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皇帝》談到德宗、慈禧先后崩逝，即告結束，未談宣統的原因是：第一,宣統三年之中，溥儀本人無可談。談他是另一話題。詳近略遠，史家通則，拙作雖是閑談，亦期不悖史例，但那一來，就會大談民初人，甚至還要談日本人與英國人(莊士敦)，跑野馬會跑得漫無邊際，不如就此打住。其次，清朝至緒三十三年丁未政變，慶王、袁世凱與端方等相勾結，排去瞿鴻禨、岑春煊時，新覺羅皇朝可說已不可救藥。宣統三年不過此一皇朝的"彌留"狀態，無可談，亦不必談了。

談完了事實，不得還要發點議論，猶如紀傳以后的論贊。茲請先一論清朝亡國的原因，也就是解釋何以丁未政變可以看出清朝已無可救藥。

這就要先談一談我自己索出來的研究歷史的兩個關鍵的問題，一個是，歷史的重心在民生，亦就是歷史的重心在經濟；而經濟的重心在通，這通是廣義的，包括水利在。凡有舟楫之利，易求灌溉之益，茍獲馳驛之便，何難平準之濟?任何時代的通水利都能充分反映經濟況，同時亦可看出軍事態勢的強弱、社會風俗的變遷。

另一個關鍵是，了解政治上的中心勢力，看支配政治的是知識分子、貴族、外戚、宦，還是藩鎮。大致知識分子掌權，常為升平盛世；藩鎮跋扈，則每割據的局面，地方有幸有不幸；貴族干政，應視所結合的勢力為何，結合知識分子，便有清明之象，結合外戚或宦，必致宮廷多故；最壞的是以閹人而國柄，為蒼生之大不幸。

以清朝而言，創業時期自太祖至世祖，大致皆為貴族結合知識分子持國事。至康熙朝則充分尊重知識分子，且無中外滿漢之畛域，故能其媲文景之治。雍正、乾隆、嘉慶亦然，但以在上者好尚、能力之不同，因而知識分子所能發生的作用亦有差異。

有清國勢之衰，肇端于乾隆末年，漸顯于嘉慶中期，而大著于道一朝。嘉慶仁厚有余，才智不足，以致雍乾兩朝久抑制的貴族漸有干政的傾向。此種傾向至道朝益見明顯，而致命傷則以宣宗資質愚下，近似崇禎，乃發生假知識分子與才足以濟其惡的小人相結，排斥正統知識分子的現象。

所謂假知識分子即假道學，此輩歷朝皆有，但康熙則敬遠之，雍正則驅使之，乾隆則狎侮之，至嘉慶朝雖漸見尊重，而不若道之信任曹振鏞至其人既歿而猶不悟。但道一朝，真正知識分子在政治上雖不甚得意，猶幸假知識分子只能"衡文唯遵功令，不取淹博才華之士"，而不能限制"淹博才華之士"著書講學，于是至咸一朝，人才蔚起。而自文宗以下，政治上對立的派系，不論恭王還是肅順，皆知重用知識分子，故能戡平大，短暫的同中興之治。

至緒甲申，恭王以次全班出樞，朝局陡變，此后的政治勢漸趨復雜。就整個新覺羅而言，緒甲申以前，支配政治者，不外八旗及知識分子兩大中心勢力的排宕結合，以知識分子為主，結合八旗勢力，為最理想的政治形態；其次以八旗為主，而知識分子尚有相當發言地位，即如道末年之危，亦尚能挽救。

及至緒甲申，政治領導階層的架構，逐漸發生了基本上的變化，此即八旗勢力轉化為貴族、外戚兩種勢力。假知識分子，亦即徐桐、崇綺一派，昧于外勢，實際上可說無知無識的頑固守舊派，為慈禧所扶植，以鉗制真正知識分子；而李鴻章漸有藩鎮模樣；李蓮英勾結務府攬權，則宦寺介政事。

此種種惡勢力集結于一主之下，國事遂不可問。猶幸真正知識分子尚能柄政，故雖國脈如，尚存一線之。迨瞿鴻禨罷歸，一線之亦已斬絕，當時的政治領導階層的架構是：

一、外戚：軍機大臣醇王載澧，度支部尚書載澤(此兩人雖為貴族，但以外戚份始得進用。載澧為慈禧姨表侄；載澤為慈禧侄婿，亦即德宗的連襟)。

二、貴族：外務部總理大臣慶王奕劻，民政部尚書善耆，農工商部尚書溥庭。

三、藩鎮：軍機大臣袁世凱。

四、宦寺：軍機大臣務府大臣世續(務府大臣應視之為宦寺系統)。

至于張之、鹿傳霖之在軍機，不過聊備一格而已，不能與瞿鴻禨相提并論。如瞿鴻禨仍舊在位，則奕劻必去，袁世凱不得樞，載澤亦無掌度支的機會，新覺羅皇朝之亡，必不致如是之速。

張之是漢人知識分子中，效忠新覺羅皇朝最后一人。他亦早看出來清祚將移，而以亡國孤臣自命，曾賦詩云：

南人不相宋家傳，自詡津橋警杜鵑。

辛苦李虞文陸輩，追隨落日到虞淵。

此詩當作于庚子后，"南人不相"指翁同龢；次句用天津橋聞杜鵑故事，謂早知用翁同龢，天下將大。"李虞文陸"指李綱、虞允文、文天祥、陸秀夫；"虞淵"乃日沒之。張之以李虞文陸自況，有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意；而"生為大清之臣，死作大清之鬼"的忠貞似乎亦見乎詞。但最后竟了"自作多"；病亟時有《讀白樂天"以心人人心歸"樂府句》詩云：

誠人心心乃歸，君臣末世自乖離。

豈知人天方，淚灑香山諷喻詩。

張秉鐸作《張之評傳》，引此傳并加按語云：

宣統元年，監國將以洵貝勒辦海軍，濤貝勒管理軍咨，時之已軍機，兼管學部，見監國如此，乃面諍曰："此國家重政，應于通國督大員中，選知兵者任其事。洵、濤年無識，何可以機要為兒戲?"監國不聽，之力爭之，監國頓足然曰："無關汝事!"之憤疾，遂以不起，此詩即為是而作。

總而言之，清朝的皇帝，平均要比明朝的皇帝好得多。可惜雍乾兩朝的許多史實已不可知，倘或辛勤搜求，細心爬梳，也許有數皇帝，尚需重新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