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刺客風雲》第三章 午正 · 5

他此時正站在一偏僻大院的口,注視著一列車隊緩緩駛

這隊大車足有十輛之多,都是雙轅輜車,四面掛著厚厚的青幔,車頂高高拱起。

從車轍印的痕跡深淺可以看出,車裡裝載的貨相當重。

每一輛車都沾滿了塵土和泥漿,無論轅馬還是車夫都疲態盡顯。

從車前著的鑲綠邊三角號旗可以知道,它們隸屬於蘇記車馬行。

這個車馬行專跑長安以北的民貨腳運,聲譽頗高。

帶隊的腳總跳下第一輛馬車,拍拍上的土,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平凡的世界小說這趟從延州府到長安的活不錯,委托人給錢爽快,運的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路上不必提心吊膽。

委托人唯一要求苛刻的是時間——無論如何要在上元節前日運抵。

現在車隊趕在午時順利棧,他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其實按規矩,這些大宗貨只能運東西二市,再分運出去。

其他坊門都設有過龍檻,寬距馬車本進不去。

不過這個貨棧比較偏僻,人跡罕至,口又是直接對街而開,過龍檻早被卸掉了。

這種為了省點稅金的小貓膩,腳總見得多了,本不以為怪。

星河大帝小說接下來,只要跟貨方點完貨,討張割單,事就算完了。

腳總已經想好了下午的計劃:找個堂子好好泡泡,舒松下子,再去西市給婆娘買點胡貨,晚上弄罐上好的三勒漿,尋個高,邊喝邊看燈會,完的一天!腳總環顧四周,一眼就分辨出曹破延是這裡的主事人。

他湊過去滿臉堆笑:“這位大郎,幸不辱命,貨一件不,時間也剛剛好。”

然後遞去一束卷好的薄荷葉,這是行車提神用的,只在江淮有產。

烈火如歌小說曹破延卻本不接,面無表地說:“進城之時,可有阻礙?”這類大宗貨長安城,城門監都要審核冊,才予放行。

但是貨多吏,經常一審就是幾天時間。

蘇記車馬行常年走貨,跟城門監關系很好,可以短報關時間——這是他們敢走長安一線的依仗。

聽到他問起,腳總一拍脯,得意揚揚:“我們有人打點,全無問題。

辰時報關,不到兩個時辰就放行了。

手續都在這兒呢,一樣不。”

說完他把一摞文書遞給曹破延,曹破延簡單地翻閱了一下,又問道:“他們查驗貨了嗎?”那腳總賠笑道:“除非您有爵位,否則這個可免不了。

不過全程我都盯著呢,他們只查了其中兩件,拿長矛捅了一下就封回去了——話說回來,您運的這玩意,一不違二不逾制,能出啥問題?您也是擔心過甚……”曹破延無意聽他囉唆,單手做了個手勢:“卸吧。”

腳總熱臉了冷屁,也不再殷勤搭話。

他轉過去,發出指令,車夫們呵斥著馬匹,把馬車倒轉過來,車尾對準宅邸口緩緩倒退。

這裡已經被改造一個簡易的貨棧,有一個抬高的卸貨平臺。

那些馬車停得非常漂亮,尾門和平臺邊緣得很,幾乎沒有任何空隙。

裡面的夥計們圍攏上來,把尾門打開,每一輛車裡都擺著十個柏木大桶,底下鋪著三指寬的茅草。

他們搭了幾塊長木板,把木桶一個一個滾下來。

腳總注意到,這些夥計都是胡人面孔,一個唐人都沒有。

不過他沒留意的是,有幾個夥計走到貨棧口,把大門給閂上了。

柏木大桶一個個被卸到平臺。

曹破延走到一個木桶前,撬開桶頂塞子,進去一把匕首攪,然後拎起來看刀刃上的油漬。

查過幾桶之後,曹破延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批貨沒有任何問題,上等品質,包裝得也,沿途沒有任何灑

這些可悲的車夫以為自己運送的是普通貨,卻不知道那是“偉大”的闕勒霍多的魂魄。

放下匕首,曹破延問腳總道:“你進城之後,直接來的這裡?”“那當然,我們絕不會耽擱客人的時間。”

“那麼,長安城裡是否還有其他人知道你們抵達?”“不會,得為客人保嘛。

等跟您卸完,收了尾款,我們才去牙行差。”

下一個瞬間,曹破延把滴著油的匕首直接捅進了腳總的口,還轉了轉手柄。

腳總踉蹌著倒退了幾步,扭脖子企圖往外爬去。

他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眼,是其他車夫慘遭屠戮的腥景象。

這是一次迅速而安靜的屠殺,轉瞬間就完了。

這些風塵僕僕的車夫連休息都沒顧上,就慘死在馬車旁,整個車隊無一人幸免。

喧囂很快結束,貨棧再度恢複了平靜。

這場小小的,沒有驚任何人。

曹破延吩咐手底下的夥計,把蘇記的馬車和轅馬拆開來,塗掉馬屁上的烙印,撤掉號旗,把一切屬於蘇記的痕跡抹除掉。

這時貨棧外,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曹破延眉頭一皺,走過去,隔著門板上的孔往外看。

站在門前的,是一個男子,披著一件破舊的雜鬥篷,頭上的襆頭破舊不堪,出裡面的頭巾。

三輔的普通民眾,差不多都是這樣的裝束。

“草原的青駿會奔向何方?”曹破延隔著門板,用突厥話問。

“弓鏑所指,便是馬頭所向。”

來人回答,聲音尖細得像個子。

暗號對上了,曹破延拉開門閂,放他進來。

來人把鬥篷掀開,出一張枯瘦面孔,還有一個尖削的鷹鉤鼻。

“我是龍波。”

他咧開,笑得一臉燦爛。

曹破延眉頭一皺,他先前沒見過龍波,只知道他來自茲,潛伏於長安,包括這個偏僻貨棧和萬全宅,都是他一手安排。

事實上,龍波是右殺貴人找來的,曹破延對他一無所知。

但沒想到,他居然是個唐人。

“我需要能證明你份的信。”

曹破延握著匕首,充滿警惕。

龍波忽然蹲下子,曹破延猛然後退了一步,雙眼兇大盛。

龍波笑了笑:“呦,幹嗎一驚一乍的,我還能把你給吃了?”說著他把左腳的一只底厚靴下來,哢嚓一下掰開鞋底,從裡面掏出一包黃澄澄的厚紙。

為了防,這紙被油浸泡過,在手裡膩膩的。

曹破延小心地展開一看,果然是長安坊圖,裡面標記十分詳細,諸坊街角、武侯鋪、牌樓、軍營、公廨、樓、橋梁,甚至每一坊的暗渠走向和巨戶府邸都有收錄。

長安全景,一目了然。

這份坊圖本是西府金銀鋪私造,然後被狼衛帶到懷遠坊祆祠,龍波趁取走。

既然能拿出坊圖,必是龍波本人無疑。

曹破延著坊圖一角,心中百集。

為了這玩意,他足足損失了十五名銳部下。

如今坊圖已到,右殺貴人的九連環,終於套上了最後一枚銅扣。

“為了這張破玩意,我可是再也無法在長安立足,右殺貴人可得多加點錢才。”

龍波抱怨道。

一聽這話,曹破延眉頭一皺:“靖安司找到你了?”“現在恐怕半個長安城都在找我,新科狀元都沒這待遇。”

龍波居然還有些小小的得意。

曹破延臉上雲轉盛:“那你經手的那些宅子和這個貨棧,會不會被他們查到?”龍波歪了歪腦袋:“這些地方,都是我通過不同的牙行用化名訂的,住也沒留下任何憑據。

除非他們是神仙,否則不可能發現——哎?還愣著幹嗎?快讓我進去呀。”

龍波催促。

曹破延這才拋開紛的思緒,閃讓他進來,然後把門重新關好。

龍波進了院子,看到一地的,濃烈的腥味撲鼻而來。

他毫不驚訝,反而東張西:“這麼說,延州府的貨已經送到了?”“已經順利庫。

理的人,也都理幹淨了。”

“嘖嘖。

這些車夫太可憐了,真是千裡送死。”

龍波一邊絮叨著,一邊走到貨棧平臺前,拍了拍碩大的柏木桶,“這裡裝的,就是你們說的闕勒霍多的魂魄啊,那麼闕勒霍多的呢?”曹破延很不滿意他的輕佻,勉強回答:“竹鋪那邊已準備好了。

等到車隊改裝完畢,我就把接到這裡。

到時候,就得靠你來完最後一步組裝工作了。”

說來諷刺,闕勒霍多代表的是突厥可汗的憤怒,可只有龍波這個茲匠師,才懂得怎麼把它們組裝起來。

龍波踱著步轉了幾圈,像誦歌謠似的:“魂魄合二為一之時,偉大的闕勒霍多就會複活。

這坊圖會指引它毀滅整個長安。”

說完他自己忍不住“撲哧”樂了一聲,低聲嘟囔了一句:“你們突厥可汗起的代號,可真逗!”曹破延角一,覺得大汗到了侮辱。

匕首,右微屈,做出隨時可能突擊的姿勢,決定給這個家夥一點教訓。

龍波朝前走了幾步,突然俯下去,仿佛要閃避他的刺殺。

曹破延子一晃,繃,幾乎以為自己的企圖被看破了。

好在龍波只是想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這是一個致的描金綢小算袋,應該是腳總掙紮時掉落的。

算袋裡擺著十幾束卷了柱狀的薄荷葉。

龍波的三角眼放出亮,拿起一束丟進裡,嚼了幾下,鼻孔裡噴出愜意的哼聲。

曹破延悄悄放下匕首,告誡自己,暫時不要節外生枝。

龍波裡不停地嚼著薄荷葉,漆黑的瞳孔裡閃出芒:“什麼時候運過來?”“一刻之車隊出發,半個時辰回來。

你在兩個時辰之最後的組裝。”

龍波環顧四周:“貨棧裡幹活的人有點啊,麻格兒他們呢?”“我只是奉命行事,他們在哪兒,你去問右殺貴人吧。”

曹破延冷笑道。

龍波做了個無奈的手勢:“事不宜遲,把工和原料都備出來,我要開始組裝了。”

他抖了抖手腕,裡一刻不停地嚼著。

太平坊位於朱雀街西第二街最北端,正對著皇城含門,距離皇城署非常近。

在太平坊西南隅的實際寺,有一所號稱“京城最妙”的淨土院。

塔幢林立,竹林間還有一百零八尊善業泥佛像,可謂禪意盎然。

此時在竹林幽深的一間翹簷小亭裡,兩個人並肩而立,一人著青衫白巾,是剛離開靖安司的李泌;一人卻披朱佩紫,貴氣沖天。

若有第三人在側,立刻便能認出來,這個瘦臉貴人正是當朝太子李亨。

兩個人憑欄遠眺,似乎在一同鑒賞外面的禪林意境,可口中的話卻和佛理半點不沾。

“這麼說,真是你走賀監的?”李亨的年紀與李泌相仿,臉上憂心忡忡。

李泌略躬了一下,態度卻很強:“正是。

正如臣剛才所言,賀監不走,突厥難除。

這件事,臣沒做錯。”

李亨指了指頭頂,歎道:“賀監就是這亭子,有他遮擋,我等才能從容對弈。

你把它拆了,地方倒是足夠騰挪,若趕上風雨大作,如之奈何?——長源,你這事辦得孟浪。”

“旁有猛虎正待噬人,又哪裡顧得上風雨?”李泌一句就頂了回去。

這個態度讓李亨略顯尷尬,他幾次想沉下臉訓斥一下,可話到邊,看了一眼李泌,又生生忍下來。

他和李泌之間,早超越了君臣相得。

李泌很小就東宮陪讀,兩人這麼多年相下來,誼深厚,無話不說。

可惜李泌才幹雖高,卻一心向道,對仕途興趣不大。

這次組建靖安司,李亨遊說了好半天,才勸李泌下山幫他。

李泌對李亨講話,從來不假辭

李亨知道他的脾氣,只好擺擺手,用商量的語氣道:“哎,讓我怎麼說你好,去把賀監請回來吧?”“不去,沒那個時間。”

李泌沉著臉,“現在距離燈會還有三個時辰不到,突厥人的事尚無眉目。

若不是顧慮殿下多心,我本來連淨土院都不該來。”

李亨“嘖”了一聲,拍拍他的背:“我不會多心。

只是……呃,怎麼說呢。

賀監是定盤星,有沒有他,靖安司在朝中、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會大不一樣。”

早在天寶三年間,賀知章就被選為太子的師傅,教授讀書。

兩人有二十多年的師徒誼,李亨與賀知章的親厚,並不比他和李泌的關系遜

賀知章在天子心目中極有地位,當初李亨請他來做靖安令,就是希他能震懾群小,讓李泌安心做事。

沒料到這兩人居然不和,更沒料到一向謙和清靜的李泌,居然走了賀知章……他這一走,局面可就不好說了。

靖安司是李亨手裡最重要的一張牌,萬一被政敵抓住把柄,事可就嚴重了。

他一無後宮庇護,二無外鎮呼應,三不敢結近臣。

連這靖安司初建,真正能稱為心腹的,都只有李泌一個。

“你知道,大唐的太子,可從來不是那麼容易當的……”李亨苦地抱怨。

“殿下畏懼朝中議論,難道就不畏懼陛下嗎?”李泌輕輕說了一句。

李亨的臉“唰”地變了,這,這是什麼話?李泌上前一步,低了聲音:“以陛下猜疑心之重,竟能將長安城防給殿下置。

這是什麼道理?”李亨登時沉默不語。

天子對諸皇子的猜忌,世所共知。

前有太子被廢,後有三庶之禍。

李亨做了太子以後,連東宮都不進。

這次天子破天荒地默許太子組建靖安司,權柄淩駕諸署之上,把整個長安托出去,顯然是存了試探之心。

這既是試探太子的用心,也是試探太子的能力。

這一手安排,李泌看得徹,賀知章也看得徹。

不過兩人的思路卻大不相同。

賀知章是寧可事不做好,用心要擺正;李泌則恰好相反,盡量辦好事,寧可得罪人。

“距離政敵發難,也許是三天。

但距離突厥人手,只有三個時辰!——所以殿下你不要搞錯重點。

若長安無恙,陛下龍大悅,殿下的地位穩如泰山;若是長安保不住……”他語氣放緩,把神一收,“嗯,就沒有什麼然後了。”

李亨被這語氣嚇到了,可還是有些不甘心:“賀監也要捉賊,你也要捉賊,你們難道就不能和衷共濟?”“不能,沒那個時間!靖安司必須令出一家!”李泌把拂塵一甩,清冷的語氣裡多了一分埋怨,“臣臨俗世,破道心,汲汲於這些繁劇的庶務,難道殿下以為我是在爭權奪利嗎?”“瞎說!我可沒這麼想過。”

李亨連忙辯解。

李泌沒作聲。

他仰起頭來,視線越過亭子的簷角,看向天空,忽然歎了一口氣。

李亨一陣苦笑,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不是懷疑啊,只是這變化有點,不得不小心從事……唉,算了算了,賀監既然已經病退,這事就暫且如此吧。”

他還想再叮囑幾句,李泌卻一拱手:“時辰已到,臣必須得返回靖安司了。”

李亨悻悻道:“那麼還需要我做什麼?”“在這三個時辰,殿下需要堅定地站在我這邊,支持我做的每一個決策。

沒有質疑和討論的時間,必須完全按照臣的規矩來。”

“長源的規矩?是什麼?”李亨忽然很好奇。

“不講任何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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