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第十五章

我終于讀完了羅西的最后一封信件,父親說,我覺到一種新的凄涼,好像他又一次失蹤了。接下來的三樣東西是羅西說過的地圖,每一幅都是手工繪制的,它們看上去都和上面的字一樣陳舊。當然,這些就是他在伊斯坦布爾檔案館里看到的地圖的復制品,他自己據記憶畫下來的。我拿起第一幅地圖,這幅地圖上沒有什麼地名,但是羅西在邊框上寫道:“那些不相信的人,到死也不相信的人,真主安拉、天使和人類的詛咒將降臨到他們上(《可蘭經》)”,他還寫了幾段類似的話。因為種種原因,我沒法看到原版地圖,無法進行對照。盡管羅西的記憶力不錯,字跡也工整,但復制品肯定有,和真跡會有差別。

第二幅地圖好像更集中在第一幅地圖里出現的西部山區。但還是太過簡單,太過糙,我沒法因此想起我看過的或者研究過的某一個什麼地方。

第三幅地圖的意思清楚了些,它的大廓的確就是我和羅西那本書上那條龍的剪影。這幅同樣還是畫了那些三角形的山,它們在這一幅圖里高多了,形南北向的山脈,有一條河環繞著它們,然后流一個水庫一樣的地方。這個會不會是羅馬尼亞的斯納戈夫湖呢?傳說中的德拉庫拉就是被埋在那里的。但是,據羅西說的,河的最寬沒有小島,它看上去也不像一個湖。那些叉叉又出現了,這一次是用很小的古斯拉夫語標出的。我想這些就是羅西說過的村莊吧。

在這些零零散散的村名中,我看見羅西標出一個方框,里面寫著:“(阿拉伯語)一個屠殺土耳其人的劊子手的邪惡之墓。”在這個長方框上,我看到一條畫得很小的龍,龍頭上戴著一座城堡,下面是更多的希臘文字,羅西譯了英語:“他在這里與邪惡同居。讀者,用一個詞把他掘出來吧。”這些話像咒語一樣,有不可思議的迫力。

我把這三幅地圖放在一邊,看到它們在那里實在可怕,它們就像羅西描述的那樣,但我沒有看過原圖,手里拿的只是復制品,他親手復制的,它們對于我而言又是那樣的陌生。它們最后會向我證明什麼呢?證明這一切不是杜撰的,他不是因為惡作劇才畫了這些地圖的?除了他的信,我沒有其他第一手資料。剩下沒看的就只有羅西的筆記和我剛翻開文件時發現的一個小信封。我本想最后打開它,因為它封了口,但我實在等不及了。我在桌上那堆文件里找到開信刀,小心地打開了封口,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

這還是第三幅地圖,龍的形狀,彎曲的河流,微了的高峰,也是用黑墨水繪制的,像羅西的一樣,但筆跡略有不同——很棒的臨摹,但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它有點晦、陳舊,乃至過于華麗了些。看過羅西的信,我本已經準備好了會看見和第一幅地圖惟一的不同之,但我還是嚇了一跳:在盒子似的墓地和它的守護龍上面蜿蜒刻著一行字:繆·羅西。

我抑制住自己心中所有的猜想、恐懼和推論,刻意放下這張紙,去讀羅西的筆記。前面兩次很明顯是他在牛津和大英博館的檔案室里做的,它們沒講什麼,簡單記載了弗拉德·德拉庫拉的生平和功績。另有一份清單,列舉了幾百年來提到德拉庫拉的文學和歷史文獻。接下來是一頁不同的紙,是伊斯坦布爾之行后留下的,“據記憶重寫”,他迅速而工整地做了說明。我意識到它們肯定就是他在經歷了檔案館一幕后所做的那些筆記,時間是在他出發去希臘前、據記憶復制出地圖以后。

這些筆記列舉了伊斯坦布爾圖書館收藏的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時期的文獻,這些在我看來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我想知道,究竟是在什麼節骨眼上羅西的工作被那個員打斷了。是一卷卷的羊皮紙文獻?還是他提到的貿易清單中包含了弗拉德·特彼斯死亡或埋葬的線索?

檔案館的那份清單上還有一項讓我奇怪,我因此看了好幾分鐘。“參考文獻,龍之號令(有些像卷軸)。”這一點之所以令我驚奇,讓我躊躇,是因為它本毫無意義。通常,羅西的筆記是全面而明晰的。他說,那就是要記筆記的目的。他匆忙中提到的這份參考文獻是不是指圖書館里有一份清單列舉了所有關于龍之號令的文獻?如果是,為什麼又說是“有些像卷軸”?肯定是很古老的東西,我想——也許是圖書館藏有自龍之號令以來所有文獻中的一份。為什麼羅西沒有在這張紙上進一步解釋呢?這份參考文獻,不管它是什麼,是不是最終證明和他的研究不相關?

我對著這樣一份羅西多年前看過的遙遠的檔案沉思良久,它似乎無法幫助我找到他失蹤的線索。我知道自己應該盡快采取行。我以前常熬夜,通宵不睡,接下來我應該可以綜合分析一下羅西告訴過我的,在他看來,此前對他的生命構威脅的一切。

我站了起來,關節嘎吱作響,去我可憐的小廚房里燒點湯。我去拿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我的貓,倫朗,沒有進來吃晚飯,想到它,我收起百葉窗,推開窗,大聲喊起來,期待著它的爪子砰地落到窗臺上,可我只聽見遠從城里出來的車馬聲。我低下頭,向外去。

它奇形怪狀地躺在那兒,我馬上意識到它的脊椎斷了,頭也奇怪地耷拉著。倫朗的眼睛比我過去任何時候看到過的都要大。我立刻知道了它不是自己巧摔到那兒的,窗臺那麼窄。要害死它得要個大個子狠掐一把才行,我把它輕輕地放在地板上,滿腔怒氣。這才突然意識到它的抱在手里還暖暖的。

我馬上回頭,關了窗子,然后驚慌失措地想下一步該怎麼辦。我在桌子旁坐了下來,把羅西的文件都清理好,整齊地放信封,把我那本神的龍書放在上面,還注意別讓它掉下來翻開了,再把一本我一直喜歡的赫爾曼的《阿姆斯特丹的黃金時代》放在最上面。我把手表放在一旁,心驚膽戰地發現正是迷信中說的午夜差一刻。我對自己說,明天我要去圖書館讀些書,為以后的日子好好做準備。如果銀、大蒜花和十字架一類幾百年來一直是農民用來防鬼的絕招,那麼多了解一些有關的知識并沒有害,那樣至表示對傳統的一點尊重。

我從未發現集中注意力有那麼難。我的每一神經都在警覺著周圍的某種存在。如果是鬼,我都覺得是我的思想而不是我的耳朵先聽見他及窗戶的聲音。

手表上的分針突然跳了一下,我也跟著跳了起來。馬上就到午夜十二點。我努力地讓自己沉浸在《阿姆斯特丹的黃金時代》中。突然,我覺得空氣凝固,陡然張起來。我看了看表。十二點過三分。我還在正常呼吸,我的筆還在紙上自如地移

那個要來跟蹤我的什麼東西究竟不如我擔心的那樣聰明,我一邊想,一邊十分謹慎地不停下手頭的工作。我假裝在寫字,心里卻在推論。羅西到的最后一個威脅信號,是在一九三一年,在刺穿者弗拉德的墓地旁發現了他自己的名字。兩天前沒有人發現他死在自己的桌子前。如果我自己不小心的話,也就會那樣了。他也沒有像赫奇斯那樣被發現了傷,躺在樓道里。那麼,他是被劫持了,可能正躺在某個地方,當然已經死了。但除非我確切看見,我還是寧愿相信他活著。從明天起,我要自己去尋找那個墓地。

父親坐在那個古老的法國城堡前面,眺著大海,那姿態儼然是隔著山霧眺圣馬太教堂,看老鷹落腳的巖石和它們的盤旋。“我們回賓館吧,”他終于開口了。“現在白天短了,你注意到了嗎?我不想天黑以后被困在這里。”

急躁的我斗膽問了一句:“困在這里?”

他嚴肅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考慮他要給出的答案的相對風險。“路很陡,”他最后說。“我不想黑在這些樹叢中找回去的路。你想嗎?”他也會咄咄人,我看出來了。

“不,”我回答說,“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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