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刺客風雲》第三章 午正 · 4

“偶爾沐香,遛馬的時候多。”

張小敬眼神閃

懷遠坊距離這裡甚遠,且周圍鄰居以虔誠祆教信眾居多,龍波不可能把瞳兒帶回去——就是說,他另外還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瞳兒現在哪裡?”“小妮子春心漾,一天前跟一個舉子私奔了。”

張小敬微微一笑:“葛老手裡,豈有空飛之雀?”聽到這句話,葛老那張黑面孔上的褶皺一陣舒展,厚的咧開,出白牙,似是一排人骨橫臥夜中。

他勾了勾手指,說隨我來。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小說葛老裹大裘,帶著他們走進迷宮一樣的棚屋。

棚屋的頂上鋪著厚薄不均的茅草,行走其間,下來的忽明忽暗,讓每個人的表都顯得有些迷離。

在通道兩側,是一個一個小小的隔間,有的木門鎖,有的完全敞開,但無一例外都散發著稻草腐味。

裡面人影綽綽,悄無聲息,有如行一般。

姚汝能走著走著,忽然一個骷髏手從黑暗中過來,嚇得他了一聲。

再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個枯瘦如柴的子趴在門前。

葛老發出低叱,那子趕回手去。

葛老腳步不停,聲音冷冷在這一片鬼魅之間響起:“外人都道平康裡是個天上銷魂,個個都是仙神姝,卻不知這背後多汙穢。

得了淋瘡的姑娘、毀了容的魁、生來畸殘的娃娃……無可去,無人收容,全都如汙水一樣流聚到了此,坐等轉生。

老奴壞事做盡,從不怕下什麼無間地獄——嘿,已然在其中羯磨,早不覺新鮮了。”

姚汝能聽得目驚心,沒料到平康裡的暗,居然如此骯髒齷齪。

他側過頭去,看到張小敬面不改,顯然早就知道了。

他們最終抵達一暗柴房。

打開門,裡面吊著兩個人,一男一,皆是滿面汙,神萎靡。

鵝黃襦已破碎不堪,出堪比象牙白的

男的細皮,是個文弱的書生模樣,垂著頭,似已昏迷。

一個五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手持皮鞭。

張小敬正要上前,葛老卻手攔住,把他們帶到隔壁屋子裡去:“張老弟,你的人只到這裡為止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訴你這人在哪兒,人還完了。

接下來要用這人做什麼,就得另外算了。

張小敬道:“我欠你一個人。”

葛老嗤笑:“將死之人的人不足。

換一樣吧。”

姚汝能急忙口道:“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夠的酬勞。”

葛老瞥了他一眼,無於衷,像是在看一個稽的俳優。

姚汝能心急如焚,哪能在這裡被一個老昆侖奴耽擱。

出佩刀,大聲道:“阻礙靖安司辦案,信不信一個時辰之平你這棚屋!”葛老聳聳肩,他一生聽過的威脅,只怕比這個小家夥講過的話還多。

張小敬拍拍姚汝能的肩膀,讓他退後,然後看向葛老:“你想要什麼?”葛老瞇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思考能從這死囚犯上榨出什麼。

他忽然展一笑,黝黑的褶皺一陣出兩個指頭:“兩個。”

張小敬的兩條短眉倏然扭結,猶豫再三,回以一手指。

葛老沉思片刻,笑道:“就這麼辦吧。”

張小敬臉不太好看,可還是點了點頭。

姚汝能有點糊塗,他們兩個打啞謎似的,到底什麼意思?葛老拱手說容我告退片刻,然後消失在晦暗之中。

張小敬站在原地,斜靠在柱子旁,手指撣著眼窩裡的灰。

頂棚下的微弱線,給他勾勒出一個灰暗的側影廓。

“張都尉,你跟他談的是什麼條件?”“剛才我答應他,會告訴他一個府暗樁的名字。”

張小敬淡淡回答。

姚汝能肩膀劇震,雙目瞪圓,不由得失聲道:“您……您怎麼能這麼做?”張小敬做過萬年縣不良帥,府在黑道埋下的力量他一清二楚,甚至可能曾親自掌管。

姚汝能怎麼也沒想到,這家夥為了貪圖做事方便,竟把同僚出賣給賊人!這簡直匪夷所思!張小敬道:“這是唯一能爭取到葛老合作的辦法。”

姚汝能悄悄把右手挪到了刀柄,腦子裡浮現出臨走前李泌的叮囑。

李泌在臨行前單獨見過他,一旦他發現張小敬有逃走或背叛的跡象,要立刻示警,若無法示警之地,則親自斷。

姚汝能覺得,張小敬現在已顯出了馬腳。

本不相信,對付一個賊人要如此委曲求全。

一定有問題,必須在他出賣更多府利益前予以阻止。

不料張小敬一看他要手,先飛起一腳,把他狠狠踹倒在地,獨眼中殺意橫生:“老實待著!”姚汝能掙紮了一下,居然沒爬起來,可見這一腳力道之重。

他痛苦地把子蜷一團,眼中卻怒火中燒。

靠出賣府暗樁來換取報,簡直就是無恥之至!姚汝能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大聲質問:“為什麼要出賣自己人?”張小敬掃了他一眼,冷冷道:“李司丞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突厥人,聽明白了嗎?不惜一切代價。”

“為達目的,難道連做人的底線和道義都不要了?”姚汝能覺得這說辭荒謬絕倫。

“我只關心長安這幾十萬條人命能不能保住。”

被反刺了一句的姚汝能臉漲紅,他辯解道:“你這是強詞奪理。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若這些賊人要你去做些大大惡之事,呃,比如謀逆天子,難道你也答應?”張小敬微微點了點頭:“一人之命,自然不及萬眾之命。”

面對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姚汝能簡直驚呆了:“你竟敢……”他一句沒說完,忽然被一力量猛然掐住脖子,後背“砰”的一聲重重撞在牆邊。

張小敬的獨眼幾乎在鼻尖,沙啞的聲音在耳邊惡狠狠地響起:“聽著,現在距離長安城毀滅只剩三個時辰,我們還沒到突厥人的邊。

你不幫忙就給我滾!”姚汝能一梗脖子,毫不示弱:“別裝了,你本不關心長安的安危。

你是個死囚犯,你一定做錯了事,你恨朝廷!”張小敬的神在明暗線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苦笑,裡面深藏著嘲諷與哀傷。

“沒錯,我恨這個朝廷,可只有我能救它。”

正在這時,一陣集的腳步聲傳來,陸陸續續進來二十多人,清一都是男子,高矮不一,年紀也不同,皆是短襖白衫。

姚汝能認出其中幾個面孔,都是賭場裡見過的。

葛老讓他們站一排,然後對張小敬做了個手勢。

姚汝能渾一僵,就算他不懂暗語,也知道葛老是什麼意思。

沒想到這位昆侖奴這麼狠,非但要讓張小敬說出暗樁的名字,還要讓他當面指出。

接下來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會讓張小敬親手殺死這暗樁,才算完協議——這投名狀。

姚汝能張地看向張小敬,正要開口質問,忽然脖頸被後者猛切了一下,登時昏了過去。

葛老呵呵一笑:“你還心疼這個小鷂子的,他和你當年像。”

張小敬沒有接這話,而是走過去,對那二十幾人掃視一圈。

張小敬臉頰的,在微微

即使是死囚犯,幫著昔日的敵人來指認同僚,仍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礙。

他的手臂緩緩抬起,葛老忽然又開口了:“張帥,其實你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選。”

“嗯?”“老奴這雙老眼能看出來,這個活,是府拿赦免死罪要挾你吧?”張小敬保持著沉默,卻也沒否認。

“呵呵,他們就喜歡這麼幹。”

葛老的手指優雅地搭在一起,“咱們做另外一筆易如何?我也不你認人,只要你把長安的事說與老奴知,老奴就把你順順當當送出城,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豈不快哉?”不得不說,葛老的提議,非常有·力。

只要出了長安城,張小敬便是徹底的自由之,靖安司和李泌本顧不上追究——他們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道——而張小敬所要付出的代價,簡直微乎其微。

這條路,可比他殺死前同僚換取報,然後背負著猜疑去追查突厥兇徒要容易多了。

屋子裡變得非常安靜,只有隔壁傳來的哭泣。

張小敬站在影裡,短暫地閉上眼睛,不到一彈指便重新睜開,抬手撣開了眼窩裡的灰塵:“抱歉,葛老。

這一次,我還不能走。”

“你就這麼喜歡替朝廷做走狗?”“不,這次與朝廷無關。”

張小敬仰起頭,有微弱的線從茅草的間隙流瀉下來。

“迂腐。”

葛老尖刻地評價道,然後了個懶腰,“得啦,老奴仁至義盡,那就請你指認暗樁吧,最好是你之前親自送進來的那個,我就看這樣的戲。”

張小敬再次掃視眾人,眼神變得堅毅起來。

他忽然單跪地,肅容拱手:“今日之事,實在是事急從權,不得不為。

待到九泉之下,再容告罪。”

隊伍中有一個人變了臉,急忙一個騰跳朝後退去。

張小敬起驟然出手,刀一閃,切過那人咽

在其他人還未有反應之時,他便倒在地上,氣絕亡,正是適才開門的小乙。

賭場裡的那個乞頭站在隊列裡,雙瑟瑟發抖。

“嘖嘖,有點後悔,不該讓你親自手了。”

葛老略不甘心地,“若是落在我們手裡,只怕死上三天也還死不了。”

張小敬鐵青著臉,又舉起刀來。

賭場的乞頭“咕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哀:“我真的是在公門混不下去,才來投奔葛老的,我是為了錢,不是暗樁啊!”他正兀自喊,忽然看到一淋淋的手指落在面前。

乞頭不知所措,抬頭去,看到張小敬的左手有一小拇指被齊斬斷,鮮狂流不止。

全場雀無聲,只聽到張小敬的聲音響起:“小乙是我親手送進來的,又是我親自出賣。

為了大局,我並不後悔。

這一筆殺孽,我早晚要還上——但不是現在。

所以斷指為記,諸位給我做個見證。”

葛老搖頭嗤笑道:“迂腐。

一條人命而已,賣了就賣了,至於這麼自責嗎?”張小敬沒理睬他,自顧從懷裡掏出一方絹布,單手去裹傷口。

賭場的乞頭怯怯地看向葛老,見他沒什麼反應,急忙起殷勤地幫張小敬裹傷。

這活他輕車路,從前在公門時沒給張頭療傷。

傷口置好後,張小敬起袍角,幹淨刀上的跡,一字一句對葛老說,表痛苦而猙獰:“葛老,到你了。”

此時他上湧出來的強烈殺意,連那老黑奴都為之啞然。

後者,終究沒再說什麼嘲諷的話。

……姚汝能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審訊室裡,眼前一男一縛著。

他正看到葛老打了個響指,那侏儒把皮鞭遞給張小敬。

難道張小敬已經指認完了?把暗樁都給殺了?他正要開口問,卻被人按在地上。

葛老側過頭,對他“噓”了一聲。

前方張小敬鞭柄,眼神來回在兩人上巡視,然後停留在上。

他對瞳兒道:“我現在要問你一個關於龍波的問題,希你如實回答。”

瞳兒猛然抬起頭,厲聲喊道:“除非你們把我和韓郎放了,否則休想讓我開口!”郎被拘押了一天一夜,幾乎絕,現在好不容易捉到一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

張小敬觀察了一下,這上鞭痕累累,顯然不知打過多次了,拷打對沒用。

張小敬說道:“說出來,我可以向葛老討一個人,放你走。”

瞳兒冷笑:“休想離間我們!我們發過誓言的,同生共死,絕不獨行!”張小敬搖搖頭,又走到韓郎前。

男子抬起頭,看到是府的人,正要開口呼救,就被鞭柄塞住

旁邊瞳兒又大聲道:“沒用的!你殺了韓郎,我跟他殉便是。”

張小敬沒理他,對那男子道:“我只能救你們其中一個人離開,你可以選擇是誰,但記住,只能選一個。”

說完之後,張小敬倒退幾步,冷眼看著。

男子先是驚疑,然後是驚喜,裡反複喃喃,但每次看向瞳兒,便心生猶豫,不肯明確說出一個名字。

張小敬忽然把子湊過去,耳朵近他,然後點了點頭。

“好。”

張小敬放下鞭子,手起刀落,斬斷吊著男子的麻繩。

韓郎滾落在地,先是愣了一下,自己本什麼都沒說啊。

可話到邊,突然猶豫了起來。

他試探著挪幾步,看那幾個兇神都沒作,然後眼底流瀉出狂喜——仿佛有人替他做了決定,就不必心存愧疚了。

他看看左右,無人阻攔,用袖口掩面,急忙朝著出口慌張跑去。

等到他走遠之後,張小敬再次走到瞳兒面前,呆呆地看著地上斷兩截的繩子,螓首低垂,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你騙我,他本什麼都沒說!”瞳兒忽然抬起頭,憤怒地喊道。

“一個男人,不要聽他說了什麼,要看他做了什麼。

若他本無離意,我又怎能左右他的雙?”張小敬的語氣平淡,似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瞳兒不由得放聲大哭。

姚汝能面不忍,把頭轉去一旁。

張小敬只是小小地考驗了一下人,便釜底薪,毀掉了這姑娘的希

不過仔細想想,他連出賣同僚都毫不在意,這種事又算得了什麼?張小敬用鞭梢抬起瞳兒的下:“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沒再拒絕,已經沒有堅持的理由。

代,龍波第一次來平康裡,就選了,從此一直沒換過人。

這個人話很,從不自己的份,行房時候都不怎麼出聲。

他數次帶遛馬,去的是修政坊十字街西南的一大宅邸。

這宅邸很大,問過龍波是哪兒來的。

龍波只說是代人看管,沒說是誰。

張小敬轉看向葛老,說我擅做主張放走一人,還請見諒。

葛老笑道:“我們又不是施狂,擺出這排場,無非是教姑娘們收心罷了。

張老弟一句話,就讓瞳兒盡知男子之害,也省了我們的事,可以直接送還給媽媽了。”

那畸形矮子解開瞳兒,拖著離開屋子。

姚汝能忍無可忍,終於開口道:“張都尉,這樣欺辱一個弱子,是否有失仁義之道?……是了!你連自己同僚都殺,這算得了什麼?”他如鯁在,不說出來實在難

張小敬抬起頭,眼中盡是嘲諷:“哦,你是說,讓跟隨這種人回家,結局會比現在更好?”姚汝能“呃”了一聲,答不上來。

類似的案子他接過,確實幾乎沒一個是好結局。

張小敬冷冷道:“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選了這條路,就該早早有了覺悟。

你若覺得可憐,把娶回去便是。”

姚汝能有點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地閉上了

可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一離開平康裡,就立刻上報靖安司,張小敬的行為已經完全逾越了底線。

曹破延的手肘一直作痛,這非常難,但至可以讓他始終保持警覺。

在這座危機四伏的城市裡,沒什麼比敏銳的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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