽然陷空閑狀態。
這時李泌忽然想起來了:“嗯?那個岑參的臭小子呢?”那個家夥關鍵時刻壞了靖安司的事,他到底是不是雇於突厥人,不審問清楚可不。
崔在旁邊立刻答道:“份已經審清楚了,是仙州鄉貢士子,籍貫南,來京城準備開春參加進士科。”
他又補充了一句:“岑家祖上,曾三代為相。
睿宗時家族株連流徙。
父親岑植,曾做過仙、晉二州刺史。
應該和突厥人沒關系,單純……比較愣吧?”一個破落宦子弟,難怪在騎囊裡放了那麼多詩文,這是打算在開科前投獻邀名呢。
李泌現在滿腹心思都在狼衛上,一聽岑參是這來曆,袍袖一拂:“哼,壞了這麼大的事,別想逃責,先關一陣再說。”
周圍人心裡清楚,倘若突厥人真幹出什麼大事,這就是現的替罪羊。
這個來京城赴考的可憐士子,這次別說中進士了,只怕命都未必能保住。
張小敬念叨了一句“那小子手倒還不錯”,也就不說了。
現在時間越發迫,這些無關的事暫且都放了放。
兩人同時趨向沙盤,看著盤中那標記著“懷遠坊”的模型。
此時在真正的懷遠坊,姚汝能一腳狠狠地踹開木門,闖進屋去,舉弩轉了一圈,發現空無一人。
龍波的住所是個無院直廂,進門後只有一間正廳和一側廂房,不良人一擁而,霎時把屋子得滿滿。
此人獨居,家不多。
靖安司沒費多大力氣,就從床下搜出一批突厥風格濃鬱的小件,有金銀,有羊皮紙,還有幾盒馬油膏。
看來龍波與突厥人有勾結,當無疑問。
只可惜其人不在屋中,不知去向。
姚汝能派人去附近詢問鄰居,鄰居們紛紛表示,龍波很與旁人來往,不知道他以何為營生、常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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