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海棠不惜胭脂，不待金屋薦華堂 109回

明蘭出嫁前，好些上門來賀喜的太太誇嫁的顯赫，當時並沒有什麼直觀的，只覺得顧廷燁送來的彩禮很暴發，很土財；直到三朝回門那日，夫妻倆至盛府門口下車馬，長柏和長梧哥兒倆在門口迎，此時，恰好墨蘭和如蘭夫婦也到了。

明蘭由丹橘扶下車轎，看著如蘭的平頭小轎，還有墨蘭的平頂獨駕小車，再回頭看看自家那顯眼富貴的石青帷飾銀螭繡帶的黑漆齊頭三駕馬車，明蘭開始有些不自在。

如蘭凝住了笑意，目冷淡，墨蘭也僵了僵姿勢，隨即神如常；明蘭忍不住看了眼顧廷燁，這馬車……沒逾制吧？

下車見過禮，顧廷燁對樑晗淡淡一笑，並不說什麼，明蘭卻能細微察出來，他似並不喜樑晗，一行人魚貫往府裡走，新夫婦自是要先去壽安堂拜見老太太的。

老太太端坐上首，明蘭和顧廷燁跪倒在團上便拜，雖只隔了幾日，老太太卻似半輩子沒瞧見明蘭，直拉著的手不住打量，越看臉越黑。

不過才兩日，明蘭就跟了層皮一般，眼瞼下泛著淡淡青黑，宛如深青的螺子黛暈染的，薄薄的脂也掩蓋不住，神萎靡不振，眉眼間卻著一意；再看一旁的顧廷燁，神清氣爽，眉眼舒展，眼底神卻著約饜足。

老太太一氣上涌，心疼裡夾雜著不悅，卻又不好說什麼，只好拿鋼刀般的目把顧廷燁狠狠銼上幾遍，顧廷燁面如常，依舊淡然鎮定，好似什麼都不知道。

老太太肚子裡過了好幾遍氣，才道：“趕給你爹孃磕頭去，正惦記你們呢。”

明蘭捨不得老太太，依在懷裡輕聲道：“磕了頭我再回來，和您好好說話。”

老太太笑著點頭，目送著小夫妻倆出去；不過須臾，臉便變了，給房媽媽使了個眼，房媽媽領會，轉下去，直去尋崔媽媽來問話。

崔媽媽素來淡泊，一輩子與世無爭，幾十年從不饒舌尋釁，這回怕是生平第一次有如此強烈的告狀|，不等房媽媽問上門來，早在壽安堂偏廂抱廈等著了。

“尋常新婚夫婦親熱些也是有的，可哪有他那般的！……也不管有人沒人，一瞧見姑娘就跟那山坳子裡的狼似的，嗷嗷的兩眼直放綠，一沒人瞧著就手腳，白日黑夜的胡鬧！”崔媽媽輕拍著桌子，咬著牙，“姑娘子才長開呢！怎好……這樣？！”

房媽媽聽的目瞪口呆，神有些尷尬，若不是素知崔媽媽子寡言耿直，怕是不肯信的：“六姑爺都這個年歲了，還頭小子似的，房裡……難不也沒個人？”

說到這個，崔媽媽總算氣平了些：“可憐姑娘這幾日也沒功夫管事，不過我出去團團問了一圈，姑爺原有的一房姨娘和一個通房都留在寧遠侯府了，說是過陣子再接來。六姑爺忙碌的很，整日的在外頭辦差，並不怎麼回府，是以府裡還算清靜，只有個‘仙姑娘’的子住在偏院，聽說是什麼將軍送來的。我不曾見過，聽聞姑爺……沒怎麼理會過。”

房媽媽聽了，也不知是喜是憂，隔了半響：“姑爺寵姑娘是好事，可是……”也不知怎麼措辭，最後只能道，“還是回了老太太罷。”

……

盛老太太素喜靜，從不七大姑八大姨在壽安堂聚會喧鬧，因此一干親戚便在王氏的正院坐等吃茶，顧廷燁和明蘭直進了正堂，只見康姨媽夫婦，允兒，墨蘭，如蘭，著大肚子的海氏，還有長梧，長柏，長楓，長棟，樑晗，文炎敬，袁文紹，俱在那裡。

大家互相見了禮，明蘭便和顧廷燁先進了東次間，盛紘和王氏正坐在臨窗炕牀上，含著笑容了他們倆的跪拜磕頭。

王氏笑容可掬的著顧廷燁，道：“我家明蘭，沒給將軍添麻煩吧？”

聞聽此言，對旁的盛紘子僵了一僵，他真佩服自己這位太太，除了華蘭，剩下三個兒三朝回門，王氏全都用一樣的臺詞開場。

差別不過是，對著樑晗，是吊梢著眉，一臉收債的口氣冷哼：“我家墨蘭沒給你添麻煩吧？”對著文炎敬，是火熱著眼神，一臉熱切期盼的和威勢：“我家如蘭沒給你添麻煩吧？”最後對著顧廷燁，半含討好，半帶敬畏，口氣綿。

盛紘無語。總算明蘭是他最後一個兒，是以，這也是他最後一次聽這話了,謝天謝地。

顧廷燁的回答很上道：“明蘭知禮懂事，溫雅恭順，家中老極是喜。”

明蘭低著頭翻白眼，私以爲，這兩天最彩的表現全在牀上了。

“……瞧你們一個個家立室，爲父也放心了。”盛紘捋著鬍鬚，朝顧廷燁微笑道，“若以後我和母親都不在京城，你可要多擔待明蘭這孩子。”

“父親……您要外放了？”明蘭心頭一，輕聲道。

盛紘滿意的看著明蘭，要說他這兒的確冰雪聰明，聞絃歌知雅意，他笑道：“你大哥哥在翰林編修已滿期，前幾日傳來消息，不是授侍讀侍講，便是六科爲給事中歷練歷練，我們父子同朝爲多有避諱，還是老父讓一讓罷，哈哈……”

他這話雖是朝明蘭說，眼睛卻是看著顧廷燁的，顧廷燁心裡亮，沉片刻後道：“岳父所慮極是。翰林院清貴，進講經史，草擬機要，六科給事中務實，抄發章疏，稽察違誤，俱是位卑權重之所。則誠舅兄爲人慎敏，不計哪，必能應當。”

盛紘要的就是這句話，聞言後神更加和藹可親，攜著顧廷燁又多說了好些話。

明蘭明白盛老爹的打算，盛家若能出一個閣臣，那就價百倍了。據所知，進閣大致有兩條路，一條是由進士翰林，從皇帝邊的侍讀侍講一路熬資歷到翰林大學士，直至閣，還有一條是翰林庶吉士期滿後，六部或六科實力辦差，再一路熬資歷升職，期間或可能外放一兩任歷練，然後累積資歷直至六部侍郎或尚書，接著就可能進閣。

長柏行事斂謹慎，本來他的頂頭幾位上司大學士都是海家門生，有他們照看平步青雲定是無虞，誰知在‘申辰之變’中幾乎全軍覆沒，是以盛紘需要顧廷燁稍微表個態。當今天子強勢，長柏又正苗紅，科途正當，縱算沒有閣人脈，只要皇帝心裡有數，什麼都好說。

明蘭心底默唸，這就是家族的力量！在不斷聯姻中結勢力，古代貴族階層中，再沒有比親姻親更直白有力的權勢紐帶了，聽著很庸俗可笑，但卻是真理。

古代禮法以宗族爲單位，講究舉賢不避親，因爲一人犯錯，可能牽連三族，範圍寬些要九族，運氣不好上個別特有格的皇帝，第十族的學生老師也可能炮灰。既然註定要一起倒黴，自然要有福同。是以，只要親戚不是太爛，或有才能，幫人就是幫己，相互提攜，幫襯，家族才能前後相繼，長盛不衰。

賈史王薛四家覆滅的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四個家族自第三代起就全都後繼無人，沒一個能拿得出充場面的，賈家好歹出了個貴妃兒，王家多有個至九省都檢點的王子騰，唯一能讀書的賈珠早早掛了，其餘呢，爲幾把扇子弄的別人家破人亡的賈赦？打死人的薛蟠？勾搭王爺男寵的賈寶玉？惹禍生事倒是一個比一個能。

沒有後繼者的家族，衰敗滅亡不過是時間問題。

明蘭能聽懂，所以安靜待著，王氏卻不甚明白，不有些無聊，本想擺擺嫡母派頭，當著顯赫婿的面教訓明蘭一番，可卻被盛紘搶去了話頭，從國家命運到民族前途，一句接著一句，始終不上。

好在過不多久，外頭正堂上等著的衆人就涌了進來，袁文紹和長梧等人笑著進來起鬨，言道酒菜都快涼了，盛紘瞧著也說的差不多了，便笑著隨衆人到外頭吃酒去了。

明蘭則被眷們拉著在堂宴飲，丫鬟們擺上供七八人坐的如意黑漆木圓桌，待上菜後，大家圍坐著邊吃便說笑起來，王氏拉著明蘭坐在邊。

在座都是婦人，看了眼明蘭這幅模樣，心裡俱是有數，或有豔羨，或有酸意，或有欣，各人各有深思。

墨蘭一雙眼睛直直的盯著明蘭看，但瞧明蘭一大紅真織金鸞雲紋廣袖翟，罩著薄如蟬翼的金繡花團褙子，梳著朝天如意髻，簪著五朝的紫金展翅飛掛珠大釵，耳上綴著流蘇赤金耳環，拇指大的紅寶石明晃晃的人眼花；臨出門前，顧廷燁還往明蘭手上塞了六七個金玉寶石戒指，弄的明蘭都不好意思出手來。

這裝扮不止華貴顯赫，且非上品級命婦不可穿戴，墨蘭看的心裡極不舒服，臉上偏要裝著十分愉快，頻頻與明蘭搭話。

明蘭忍著頭暈，索端起酒杯來轉，看著王氏的眼睛，清聲誠摯道：“這第一杯酒，兒先敬太太，明蘭時病弱，若無太太和大姐姐悉心照料，怕這條小命早代了！明蘭這裡謝過太太了！”說著，酒杯一仰而盡，這番話至關於華蘭部分是真的。

王氏頓時眼眶溼潤，一口喝乾了酒，拉著明蘭頗有幾分，絮叨著：“你這孩子，大好的日子，說什麼胡話！自家人說什麼謝不謝的……你自小就聽話懂事，比幾個大的都省心，我如何不疼你？！”緒來了，說的自己都當真了。

墨蘭臉一白，低頭不語；明蘭側眼瞥了一下，只見墨蘭裝扮的極是莊重緻，黛薄施，髮髻規矩，連耳墜都是嚴整的環形，一不，樣板般標準的正室太太範兒，卻掩飾不住眼角的疲憊張，眉心中間漸現出一道思慮的深痕來。

明蘭微微嘆息，不是想秋後算賬，只是希墨蘭心裡放明白些，別太拿自己不當外人，明目張膽的來提要求才是真的，這裡先打個預防針。

看們母和睦，康姨媽有些酸溜溜的：“明丫頭如今出息了，以後家裡指著你的地方怕是不，你可要記著你母親對你的好，不可忘本呀——！”有一半嫁妝是折在庶子庶手裡，本想將就幾門親事算了，偏康家仗恃著門第顯貴，窮要擺派頭。

明蘭角翹了翹，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如蘭卻不高興了，本是個直腸子的，自康兆兒嫁王家後，便視康姨媽爲卑劣小人，若不是看在允兒的面上，早說‘盛家兒回門關你康傢什麼事？有事沒事的上門來蹭飯’之類的難聽話了。

“姨媽，您說的對！六妹妹你可要記著，對你好的，就得回報，便是不能回報，也不能恩將仇報！”如蘭一滾絨邊銀紅水綢妝花小襖甚是亮眼，更映著面頰紅潤，氣頗好，顯是婚後生活還不錯。

康姨媽神很不自然，低下頭吃酒，允兒知道來龍去脈，也深爲母親的作爲到歉意，長梧待自己極好，這些年來又不斷幫襯康家，而自己婆家與盛紘家是再親厚也不過的了，自不願惹人厭惡，只盼母親說兩句。

一邊拉著如蘭低聲說話賠禮，一邊給王氏連連夾菜，明蘭看的心中一嘆。

海氏瞧著氣氛有些僵，便出來打圓場：“前幾日，母親去袁家瞧了大姐姐，說那肚子比我的還大，明明月份比我小的，別是裡頭有兩個罷？大姐姐常喊肚子疼，沒準兒是兩個健壯的小小哥兒，正在裡頭練拳腳呢！”

說著，衆眷都笑了起來，王氏最是高興，得意之極，連著喝了好幾杯，酒上涌，說話都大舌頭了；酒過兩回，外頭進來一個丫鬟，在明蘭耳邊低語了幾句。

明蘭起，笑著與大家道：“老太太怕是要提點我幾句，我先過去了。”

王氏已不甚清楚了，海氏笑道：“去吧，老太太有許多話要與你說呢。”

明蘭笑著道辭，轉隨著那丫鬟離去，一出了門便加快腳步，直奔壽安堂，待一腳進了大門，拐進左次間，果然裡頭擺了一桌子飯菜，老太太正坐在窗邊等。

明蘭心裡，笑嘻嘻的撲過去，抱著的胳膊搖著撒：“我和祖母心有靈犀，我就知道祖母等著我呢，特意空著肚子來的！”老太太板不住臉，笑罵道：“都是爲了你這猴兒，等著我都了！”明蘭撲到老太太懷裡，討好道：“我給祖母肚子！”

老太太擰著明蘭的臉頰：“空肚子有什麼好的，怕還不夠的痛麼？！”明蘭扶著老太太坐到桌邊，親自給滿滿盛了一碗冬瓜排骨菌子湯：“您吃，您吃！”

房媽媽瞧著眼眶發熱，道：“老太太多久沒這麼高興了！”

“什麼多久？！”老太太回頭瞪眼道，“不過才兩天罷了！”

明蘭捧著自己的小臉，一派明憂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哎呀，這麼多個秋了，祖母定是想我想出相思病來了！這可如何是好，誰我這麼招人疼，沒法子呀？”

老太太終於撐不住了，幾乎笑出眼淚：“你個不知的盡往自己臉上金！要臉不要！”

明蘭歪著腦袋，把一張俏生生的臉過來，笑道：“不要！您拿去吧！”

老太太笑的直拍明蘭，兩個笑倒在一塊兒。

這頓飯，老太太一直聽著明蘭嘰嘰喳喳講述顧府人衆，一會兒說，一會兒笑的，明蘭心裡難過，知道這日以後怕不能常見老太太了，便著意飾太平，活靈活現的把新嫁的日子說的有趣好玩，好似顧家一片幸福滿。

老太太也含笑聽著，用完飯，房媽媽吩咐丫鬟把桌子碗碟都撤下，合上房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