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皇帝》第四章 世祖(二)

以上為駁心史先生《董小宛考》,以下解答我自己提出來的問題:

第一,豪家為誰?是否端敬之父鄂碩,抑其伯父,即多爾袞的親信羅碩?

第二,端敬出既為名,何以又一變而為鄂碩之?

對于這兩個問題,我可以明確解答:豪家即多爾袞。以董小宛為鄂碩之,乃諱其出。鄂碩既為前行走的大臣,而又姓董鄂氏,因被選來頂名為小宛之父。且不說滿洲從龍之臣,關之初,本尚多不諳漢語,何能教養出一完全漢化的兒如端敬也者;即就姓氏而言,順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六,冊封皇貴妃之文,稱之為"大臣鄂碩之董氏",以及制端敬行狀,開頭即言:"后董氏,滿洲人也。"均不稱"董鄂氏",此又何說?

我在細讀《同人集》后,對于董小宛被奪的經過,以及冒辟疆的心、顧忌,與料理董小宛"后事"的經過及用心,大致都有了解。董小宛的下落,冒辟疆可為知者道,故如龔芝麓、吳梅村、杜茶村、張公亮等人,無不深悉。陳其年為陳定生之子。定生既歿,家中落,次子為侯方域之婿,往依岳家;長子其年往依冒辟疆,以順治十五年至如皋,居水繪園數載,冒辟疆視之如子。關系如此,則數載之間,絕無不知其事之理;而以其年之才,如湖如海,又何得不以此事為題材,而寄諸詠?

由于堅信陳其年必有詩詠其事,因細心搜檢,在《同人集》中得一詩,即《水繪園雜詩》第一首,為五言古風,共二十句,乃端敬薨后所作;茲分段錄詩,并加箋釋如下: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飛燕。

綺態何娟,令工婉孌。

""讀如"便"之平聲;娟,回曲貌,即所謂耐細看。《后漢書·朱祐傳贊》注:"婉孌,猶親也。"故"工婉孌"者,言善于令人親。此為小宛最大的魅力。

紅羅為床帷,白玉為釵鈿。

出駕六萌車,障九華扇。

傾城疇不知,秉禮人所羨。

用"九華扇"一典,更見得"飛燕"非漫擬。趙飛燕初為倢伃,漢帝廢許后,立飛燕,賜以九華扇。紅羅、白玉在漢朝皆非平民所能用;前四句指出董小宛宮,明確之至。

"秉禮"亦為寫實。當世祖嫡親表妹博爾濟吉特氏因妒、奢兩失德被廢時,不能不顧慮"政治婚姻"所帶來的危機。其時南方未大定,順治六年,永歷帝所任命的湖南巡何騰蛟,集結左良玉、李自舊部,進十三鎮——十三名總兵,聲勢浩大,雖后為濟爾哈朗所平定,但亦有卷土重來的可能。因此,清朝須取得蒙古土默特部的全力支持,方可免后顧之憂。為了表示仍舊尊重博爾濟吉特一族,因立廢后的侄為后,即世祖制端敬行狀中的"今后"。

"今后"雖立,并未得寵,順治十五年因事太后不謹,"停其箋奏"。中宮與皇帝敵,有所主張,可用書面表達,謂之"箋奏";停其箋奏,即是凍結中宮的職權。以后雖以太后之命恢復,但"今后"始終不得朝太后;則勢必以皇貴妃統攝六宮,代盡子婦之職,所謂"秉禮"者指此。

如何盛年時,君子隔江甸?

金爐不復薰,紅妝一朝變。

"君子"指冒辟疆,其時避禍揚州,未回如皋過年,以致順治七年正月初二,紅妝生變。"盛年"指出年份。這年冒辟疆四十歲,三月十五生日那天,友好為他稱觴,各贈詩文,期以遠大,實在是對他的一種藉。他在揚州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正月初二之變,但都瞞著他不肯說破。

客從遠方來,長城罷征戰。

君子有還期,賤妾無面。

妾年三十余,恩何由擅?

此言董小宛為人所劫。遠方之客來劫小宛,彰彰明甚;但此客又為誰所遣?這就要看長城的戰事了。

順治六年秋,睿親王多爾袞統帥親征大同,十月罷兵班師;十二月王妃薨;七年正月納肅親王豪格福晉為王妃,復遣赴朝鮮選子。可想而知的,必然亦會遣人至江南訪求佳麗,此即"珍珠十斛買琵琶"。當然,訪的專使可以虛報以重金購得名姬;但冒家絕不會出賣董小宛。由吳梅村八絕句小引中,"茍君家免乎,勿復相顧;寧吾死耳,遑恤其勞"兩語去參詳,董小宛可能以的自由,換取了冒辟疆的自由。

冒辟疆于順治七年新春,是否在如皋,由于他在詩文中回憶往事,對庚寅、辛卯兩年間事,往往故意略去,因而找不到正面的證據;但反面的證據很多。《影梅庵憶語》中說:"丁亥讒口鑠金,太行千盤,橫起人面。"極言有中傷的謠言,以及他人的歧視冷遇。而所謂"讒口鑠金",究作何語不可知。韓菼作《冒辟疆傳》有語:"生平好施與,與有倦,而求者無厭,多不滿,常搆禍;坐更頻,更患難。"由此推測,乃由所求不遂而生怨懟。又康熙五年丙午,冒辟疆有五言古風四章寄龔芝麓,第一首云:"讒言畏高張,烈士傷抱,皎見誰見明,瀾泰山倒。我生嬰眾逆,述之吻為噪;趙竟仇杵嬰,羊乃以鴆告:不聞郭元振,助喪逢客暴。撥置勿復言,聊一為公道。"第二首云:"昌黎與眉山,磨蝎坐命。我生胡最酷,七尺獨兼并。傾人一片心,報之以陷阱;破家割千金,見恒深病;更苦多泛,推解出于。彼方起殺機,我正崇激。日儔人中,所遇皆梟獍。極念如我公,讀此安忍竟?"此中皆有本事,以趙氏孤兒竟仇公孫杵臼、程嬰,則是恩將仇報;細考其事,乃其至戚仇。

冒辟疆族孫冒廣生編《冒巢民先生年譜》康熙七年條:"適李氏姐六十歲,為詩祝。"《巢民詩集》"壽姐六十詩"注:"姐長余二歲,長齋繡佛已十年矣。"嵩公墓志:"一,適封吏部主事李公伯龍孫,文學之才,子吾鼎,邑庠生。"祭蘇孺人文:"……崩坼后,姐之夫家,覆巢幾無完卵。余抵死相救,破家數千金,又割宅同居,數年中形影相依,利害與共。"

此即寄龔詩的"破家割千金"。冒辟疆祭妻蘇孺人原文為:"吾姐長二歲,齒相亞也。妻事如尊嫜,溢恒矣。崩坼后,姐之夫家,覆巢幾無完卵,余抵死相救,破家數千金。妻不惜罄己奩、兩媳奩,傾倒相助。妻媳死,含殮無,人共睹聞。又割宅同居,數年中形影相依,利害與共。幸生全,仇視嬰杵,極不可言,每午夜相對,淚下不可解。"

此中骨之慘,本人既不忍言,他人亦無可考。但當順治七年三月十五,冒辟疆的至好為他在揚州做四十歲生日時,各方贈詩甚多,其中無錫黃傳祖的一首七言古風,對冒辟疆頻年行蹤卻有概略的:"一朝散去風煙變,死生難考金蘭傳。頗聞冒子困他鄉,江北江南罕謀面。"一江之隔,知好罕得謀面,其為避人追蹤,可想而知。

于此我另有一個疑問,即順治七年秋天至八年二月,這幾個月的冒辟疆,行蹤不明。《同人集》中倡和詩,雖以地分,而實按時序,順治六年冬至七年春,為"三十二蓉齋倡和",這是在龔芝麓家作文酒之會;然后冒辟疆移寓趙而忭家,即有"友云軒倡和",最后一題為"友沂盟兄將返湘澤,寄詩留別,即次原韻奉答",時在順治七年秋天。以下便是"深翠山房倡和",第一首為黃岡杜凱的"辟疆盟兄評點李長吉集歌",不著年月;第二首為李長科所作,題為"辟疆招集深翠山房,即席和尊公先生原韻",為和冒起宗的一首七律,首二句云:"市翛然山水音,草堂秋翠深深",知為秋天;又一題為顧大善所作,題為"辛卯嘉平月夜宿深翠山房",點出年份。

辛卯為順治八年。年譜載是年事云:"春,董小宛卒。《樸巢文選·亡妾董氏哀辭》:'余與子形影儷者九年,今辛卯獻歲二日長逝,謹卜閏二月之日,妥香靈于南阡影梅庵。'"按:既稱九年,則當歿在庚寅,而言辛卯長逝,為有所諱,已見前考。不言卜葬,而言"妥香靈",亦即設靈,已暗示為一冠冢。而卜于"閏二月之日"尤有深意。

當董小宛被劫而諱言為死時,冒辟疆說過一句話:"小宛死,等于我死。"雙親在堂,此為失言,所以他此后再也沒有說過任何消極的話;但"小宛死,等于我死"這句話,卻有的自悼的事實。巧的是,是年恰好閏二月;如非閏年,閏二月就是三月,"閏二月之日",便是三月十五,為冒辟疆的生日。選在這天為董小宛設靈于影梅庵,寓有心喪自葬的深意在

自順治七年庚寅初冬至八年辛卯初春,約有四個月的時間,冒辟疆的行蹤謎,在他自己追憶往事的詩文中,既絕口不談;同人投贈之作,亦無線索可尋。這一段時間,他到哪里去了?

我有一個假設,在提出以前,必須先介紹方家父子。方家父子者,桐城方拱乾與他的長子方玄。桐城之方有兩家,與冒辟疆齊名的方以智是一家,方拱乾父子又是一家。方拱乾晚境坎坷,但行事別有苦心。當福王在南京即位后,忽然來了一個"朱云太子",使得福王的地位很尷尬。這個所謂"太子",實在是假冒的;事實上擁立福王的劉正宗之流,已決定假的也好,真的也好,一律當作假冒來辦。但是,要證明為假太子,卻不容易;只有一個人此資格,就是方拱乾,因為他曾詹事府詹事,為東宮屬,見過崇禎的所有皇子。

于是請了方拱乾來認人,一看是假冒的,方拱乾卻不作聲,意思便是當真的看。其時為此案已鬧得天翻地覆,雄踞上游的左良玉揚言將舉兵清君側,因此方拱乾的態度非常重要,只要他能指證為假冒,事態立即可以澄清,但方拱乾吝于一言;這自然不是唯恐天下不,而是:第一,福王不似人君;第二,此"太子"雖假,尚有兩"太子"在北方下落不明,亦可能會到南京,神有歸;第三,為百姓留著"吾君有子未死"的希,可以號召仁人義士,反清復明。

這個想法是不是切合實際,可以不論,但當時只要他肯說一句"假的!"富貴可以立致,否則必為劉正宗等人恨之骨,而方拱乾寧取后者,其為人可想。

到后來果然,順治十四年丁酉科場案,方家被禍最慘,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寧古塔,至康熙即位,赦回,曾作《寧古塔志》,篇首慨乎言之:"寧古何地?無往理亦無還理,老夫既往而復還,豈非天哉!"

方冒兩家,關系至深;方拱乾與冒起宗,鄉榜會榜皆為同年,不特通家之好,兩家直如一家。方拱乾為子起名,原則是"文頭武尾",即第一字為一點一橫開始,第二字末筆為一捺,如玄、膏茂、亨咸、章等皆是;冒起宗為子起名,亦復如此,雖為單名,亦是"文頭武尾",故冒辟疆名襄,其弟無譽名褒。

兩家且共患難,冒辟疆以康熙五年丙午作方拱乾祭文,記其事云:

乙酉先大夫督漕上江,襄辭捧臺州之檄,率母避難鹽。時年伯與伯母,俱自北都被賊難,顛沛奔走,率諸兄亦來鹽。未幾,大兵南下,連天烽火,再見崩坼;兩家咫尺不相顧,荒村漠野,竄逐東西,備歷杜老彭衙之慘,卒各罹殺掠。幸府仰俱亡恙,蓬跣再城,伯母親為襄剪發。旅館側,襄與三兄寢檐隙,以一氈并以裹而坐,遂致寒癥,寢疾百日,死一夜復生。年伯、伯母與先大夫、老母及諸兄,皆執襄手,悲傷慘痛。作一日襄有"長夜不眠如度歲,此時若死竟無棺"之句,年伯與鹽諸君含淚和之。

即浙江海鹽,甲申、乙酉避難事,影梅庵述之綦詳;易言之,董小宛與方家父子亦曾共患難。及至方拱乾遇赦而歸,與冒家過從甚。祭文中又記:

年伯母一魚一菜必手制相貽,而年伯又繼之以詩。至于揚扢風雅,商訂筆墨,倡和宣爐,無一聚不盡歡,無一字不溢贊;手札頻寄,亦無不淋漓盡致。一日兩兒稱諸兄,一如襄之稱年伯;年伯愀然曰:"爾父齒長,當以諸叔稱;且系以吾家行次,方見兩家世誼。"其古道如此。(按:這是說冒辟疆兩子稱方玄等為"老伯",而方拱乾以為應照行次稱叔,方如一家。)

兩家是如此深的,而令人大不解的是,曾在"鹽"一起共過患難,且亦必蒙方拱乾夫人憐的董小宛"病歿",以及冒辟疆以《影梅庵憶語》分送友好,題贈不知凡幾時,方家兄弟始終無一詩一詞之吊。這在理上是萬萬說不過去的。

按:自甲申、乙酉以后,方拱乾父子復新貴,方拱乾仍詹事府;長子方玄順治六年進士,翰林,后且為世祖選"南書房行走",凡行幸必扈從,是最得寵的文學侍從之臣。當董小宛出事時,方玄在翰林院當庶吉士;他的詩才極富,《鈍齋詩集》輒數十的排律,果真董小宛香消玉殞,而與冒辟疆九年共患難、清福,又是如此纏綿悱惻,遇到這樣的好題目,豈能無詩?

合理的推測,詩是一定有的,而且也應該有安的書信,但卻不能發表。因為他們的關系太深了,相共的太多了。關系既深,則連遮人耳目的詩文亦不必有;太多,則述及之事,唯有"付諸丙丁",不留一字。

我相信董小宛宮以后的形,由于方玄還在"南書房行走",且亦尚未被禍,耳目所及,見聞較真,由他出來的真相,一定不。至于董小宛剛剛被掠至北時,冒辟疆及他的家人,自然要打聽行蹤,而在北方唯一可托之人,就是方家父子。相信順治七年由初夏至秋深,方家父子一定有幾封信給冒辟疆報告調查的結果;而在順治七年、八年庚辛之際,冒辟疆有約一百天的行蹤不明,我的推斷是北行,跟方家父子當面商量有無珠還合浦的可能。

這個假設如果不說,則冒辟疆是親經歷了睿親王多爾袞后滄桑的人;多爾袞死后抄家是在順治八年二月,當時朝臣承鄭親王濟爾哈朗之指,群起而攻,冒辟疆如果據實陳詞,自必列為多爾袞的罪狀之一,而董小宛亦很可能"遣還"。但終于沒有。吳梅村題董小宛畫扇兩絕,"半折秋風還袖,任他明月自團圓",上句自是形同秋扇,而實未捐;下句即指放棄破鏡重圓之想。至于放棄的原因,已無可究詰,或者以為沒掖庭,不易放出;或者以為可能因此賈禍,多一事不如一事。總而言之,董小宛被掠之事,到此才算塵埃落地,冒辟疆決定了理的原則,視作"亡姬";而言辛卯"獻歲二日長逝",雖有諱去真相的作用,實亦不得已而云然。因為前一年始終未發董小宛"病歿"的訃聞,對至好亦只說久病,所以龔芝麓在順治七年臘月給冒辟疆寫信時,還曾問到董小宛的病

我曾細檢《同人集》,發現冒辟疆為董小宛設靈影梅庵,事先并無至好參加,而以《影梅庵憶語》代替訃聞,因此吊董小宛的詩,在江南者為這年秋天;在北方聞訃較遲,那就到冬天了。如龔芝麓是由趙開心回京,帶去了"憶語"及冒辟疆的信,方知此事——當然,真相是心照不宣的,表面上不得不有吊唁之函。

關于董小宛宮,方孝標深知始末,且必曾助冒辟疆尋訪,今于《同人集》中獲一消息,《巢民詩集》卷五有一題云:"方樓岡去閩,相別三年,深秋過邗,言懷二首。"詩為七律;此詩應作于康熙七年戊申,其時冒辟疆自蘇州至揚州,《同人集》中有"虹橋?集"詩;中秋與方孝標父子同泛舟虹橋,作一七律,題為:"廣陵中秋客隨園,攜同方樓岡世五,令子長文、譽子;姜綺季、徐石霞、孫孟白及兒丹書,泛舟虹橋。夜歸,樓岡重開清?賞月,即席刻燭限韻,各二首。"第一首云:"華濃上桂花枝,明月揚州此會奇。老去快逢良友集,興來仍共晚舟移。青天碧海心誰見,白發滄江夢自知。多樓臺人已散,偕歸坐更銜卮。"結句"偕歸坐",則知賞月之宴只方孝標兩子長文、譽子及冒辟疆子丹書在座,其余姜、徐、孫三客不與。"坐"者談;而由"青天碧海心誰見"句,可知所談者必為董小宛。

至于順治七年秋,冒辟疆曾經北上,《容齋千首詩》中,似亦有跡象可參。

《容齋千首詩》為康熙朝武英殿大學士李天馥的詩集,鄧石如說他"安徽桐城籍",而詩集標明"合李天馥"著。他是順治十五年的進士,端敬(董小宛)薨,世祖崩,正在當翰林;以后由檢討歷至大學士,始終不曾外放,因而對京中時事,見聞真切,非遠地耳食者可比。鄧石如在《清詩紀事初編》中,介紹他的詩說:"其詩格清俊,自注時事,足為參考之資。"詩集為其門下士奇齡所選;"別有古宮詞百首,蓋為董鄂妃作",后來"因有避忌,遂未集"。我所見的本子,果無此百首宮詞,不知鄧石如又從何得見。或者他所見的是初刻本,以后因有避忌,遂即刪去。其他因避忌而有刪除之跡,迄今可見。如"隨駕恭謁孝陵恭紀二律","漁東下曉春宜,正是巡陵擊"以下空白九字,即第二句二字,第三句全刪,然后接第一聯對句:"到來桓表出華蕤。"此九字之諱,無疑地,由于"南山仍錮慎夫人"之故。

這百首"古宮詞"的容,鄧石如曾略有介紹,為端敬即董小宛的另一堅強證據,且是正面的,更覺可貴。

詩前有序,鄧之所引數語,真字字來歷:"昭殿里,八百無雙;長信宮中,三千第一。愁地茫茫,天漠漠;淚珠事業,夢蝶生涯。在昔同傷,于今共悼。"我曾推斷,董小宛自睿邸沒掖庭,先曾為孝莊侍,今由"長信宮中"一語證實。"愁地"、"天"自是詠冒、董兩地相思;"淚珠事業"雖為泛寫,但亦有李后主宋,"日夕以淚洗面"之意在;"夢蝶生涯",加上下面"在昔同傷,于今共悼",則連鄧石如都無法解釋,因為他亦只知道"董鄂妃先莊邸",而不知董鄂妃即董小宛。"在昔同傷"者,《影梅庵憶語》中的"亡姬";"于今共悼"者,世祖制文中的端敬。玉溪詩:"莊生曉夢迷蝴蝶,帝春心托杜鵑",如移用為描寫董小宛宮后冒辟疆的心境,亦未嘗不可。

鄧石如又說:"詞中'日高睡足猶慵起,薄命曾嫌富貴家',明言董鄂妃先莊邸。"其實此是明言董鄂妃非鄂碩之;若為鄂碩之,則原出于富貴之家,何嫌之有?而八旗子,生為貴妃,歿為皇后,又何得謂之薄命?又說:"云'桃花滿地春牢落,萬片香魂不可招',明言悼亡。"其實,此是明言董小宛的出,與"薄命"呼應;但"輕薄桃花",殊非詞。在冒辟疆則擬董小宛為梅花,別當有說,此不贅。

現在再掉回筆來,談冒辟疆可能北行的蛛馬跡。容齋七言古中,有"行路難八首存三";周棄子先生說:"凡以'行路難'為題者,意思是所求難達;必有本事在,故每多不可解。"誠然,如李詩"其五"有句:"夫何一旦遐棄?今日之真昔日偽。"如不知董小宛曾"死"過一回,即不知此作何語。按:"遐棄":"不是恐君子二三其德而棄我,恐在外有疾病,或罹王法死亡,皆是。"見《詩·會箋》。這兩句詩譯白話文便是:"怎麼一下子會死了呢?如果此刻是真的死掉了,那麼以前說'長逝',自然是假的啰?"

因此,這"八首存三"的《行路難》,可信其為冒辟疆所作。第一首云:

月明開樽花滿堂,蛾眉迭進容儀

安歌飛飲歡未劇,攬獨起思仿佛。

瀟湘渺渺秋水長,維山迢遞不可

我所思兮渺天末,往從之限河梁。

行路難、行路難,悲蛇盤,愁鳥道。

丈夫會應摶扶搖,安能躑躅長林草?

按:上引者為第一首,起句在《同人集》中亦有印證。庚寅年春天,先有集會龔芝麓寓所的"三十二芙蓉齋倡和";繼有冒辟疆借寓"友云軒倡和",鄉思忽,歸后乃知"金爐不復薰,紅妝一朝變";此后有趙而忭將回湖南寄別及冒辟疆和韻七律一首;接著便是"深翠山房倡和"。

此一部分一共六首詩。第一首為杜凱所作"辟疆盟兄評點李長吉集歌",結尾一段云:"君有如花校書,琉璃硯匣隨俱。海壖僻靜人至,更種梅花香繞廬;曷當著述傳千秋,此卷珍重為前茅。東野玉溪不足道,還與賀也喚起謫仙才。我今作歌寧妄贊,漁舟偶過桃源岸。"此是諄勸冒辟疆,忘卻一時相思之苦,致力名山事業,孟東野、李玉溪不足道,由李賀鬼才上追太白仙才,勉甚至,但觀最后兩語,全篇顯然未完,以下必因有礙語而刪去。第二首為李長科所作,題為"辟疆招集深翠山房,即席和尊公先生原韻",而冒起宗的原唱及其他和作一概不見,獨存李長科一首者,是因為唯此一首并未泄

第三、四、五共七律三首為一組,作者為吳綺、范汝、李長科。吳綺制題云:"月夜集辟疆社長深翠山房,喜范汝至自崇川,即席限韻。"所限之韻為十三元,范汝和吳綺原韻,李長科就元韻另作,而和冒辟疆的和作。

第六首顧大善作,已在辛卯,只以題作"辛卯嘉平月夜宿深翠山房同伯紫賦",因歸刊于此,與前一年秋天的倡和無關。

所謂"月明開樽花滿堂",即指"月夜集辟疆社長深翠山房"。首四句寫滿座皆歡,唯有冒辟疆景生,益病相思,事如見。"瀟湘渺渺"則所思者為神,"緱氏"用王子晉仙去之典,皆指董小宛。按:此詩為李天馥于端敬薨后所作,所擬董小宛為神、為王子晉;而在當時,行蹤固尚不盡明了,"我所思兮渺天末",用一"渺"字可知。最后亦是勸勉之意,應出山做一番事業,不必居自傷。

《行路難》的第二首,標明"其五";料想其二、三、四等四首,為描寫北上及與方孝標聚晤的形;以及董小宛被掠,多爾袞被抄家,董小宛"長信宮"——太后所居的慈寧宮的經過。其五的原句是:"桃李花,東風飄泊徒咨嗟。憶昔新婚時,婀娜盛年華。爾時自分鮮更,不謂舉皆言嘉。夫何一旦遐棄?今日之真昔日偽。辭接頗不殊;眉宇之間不相似。還我時明月珠,毋令后人增嫌忌。"

自"桃李花"起六句,當是據《影梅庵憶語》描寫董小宛在冒家的況。起兩句指董小宛為宿逋所苦,與自西湖遠游黃山諸事。三、四兩句,點出在冒家時為盛年;五、六兩句,即冒辟疆所描寫董小宛的種種長,而亦兼指制端敬行狀,皮里秋,有"人眼里出西施"之意。

"夫何一旦遐棄?今日之真昔日偽"以下四句頗費推敲,"辭接頗不殊;眉宇之間不相似",明明是寫會面的景,覺得董小宛說話時的聲音語氣與過去沒有什麼兩樣,但容貌神不大相像。這是怎麼回事?莫非冒辟疆北上后,竟得與董小宛相見?倘或如此,又以何因緣得有此會?凡此都是極不可解,也可說極不可能之事。

再四玩味,總覺得這不是冒辟疆眼中的董小宛;昔日,魂牽夢縈,真所謂"燒了灰都認得",絕不會有"眉宇之間不相似"的覺。及至讀《容齋千首詩》中另一首題目作《月》的古風,方始恍然大悟:方孝標跟董小宛見過面。

這首詩的全文是:"蕊珠仙子宵行部,七寶流輝閑玉斧。蟾蜍自蝕兔自杵,影散清虛大千普。無端人間橋自舉,直犯纖和頓阻。葉家小兒甚魯莽,為憐三郎行良苦。示周旋啟玉宇,暈華深召佚。桂道香開來嫵嫵,太別自有律呂。不事箜篌與羯鼓,廣陵散闕霓裳舞。"奇齡在"葉家小兒"兩句及最后三句加圈,"葉家小兒"句旁并有評:"使舊事如創獲,筆端另有爐錘。"又詩末總評:"奇材料,奔赴毫端;思云霄,如坐蕊珠深。"

這首詩有個假設的故事:假設蕊珠仙子出巡,仙轪到滿大千。"纖和"即指仙轪,劉伯溫送張道士詩:"電掣纖和轪。""無端人間橋自舉",與"葉家小兒"合看,是活用了有關唐玄宗的三個典故。開寶年間,方士最多,"葉家小兒"指葉法善,新舊《唐書》皆有傳,相傳元宵夜曾攜玄宗至西涼府看花燈,亦曾于中秋攜玄宗游月宮,得聞《紫云曲》,玄宗默記其音,歸傳曲譜,易名《霓裳羽曲》。至于上天的方法,只言"閉目距躍,已在霄漢";擲杖化為銀橋,是羅公遠的故事;而"上窮碧落下黃泉",帶玄宗去訪楊貴妃魂魄的是"臨邛道士鴻都客"。李天馥將羅公遠、鴻都客的神通,移在葉法善一個人上,而又渺視為"小兒",則刺其此舉,咸嫌輕率。"三郎"本指玄宗,在此則指冒辟疆;"葉家小兒"必為方孝標;而由"佚"句,可知"蕊珠仙子"指孝莊太后。

既得人名,可解本事,大致是董小宛為孝莊侍時,隨駕至離宮;而方孝標扈從世祖,亦在此,乘間請見太后陳,貿然為冒辟疆請命,乞歸小宛。外臣見太后,在后世為不可能,而在順治及康熙之初,不足為異,因為孝莊奉天主教,由湯若為其教父,而世祖又最崇敬湯若,尊稱為"瑪法",即"師父"之意,過從甚。據德國教士魏特所著《湯若傳》說,1657年(順治十四年)3月15日,即歷正月三十,世祖要求在湯若寓所過生日,筵開十三席。同時,湯若由于孝莊母子的關系,得以在京城設立了十四專供婦彌撒的"小教堂",大多設在一般教堂的左右。因此,方孝標通過湯若的關系,在教堂謁見孝莊,亦是極可能的事。

以下"示周旋啟玉宇,暈華深召佚,桂道香開來嫵嫵"之句作一段。孝莊已知其來意,而且決定拒絕他的請求,但不能不稍作敷衍,延見以后,一定表示:"你問自己的意思。"于是"暈華深召佚",佚,見《離》注,自是指董小宛。

總之,不論南苑還是天主教堂,方孝標求見孝莊,因而得與董小宛見面,事在別無反證以前,已可信有其事;地點則教堂的可能大于南苑。

方、董會面作何語?這就又要拿《月》與《行路難》之五合看了。首先是方孝標的覺,此即"其五"中的"辭接頗不殊,眉宇之間不相似"。"辭接"者談,"不殊"者包括口音、語氣、稱呼在。"頗不殊"則是與以前幾乎沒有兩樣;但"眉宇之間不相似",容貌似乎不一樣了。

這是不難理解的。申酉之際,冒、方兩家一起逃難在海鹽,中無復外之別,方孝標跟董小宛極;但即使是通家之好,又共患難,方孝標與董小宛有所談時,亦不便作劉楨之平視,所以他對董小宛的容貌,遠不及聲音來得悉。而在此時見面,更當謹守禮節,即或不是隔簾相語,亦必俯首應答,只能找機會覷一兩眼,要想正確印證以前的印象,本有困難;加以董小宛此時必為"家裝",男子式的旗袍與"兩截穿"已大異其趣,發髻的變化更大。梅村十絕第五首:"青濯濯額黃懸,巧樣新妝恰自然;手三盤幾梳掠,便攜明鏡出花前。"又道:"梳云髻下高樓。"凡此蟬飛之,與旗下子梳頭務求平整、伏,不大相同。因此,"眉宇之間不相似",是無怪其然的。倘或容貌未變,辭接已殊,那在董小宛的本心,就有問題了。

所見如此,所聞又如何?或者問會面的結果如何?則在《月》中借"李三郎"在月宮得聞仙樂的典故作喻:"太別自有律呂,不事箜篌與羯鼓。"宮中有宮中的規矩,旗人有旗人的想法,破鏡雖在,重圓不可,強致或反招禍。結句"廣陵散闕霓裳舞","佚"不復落人間了;一唱之嘆,耐人深思,參以梅村自謂"半折秋風還袖,任他明月自團圓"句,頗合當時事之說,似乎強致亦未嘗不可,但對冒辟疆、董小宛來說,都不是聰明的辦法,冒辟疆因而決定罷手,又因而乃有宣布董小宛"長逝"之舉。至于《行路難》之五結句"還我時明月珠,毋令后人增嫌忌",用羅敷的典故,當是方孝標向孝莊諫請之語。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奇齡對《月》的評語,"葉家小兒"兩句加圈有夾批:"使舊事如創獲,筆端另有爐錘。"所謂"另有爐錘",即熔鑄葉法善、羅公遠、鴻都客三典而為一。又詩末總評:"奇材料,奔赴毫端;思云霄,如坐蕊珠深。"此"奇材料"四字,可確證有此仿佛不可思議的方、董相晤一事。

"行路難八首存三"的第三首,即原來的最后一首:"峨峨箕山高,孤蹤邈奕世。句曲既金籠,弄云談何易?遠志徒來小草譏,東山漫為蒼生計。我聞蓬島多奇峰,金花瑤草紛茸茸。瓊樓朱戶郁相,陸離矯拂凌清風。仍留刀圭贈靈,圣石姹沙唯所逢。又聞弱水三千里,蜃樓海市參差起。圓海方諸須飛行,安得云車供驅使?辟谷老翁尚鳴珂,導引輕徒爾爾。計窮決策卜林丘,豹嗥虎嘯難淹留。更有人兮披薜荔,空山窈窕來相求。不如且盡杯中酒,醉后頹然偏十洲。"

這是譏刺冒辟疆之作,筆端微傷忠厚。箕山為許由居之;起兩句言從古至今,真正不慕榮華富貴者,只許由一人。次兩句言既羈勒,則如天馬行空又豈可得。"遠志"雙關,有"小草"服之能益智強志,故名"遠志",見《本草》。"東山"則兼譏冒起宗了。

"我聞蓬島"以下,謂冒辟疆想過神仙生活。當時水繪園中,勝流如云,歌兒捧硯,紅袖添香;冒辟疆又是有名的男子,之真如神仙中人,因而詩中有此仙境的描寫,而歸于"安得云車供驅使?"為言終不過幻想而已。

"辟谷老人尚鳴珂",這是說冒辟疆頗務聲氣,人品不無可議之。"計窮決策卜林丘"謂神仙做不,只好卜居長林,貪圖草了。此語已嫌刻薄;下句"豹嗥虎嘯難淹留",言冒辟疆家居連番遭難,語氣微覺幸災樂禍,更欠忠厚。"更有人兮"兩句,謂薦舉博學鴻詞。冒辟疆沒有做過明朝的,如應試仕,本無所嫌,但他什麼朝代的都可做,就是不能做清朝的,因為對清帝有奪之恨,做清朝的即等于觍事敵,安得復廁于清流高士之列?

末二句言其家居多難,仕不能,則唯有寄苦悶于杯酒,歷仙境于夢中。

今按:末首既言及博學鴻詞,則為康熙十八年后所作;而第五首應為順治八年二月,董小宛初為孝莊侍時事,前后相隔幾三十年,則知《行路難》八首,非一時所作。

以上釋陳其年《水繪園雜詩》第一首十八句,暫告一段落;結尾尚有兩句,關系特重!恕我賣個關子,先加一段曲。

接周棄子先生二月廿四日書:

近讀報端連載大作,談董小宛宮事,援據浩博,論斷理,不勝賞佩。今(廿四)日引鄧之誠《清詩紀事》,鄧字文如,報載作石如,恐忙中筆誤也。此事自孟心史考析后,世人多認為宮不實,已定論。孟老清史專家,宜為世重,然其"叢刊"各篇,亦非毫無疵類者,如有關"皇父攝政王"之解釋,即十分勉強。小宛事,孟所持兩大基本理由,即:①清世祖(順治)與小宛年齡懸殊;②小宛葬影梅庵,且有墳墓。關于①,兄已提出"畸"一解,弟則以為"徐娘風味勝雛年",小宛秦淮名,迷城,下蔡,以其"渾解數",對付草野開基之"東夷"主,使之"骨",斯亦理之可通者也。至于②,兄已提出"墳墓"之可能為"疑冢"。弟只指出吳梅村詩一句:"墓門深更阻侯門。"如小宛真葬影梅庵中,友朋隨時可以憑吊,有何"深""阻"?"侯門"又作如何說法?梅村號稱"詩史",非等閑"湊韻"之輩,孟老何以視而不見耶?茲更就兄今日所引鄧文如介紹李天馥詩集云:"別有古宮詞百首,蓋為董鄂妃作";"后來因有避忌,遂未集"。此數語尤堪注意。鄙意倘此宮"詞"主題果屬"真董鄂",則必不能作出百首之多。且既作矣,亦必不敢妄"真董鄂"之忌諱,而"真董鄂"亦必無如許之多之忌諱。于此只有一種解釋:"董鄂妃即董小宛。"其人其事,"一代紅妝照汗青",盡堪描畫,百首亦不為多。而其中有"忌"須"避",自亦必所不免,以此刪不集歟。"鄧文如從何得見?"今固暫難質究。唯鄧博涉多聞,其他著作如《骨董瑣記》等,皆極詳,當信其言之必有所本。竊意孟老博極群書,于兄所征引,未必不曾覽及。況如《同人集》等,與兄援用,本是一,而結論乃若背馳。蓋自來作者,論事引書,每多就對其主張有利者立言,心之所蔽,名賢亦難悉免。孟老"叢刊"主旨,意在為遜清洗冤雪謗,于自序固明言之。而"詩無達詁",本亦"橫看嶺側峰"者。故凡兄之持以駁孟者,雖不遽謂字字鐵案,而條貫分明,確能立。即此時起孟老于九原,正亦不易為駁后之駁。學如積薪,后來居上,孟老地下,其掀髯一笑乎。

所論警辟而持平,極為心折。如謂容齋百首宮詞果為"真董鄂"而詠,則必不能作出百首之多;而"真董鄂"亦必無如許之多之忌諱,尤為鞭辟里的看法。臺北一天不知要發生多件斗毆兇殺案,但事主為王羽,便滿版大新聞,道理是一樣的。

現在有鮮明的跡象顯示,李天馥為對此一重公案所知幕最多的一個。他久在翰苑,且一生為京,于方孝標的關系為小同鄉,為翰林后輩,所聞辛必多。李與冒辟疆氣味不投,似無往還;但王漁洋與李同年至好,而與冒蹤跡極,所以聞自水繪園的,亦必不在。此未集的百首宮詞,將是細考此案,最珍貴的材料。

鄧文如(筆誤為石如,承棄子先生指出,附筆致謝,并向讀者致歉)收"順康人集部",先后所得過七百種,絕無僅有者五十六種,可遇而不可求者三百余種。自謂采詩"但取其事,不限各家,率皆取自全集",然則所收李天馥的《容齋千首詩》集,必為未刪的初刻本,只不知為"絕無僅有"者,抑或為"可遇而不可求"者?讀者先生中,如藏有此集,賜假一觀,馨香禱祝;或知何有此藏本,請以見示,亦所銘

曲既過,歸正文,陳其年《水繪園雜詩》第一首最后兩句是:

妾年三十余,恩何由擅?

為了一清眉目,茲將全首分段錄引如下: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飛燕。

綺態何娟,令工婉孌。

紅羅為床帷,白玉為釵鈿。

出駕六萌車,障九華扇。

傾城疇不知,秉禮人所羨。

如何盛年時,君子隔江甸?

金爐不復薰,紅妝一朝變。

客從遠方來,長城罷征戰。

君子有還期,賤妾無面。

妾年三十余,恩何由擅?

以上共分六段,第一段寫董小宛的儀容,以趙飛燕相擬。第二段寫宮封皇貴妃,攝行后職。第三段寫冒辟疆留連揚州,而家已生變。第四段說明劫掠者為睿親王多爾袞所遣。第五段寫冒辟疆歸來,已不能復見小宛。第六段自然就是寫董小宛真正之死了。

"妾年三十余"為對心史先生辟董小宛非董鄂妃"兩大基本理由之一"的年齡問題的最有力的答復。董小宛封妃時已三十三歲,衰則弛,早就有此顧慮;就當時境而言,生子而殤實為一致命的打擊。結句"恩何由擅",有太多的不盡之意。

我前面就吳梅村《古意》前五首分析,世祖嫡后之被廢,為妒忌董小宛之故;繼后亦幾于被廢,制端敬皇后行狀曾記其事。順治十四年冬,孝莊違和,繼后無一語詢及,亦未遣使問候,世祖以為孝道有虧,有廢立之意,董小宛長跪不起,表示"若遽廢皇后,妾必不敢生",因而得以不廢。

由此可以想象得到,董小宛必已為親貴國戚的眾矢之的;所恃者孝莊母子之寵。順治十四年十月誕皇四子,生四月而殤,尚未命名,而竟封和碩榮親王,并建墓園,為自古以來絕無僅有之事。由此推斷,世祖必以此子為太子;東宮一立,不論賢愚,廢即不易。因為廢太子不比廢皇后,后者可謂之為家務,大臣爭而不得,無可如何;前者則搖國本,為大臣所必爭,觀乎前之萬歷易儲而不能、后之康熙廢太子引起彌天風波,可知其余。是故董小宛雖憂太后不能長相庇護,世祖必因其衰而弛,但生子為東宮,猶有可恃。退一步而言,跟世祖的,有子即有聯系,無子則弛曾不一顧,彼時博爾濟吉特氏聯絡親貴,群起而攻,以其出種族而言,加之罪,豈患無詞?下場之悲慘,恐有不可勝言者。

因此,生子一殤,旋即憔悴得疾。大學士金之俊奉敕撰傳:"后患病閱三歲,癯瘁已甚。"董小宛歿于順治十七年八月,其子殤于十五年正月,"閱三歲"乃前后通算,故知子殤未幾即病。

又世祖制行狀:"當后生王時,免甚艱,朕因念夫婦之誼,即同老友,何必接夕,乃稱好合?且朕夙耽清靜,每喜獨小室,自茲遂異床席。"在世祖彼時,可信其出于恤;但董小宛的出是以事人,于此事自必敏,以此為失寵之始。憔悴加上憂懼,豈得復有生理?

至于制行狀中所謂"朕夙耽清靜,每喜獨小室",則是裝點門面的話。世祖自嬉游好,示多爾袞以無多大志,為忠于太宗的大臣們所設計的一種自晦的方式。《湯若傳》中,數數提到世祖"易為所燃燒",第九章第六節記:"1658年,皇帝遭遇一酷烈打擊,第三位皇后所生之子,原定為皇位繼承者的,于生產后不久,即行去世……順治自這個時期起,愈久愈陷太監之影響中……這些人使那些喇嘛僧徒,復行恢復他們舊日的權勢。還要惡劣的,是他們引本來就很強烈的皇帝,過一種放縱逸生活。"

按:1658年即順治十五年,榮親王夭折于此年正月。于此可知,世祖不但不是獨宿,而且相反地更為放縱,這對董小宛來說,是衰的充分反映,獨擅專房之寵的局面一去不返了。冒辟疆說"善病",加上這些刺激,以致痼疾纏綿,終于不治。如仍在冒家,則夫婿,上下和睦,而最主要的是,在冒家得疾,必為全家關懷的中心,不讓勞憂煩,得以早占勿藥。而在宮中,制所關,就不能有這種調養的機會。此為"薄命曾嫌富貴家"的另一解。

陳其年《讀史雜》第二首,詠另一董鄂妃,即殉世祖的貞妃,名義上為董小宛的從妹。詩是七律,為之箋釋如下:

董承拜充華,別殿沈沈斗鈿車。

一自恩波沾戚里,遂令家。

驪山戲馬人如玉,虎圈當熊臉似霞。

玉柙珠襦連歲事,茂陵應長并頭花。

"充華"為九嬪之一;董承為漢獻帝之舅,詔誅曹,事機不,為曹所殺,夷三族。其為貴人,方有妊,竟亦不免。用此典故來詠宮闈,不談容,就這一句便足以加上詛咒的罪名,殺有余。陳其年是大才,亦是捷才,但下筆不免有率之;而用此不祥之典,其重點完全在一"董"字,是一而知的。

第二句頗費解,累我半日之思,方知應自元微之詩中求得答案。元詩《聞幕中諸公征樂會飲》:"鈿車迎樂,銀翰屈朋儕。"此言世祖在別殿張宴,召教坊伺候,鈿車爭相奔赴。別殿非南苑即西苑,自九城應召,非車不可。

三、四句"一自恩波沾戚里,遂令家",可注意者為"一自"、"遂令"。宋人稱天子為家;"擅"為并擅的略語,言姐妹并皆得寵;但并擅在鄂碩因小宛封皇貴妃以后,始得由一等子晉封三等伯,此類似無功祿,心所不安,因更進從,借報雨;用"一自"字樣所以明其由來。

第二聯皆言殉葬,"驪山戲馬"四字,類似八文的截搭題,原為渺不相關的兩典故,"驪山"秦始皇葬,"戲馬"則隋朝宮人葬。"戲馬"為戲馬臺的略稱,《揚州府志》:"戲馬臺其下有路,號玉鉤斜,為隋葬宮。"下一句"虎圈當熊"為漢元帝馮倢伃故事。此典雙關,一謂妃嬪從獵;一謂馮倢伃后遭傅太后誣陷自殺,影貞妃自裁殉葬。"人如玉"、"臉似霞"并言殉葬宮人皆在妙年;然既"如玉",不必再言"似霞",可知殉葬者不止一人。世祖所尊玉林國師弟子行峰曾作《侍香紀略》一書,謂"端敬皇后崩",玉林另一弟子"于宮中奉旨開堂,且勸朝廷免殉葬多人之死",可知彼時原有殉葬的制度。

結句"玉柙珠襦連歲事,茂陵應長并頭花"。玉柙即玉匣;《西京雜記》:"漢時送葬者,皆珠襦玉匣,形似鎧甲,連以金縷,匣上皆縷如蛟龍。""連歲事"明言先喪端敬,繼崩世祖。漢武茂陵,即指世祖孝陵;"并頭花"即姐妹花;端敬祔葬,的名義上的從妹貞妃又殉葬,故云。

按:"貞妃"為殉后追封,原來的位號不明;追封明詔頒于順治十八年二月壬辰,是年元旦為辛亥,則壬辰為二月十一或十二,但當隨梓宮移景山壽皇殿時,已知有貞妃從死之事;唯會典謂貞妃薨于正月初七,則必有所諱而更改日期。因為世祖之崩,已在正月初七深夜;貞妃即令愿殉,亦當先有囑,而后自裁,事在初八以后了。

從這些日期上的不盡符合事實,參以其他史料,我認為貞妃殉葬一事中,藏著一場絕大風波。心史先生在《世祖出家事考實》一文中,談吳梅村《讀史有》八首,為詠貞妃,其說甚;謂"第三首言,不殉且有門戶之憂",我的看法相同;但何以有門戶之憂,心史未言緣故,試為進一解。

原詩為:

甲帳影嬋娟,慚愧恩深未敢前。

催道漢皇天上好,從容恐殺李延年。

此用漢武李夫人的典故。李夫人既死,李延年亦失寵被誅。第二句謂"貞妃"不愿死,"慚愧恩深未敢前",詩人忠厚之筆。三、四句頗為明白,不速殉將有大禍;換一句話說:以貞妃之殉,換取董鄂一家無事。然則何以如此嚴重呢?即因有廢后乞殉之故。

在箋釋"銀海居然妒津,南山仍錮慎夫人"一詩時,我因廢后下落不明,推斷為殉帝以求恢復位號,得以合葬孝陵。廢后之殉,出于己意抑或出于家族的授意,固不可知;但既殉而"南山仍錮慎夫人",則后家之不平,可想而知。此時太皇太后、太后皆為博爾濟吉特氏,是故廢后父吳克善爭名分,滿朝親貴,無奈其何。此事勢必仍須由孝莊解決。孝莊本人極喜董小宛,又因"君王自有他生約",世祖必有使端敬祔葬的言,孝莊不忍令子抱憾于泉下;而復廢后位號,則必葬孝陵,又絕非子所愿。生前爭寵已鬧得天翻地覆,如"銀海"真"妒津",死亦不得安寧,豈親人所能不顧?因此雖吳克善為胞兄,孝莊仍不能不斷然拒絕。這樣,吳克善必遷怒于董鄂家,則唯有亦死一,以平廢后家之憤。由"從容恐殺李延年"句,可以想見爭執之烈;若非速殉,吳克善擅自采取報復行,亦非不可能之事。

論證至此,我不知讀者先生,對于董小宛即封妃晉后的董鄂氏這一個事實,尚有疑義否?倘有懷疑,歡迎指教,當作切實負責的公開答復。

不過,董小宛由"長信宮中,三千第一",變為"昭殿里,八百無雙",即由孝莊太后的侍而封為皇貴妃,中間還有一層曲折。《湯若傳》第九章第六節,在"第三位皇后"(按:指端敬)生子夭折以后,接敘世祖的一段,實即指董小宛,唯本末倒置,時間上有絕大的錯誤,此為原作者對于湯若留的材料考證未確所致;但所敘事實,自為湯若在日記或函牘中的記載,因此可靠是相當高的。

茲摘引如下:

順治皇帝對于一位滿籍軍人之夫人,起了一種火熱。當這一位軍人因此申斥他的夫人時,他竟被對于他這申斥有所聞知的"天子",親手打了一個極怪異的耳摑。這位軍人于是乃因怨憤致死,或許竟是自殺而死。皇帝遂即將這位軍人的未亡人收宮中,封為貴妃。這位貴妃于1660年產生一子,是皇帝要規定他為將來的皇太子的,但是數星期之后,這位皇子竟而去世,而其母于其后不久,亦然薨逝。皇帝陡為哀痛所攻,竟致尋死覓活,不顧一切。人們不得不晝夜看守著他,使他不得自殺。太監與宮中一共三十名,悉行賜死,免得皇妃在其他世界中缺乏服侍者。

這位"皇妃"顯然就是作者在前面所說的"第三位皇后";變一事為二,則時間之錯誤,自所不免。問題是這位"滿籍軍人"是誰?

顯然的,這也是一大錯誤。彼時雖有命婦更番侍后妃的制度,但皇帝駕臨時,必然回避;即令有其事,"這一位軍人"又豈敢"因此申斥他的夫人"?何況,明清以來,也許明武宗親自手打過臣下以外,從未聞皇帝會掌摑大臣。所以"滿籍軍人"四字,必為中德爵位制度不同而誤解。

黎東方博士在《細說清朝》中提及此事,他據各種外文資料,指出被掌摑的是世祖的胞弟博果爾;又說,為了博果爾,因此無功而封襄親王。此說是相當可信的。

襄親王的封號,后來改為莊親王。"董鄂妃"出于莊邸,為深于清史者所公認。但是,依據各種跡象顯示,世祖奪弟之,確為事實;唯此""字,另有解釋。

這話要從他的份說起。太宗先稱天聰皇帝,以后正式建元崇德,在盛京立五宮,一后四妃,皆為博爾濟吉特氏,只是部落不同。后即孝端,稱為"清寧中宮";四妃中最得寵的是"關雎宮宸妃",即孝端之侄、孝莊之姊。孝莊的封號,是"永福宮莊妃"。

另外兩個博爾濟吉特氏,們的部落名阿霸垓,游牧于杭山之北,亦屬科爾沁旗,但冠以"阿魯"二字,以別于孝端、孝莊姑侄母家這一族。

阿霸垓的兩個博爾濟吉特氏,一個封為"麟趾宮貴妃",在四妃中地位最高;另一位是"衍慶宮淑妃"。麟趾宮貴妃,即為襄親王博果爾的生母;他生于崇德六年十二月,為太宗最小的兒子。

清宮的制度,妃嬪母以子貴,皇子則子以母貴,中宮嫡子在昆季中的地位當然最高,其次就要看妃嬪的份了。孝端有無子;最得寵的宸妃生皇八子,為太宗正式建元以后所生的長子,因而曾行大赦,預備立為東宮,但亦早殤。因此,當太宗上賓時,皇子中應以麟趾宮貴妃所生、三歲的博果爾的份最貴重。但結果是六歲的皇九子福臨得膺大寶,這完全是由于多爾袞與孝莊有特殊之故。

由此可見,博果爾是了委屈的,況且又是太宗的子,他之必然獲得孝莊太后的恩遇,以及自驕縱,亦都可想而知。

既然如此,則當董小宛沒掖庭,獲選慈寧宮當差后,命照料時方十一歲的博果爾,是件順理章的事。至于博果爾智識漸開,會不會如明憲宗那樣,對由他祖母宣德孫太后遣來照料、年長十九歲的宮發生畸,固未敢必,但可斷言的是,董小宛絕不會如化萬貴妃那樣,懷有不正常的心理。

不論如何,任何一個孩子如果能獲得像董小宛那樣一個保姆,必然會產生強烈的依不舍之。因此,當世祖決定納董小宛時,亦必然會招致博果爾的強烈反對,推測世祖兄弟發生沖突,當在順治十二年初,這年世祖十八歲,博果爾十五歲。前者生于正月,后者生于十二月,所以世祖不妨看作十九歲,而博果爾當看作十四歲。十四歲的弟弟,激怒了十九歲的哥哥,出手毆擊,豈足為奇?

明了了上述況,即可以想象得到,世祖這一掌打出了極大的家庭風波。在第三者看,博果爾有三重委屈:一是未得到帝位;二是"所"被奪;三是遭屈辱。在博果爾,對第一點或許不深;而對二、三兩點,必然傷心萬分。因此以未年的皇子,既非立下大功,亦無覃恩慶典,無端封為"和碩襄親王",不能不說是一種的手段。

博果爾之封襄親王,在順治十二年二月下旬,因而推斷兄弟發生沖突在此年年初;其薨在順治十三年七月己酉,見《東華錄》。手邊無歷法書,不知此月朔日的干支,但亦并不難考,《東華錄》載"六月戊寅朔",而七月第一條記:"戊申廣西巡"云云,可知六月小,為二十九天;因如月大三十天,則戊申為七月初一,必書"戊申朔";既未書朔,知戊申為初二,己酉為初三。其薨也與董小宛大有關系。

吳梅村《七夕即事》,為五律四首,心史斷為順治十三年梅村在京時所作,極是。先錄原詩,次引孟說,再為重箋。

羽扇西王母,云駢薛夜來。

針神天上落,槎客日邊回。

鵲渚星橋回,羊車水殿開。

祗今漢武帝,新起集靈臺。

今夜天孫錦,重將聘雒神。

黃金裝鈿合,寶馬立文茵。

刻石昆明水,停梭結綺春。

沉香亭畔語,不數戚夫人。

仙釀陳瓜果,天仙曝綺羅。

高臺吹玉笛,復道銀河。

曼倩詼諧笑,延年宛轉歌。

江南新樂府,齊唱夜如何。

花萼高樓回,岐王共輦游。

淮南丹未,緱嶺樹先秋。

詔罷驪山宴,恩深漢渚愁。

傷心長枕被,無意候牽牛。

心史謂:"所傷逝之帝子,一則用花萼樓事,再則比以岐王,三則長枕被而生憐,皆傷帝之兄弟。"又謂:"董妃以十三年八月冊為賢妃,十二月晉皇貴妃,蓋本擬七月七日行冊禮,以世祖弟襄親王博穆博果爾之喪,暫停,梅村正詠其事。"心史自道:"此雖想當然語,但按其他時日,頗相合。"

按:此詠董小宛得寵,及世祖奪弟之的經過。心史謂本擬在七月七日冊立小宛為妃,此假設由于第二首起句中一"聘"字,應可立。重箋此四律,首須指出梅村以古人擬小宛,因事、因人、因地而異,即如此四律中,薛夜來、雒()神皆指小宛。薛夜來為魏文帝姬,本名靈蕓,夜來乃魏文所改,號為"針神"。巧的是小宛亦有"針神"之目,見《影梅庵憶語》,但"羽扇西王母",接以"云駢薛夜來",則猶"王母攜雙,綠蓋云中來"之意,一則明其為慈寧宮侍,再則明其來自睿邸,以魏文帝喻多爾袞。薛夜來本非仙,何得有"云駢"字樣?此不過借西王母之侍自應為仙的推論,而出"針神天上落"五字;因為小宛的出,不便明言,則唯有用此曲筆。"槎客"疑指方孝標;以下兩句,又為曲筆,"鵲渚星橋回",為"羊車水殿開"的陪筆。此詩作于襄親王初薨之時,因而務盡其曲之能事,詠織牛郎既是偽裝,甚至用典亦煞費苦心,諱淺學,不諱知者,如"祗今漢武帝,新起集靈臺",以《三輔黃圖》的記載固不謬,殊不知長生殿亦名"集靈臺"。

漢武的集靈臺,是習見的典故,其實應作集靈宮,見《三輔黃圖》;誤宮為臺,可能由玉溪"侍臣最有相如,不賜金一杯"那首七絕而始。真正的集靈臺,見于正史;《舊唐書·明皇紀》:"新長生殿,曰集靈臺,以祀天神。"梅村明明指的是唐明皇的長生殿,卻偏說"祗今漢武帝",加上一層濃厚的煙幕。當時文網雖不如雍乾之,但論宮闈辛,無論如何是個絕大的忌諱,因此《七夕即事》雖重在"即事",而不能不為"七夕"費卻許多閑筆墨。史有曲筆、筆,梅村自許"詩史",后人亦無不以詩為史視梅村,然則詩中多用曲筆、筆,亦正是煞費苦心的史筆。如果讀梅村詩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實在是辜負了梅村稍存真相于天壤間的苦心。

第二首聯,"重將聘雒神"之"將"自應作平聲,則與《漢書》師古注"主輜重之將,謂之重將"無關。"將"為致送之意,為《詩經》"百兩將之"之意。天孫織錦,以聘神,莫非為牛郎添一小星?可謂奇想!其實只是寫世祖的恩賞,"黃金裝鈿合",自知賜者誰何?下句"寶馬立文茵",疑賜博果爾以為。"文茵"為虎皮;"寶馬"不一定指駿馬,裝飾華麗之馬,亦是"寶馬"。然則"寶馬立文茵"只是寫世祖夸示其所賜貴重。第二聯,"刻石昆明水"征七夕典之而毫無意義,亦猶如第一首第二聯,只是為"停梭結綺春"作陪襯而已。結語有深意,應與《清涼山贊佛詩》第一首合看。"翠裝雕玉輦,丹髹沉香齋"云云,以至"愿共南山槨,長奉西宮杯",即為"沉香亭畔語"的容;他生之約,訂于此夕。"戚夫人"當指有子之妃,非康熙生母佟佳氏,即皇二子福全生母寧愨妃。

第三首描寫別殿開宴的盛況,亦當與贊佛詩第一首合看,"曼倩詼諧笑,延年宛轉歌",贊佛詩中則有"待詔東方生,執戟前詼諧",兩用東方朔,可知原有此弄臣,以"執戟"觀之,其為前侍衛無疑。

第四首方是正面寫博果爾。"花萼高樓回,岐王共輦游",知此夕之宴亦有博果爾。"淮南丹未,緱嶺樹先秋",指七月初三之事。"詔罷驪山宴",即心史斷為本定七夕冊封,因博果爾之喪暫停典禮之由來。下句"恩深漢渚愁"最可思。

"恩深漢渚愁"自是指神,與第二首起句相呼應,則七夕冊小宛之說,更為可信。上句"詔罷驪山宴",為世祖悼弟而停筵宴,但未必不行冊妃禮,其說見后。下句"恩深漢渚愁",則是小宛傷博果爾之逝。梅村詠小宛之詩,因時地不同,而擬古人不一,就冒家而言,直言小宛出為校書;在宮以后,則以妃嬪擬小宛,因其同以《長恨歌》所敘,所以征楊貴妃之典獨多;唯此四詩中,先擬之為薛夜來,則是以多爾袞暗擬魏文帝;又擬之為神,則是以博果爾暗擬陳思王曹植。但曹植求甄逸之不得,后為曹丕所得,雖不諱言慕,而有原名《甄賦》的《神賦》之作,畢竟未有之親,更無任何名分。因此說博果爾對小宛慕不釋則有之,謂世祖奪弟所亦不妨;但如說小宛已為襄親王妃而世祖奪之,則全非事實。世祖以多爾袞奪肅親王福晉為大恨,又豈能效多爾袞之所為?

今按《東華錄》,順治十三年只有十二月間冊"董鄂氏"為皇貴妃的記載,并無八月間先冊封為賢妃的明文。但可信的是,七月七日確曾行冊封禮,后世以襄親王之喪甫四日,而帝竟冊妃為嫌,故刪其事,但刪而不盡,仍有跡象可尋。考釋如下:

順治十三年六月十九,封已死兩姊為長公主,各立墓碑,遣大臣致祭。

六月廿六諭禮部:"奉圣母皇太后諭:定南武壯王孔氏,忠勛嫡裔,淑順端莊,堪翊坤范,宜立為東宮皇妃,爾部即照例備辦儀,候旨行冊封禮。"按:此孔氏即孔四貞,孔有德闔門殉難后,為孝莊所養,待年封妃。所謂"東宮皇妃"非謂太子妃,只是所居后宮在東,表示位分較高。吳梅村別有"仿唐人本事詩四首",專詠孔四貞,心史先生亦有考證,此為另一事,不贅。

七月初五:襄親王博果爾薨。

七月初六:"上移居乾清宮。"

七月初七:大赦天下。

又:道年間,莊親王綿課之子奕賡作《括談》,有一條云:"順治十三年定,王以下,奉恩將軍以上,大福晉嫡妻病故,其側福晉及妾準立為嫡,將姓名送部,照例給與封冊誥封。今此例久廢。"

凡此皆為董小宛將封妃的前奏。端順長公主為皇十一,為博果爾的同母姊;姊已嫁,未封公主,弟則封為親王,更見得博果爾的爵位來得不尋常。至于特頒恩詔、許親貴以側室扶正,此可推想世祖當時已有廢繼后以小宛正位中宮的打算。

以下"己酉,襄親王博爾薨";"壬子,上移居乾清宮";"癸丑,大赦天下"。衡以"詔罷驪山宴"句,可確信小宛封賢妃的典禮照常舉行,只是原定賜宴的節目取消而已。其理由可得而述者如下:

一、壬子為七月初六,正當溽暑,倘無必要,不會有由別苑移居大之理。正因次日有冊封之典,頒詔須由天子正衙,方顯得隆重。

二、癸丑為七月初七,緣何"大赦天下"?唯一可以扯得上的原因,即是冊封賢妃。其實,冊妃非立中宮,原無大赦之理,但制端敬皇后行狀中,一再以小宛矜囚恤刑為言,"故重辟獲全、大獄末減者甚眾;或有更令復讞者,亦多出后規勸之力"。又梅村《清涼山贊佛詩》:"微聞金詔,亦由玉妃出",雖為順治十七年之事,但既可因皇貴妃之薨而行赦,自亦可因封妃而頒恩詔。于此更不妨一談"丁酉科場案"中世祖的態度。按:順治十四年科場大獄,南北兩闈南士被荼毒,為北派勾結滿人對南派的大舉進攻。《痛史·丁酉北闈大獄記略》:

至四月二十二日忽接上傳,拿取各犯前親錄。故事:朝廷若有斬決,鎮司開南角門;刑部備綁索、嚼子,點劊子;工部肅街道。是日早間備綁索四十副,口銜四十枚,劊子手四十名,厲行刑刀數口,簇擁各犯太和門。當是時,上殿引問,眾皆惕息,便溺皆青。獨張天植自陳"孤蹤殊遇,臣男已蒙蔭,富貴自有,不必中式;況又能文,可以面試"等語,特蒙賜夾,校尉蝦(高按:侍衛,滿語曰"蝦")等夾雙足,上豎一指,遂止夾一足。堅不承認,曰:"上恩賜死,無敢辭;若屈招通關節,則必不承。"上回面向久之,傳問曰:"朝廷待汝特厚,汝前被論出,朝廷特召升,何負于汝?平日做,亦不甚貪猥;奈何自罹于辜!今俱從輕,各拿送法司,即于長安街重責四十板候旨。"

駕起,而科不論列,以引咎而免責;其牽連在,如于孑文等,首難如蔣文卓、張漢等,俱不與焉。當有刑部員役遵旨行杖,杖太重,若必斃之杖下者然。唯時大司寇噤不出一語,獨司寇杜公(高按:刑部侍郎杜立德)起大詬諸皂曰:"上以天恩賜寬宥,爾等必置之死,以辜負上意耶?止可示辱而已。若不幸見罪,余請獨當之;爾輩不肯聽吾言,吾將蹴蹋死若曹矣!"于是諸校始稍稍從輕,得不死。是晚杖畢,仍系至刑部獄中。

按:"上回面向久之"一語,最可注意,或者"賢妃"遣侍有所面奏。殿廷深遠,狀不可見、不可聞而已。

三、"詔罷驪山宴"之驪山,指華清宮而言,見《唐書·地理志》。按:如為尋常宴樂,乃至敘家人之禮,舉行家宴,不過侍衛傳旨、敬事房記檔而已,不見明詔。如禮節上有賜宴的規定,因故不克舉行,始特下詔令。因此,"詔罷驪山宴"必因禮部先期進冊封賢妃儀注,中有于西苑賜宴賢妃母家一項,乃因襄親王之薨,特詔停止。

下接"恩深漢渚愁",言董小宛與博果爾的關系,如甄后(神)之與陳思王曹植;博果爾既薨,小宛念相待之,自必哀傷。但方當封妃之喜,現于形者,只能有淡淡的憂郁,故下一"愁"字。梅村之為梅村,詩史之為詩史,洵可謂只字不茍。

于此又生一大疑問,即博果爾死得突然:年方十六,不可能暴疾而薨;倘如早有痼疾,則冊妃之典,必早延期;若為暴死,如墮馬、溺舟,必有文書記載。其中最大的疑問是,既薨無謚;謚"昭"為康熙年間追謚。《謚法考》:"容儀恭曰昭。"博果爾生平無可稱,只得用此字。

依會典規定,親王薨予謚,定例一字;唯追封者不予謚。襄親王何以薨而不謚,清朝文書中無任何解釋,合理的推測是,這跟世祖廢后不見下落,是同一緣故。襄親王博果爾之死,出于自裁。不予謚一方面是對他不識大,遽而輕生的懲罰;另一方面亦無適當的字眼可謚。親王謚法中,最差的一個字是""。照《謚法考》:"追補前過曰。"清朝的親王謚""者兩人,一是康熙廢太子胤礽,為雍正封為理親王,謚;再一個是民國后慶親王奕劻。博果爾自裁即是一大過,既死又何能"追補前過"?所以康熙追謚,只好從無辦法中想辦法,從儀容中著眼,謚以"昭"字。

結尾兩句,玩味詩意,乃為博果爾所詠,長枕大被,兄弟友,結果所歡被奪;想到友于之,反增傷,故曰"傷心長枕被"。而小宛又定在七夕冊封,其難堪。是日開宴,自然在座;十六歲的年,自忖還經不起那樣的刺激,舉會失常度,而又無計規避,則唯有一死,既得解,亦以抗議。所謂"無意候牽牛",就是不想再過這年的七夕了。

心史箋此詩結句謂:"梅村以宮中恩寵,盛指七夕為期,而會有弟喪,無復待牽牛者,謂不行冊禮也。梅村正詠其事。后仍于八月冊立。"且不論玩味詩意,"無意候牽牛",解釋為"不行冊禮",殊嫌牽強;且最明白的證據是,《東華錄》無此記載。以《東華》與《實錄》相較,則《東華》可信分,較雍、乾兩朝一再刪改的《實錄》為可信。此為心史先生自己的議論,奈何忘之?

引證當時名流詩詞之詠董小宛者,當然也不能忘掉冒辟疆的知之一趙而忭。他的挽詞是七首詞,題作:"壬辰秋末,應辟疆命悼宛君,賦得七闋錄寄,非敢觴哀,聊當生芻耳。"

如此制題,就很特別:第一,既為知,應自致意,豈有應命作悼詞之理?第二,"壬辰"已在順治九年,庚寅正月初二至壬辰秋,相隔卅個月,即令三年之喪,例服二十七個月,亦已釋服,何得再補作悼詞?凡此不合常,正見得曲折之深。至于趙而忭所賦的七闋詞,只看他所用的詞牌及所步的韻,便知別有寄托。

這七首詞末的自注是:

一、用辛稼軒"憶舊游"調。

二、右調"傳言玉"韻。

三、右用周"凰臺上憶吹簫"。

四、右調"惜分飛"用宋人韻。

五、右調"憶秦娥"用李夫人韻。

六、右調"雨霖鈴"用柳耆卿韻。

七、此柳耆卿"秋夜"原韻,用以譜冒子未盡之意。雪兒有知,亦恐不當麗詞歌也。

"雨霖鈴"用唐明皇追憶楊玉環故事;"雪兒"則為玉環所畜鸚鵡名。最后書此一段,所以暗示此七首詞不足為外人道。趙而忭其時正詞林,其父開心則長史臺,鐵骨錚錚,得罪的人很多,因而不能不格外慎重。茲錄引"凰臺上憶吹簫"一闋如下:

孤影何憑?只看初月,教人猶倚搔頭,彼年才蕊,一笑吳鉤。生許鶼云蝶,依畫雉,子夜咸休。如此后,魂埋一夏,意讓三秋。

悠悠,巧期過眼,非綠水紅橋,可任翔留。況采芝闕,分玉為樓。回念英雄相守,多足償生后雙眸。銜云外,神仙亦添,幾樣痕愁。

(用周"凰臺上憶吹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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