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應是綠紅瘦》第175回

帶著辛甘味的酸苦滲齒頰,明蘭悠悠醒轉,此時眼前映崔媽媽憂心的面容,正拿著一把銅胎琺瑯細小壺給自己灌著蔘湯,口中道:“夫人,不要罷。”

明蘭擺擺手,之前滿腦子思慮,想的頭暈眼花,又老牛拖車般的使了近七八個鐘頭的力氣,好似連日不休備戰至奧數決賽,之後接著跑了全程的馬拉松,心俱疲到了極點,這才昏睡的厲害,此時努力坐臥起來,渾無力,聲音啞啞的,“給我瞧瞧孩子。”

一旁的穩婆連忙將裹嚴實的襁褓送了過來,滿面都是笑容,連聲道,“是個又白又俊的胖小子!恭喜夫人,賀喜夫人了!”

明蘭手臂沒力氣,只能就著崔媽媽的胳膊去看,頓時苦笑不已,紅紅皺皺的團哪來的又白又俊?不過倒的確壯,看著就圓頭圓腦,胖鼓鼓的小臉頰,廓清晰的鼻樑,腫腫的眼瞼下頭是一條秀長彎弧的眼線,很瞧不清五如何,只是不斷髮出小般的聲響。

“適才哭的可得勁了,嗓門大的快把屋頂震翻了,是個健壯的哥兒!”崔媽媽笑的眼角都沁出了眼淚,“這會兒怕是哭累了。”

明蘭虛弱的點點頭,儘量鎮定道:“賞!大夥兒辛苦了,都重重有賞!”

屋裡的丫鬟婆子紛紛躬道謝。

明蘭著氣,背後靠著墊子,艱難的把小東西攬到自己懷裡,然後鬆開他試試吮吸,兩旁的婆子有些發愣,哪有大家夫人自己哺的,可崔媽媽卻幫著在托住孩子。經過無數次的辯論,早被說服了,母依舊請著,不過先明蘭喂著試試。據說初好的不得了,既能健又能增強抵抗力,在這個嬰兒夭折率普遍偏高的時代,一應黴素疫苗全無,明蘭怎麼也不能放過。況上無公婆管束,下無妯娌掣肘,此時不行權什麼時候用?!

小傢伙的不可思議,蠕的小及母親的,居然自產生反應,挨挨蹭蹭的湊著吮起來,雖然吸力不大,但卻看得出他很是拼命。兩邊流試了好久,小東西依舊鍥而不捨,除了中途停下來兩次咧哭幾聲,表示抗議做白工外,繼續埋頭努力空吸,禿禿的牙牀用力咬著食來源,圓滾滾的小腦袋不屈不撓的挨在自己前,明蘭覺得又好笑又,親著他禿禿的小腦門,這是個強壯堅韌的小生命呢。

在崔媽媽和兩個婆子流說了十一遍‘算了罷’之後,小混蛋的努力終於鬥出了果,吮出了珍貴的初,看著小傢伙閉著眼睛賣力吞嚥的模樣,霎時間滾燙的淚水涌出了眼眶,爲了這個小團,明蘭忽覺得,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崔媽媽也背過揩著淚。

明蘭累的幾乎力,把孩子看了又看,從紅的小手指小腳趾,一直到他那皺一團的小耳朵,新生兒吃不了多,把孩子給崔媽媽後,明蘭這才又睡下,至始至終都沒注意到外面早沒了沖天的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寧靜通明的燈火;不過就算注意到了,大約也只會說一句‘屠二爺好樣的,回頭大大的有獎’。

明蘭這人,大約天生警覺奇差,這一覺睡的格外悠長,再度醒來時,已是天大亮,屋原有的那一腥污濁氣不見了,也覺著子清爽整潔不,大約崔媽媽趁睡之時,已爲自己稍稍清理過上的汗污。牀邊坐著一個滿臉胡茬的高大男人,正定定的看著自己枕畔的一個大包袱,他的一隻手將,彷彿想那包袱,卻又不知如何下手。

明蘭定了定神,住睛一看,頓時一陣火起,這些日子所有的辛勞艱難都浮了出來,一腦兒歸咎於這不頂用的男人,不顧乾的嗓子,莫名興起來:“你這無信的,捨得回來了!你走時怎麼說的?這會兒天下太平了,你倒來了!你你……”

屋裡尚站著幾個丫鬟婆子,崔媽媽一陣尷尬,連忙丹橘把人都帶出去,顧廷燁倒臉皮頗厚,一點不以爲忤,還笑著把明蘭回榻上:“你子乏的很,別起來,躺著也能數落我。”

明蘭只恨不能撲上去咬他一口,卻看他一臉意綿綿的看著那大包袱,明蘭側臉一看,卻見小嬰兒正躺在自己枕邊,濡溼的小,噗出兩個小泡泡,閉眼睡的香。

“他生的真好看,胳膊壯實有勁,人也機靈。”

顧廷燁的眼神溫的幾乎能滴出水來,不自的把這個紅撲撲胖嘟嘟的小糰子腦補的天縱英才文武雙全筋骨奇,甚至還很的笑嗔了明蘭一句,“咱們說話輕些,別吵了他。”明蘭一口氣沒繼上來險些就笑了。

顧廷燁猶自迷的盯著孩子,對明蘭道:“你不曉得,這小子多有勁兒,哭的聲響連我在院門外都能聽見,待大了,定是獨當一面的人。”

明蘭直覺的想反駁‘哭聲嘹亮頂多能當個歌唱藝家跟獨當一面關係不大’,忽的心頭一陣驚訝,便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顧廷燁終於肯擡起一眼,臉上笑容倏的消失了:“府裡起火之時。”

明蘭神一斂,上下打量一番顧廷燁,發覺他著一件半舊墨袍,面帶風霜,足下馬靴破損,這纔想起目前的境,掙扎著又要起來:“對了,外頭著火了…還有,太夫人…還有餘家……”麻般的連開幾個頭,明蘭都不知從何說起。

顧廷燁心生憐惜,幫著明蘭坐起來,塞了只厚靠墊在背後,低聲勸:“別急,我回來了,萬事有我呢。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明蘭鼻頭一酸,眼眶就溼了,低頭側過臉去,讓厚的枕墊吸乾自己臉上的淚水。顧廷燁見了,心裡也是不,他素不會對人說話,只能傾子過去,抱著明蘭,輕輕拍著的背。

要說不委屈是假的,姚依依深刻記得自己兩個死黨懷孕時的形。死黨一的老公是個刑警,爲著老婆半夜想吃糖水罐頭,居然深夜穿警服去狂拍樓下小區小賣部的門,把開店的老夫婦倆嚇了個半死;死黨二更離譜,大中午抓耳撓腮的想吃油條,那稅務局的老公只好一制服一手紅票子,兼施的讓正在賣午飯的老闆重新去架油鍋。可呢?

明蘭窩在顧廷燁的肩頸上小聲泣起來。老公跑的人影不見,還吉兇未卜,家裡又端著個佛口蛇心的老妖婆,自己天天鬥智鬥勇,心力瘁,又害怕又擔心,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質過關,熬了過來,換個旁人倒是看看!

崔媽媽瞧著不對,趕上前來勸:“夫人,月子裡頭不好哭的,趕收住,收住。回頭落了病可不是頑的!”顧廷燁心中著急,趕扭過明蘭的臉來忙一通,又連聲哄勸別哭,他素來不會對人說話,想了半天,只能曲線救國:“你哭有什麼用,以牙還牙纔是。待你子大好了,我給你狠捶幾頓出氣如何。我定不還手!”

明蘭的面龐生疼,又覺得好笑,嗔道:“你麪糰呢,還不放手!”何嘗不知道他在外頭也不容易,功名難掙呀。

“南邊的差事辦完了罷?”明蘭收了淚,接過崔媽媽遞來溫水帕子臉,千萬別說他是丟下工作跑回來的,可不想兒子一生下來,老子就被皇帝狠削一頓。

顧廷燁俯□子,親了親兒子睡的小臉,小傢伙含糊的嘟嘟了兩聲,依舊閉著眼,不舒服的扭了扭圓圓的小子,還吐出兩個泡泡表示不滿,他老子自己臉上的胡茬,很不厚道的笑了。隨後他示意崔媽媽把孩子抱下去,轉頭對著明蘭道:“自是辦完了正事,可若非萱芷園那位,我也回不了這麼早。”

明蘭微微鬆了口氣,有一肚子的疑問,一時理不出個頭緒,只能先問近邊的:“這話怎麼說?哦,對了,段小將軍的案子了了罷,他回來了麼。”

顧廷燁笑道:“泳兄弟的案子不過小事。”

“你們不會屈打招罷。”明蘭玩笑道,到底是出了人命的,還是個良家婦。本以爲顧廷燁至也得白自己一眼,沒想他居然長嘆一聲,“當初事出蹊蹺,又迫在眉睫,我原先還真有這打算。幸虧,拖著公孫先生一道去了。”

顧廷燁雖出不錯,但年挫之下,倒也生了幾分尋常富貴子弟所沒有的自知之明;他擅行軍,卻並不擅斷案,是以非得捉著公孫一道去不可。公孫白石號稱研刑名二十餘載,以他看來,此中疑點有二。

其一,那枉死民婦是否爲人所迫。其二,那酒樓是否一直向這戶民家要魚貨。

明蘭細細一咀嚼,大覺這兩點極是切中要害,忍不住拍手好。顧廷燁著意將過程講的跌宕起伏,引的明蘭笑樂一番,無暇傷心憂愁。

一經到達,先去見了猶如困般的段泳,問明經過,隨即著人盤查。當下兵分兩路,公孫先生由衛士護著去明察暗訪,而顧廷燁則去會會大大小小的當地兵。既然吃酒在所難免,索在自己地盤上設宴,不知出何原因,從總兵到衛所指揮使一直到遊擊將軍,這些兵頭的酒品好的出奇,都斯斯文文的不肯多喝,酒席間有俏丫頭穿梭,也絕不多看一眼。

“大約是怕侯爺照小段將軍的案子,原樣給他們來一場罷。”明蘭聽的有趣,掩口淺笑,顧廷燁也覺得好笑,“真真小人之心。”他不過想纏住他們,好查案子無有掣肘。

微服私訪外加堂審供詞,短短幾日,就公孫白石看出了端倪,迅速破案。

首先,那子雖是貨真價實的良家婦,但那酒家卻是一直向城中某魚行要貨的,恰就在那幾日額外向這戶漁家要了貨。再次,明明那民婦家中的公爹丈夫小叔等所有男丁都好好的,爲何要子去拋頭面收貨錢,而且還是酒樓這種地方。

從這兩疑點下手,進而打開供詞的缺口,接下來便是一番順藤瓜,細細盤查,封建大老爺辦案,自不了威,再來些殺威棒嚇唬,然真相終是浮出水面。

竟是有人拿住了那民婦的一雙兒,並許以重金,要挾以命行訛。一經事,孩子即被放回,又送上銀兩,那漁家心知攀誣員乃是死罪,更不敢說出真相,只能一口咬死。

“末了,只一個守備出來頂罪。”顧廷燁暗含譏諷,“說是不忿泳兄弟對地方衛所的將們不敬,原只想戲耍他一番,沒想那民婦烈尋死,這才釀出大禍來。哼,可惜拿不住他們一意死民婦的實證,最後也只好將那人撤職罰罪了事。”明蘭心頭一陣難過:“只可憐那漁家,無端端的天降橫禍,家破人亡。”

顧廷燁也搖頭嘆道:“公孫先生他們拿著銀子去外地謀生了。”他瞧明蘭神,探手過去攬一道坐在牀頭,輕聲道,“你不氣我了?”

明蘭躺在他懷裡,鼻端滿是塵土與汗水的味道,低聲道,“我知道你也是不易。你……你不曾傷吧?”直起子,去他的臂膀膛,“我不過想,你若能早些回來便好了。”顧廷燁默了半響,才道:“去了才知,兩淮場,竟已糜爛如斯。”

經過近二十年的仁宗太平,地方上不但商勾結,且文武串聯,小及市井幫派,大及京城勳貴,竟無不有關聯!不論查哪一齣,最後牽絆藤總能扯出一大片來,饒欽差大人是皇帝挑細選出來的鋼筋銅骨,也是煩不勝擾。原本撈出段泳後,顧廷燁就想回京陪老婆,卻欽差一再懇求多留一陣,以助打開局面。

“侯爺爲國爲民,直是人欽佩。那怎麼又回來了?”明蘭口氣酸溜溜的。顧廷燁很理所當然道:“我得來瞧兒子呀。”明蘭大怒,撐著胳膊用力推開男人:“你兒子在隔間呢,趕去罷!杵在我這兒做什麼!”顧廷燁朗聲大笑,摟著明蘭不鬆手,不住親臉頰。

崔媽媽正輕輕拍著嬰兒哄睡,聞聽隔壁傳來的笑鬧聲,頓時欣而笑,莞爾的搖搖頭,除了新找來的母頗有些詫異,滿屋的丫鬟婆子倒也見怪不怪。

“兩淮著實不樣子,必得狠狠整頓一番,我原本是想多待一陣,先人回京報個信,誰知……”顧廷燁把明蘭圈在懷裡,緩緩敘述著,“萱芷園那位,給我提了醒。”

其實很多人不知道,自初掌兵那日起,顧廷燁就有排查細作的習慣。那時新帝甫登基,帝位不穩,裡外裡,不知多別有用心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壞事的往往就是邊人。這回去兩淮,從軍中陸續查出三四撥通風報信之人,幕後之人無非就是那些明暗勢力,這毫不稀奇,誰知最近捉出一人,審問之後竟供認是寧遠侯府指使。

再問這細作,卻又說不出出面指使之人是誰,其實不問顧廷燁也知道是誰,若那人都算計到自己邊了,那明蘭……他當時就嚇出一背的冷汗。一思及此,他便一意回京,反正皇帝要求的差事他已辦完了,幾次旨上奏鹽務查辦形,皇帝都是連連誇獎。

欽差大人倒也通達,想著勢已控制,就不強留顧廷燁了。只把段泳留下,說是‘與其不明狀之人來,還不如已吃過虧的小段將軍留著的好’。段泳自是滿心願意,想他好容易派一次差事,寸功未建卻吃個悶頭虧,正想著怎麼找回場子。

顧廷燁無奈,只得好生叮囑段泳一番,又把公孫白石拋在後頭慢慢走,自己則領一隊護衛快馬加鞭的啓程了。

說來驚險。連日趕路,剛至寧遠街口,就見自家府邸上空黑煙滾滾,街頭巷尾人,爭相奔跑呼喊‘侯府走水了’。顧廷燁心急如焚,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驅馬直澄園,才知明蘭正在裡頭分娩,總算屠二等護衛家丁還算得力,牢牢護著嘉禧居周圍,是以火勢不曾蔓延過去。他這才鬆了口氣,再看萱芷園那邊風平浪靜,只澄園鬧的一片狼藉,頓時怒火攻心,一怒之下,他就……又放了一把火。

“你你,你……居然去放火?!”明蘭大驚失,老婆在生孩子,老公卻跑去放火,這種天才的創意不是一般人能想出來的。顧廷燁笑著把明蘭按回去拿錦被裹好,起從桌上的紫砂小爐裡倒了杯溫水,遞到明蘭面前,“不?”

明蘭一口喝掉半杯,呆呆的把茶盅還回去,顧廷燁接過去一口喝乾。

“這些日子的事,郝管事已略略與我說了。”顧廷燁放下茶盅,坐到邊,輕輕的背,“一波接著一波,那賤人是存了心要折騰你。焉知這場大火後頭,就消停了呢?若還有後招呢。是以,我也要手忙腳。”

“人家著呢?怎麼會你燒著。”明蘭心有餘悸,如今對太夫人的評價已上了一個新的臺階。顧廷燁失笑:“誰說我去燒?我去三弟那院放了把火。”

彼時尚未夜深,火勢一起,滿院子的人都安全逃了出來,只可惜損毀財務不;眼見自己的親骨有事,太夫人心神大,再顧不得其他,一邊忙著去救火,一邊查看兒子可否無恙,又抱著孫子孫好生哄著。

明蘭輕輕嘆了口氣,攻擊纔是最好的防,這也知道,不過自己總是縛手縛腳——惡意縱火屬於刑事案件欸!若有人命傷亡,最高可判無期甚至死刑的咩!

“人沒事就好。”明蘭低低道。

顧廷燁冷笑道:“你也替他們擔心?!”

澄園大火,明蘭掙扎在生死分娩關頭,廷煒朱氏夫婦卻正在悠閒的逗弄孩子!想起這些,顧廷燁心頭一陣狠戾,直想刀刃上沾些纔好。明蘭低著頭,除了嘆氣什麼也說不出來。

“倒是嫺丫頭這孩子還有幾分良心。”顧廷燁總算臉上微笑意,“小小年紀,竟敢跟大嫂爭論。既責怪自己母親不來瞧你,一見這裡起了火,是頂撞大嫂子,把屋裡大半人手派了來救火。這會兒,蓉姐兒也在。”自己那暗險惡的冤家大哥,滿肚子發了黴的爛計,居然能產出這等明磊落的好筍,倒他驚奇了一番。

明蘭終於長出了一口氣,這個世界總算還沒那麼絕喜孜孜道,“我本也不指大嫂子如何盡心,一個寡婦人家,到底顧忌諸多。我早說了,我只是喜那孩子。”

顧廷燁微笑著的長髮,這不是以類聚麼。

說了半天話,明蘭又覺著乏了,加之心完全放鬆,眼皮愈加發沉;顧廷燁輕輕拍著,直待沉沉睡去,才慢慢起離去。

門外早有人候著,郝管事笑道:“稟侯爺,人已安頓好了,不知是否去見……”顧廷燁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郝大頓時滿頭大汗,連忙斂去笑容,低頭道,“是,侯爺請這邊。”

分花拂柳,澄園後山有一落整齊結實的排房,因爲顧家人口,這裡便俱空著,偶爾堆放些雜。郝大在前頭引路,顧廷燁緩緩跟著,走了約一盞茶功夫,來到排房東側角的一間屋前,門口有四五個壯婆子看著,見顧廷燁來,趕下拜。

郝大低聲問:“裡頭可還好?”當頭一個婆子回話:“稟侯爺,已請大夫瞧過了。沒什麼要的,曼姑娘了些輕微的皮傷,哥兒則驚嚇了些。”

郝大又看了顧廷燁一眼,揮手讓婆子們下去,上前去開了門,請顧廷燁進去,然後自己守在外頭,距五步而站。

屋裡的佈置很簡單,只一桌四凳,另一副牀榻,一把鏡臺盆架,洗漱俱全,桌上有茶水點心,屋角還設了冰盆。曼娘正抱著兒子坐臥在榻上,聽見門開響,立刻擡頭去看,一見是顧廷燁,頓時喜出外,一邊去攏鬢邊的頭髮,一邊站起來,哽咽道:“二郎!”

顧廷燁站在那裡,靜靜看了一會兒,然後拉過一把凳子坐下。

曼娘趕把兒子推過去,連聲道:“昌哥兒,爹,快呀。”小男孩怯生生的,挪著腳步,不住打量眼前的男人,卻囁嚅不前,曼娘朝顧廷燁笑道,“這孩子靦腆,在家裡時總想爹,這會兒倒不會了。”

顧廷燁凝神看會兒男孩,放聲音道:“近來還咳嗽麼?”

昌哥兒不安的擡起頭,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結結道:“…有時咳,有時又不咳…娘我吃藥…藥很苦…”

聽他回答的七零八落,顧廷燁不由得皺起眉頭,這都七八歲了,連話都說不清,他轉頭對曼娘道:“不是給請了先生麼?如今讀什麼書了。”

曼娘心頭髮慌,但反應極快,立刻垂淚道:“是我沒能耐,大字不識幾個,怎麼教養的好。這才厚著臉皮,上門來求夫人收留孩子的。”

“胡說!”顧廷燁當即斥道,“多不識字的娘,不照樣養出讀書的兒子來。難道那些兩榜進士,各個都有個識文斷字的娘不?”

他久居上位,統帥軍伍,早已積威於外,他這麼沉聲一喝,昌哥兒立刻嚇的躲到曼娘背後去,一副瑟害怕的模樣,顧廷燁看的更是皺眉,“特意給你們選了個風和暖的莊子,不是昌哥兒多去外頭跑玩耍麼?怎麼還這般怕見人。

曼娘拿帕子揩著淚,泣不聲:“沒爹的孩子,出去也是人欺侮,他自子老實,何必出去現眼呢!”

顧廷燁沒有說話,只定定注視著曼娘,只見哭的眼紅氣,聲聲如訴,便是火眼金睛,也很難分辨真假。可他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那莊子是他細細挑的,先不說周圍原就有許多父親陣亡于軍中的孤兒寡婦,單說那是在昌哥兒名下的產業,又有誰敢欺負他們母子了。

可是曼娘就有這個本事,稍有不察,就會的眼淚和辯解給繞進去。

“來人。”他忽的提高聲音。郝大開門進來,低頭等吩咐。

顧廷燁道:“把孩子先帶出去,婆子好好照料。”郝大心知主子要和這曼娘單獨說話,便趕婆子抱了昌哥兒出去,昌哥兒本不願意,曼娘哄了幾句,才依依不捨的出去了。

門再度合上,屋裡只剩兩人。

曼娘一臉惶恐的站在當中,顧廷燁指了指一把凳子:“坐罷。”

才緩緩坐下。

“當初……”顧廷燁出疲憊的神,“我可曾強你委於我?”

曼娘一驚,幾乎又要站起,過了片刻,才眼眶泛紅道:“二郎怎麼這麼說!當初若非二郎憐惜我孤苦,我早不知道死在何了。是我…我自己願意跟著二郎的…”

“結果,卻是笑話一場。兄長本不曾棄你而去。是你給他銀子,他到外頭去立業的。”顧廷燁心頭泛起一陣苦笑,當初年氣盛,還覺著自己英雄了得,救荏弱於火海。

“不不…”曼娘急辯,“這是誰人污衊,明明是哥哥捲了二郎給的銀子,丟下我自管跑了,數年後纔回的。二郎你……”

顧廷燁手打斷,漠然道:“三個人說的。你兄長,單媽媽,還有原先你邊的那個丫頭。就在你說兄長音信全無的那兩年,你們還時常互寄件。”

曼娘臉發白,沒想到連這個也他查出來了。顧廷燁看著,心頭竟是一片平靜:“嫣紅死時,我就和你說過了,你是不會拿空口白話來定人罪過的。何況,是你。”

他又何嘗願意相信自己看錯了人,相信自己多年來生活在謊言中,相信自己多年便如個傻子般的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當老父指罵曼娘時,當所有人都說曼娘別有所圖時,他一次次的替辯解,爲的人品作保。沒想到頭來,反是自己全錯了。這是何等屈辱!

“我許過你什麼嗎?”顧廷燁繼續追問,目如針,將曼娘釘在座位上,將謊言釘在真相上,“我說過要娶你爲妻麼?我騙了你麼。”

汗水流下曼孃的額頭,再次沁花了適才上好的妝容。

“起初,我就說過,我沒法子給你名分。你說,只要能跟在我邊,無名無分也是甘願。”回憶起當初,字字句句俱是荒唐,可笑自己還全信了,還真以爲遇著了個真心真意的紅知己,“後來有了蓉兒昌兒,你又說,不爲自己,也爲著孩兒們,求進府爲妾。我爲著怕你們欺負,打聽到餘家大小姐是個賢惠子,便央了父親去求娶。誰知……”

顧廷燁自嘲的笑了笑,對曼娘道,“你還瞧不上。”

“二郎!”曼娘哀聲呼了一聲,撲到顧廷燁跟前,牢牢抱著他的,仰頭含淚道,“去餘家,那是我一時糊塗。我心裡頭害怕,怕那餘大小姐不容我,這才迷了心竅的!”

“你從來沒糊塗過。”

顧廷燁連手指都沒擡一下,只冷冷的往下看著,“一步步,一招招,你都算的清清楚楚。我終究如了你的意,背父離家。若非我對你存了疑心,若非嫣紅之事,我就該如你算計的那般,帶著你遠走江湖。然後以你爲妻,對罷?”字字如劍,只說的曼娘啞口無言。

“……那,有什麼不好?”

曼娘眼中漫起一層奇異的,把臉的蹭著顧廷燁的膝蓋,聲音輕緩如唱:“當初,滿侯府的人都欺侮你。只有我待二郎是真心真意的。我不稀罕侯府的榮華富貴,我只要二郎,咱們遠遠的離了這兒,自己立起門戶。二郎有的是能耐,到時候,咱們一家四口,和和的過日子,做一對神仙般的快活夫妻,有什麼不好?”

“說的好。”顧廷燁看著曼娘枕在自己上,手把的頭緩緩擡起來,“你的盤算很妙。可你有沒有問我一句。我是否願意過這樣的日子?”

曼娘呼吸陡然急促,眼神躲閃起來,顧廷燁扭過的臉,認真注視這,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把話跟你說清楚,我從未有一日,想過要娶你爲妻。”

便是在當初兩人最和樂之時,他最大的願,也不過是想好好對待這個可憐子,以後的日子能安富貴,不再人欺負。

曼娘瞳孔急張,開闔幾下,鼻孔翼張收,猛然間,一聲:“你不想娶我?那你想娶誰?那些只會家長裡短,自命高貴,又瑣碎無知的平庸婦人?!”

顧廷燁聽了,居然笑了笑,“你說對了,我還就想娶這樣的平庸婦人。能相夫教子,能妥善理家,關照族人,裡外應酬,溫善平庸的婦人。而非你這般了得的奇子!”

聽得出話中的譏諷之意,曼娘生生哽住了,幾窒息,心中恨的幾想抓出把來,艱難的吞嚥了一口空氣,緩過一口氣,頓坐在地上,哀慼道:“你不過是瞧我人老珠黃了,如今的新夫人年貌,你變心就變心罷。說這許多做什麼?天下男子多負心,只可憐我,一顆心全給了你,只落的如此下場。”

顧廷燁忍不住又笑了,他常想,倘若曼娘是個男子,定是個棘手人,每當他下決心想把話說死說絕之時,總能把話題岔歪,不讓談話繼續下去。

“一顆心?呵呵,爲著你的這顆心,我始終覺著負疚於你,爲你著想。”顧廷燁站起,雙手負背,面窗而站,“可這幾年,我細想著,若當初我不出手,那你會是何等景?”

曼娘拿帕子捂著臉,心頭卻惶急。當初若非顧廷燁相助,自己兄妹的境況將何等不堪。

“爲了你,我多番籌謀,想給你們母子好的生活;又幾次忤逆長輩,連父親的最後一面也沒見著。”顧廷燁在屋裡緩緩走,然後停在曼娘前。“我對得住你,我始終都對得住你。”

江湖那些日子,他手頭再,寧可自己吃穿糙簡陋,也定要省出銀子寄去京城,給曼娘母子花銷;直至今日,他終於可以理直氣壯的說這句話了。

曼娘聽顧廷燁的聲音越來越冷,心知今日不妙,得想法子囫圇回來,便哀聲祈求道:“當初之事,算是我錯了。只求二郎瞧在孩子的份上,可憐可憐他…哦,蓉姐兒…好久不曾見昌哥兒了,他們姐弟自小要好,怎好分開他們!”

“他們姐弟既已分開這許多年了,也不見活不下去了。”顧廷燁淡淡道,“況且,蓉姐兒又有弟弟了。”曼娘猛然擡頭:“新夫人,生了個…兒子。”

顧廷燁眼中浮起戾氣:“沒如你的意,他們母子均安。”

曼娘宛如被乾了力氣,忽的直起子,死死抱著顧廷燁的雙,尖聲道,“二郎有了嫡子,便不要可憐的昌哥兒了麼?!你忘了,他小時候,你也抱過他,親過他的呀!”

顧廷燁面無表,聲音冷:“我要過他的,你忘了麼。娶盛氏前,我與你好聲好氣商量過,我把昌兒接來。明蘭會好好待他,我也會好好教他。是你自己抵死不肯,這你也忘了?”

“二郎好狠的心,便是新人勝舊人,也不能生生拆散我們母子呀!”曼娘哭的聲嘶力竭,“既那盛氏夫人這般好心腸,爲何不能容下我!”

“是我信不過你。”顧廷燁冷冷道,“你已我做了一次鰥夫,還想我做第二次麼。你這次進府來作甚?還敢抱著孩子去撞夫人,當我不知你的用意!”

曼娘無話可說,只能哭道:“實實是盛夫人要燒死我呀!”

“要燒死你的,是秦氏太夫人!”顧廷燁斷聲喝道。要不是他在廷煒院放了把火,太夫人自顧不暇,估計他們母子就燒死了,“你明明看見向媽媽帶人過去放柴薪的,這當口了,居然還不忘栽贓別人,真是蛇蠍心腸!”

“二郎!二郎!”曼娘扯著顧廷燁袍服下襬,苦苦哀求,“我是不好,可昌哥兒到底是你的親骨呀。你忍心他流落在外?我不進府也昌哥兒認祖歸宗罷,我只要每月,不,每年見他一次,不不,不見也呀!”

“不行。”顧廷燁背過去,斬釘截鐵的拒絕,“如今你鬧了這麼一場,明蘭再如何教養昌哥兒。”而且他也信不過昌哥兒,七八歲的男孩子,想鬧怪容易的很,自己七歲時已會往廷煒小牀上丟蒼耳棘了。況且他此時子也定了一半,若有仇恨,怕也埋下了,待他一日日大了,如禍患在臥榻之側。說句涼薄的話,他是不會拿嫡子去冒險的。

曼娘不哭了,一把抹乾眼淚,冷笑道:“張口明蘭,閉口明蘭!如今可是你的心肝寶貝了,你又怎知這回沒瞧錯了人!沒準又是個能做戲的!”

顧廷燁笑著轉過來,“你以爲我還是當年的二愣子?我是怎麼查你的,就是怎麼查明蘭的。我信,不是因三言兩語,是看行事。要論聰明,不在你下;端看這陣子,其實有的是法子整治那幫賤人。”

想起明蘭,他不由得心頭髮暖,深吸氣道:“非不能,而是不願。跟你不一樣,心底有線攔著,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似你這般傷天害理?哼。”

早在婚之前,他就細細查探過盛家宅,對明蘭而言,最有想象力的謀,大約就是在父親面前裝裝哭,或者乘人不備扔塊豬油在姐姐座位上。這樣的品,也許迂腐牽扯了些,可是正直可敬,人滿心信任。

聽男人說話的字裡行間滿是意,曼娘又妒又恨,心頭火熊熊燃燒起來,正想發幾句狠,顧廷燁忽蹲□子,對著自己道:“當初,是你替昌哥兒作的決定。你是知道我的,說出口的話,就不會收回。此生此世,昌哥兒都不會顧氏族譜,他自己另立門戶罷。”

“你,預備怎麼置我們?”曼娘木木道。

顧廷燁站起,思忖片刻,道:“京城你們不能再待著了。我會著人將你們送回你徽州老家。到那裡,你們可以置辦田產,重新過日子。我會跟地方吏打招呼,不會有人爲難你們母子的。昌哥兒,便當沒我這個父親罷。”

“那……我呢?”曼娘泫然泣,“我這輩子,就這麼完了麼?”

顧廷燁面帶譏誚:“當初我你把昌哥兒給我,然後自去好好嫁人。可你說自己都這個年紀了,也嫁不了什麼好的,若連兒子都沒了,就再無依靠了。爲了這句話,我才留昌哥兒在你邊的。怎麼,又變卦了?”

曼娘擡起頭,怔怔的看著男人:“你就這般厭棄於我?連見都不想見我了。”

“說實話。”顧廷燁看了一會兒,靜靜道,“我是怕你。”

心機,耐,堅忍,曼娘就好像常嬤嬤故事裡的蜘蛛,織下一張張又黏又的網,鎖定目標後,便將之活活困在其中,怎樣也掙不得。若再糾纏下去,他甚至覺得,只有殺一途了。離開,仿若逃出生天。

“我今日給撂下句話。”顧廷燁走到門邊,忽回頭,看著猶自坐在地上的曼娘,“你若有急難之事,可人來通傳於我。昌兒到底是我的骨,我不會坐視不理,但倘若……”

他面冷如霜,目含戾氣,緩緩道,“你再敢踏京城一步,或藉故尋上門來,不論何事,一次,只要有一次,我就你永生永世也見不到昌哥兒!”

後面一句話他沒說出來,但曼娘知他甚深,深知若真到了那步田地,帶走昌哥兒之後,就是他置自己的時候了。

說完這話,顧廷燁用力打開門,一腳踏出去,頭頂是耀眼的日頭,後山林子吹來的清風,怡人醒腦,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明日要早朝,備好車馬。”

郝大恭謹的應下:“小的領命。”

顧廷也微微轉頭,遠遠向萱芷園方向,冷笑道,也該收拾他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生孩子的事,某關自己沒經驗,全是從朋友那裡問來的,可恨現代人都貴的很,一個兩個全都是破腹產,好容易逮住一個自己生的。

據那傢伙說,生的比較順利,所以生完就不是很痛了,但是因爲太累了,反正家人一大堆,也不用擔心,就一歪腦袋睡過去了。

倘若讀者覺得明蘭生孩子的況有些不對,不要來找我呀。

關於結文,我也想快些完稿呀,我也很累了呀,可我不想虎頭蛇尾,所以該寫的還是要寫完的。

本文不是宅鬥文,是種田文,重點是和人際關係,所以不會以一場宅斗大戰作爲結束的,明白的有?!

另,其實曼娘也是一種很有趣的古代典型。

作爲社會底層人其實很要強,而且從來不以自己的出爲卑賤,是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去找顧廷燁談的,楚楚可憐只是的手段。

這個人,很難說是好,還是壞。說好聽的,是現代神,突破封建腐朽,說難聽的,是癡心妄想。

還是老曹同志總結的好,爲下賤,心比天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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