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第六章

你看,父親說,那晚羅西給了我那包文件包,我笑著離開了他辦公室。在轉離去的一剎那,我突然覺得應該阻止他,或者應該回去再和他談談。我知道這種覺只是由于我們奇異的談話容所致,那是我生命中最奇異的事了,所以我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系里另外兩名研究生走過,他們在熱烈地談著什麼,羅西關上門前他們還和他打了招呼,又急匆匆地朝我后的樓梯走去。他們熱切的談話讓我覺得我們的生活一如既往,但我還是到不安。我書包里那本龍書無異一塊燒紅的烙鐵,現在羅西又給了我這袋他自己的筆記。但我實在累,不管它們說的是什麼,我都無法面對。

我出到路上,問自己,我怎麼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導師,不相信他的學觀點呢?那樣的話,我們一起做的所有工作不是都要到質疑嗎?我已經整理好了論文的前面幾章,整整齊齊地放在家里的書桌上,想到這兒,我不發起抖來。如果我不相信羅西的話,我們還可以繼續一起合作嗎?難道我要把他當瘋子嗎?

也許是我一直在想著羅西,我經過他窗下時,絕對相信他的臺燈還亮著。無論如何,我踏進從他窗口投到街上的那片燈,正要朝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突然,我腳下的圈消失了。剎那間,恐懼從頭到腳席卷而來。前一秒鐘我還走人行道上那片燈中,一邊在沉思,后一秒鐘我就呆在原地,不能彈了。我同時意識到兩件奇怪的事。第一,盡管我在這條路上走了上千次,我從未在這條哥特式教學樓之間的人行道看過這燈。我以前從未見過這,因為那時有路燈。現在可以看見了,因為所有的路燈都滅了。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剛才最后的腳步聲好像還在回響。街道上一片漆黑,只有從羅西辦公室里投下來的那片殘碎的這。十分鐘前我們還在他的辦公室里談話。

我的第二個想法,如果兩個想法有先有后的話,向我襲來,令我猶如癱瘓一般,停住了腳步。我說襲來,因為它就是那樣進我的視線的,不是進我的理智或者我的本能。就在那一瞬間,我獨自站在街上的時候,我的導師房里溫暖的燈熄滅了。也許你覺得這太正常不過:下班時間早過,最后一個離開的教授熄燈準備離去,于是街燈不太亮的地方變暗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一盞普通的臺燈不可能會那樣熄滅。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從我后面疾駛過去,撲滅了源。然后,街道徹底黑了。

有一刻我停止了呼吸,驚恐地回頭去看那黑了燈的窗口。但在黑暗的街上,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沖地跑過去。我剛才出來的那扇門關得的,樓的正面看不到別的地方還有燈亮著。都這麼晚了,照理說門應該是被出來的人鎖了的———那樣很正常。我站在那兒猶豫著,只想跑到其他門去看看。可是,路燈這時又亮了,我焦躁不安。那兩個跟在我后面出來的那兩個學生不見了,我想他們一定是往另外的方向走了。

現在,另一幫學生一路笑著走過去了,街上不再顯得荒寂。如果羅西出來看見我等在這里怎麼辦?他剛關了燈,鎖了辦公室的門,肯定就要出來了。他說他不想再和我討論我們一直在討論的問題。我在大門口的臺階上,如何跟他解釋自己不可理喻的恐懼呢?他都說了不要再提此事———也許是不再談所有恐怖的話題?我覺得很尷尬,連忙在他可能趕上我之前回到了家。到家后,我把他給我的文件袋放在書包里,沒有打開,就徑直上床了———盡管整夜都沒法安睡。

接下來的兩天我很忙,沒去看羅西給我那些文件。事實上,我盡量不去想那些神的古書。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系里一位同事在圖書館攔住我問,“你聽說羅西出事了嗎?”他抓著我的手臂,把我轉了一圈才攔住我,因為我走得很快。我大吃一驚。“保羅,等一下!”是的,你猜對了,是馬西莫。他讀研究生時就是個胖子,還是個大嗓門,也許比現在還大。我抓住了他的手臂。

“羅西?什麼?什麼?他怎麼啦?”

“他失蹤了,不見了。警察正在搜他的辦公室。”

我一路跑到辦公樓。那里看起來很正常,在傍晚的中顯得有些朦朧,樓里滿了從教室出來的學生。在二樓羅西的辦公室里,城里的一名警察正在和系主任以及幾個我從沒見過的人講話。我到那里的時候,兩個穿黑夾克的人地關上羅西的書房,朝樓梯和教室走去。我過去問警察,“羅西教授在哪里?他怎麼啦?”

“您認識他?”警察從他的筆記本上抬起頭來。

“他是我的導師。我兩個晚上前還來過這里。誰說他失蹤了?”

系主任走過來和我握手。“對這件事你知道什麼況嗎?他的管家中午打電話來說他昨晚和前晚都沒有回家———也沒有打電話說要回家吃飯。說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他今天下午還缺席了系里的一個會,事先也沒打電話,這也是從未有過的事。另外,一個學生過來說他本來和羅西約好了在他上班的時候來見他,但一來就發現門鎖了,沒有人在。他今天本來要上課的,也沒有上。最后我只好人打開他辦公室的門。”

“他在嗎?”我盡量平靜地問道。

“不在。”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撇下他們就向羅西的門沖過去,但警察的一只手臂擋住我的去路。“別急,”他說。“您說您兩天前的晚上還在這里?”

“是的。”

“您最后見到他大概是幾點?”

“八點半左右吧。”

“您當時看見有其他人在嗎?”

我想了想。“是的,只有系里的兩個學生———我想是伯特蘭和伊麗莎。他們是同時離開的。他們走的時候我也走了。”

“好的,把這個記下,”警察對一個手下說。“那天您注意到羅西教授有什麼異常的舉嗎?”

我能說什麼呢?是的,的確有———他說吸鬼是真的,德拉庫拉伯爵就在我們中間。他還說我也許從他的研究中繼承了一個詛咒。然后我看見他房里的燈好像是被一個巨大的———

“不,”我說。“我們在談我們的論文,一直坐著談,談到大概八點半。”

“你們是一起離開的嗎?”

“不是。我先走的。他送我到門口,然后回辦公室。”

“您走的時候在大樓附近看見了什麼可疑的東西或者人沒有?聽到了什麼?”

我又猶豫了。“沒,沒什麼。街上曾有一下子全部都黑了。路燈都滅了。”

“是的,那個我聽說了。但您沒有聽見什麼或者看見什麼異常的東西嗎?”

“沒有。”

“到目前為止,您是最后一個見到羅西教授的人。”警察說。“一定好好想想,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有沒有談到郁悶、自殺,或者任何類似事?有沒有提到要出門,去旅行什麼的,比如說?”

“不,沒有。”我老實說。警察狠狠地看了我一下。

“我需要您留下姓名和地址。”他都記了下來,轉頭去看系主任。“您可以擔保這年輕人嗎?”

“他從不說假話。”

“好的,”警察對我說。“請您跟我進來,如果您看到屋里有什麼異常的東西,特別是與兩天前不同的東西,告訴我。什麼也別。事實證明,這種況一般來說大多數都是可以預測的。家里有急事啊,神突然有點兒不對勁啊———他可能過一兩天就會回來。這種況我見得多啦。但考慮到桌上有跡,我們還是不想貿然行事。”

桌上有?我兩有點兒發,但還是跟在警后面慢慢進了門。

讓我面對窗戶,說,“抬頭看!”

書桌上方,在潔白的天花板上,有一道五英寸長的向一邊的污跡,像是要指向外面的什麼東西。“這也好像是。別擔心。它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羅西教授的。即使搭個凳子,一個人能輕而易舉地到天花板也是不可能的。我們化驗了所有的東西。現在,您好好想想,羅西教授那晚提到有什麼鳥進來了嗎?”

我花了幾秒鐘干地講出這個簡單的字:“不。”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我終于看到那污跡的末梢,看到了它是從哪個方向拖過來的。羅西書架的頂層,在他稱之為“他的失敗”那排書中,有一本不見了。兩個晚上前他把它放了回去,現在那地方只剩下一個黑暗的缺口。

我一向喜歡坐在校圖書館中心的那張長凳上,它還沐浴在春日午后的最后一中。我環顧了一下人頭攢的大廳,很快消退的夕頻繁開啟的大門,然后我拿起自己的舊書包,拉開拉練,拿出一個的全黑的大厚紙袋,上面是羅西的筆跡:給下一位。

下一位?前天晚上我還沒有仔細看。他的意思是留待自己下一次再做這個項目,再攻克這個堡壘時再用吧?下一位,或下一次都說得通。抑或他的意思是我就是那“下一位”?這可以證明他瘋了嗎?

我打開紙袋,發現里面是一大疊不同大小、不同質量的紙張,很多都舊了,有的是半明的薄紙,上面打滿麻麻的字。材料真是富。我想我要攤開來看看。我走到最近一張蜂桌子,靠近放圖書目錄卡的地方。那兒還有很多人,都是不認識的,我還是懷疑地回頭,然后拿出文件,鋪在桌上看起來。

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我知道給檔案編序是很重要的。我拿出鉛筆和紙,開始給羅西的文件一一編號。最早的,最上面的是那些半明紙薄張,上面盡可能整齊地打滿了東西,看上去多像文字。我把它們小心放在一起,沒有仔細看。

第二件是一張地圖,手繪的,還算清晰。但已經開始褪,上面標的那些記號和地名幾乎看不清了。繪圖紙較厚,像是國外的紙,很明顯是從一疊舊的寫字本上扯下來的。接下來還是兩幅相似的地圖。然后就是三頁草稿紙,墨水筆跡,可以看得清楚。我把這些也放在一起。接下來的是一本《浪漫的羅馬尼亞》的英文旅游小冊子,看封面包裝像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產品。然后是兩張賓館的*****和早餐券,伊斯坦布爾的。然后是一張很大很老的爾干地圖,印制糙,兩種。最后是一個象牙小信封,封了口,沒有什麼標記。我把它放在一旁,沒有去拆信。

就這麼多了。我把牛皮紙袋翻過來,還搖了搖,這樣即使有個死蒼蠅什麼也逃不過我的眼睛了。我這麼做的時候,突然(第一次)有一種特別的覺,這種覺將伴隨我隨之而來的所有行:我到了羅西的存在,他為我思維嚴到驕傲,似乎他的靈魂通過他教給我的周方法活在我心里,和我說話。我知道他作為一位研究者,工作效率是很高的。對于任何文件、任何檔案,他既不糟蹋,也不疏忽———不管那東西離家多遠,當然更不會放過任何想法,不管那想法在同事中多麼的過時。他的失蹤———我狂地想———他急需我去解救,這突然使我們幾乎平起平坐了。我也到,他一直以來也在期待這個結果發生,不過在等待我贏得它這一時刻的到來。

所有這些文件都攤開在眼前的桌子上,發出干燥的味道。我從那些信件開始著手。信上的文字麻麻的,寫在半明的紙上,沒有什麼錯誤或者更正的痕跡。每樣只有一份,它們好像已經按時間順序放好了。每一封都寫了日期,都是一九三零年十二月的,到現在有二十多年了。每一封的抬頭都是牛津大學三一學院,沒有更詳細的地址。我看了看第一封信。信里談到他發現了那本神的書,以及他在牛津大學做的初步研究。信的署名是,“您痛苦的朋友,托羅米歐·羅西”。信的開頭———我的手開始發抖,但我還是在小心拿著那薄薄的紙———還是那親切的一句話:“我親的、不幸的繼承人———”

父親突然緘口了,他抖的聲音讓我提前轉開視線了,免得他強迫自己再說些什麼。就在那樣的默契中,我們拿了外套,走過那著名的小廣場,假裝還想去看看那教堂的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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