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刺客風雲》第四章 未初 · 1

曲江池水道蜿蜒,樓宇林立,花卉周環,柳蔭四合,小徑穿園林之間,一年四季都是極好的去——無論是對遊人還是對逃遁者。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未初。

長安,萬年縣,修政坊。

修政坊地城郭東南角,離皇城、東西二市以及延壽、平康二坊等繁華之所很遠;但這裡毗鄰曲江池與芙蓉苑,遊宴賞景十分便當。

京城裡的達貴人雖然多不居此,但都設法在這裡置辦幾套別院偏宅。

龍波或突厥人在這裡落腳,確實是個好選擇。

這個時節,這一帶宅邸住的人不多,不宅邸都是空的,最適合藏其中。

時辰迫,張小敬和姚汝能快馬加鞭,從平康坊一路向修政坊疾馳。

比起北邊擁集的坊建築,修政坊的宅邸布局要稀疏不,一條街上不過七八戶——但每一戶的占地要廣大得多,府門寬大,兩側的圍牆足有三十餘步長。

牆頭一水覆著碧鱗瓦,牆後遍布松竹藤蘿等綠植,疏朗相宜。

若是站遠點,還可看到院中拔起的幾棟高臺亭閣,盡顯氣派。

據瞳兒的供述,龍波每次帶外出,都是到修政坊西南隅的橫巷邊第三間。

跟左鄰右舍相比,這宅邸略顯寒磣,院牆的外皮剝落,瓦片殘缺不全,像是一排殘缺不堪的糟牙。

府門的環鏽蝕,上方未懸任何門匾,表明此宅暫時無主。

靖安司已經調閱過房契,這宅子的房主是個姓靳的揚州富商,但已數年不曾面,不知是死了還是忘了,這裡一直荒廢無人,連個灑掃的蒼頭都沒雇過。

突厥人選這裡作為萬全宅,真是合適得很。

張小敬一直認為,突厥人一定在長安城有不止一萬全宅,否則沒法開展大的行

反推回去,只要找到萬全宅,說不定就能順藤瓜,找到突厥人。

從外面過去,這座空宅並無任何異狀。

不過張小敬知道修政坊這裡的建築,最寒酸的也有五六進深,裡面什麼況,須得潛才能知悉。

他先檢查了一下寸弩弦箭,紮腳和袖口,然後把佩刀的刀鞘取掉,對姚汝能道:“況不明,我先進去看看。

你守在門口,跟樓保持聯絡。”

“只一個人?”姚汝能驚訝道。

張小敬淡淡道:“我現在可不敢把後背給你。”

姚汝能角一,垂下頭,默默地後退了幾步。

經過平康坊的那一場爭論,兩個人的關系有些微妙。

姚汝能剛才已通過樓上報靖安司,匯報了張小敬的卑劣行為。

結果靖安司的回複卻把他訓斥了一頓,區區一個暗樁,本沒法和整個長安的安危相比,警告他不得再幹擾張都尉辦事,也不要用樓來傳遞這些無關小事。

姚汝能固執地認為,張小敬一定有自己的小算盤,只是上級被蒙蔽了不知道而已。

現在他要求一個人進宅子,會不會是想要潛逃?可如果他有心逃跑,剛才打暈自己就走了,何必等到現在?他站在原地心如麻,不知道是該跟過去監視,還是服從命令原地接應。

沒等姚汝能做出決定,那邊張小敬把障刀咬在裡,距圍牆站開十幾步,突然助跑加速,一躍而起攀住邊緣,靈巧地翻過院牆。

如果這裡藏著突厥人的話,府門和幾個角門上肯定會做手腳,翻牆是最好的選擇。

他一落地,先蹲在灌木中觀察了一下,然後謹慎地往裡走去。

宅院布局並無新奇之,過了照壁即是一平簷中堂,與東西兩個廂房有回廊繞接。

回廊曲折蜿蜒,恰好圍空庭,可惜中間擱著的幾個花架子蒙塵已久,瓦盆荒棄。

牆角土中還有數叢牡丹,正月不是花期,只有禿禿的枝幹展,恐怕也沒人侍弄。

那條回廊繞到正堂後頭,深一片松林,林木掩映之間,似有一座二層木閣。

張小敬在廊坊下藏好形,探出頭去觀察了約莫半炷香時間,似乎庭院裡並沒什麼靜,心裡略有失

他本也只是揣測這裡或是突厥人的萬全宅,倘若揣測落空,手裡便沒什麼可用的線索了,整個策略都要從頭來過。

他決定再往裡走走看,便踏上回廊,向前挪

忽然張小敬聳聳鼻子,聞到一極細微的脂香氣——可見剛剛有人經過,而且時辰絕不會長。

瞳兒早被拘押,肯定不是,那麼會是誰在這裡?張小敬又蹲下子,用手指在回廊的木地板上蹭了蹭,指肚上沾了些青白塵。

這不是灰塵,而是石屑。

並無類似材質,應該是外人走進來鞋底帶的。

毫無疑問,這裡一定有人來過。

既然不在前堂,難道是藏在後頭的二層木閣裡?張小敬正要起,突然覺頭頂生風。

他反應極快,就地朝前一滾,既避過鋒芒,又調整了姿態,回肘就是一箭。

只聽噗的一聲,傳來弩箭的聲音。

張小敬左猛地一彈,反向撲了過去,那邊一個人已經歪斜著倒地,他用如鉗右手死死住對方下頜,不讓他發出聲音,左手迅速丟開寸弩,拔出障刀狠狠地捅進小腹,反複捅了三次,每次都不忘將刀把扭轉一下。

對方地癱倒在地,氣絕亡。

張小敬這才有空觀察此人相貌,也是個突厥人,上穿的卻是將作監的號坎。

這條回廊一側開有直欞月窗,擋住了一半視線。

剛才這個突厥人估計在窗後的樹叢裡解手,所以張小敬沒有看到。

剛才真是險到毫顛,倘若張小敬反應慢上一毫,就要被這突厥人一刀劈開頭顱。

若是突厥人不貪功襲,而是先發聲向同伴示警,接下來張小敬只怕也會陷圍殺之局。

只派了一個人在前堂遊巡邏,而不是安排一明一暗兩個哨位,看來對方的人手也不會太多。

張小敬幾乎可以確定,敵人就在後面那個二層樓閣裡。

總算逮著你們的狼尾了,張小敬興地想。

他現在可以退走,讓姚汝能通知靖安司,崔的旅賁軍在兩刻之就會抵達。

可張小敬對那香味有些在意,他決定再往前探一探。

中堂之後的二層閣樓名曰“築心”,從外面看,應該是個賞樓的結構——底層是個大開間,用於宴請,中有竹階引至二層,分了數個房間,當是休憩或私談之

樓頂還有高亭,可以舉目遠眺曲江。

張小敬觀察了一陣,窗邊看不到人影,這些家夥很謹慎。

他決定暫時退開,這樓閣部結構複雜,空間狹窄,貿然進去太危險了。

可正當他要悄悄離開時,在二層的某個房間裡忽然傳來一聲子尖

張小敬一聽這悉的聲音,兩道蠶眉擰一團。

他略作猶豫,當即端平寸弩,沿一層窗下朝正門去。

走到正門口之後,他背靠牆邊,側對準門口,將一塊庭院裡撿的花石朝反方向丟去。

不出所料,閣樓正廳裡的人聽到聲音,開門來查看,張小敬在門旁猛一推門,重重撞在他的後腦勺,然後胳膊狠狠勒了上去。

那家夥的脖子猝然被夾,拼命掙紮,右一下子踢翻了旁邊的一個花盆架子。

一個細紋瓦盆落在地上,嘩啦一聲摔無數碎片,響徹整個庭院。

張小敬反手一扭,拗斷對方脖子。

可是他想悄悄潛的圖謀,也就此破產。

二層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塵土飛速從天花板上灑落,還伴隨著突厥語的大聲呼喊。

既已至此,張小敬也顧不得懊悔,他拿起寸弩,踏上竹階往上沖。

第一個沖下來的人,被他一箭撂倒,滾落下來。

張小敬抓這個機會,一口氣沖到二樓,鑽正對樓梯的一扇齊楚繡屏風後頭。

對方的突厥人也有手弩,咻咻咻地了一通,把屏風紮了篩子。

張小敬故意沒有還擊,趁一個人提刀向前之時,迅速一箭,正中膝蓋。

其他人把慘呼的同伴拖回去,一時不敢靠近。

於是雙方各自尋找掩,分據走廊兩頭對

小閣裡一時間弩箭橫飛,如暴風吹

攜箭弩,所以這些突厥人的弩都是私裝的,無論是速還是準頭,都不及軍中制式威力強大。

張小敬以一弩之力,居然能制得對方三個人三張弩抬不起頭來。

張小敬的問題是,攜帶的弩箭快要用了。

他猜測對方至還有四個人,都在二樓房間裡不肯出來,心下暗暗有些焦慮。

“靖安司辦事!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張小敬把最後一支弩箭放弩槽,大聲用突厥語喊道。

走廊裡的擊暫時停止,隨即傳來一陣拖什麼的咯吱咯吱聲。

一個聲音喊道:“對面的人放下武,否則王忠嗣的兒就得死!”王忠嗣?張小敬一聽這名字,作一僵。

他可是這次大唐對突厥用兵的核心人,突厥人居然把他的兒給綁來了?他從拐角探出半個頭去,看到一個材魁梧的突厥狼衛站在走廊正中,把一個五花大綁的子扯在前,一手的脖頸,另外有一把尖刀橫在

可惜方向逆,看不清兩人的面貌。

“我數三下,如果你再不丟開,就要見了。”

麻格兒同時用力把刀刃子細的脖頸。

子雲鬢散裡被布條塞住,只能發出嗚嗚的哀鳴。

一聽到這聲音,張小敬獨眼裡閃過一驚疑。

這不是王忠嗣兒的聲音,更像是聞染那姑娘,可不是應該接到自己通知離開京城了嗎?怎麼會摻和到突厥人的事裡來?又怎麼和王忠嗣的兒弄混?麻格兒第三次發出威脅,這次就要真的了。

張小敬嘬了一下牙花子,只得把弩機丟在地上,踢向麻格兒。

若真是王忠嗣的兒,他並不關心其生死,但對面挾持的是聞染,就無法置之不理了——這些突厥人,真是歪打正著。

“還有你的刀!”麻格兒箍住聞染的脖子。

張小敬只得把障刀也丟開,高舉著雙手站出來。

兩個突厥人撲過來,把他按倒在地。

張小敬雙手被制,再無反抗之力,只能掙紮著抬起頭,想看清那子的面貌,可是麻格兒已經把推回房間。

張小敬還要掙紮,一個大手扯起他的頭發,狠狠地朝地板上撞去。

猛烈的撞擊讓張小敬眼冒金星,鼻孔磕出兩道鮮來,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很快華貴的柏木地板上出現了一片目驚心的汙……李泌此時已經返回靖安司,他召集了徐賓等人,在沙盤前低聲商議著事

在更外圍,書吏、僕役、通傳、兵卒、長隨各自忙碌著,整個靖安司的大殿裡熙熙攘攘,一片繁忙景象。

此時一名小吏手持琉璃沙瓶在旁邊,一俟瓶中細沙流盡,他便翻覆瓶口,大聲計數:“一,二,三……”每念四,旁邊一個老者就會放下幾枚赤紙柬在坊間。

整個沙盤上,已經有了三十餘枚赤柬,覆蓋在北城十幾坊市上面,它們彼此連綴群,放眼去紅彤彤的一片。

過不多時,徐賓抬起手示意停止計時,對李泌拱手道:“四十,三十七坊。”

這個數字,讓周圍所有人的臉都凝重起來。

這是一次基於沙盤的推演,目的是推演突厥人到底想要幹什麼。

張小敬在外盡力追查,但李泌不喜歡被等待,他決定更主一點。

突厥人說長安會為闕勒霍多,可闕勒霍多到底是什麼,尚不清楚。

於是李泌召集了一批知城況的吏員,給了他們一個命題:“怎樣才能最快地給長安城造最大的傷害?”吏員們很快拿出了結論——縱火。

其他手段要麼太複雜,要麼效果太局限。

縱火策劃簡易,本低廉,而且只要選對時機地點,幾個人就能搞出一場大子。

對於在長安城沒有基的狼衛來說,這幾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可李泌對這個回答仍不滿意,他想要知道更多細節:究竟火起何為宜?擴散至何方?快慢幾何?所以他調來了幾個深諳火的武侯鋪老吏,用這個大沙盤搞了一次火推演。

推演之時,以沙一次翻覆表記一刻,一束赤柬表計為方圓三百步火勢。

徐賓所匯報的“四十,三十七坊”,意味著一旦火起,在四個時辰之,火勢可以蔓延至三十七個裡坊,且都是北城繁華之地,長安華之所在。

這還只是模擬一火起。

若是有人存心,同時在幾,恐怕結果還要淒慘數倍。

看著沙盤上麻麻的赤柬,圍觀者腦海裡都浮現出一番烈火地獄的駭人之景。

這——難道就是闕勒霍多的真面目?李泌皺起眉頭:“蔓延這麼快?可是把諸坊避火的手段考慮進去了?”徐賓道:“若是平日,諸坊有圍牆相隔,城中又有水渠分割錯,不致大害……哎哎,可您別忘了,今天可是上元節,各坊和街上都要懸燈,燃燭只怕有千萬之數,燈架又皆是竹枝木料,輒接連數坊。

今年開春,風高燥,萬一起火,就是火燒連營之勢……”眾人恍然大悟。

難怪突厥人執著於坊圖。

坊圖在手,便能輕易推斷出哪幾遠離水渠;哪幾地勢較高,可借風勢;哪幾毗鄰要沖,可讓火勢以最快速度向四周蔓延。

在一旁大聲道:“咱們有樓啊,只要看見火頭一起,立刻派員前往撲救,不就得了嗎?”徐賓面帶苦笑:“哎哎,崔旅帥您想簡單了。

今晚百萬軍民都出來觀燈,道路水泄不通,怎麼調武侯?再者說,大火一起,百姓必驚。

這麼多人踐踏奔走,您是救人還是救火?”崔不言語了,他可是知道軍有多可怕。

兩人同時把目投向司丞,李泌卻著下,沉不語。

最好的應對之法,自然是取消燈會,恢複夜——這絕不可能;次之的辦法,是挨個徹查諸坊——這也不可能。

李泌無奈地搖搖頭,靖安司外重重掣肘,不能如意,可真是戴著枷鎖跳胡旋舞。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請老吏們在沙盤上標記出最適合縱火的地點,提前埋伏人手過去。

可這無異於一場賭博,只要有一猜錯,就會全盤崩潰。

李泌不喜歡這種聽天由命的做法。

可如果不這麼做,還能怎麼做?難道只能指張小敬?這時旁邊一個白須老吏口道:“與其查坊,不如查。”

李泌眼神一亮,示意他說下去。

老吏恭敬回答:“屬下曾務於農事,常燎原燒田。

若要掀起煊天的火勢,一是火頭要大,二是走火要猛。

前者靠麻油,後者靠柴薪。

狼衛若想縱火燒城,此二必不可,且數量一定得多。”

“你的意思是,狼衛在長安,必然會積儲一大批油柴?”“司丞英明。

依屬下愚見,只要盯這兩類料的大宗積儲,必有所得。”

這個意見自出機杼,眾人聽了,都暗暗點頭。

李泌贊道:“荀悅《申鑒》有言:‘防為上,救次之’,此法釜底薪,可謂深得其妙。”

看到同僚得了上峰首肯,其他人膽子也大了起來。

一人道:“柴薪之類,皆來自京輔山民,零星散碎,難以卒查,不如專注於油

熬榨不易,非大戶大坊難以經營,所以來源均持在幾家巨商手裡,查起來更快。”

另外一個小吏又建議道:“京城用油,多仰賴外地轉運。

只需調出城門衛的貨報關記錄,看看近日有無胡商攜帶大宗豬膘、羊膘、胡麻等油料或城,便能按圖索驥,找到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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