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刺客風雲》第六章 申初 · 2
張小敬看了一眼坊門前掛的木牌,寫著“昌明坊”三字。
牆檻前隨可見雜草叢生,門前的土路上車轍印很,可見住戶不多,荒涼寂靜。
這個坊裡,甚至連靖安司的專屬樓都沒有——畢竟預算有限,先要優先覆蓋人煙茂的北部諸坊,這種荒坊暫時顧及不到。
這意味著,萬一有什麼事發生,沒法及時通知外界。
誅仙小說張小敬想了想,不記得這坊裡有什麼特別的建築——如果徐賓在就好了,那家夥什麼都記得。
他放緩了腳步,慢慢走進去。
坊門附近一個護衛都沒有,想必都跑出去過上元節了。
昌明坊現在於完全的開放狀態,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
這可真是個絕佳的藏之。
張小敬進了坊後,左手把牽繩半松,約束著獵犬朝前一點點走,同時眼睛左右觀察,右手扣住寸弩,隨時可以擊。
如果狼衛真把石脂存放在這裡,那麼他現在應該已進敵人的哨探圈了。
不過張小敬並不太擔心,萬一真有異常,一枚煙丸擲出去,便可以標定地址。
就算突厥人自己跑了,石脂也來不及運走。
擇天記小說沒了石脂,突厥狼衛不過是群窮途末路的惡徒罷了。
張小敬的前方是一十字街。
若在北部,這裡將是最熱鬧的地段,沿街必然滿是商鋪。
不過昌明坊的這十字街,只有零星幾土屋,被一大片禿禿的槐木林掩住。
林間有一些遊小商販,馱馬和推車橫七豎八,賣貨的倒比逛街的多。
在林子右側有一土坡,坡頂有個小院,門前懸著個大葫蘆。
與其說這裡是長安城的住坊,倒不如說是遠郊野外。
這麼荒涼的地方,如果有大車隊進來,應該會很醒目才對。
張小敬本想湊近去打聽一下,不料獵犬忽然前肢伏地,發出嗚嗚的低吼聲。
他獨目一凜,注意到附近有三個人影靠攏過來。
張小敬飛快地抄手在懷,把寸弩掏出一半,渾繃,蓄勢待發。
等到人影靠近,他才看清,這幾人都是乞兒裝束,個個穿著破破爛爛的舊袍破襖,把手揣在袖子裡,面黃瘦。
這一臉菜,非得數月不食才能養,斷然不是臨時偽裝。
於是張小敬雙肩略微放松,不過手還是扣著弩機。
這些乞兒盯著張小敬,也不靠近,也不遠離,一直保持著二十多步的距離,跟隨。
張小敬冷哼一聲,腳步加快,那些乞兒也跟了過來。
他忽然停在一個賣蕨餅的攤前,買了個餅,乞兒們連忙原地駐足,佯作東張西。
張小敬給小販扔下幾枚銅錢,拐進前方一條半塌的磚牆巷子。
那些乞兒隨其後,打頭的一個剛拐過去,愕然發現巷子裡居然只剩一條拖著牽繩的狗。
他有點疑地環顧四周,心想人究竟跑去哪裡了?在下一個瞬間,一陣灰猝然撲面,迫使其整個人瞇起眼睛。
這時候一個人影從牆頭跳了下來,手刀劈向其後脖頸,讓他一下子便趴在地上,彈不得。
這灰,乃是草木灰,是張小敬剛才買蕨餅時順手在攤上抓的。
蕨生吃會得腹瑕,須用草木灰同煮去毒,所以賣蕨餅的商販都會準備一些。
對付這些宵小,還用不著弩或鋼刀。
後面兩個乞兒一見同伴遇襲,第一個反應是轉頭逃走。
張小敬俯撿起兩塊磚頭,揚臂一砸,正中兩人後腦勺,兩人先後僕倒在地。
獵犬飛奔過去,惡狠狠地撕扯著他們的袖。
乞兒們發出驚呼,徒勞地揮手裡的竹竿。
張小敬走過去,掣出手中鋼刀,慢慢對準了其中一個人的咽,仿佛在等待什麼。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急切地從林中傳來:“請刀下留人!”張小敬邊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把刀收回去三寸,側過頭去,看到一個戴著花羅夾襆頭的乞兒站在不遠的樹下,朝這邊看過來。
“他們只是人之托,與閣下並無仇怨。
放過他們三條狗命,賈十七必有回報。”
這自稱賈十七的乞丐頭倒也果決,一見苗頭不對,立刻現阻止。
張小敬當過九年不良帥,知道這些城狐社鼠的眼線遍布全城,消息靈通,甚至有時府都找他們打探。
今天他無緣無故被乞兒綴上,必然有人在幕後主使。
只要出這些人的首領,事就好辦多了。
張小敬沒有撤走刀勢,也不說話,只是用獨眼冷冷盯著那人。
賈十七臉微微一變,這位一裝束便知是公門中人,可尋常公差只要聽說有“回報”,便不會糾纏,怎麼這位上來就是要命的架勢?他本想多說一句,忽然覺得來人面有些眼,尤其是左邊那個幹涸眼窩,著森森的殺氣。
賈十七心裡轉了一圈,陡然想起一個人名來。
“你是……萬年縣的張閻羅?”昌明坊在長安西南,隸屬長安縣,可乞丐們的耳目可不會這麼局限。
萬年縣的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說的不是五個人,是一個人。
這獨眼龍,是盡量要避開的狠角。
“誰讓你們跟蹤我的?”張小敬淡淡道。
賈十七心中急轉,風聞這人已經下了死牢,可見傳聞不實。
他雙手一拱:“若早知道是張帥,我們哪會有這樣的膽子?這攤事我們上岸,不趟了。”
“是誰?”賈十七強笑道:“您懂的,這個可沒法說,江湖規矩。”
張小敬倒轉障刀,往下一。
隨著一聲慘,刀尖刺一個乞兒大又拔出來,花直冒。
賈十七角一,臉轉沉:“這三條爛命,您若能放過,全長安的乞兒,都會念您的好。”
反過來聽這句話,如果他不放過,全長安的乞丐都會為敵人。
撲哧一聲,第二刀幹淨利落地刺。
張小敬是死囚犯,最不怕的就是這種威脅。
他也不吭聲,只是一刀一刀地著那幾個倒黴的乞兒,慘聲起伏不斷,構了無形的巨大力。
偏偏那三個倒黴鬼一個都沒死,一個個扯著嗓子號得正歡。
張閻王是故意手下留,為了讓林外的其他乞兒聽見。
這讓賈十七十分為難。
乞兒之間,最看重抱團,可以瘐死凍死被富戶打死,但不能被自己人害死。
賈十七若見死不救,只怕以後會人心喪盡。
這個張閻王看似蠻橫,實則深諳乞兒。
沒用多掙紮,賈十七便做出了抉擇。
區區一個銀酒壺的代價,還不值得讓乞兒豁出命去保。
何況他注意到,有一把黑手弩掛在張閻羅腰間,這是軍中才用的武,背後恐怕還有更厲害的勢力。
“好,好,我說!”賈十七不再瞞,舉著手從林子裡走過來。
他告訴張小敬,說有個胡人給了一個銀酒壺,讓他們在坊門看著,若有可疑的人坊,就去日南王宅通知他。
“日南王宅?”“對,就在本坊的東南角。
貞觀年間有個日南王來朝,在這裡起了一片大宅子,後來他回國,宅子遂荒,不過占地可不小。”
這個描述,很符合突厥人藏之的要求:偏僻,寬闊,而且有足夠的房間。
張小敬又問了幾句來人相貌穿著,賈十七索盡數吐,與曹破延高度符合。
張小敬聽完一拍他的肩膀,示意前面帶路。
賈十七知道抗議也沒用,只好讓那三個倒黴乞兒互相攙扶著先回藥局,然後自己帶著張小敬和獵犬朝日南王廢園走去。
昌明坊裡著實荒僻,街兩側房屋寥寥,多是坑坑窪窪的土坡和林地,居然還有那麼幾塊莊稼地和水池。
正因為地不值錢,它的占地面積,起碼比北坊大出一半。
所以雖然是在坊行走,也頗費腳程。
走到半路,張小敬忽然問道:“你今天有沒有看到大量馬車坊?”“您說笑了,這裡鳥都不拉屎,一天都未必有一輛。”
賈十七看他臉又開始不對,趕改口道,“今天肯定沒看到過,坊門那裡有什麼靜,可逃不過我們兄弟的眼線。”
張小敬眉頭一蹙,沒再說什麼。
兩人一狗走了小一刻,這才到了日南王的廢園前。
這裡斷垣殘壁,荒草叢生。
不過院大門的大模樣尚在,兩扇黑漆剝落的門板閉著,門楣上的牡丹石雕紋路細,依稀可見往日豪奢氣象。
賈十七說,那胡人的要求是,一旦發現坊外有可疑之人進來,盡快前來這裡通報。
不必敲門,直接推門直便是。
張小敬閃藏在門旁,牽住細犬,拽出手弩。
賈十七壯著膽子站到院門前,按事先的約定雙手去推門板。
門上沒鎖,輕輕便能推開,隨即只聽得“啪嗒”一聲,似乎門有什麼東西落地。
賈十七還沒顧上看,一道黃煙已騰空而起。
張小敬大驚,一把拽開賈十七,先闖了進去。
他一低頭,看到一個煙丸在地上兀自冒著濃煙,上頭還拴著一截細繩。
他急忙把煙丸丟到附近一雨塘,可先前冒起的黃煙已飄飄搖搖飄上天際,在晴空之下格外醒目。
張小敬回過頭厲聲問道:“他回日南王廢園,是你親眼見到,還是他自己說的?”賈十七說那人親自去藥局發的委托,然後就離開了,並未親見其返回廢園。
張小敬“嘿”了一聲,這些狼衛,果然狡黠!曹破延從一開始,就沒信任過這些乞兒,他故意報了一個假地址,這樣一來,即使靖安司追查到這裡,也只會被乞兒引導到錯誤的方向去。
那一枚煙丸,應該是突厥人從張小敬上搜走的。
它被綁在了門板背後,一經推開,便自行發煙。
這樣一來,躲在真正藏之的狼衛,能立刻得到警告,爭取到撤離時間。
一個小小設置,一石二鳥,既誤導了靖安司,又向狼衛示警。
曹破延把這個煙丸,真是用到了極致。
現在黃煙已起,那些突厥人恐怕已經開始準備跑了,而靖安司的部隊,還遲遲收攏不起來。
張小敬狠狠抓住賈十七雙肩,急聲道:“這坊裡哪裡還有大園子或者大宅?要離日南王廢園最遠的。”
賈十七略作思忖:“這裡是東南角,距離最遠的,是西北角一磚瓦窯,不過停工已久。”
張小敬獨眼厲芒一閃,讓他大略勾畫了一下路線,走出去兩步,忽然回過頭來:“你現在馬上回到坊門口,見到有公差或旅賁軍過來,把他們截住,指去磚瓦窯!”賈十七抄手笑道:“張帥,皇上不差……”話未說完,張小敬冷笑道:“讓你們放風的是突厥人,他們要在長安作。”
一聽見這句話,賈十七臉“唰”地白了,這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禍事。
一個“裡通外賊”的罪名砸下來,昌明坊的乞兒一個也別想活。
無論是刑部還是大理寺,都不會認真調查是不是冤枉,他們需要的是抓一批犯人好“有個代”。
他抓著張小敬的胳膊哀聲道:“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那班兄弟卻是無辜的,恩公請救命!”張小敬看了他一眼,歎道:“你等下就說是見賊心疑,向我出首,也許能救你一命。”
然後又低聲代了一句,猛然把他推開,牽著狗大步疾奔而去。
賈十七把花羅夾襆頭摘下來,頭上已浸滿汗水。
張小敬這麼說,是願意替他圓這個謊,至於不,就全看造化了。
他怔怔著遠方的背影,忽然如夢初醒,把花羅夾襆頭隨意扣在頭上,撒往坊門狂跑。
張小敬跑了十幾步,把牽狗的繩索松開了。
現在已不必顧慮打草驚蛇,得靠獵犬嗅覺指引。
那獵犬早已焦躁不安,一解開繩子,韁一般沖了出去,直直沖西北而去。
人或許還聞不出,可對狗鼻子來說,此間石脂的氣味已十分強烈,尤以西北為甚,不啻暗夜明燈。
他們一路斜跑,穿過大半個坊,遙遙可看到遠豎著一磚制煙囪,這是窯爐的典型標志。
再湊近點,看到一條高大的曲牆擋住了去路,牆磚發黑,這是常年靠近高溫爐子的特征。
這裡應該就是賈十七說的磚瓦窯了。
一條平整的黃土小路蜿蜒向一座木門,兩側樹木瘋長,不格局。
張小敬放緩腳步,把獵犬也喚回來,稍作息。
眼下等靖安司的人聚攏過來,恐怕還得一段時間。
這裡如果囤積石脂的話,守衛一定不,他必須得謹慎。
他試探著朝前又移了幾步,大半個子已經站在黃土路上。
按道理,這裡當有一個外圍觀察哨,早該發現他的作了。
可圍牆那邊毫無靜,仍是一片靜悄悄。
不對,守衛人數應該不多,張小敬改變了想法。
如果人手充裕,狼衛本不會雇用乞兒放風,更不會在日南王廢園搞什麼機關。
他們如此心積慮,恰好暴出狼衛捉襟見肘的窘境。
張小敬心算了一下。
今天上午旅賁軍在西市的突襲,幹掉了十五個人,他在祆教祠前殺死一人,修政坊一共幹掉了五個,加在一起,是二十一名。
這個數字,至是混長安城的突厥狼衛的半數。
突厥人太窮了,沒能力再投放更多資源了。
要靠剩下的人,控制這麼大一個窯場,還要兼顧石脂的卸運,實在太勉強了。
張小敬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在援軍來之前,獨自去闖一闖。
此舉至能打敵人的部署,爭取足夠的時間。
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得趕在靖安司援軍抵達前,先找到聞染。
他小心地把獵犬拴在旁邊,親昵地了它的頸,再度站起來。
在西域錘煉出的兇悍殺氣,自他上猛烈地發。
張小敬挽起袖子,最後檢查了一下手弩。
他左邊的小臂出一截刺青,這刺青是一把斷刀,刀脊中折,筆拙樸而剛。
“聞無忌啊,咱們第八團又要跟突厥人打了。
你在天有靈,得好好保佑你兒哪。”
張小敬的聲音既似歎息,又像祈禱。
那一只獨眼,芒愈盛。
他從腰間兜袋裡掏出兩枚煙丸,雙臂一振,丟了出去。
兩道黃煙扶搖直上。
在距離張小敬只有三十餘步的曲牆側,曹破延正在手搭涼棚,朝東南方向去。
那裡有數縷黃煙,尚未被北風吹散。
看來靖安司的人,已經進昌明坊了。
對此曹破延早有心理準備,甚至覺得他們來得比想象中還要慢一點。
他已把這個況通知貨棧裡面,龍波表示,這邊的工作也差不多完了。
時機真是剛剛好。
接下來,就按計劃執行吧。
曹破延把貨棧的大門從這邊鎖死,然後將那把繳獲的手弩拿出來,用食指沿著弩槽邊緣捋了一遍。
其實他並不喜歡這種武,既險又小氣,相比之下,還是草原的騎弓更合胃口。
可惜他的手臂了傷,現在就算有弓在手也拉不了。
真想在草原上再一次黃羊哪……曹破延瞇起眼睛,端詳了一番自己虎口上的老舊繭子。
這雙手,恐怕再沒有機會握弓了。
騰騰兩聲,兩道黃煙在曲牆另外一側升騰而起,這說明敵人已近在咫尺。
他收起慨,眼神轉而冰冷起來,就像一頭冬天的狼。
他已是削去頂發之人,無權逃走,注定只能死守在這裡,用生命為貨棧爭取時間。
曹破延用手了項鏈,似乎想從中汲取力量,迎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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