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炬下照得分明，皇帝臉還是極鎮定的，有些吃力的說：“沒有事——只像是摔到了右邊手臂。”福全急得滿頭大汗，親自上前替皇帝卷起袖，侍衛忙將火把掣得高些。外面只瞧得些微傷，肘上已然慢慢淤青紅腫。皇帝雖不言疼痛，但福全瞧那樣子似乎傷得不輕，心里又急又怕，只道：“奴才該死，臣護駕不周。”皇帝忍痛笑道：“這會子倒害怕起來了？早先竄掇朕的勁頭往哪里去了？”福全聽他此時強自說笑，知道他是怕自己心里惶恐。心下反倒更是不好過，納蘭已將馬拉住，那馬仍不住悲嘶，容若取了火把細看，方見馬蹄之上鮮直流，竟夾著獵人的捕夾，怪不得那馬突然發起狂來。

福全對前侍衛總管道：“你們有幾個腦袋可以擔當？先你們清一清場子，怎麼還有這樣的夾子在這里？竟夾到了皇上的馬，幾乎惹出彌天大禍來。你們是怎麼當差的？”那些前侍衛皆是皇帝近侍，他雖是親王份，亦不便過份痛斥。況且總管見出了這樣大的子，早嚇得魂不附。福全便也不多說，扶了皇帝上了自己坐騎，親自挽了韁繩，由侍衛們簇擁著返回營大帳去。

待返回營，先傳蒙古大夫來瞧傷勢。皇帝擔心消息傳回京城，道：“不許小題大做，更不許驚太皇太后、太后兩位老人家知道。不然，朕唯你們是問。”福全恨得跌足道：“我的萬歲爺，這節骨眼上您還惦記要藏著掖著。”

幸得蒙古大夫細細瞧過，并沒有傷及骨頭，只是筋骨扭傷，數日不能使力。蒙醫醫治外傷頗為獨到，所以太醫院常備有治外傷的蒙藥，隨扈而來亦有預備王公大臣在行圍時錯手傷，所以此時便開方進上藥，福全在燈下細細瞧了方子，又大夫按規矩去試藥。

皇帝那明黃織錦的行袍，袖上已然蹭破一線，此刻換了裳，見福全誠惶誠恐侍立帳前，于是道：“是朕自個不當心，你不必過于自責，你今天晚上也擔驚怕夠了，你跟容若都跪安吧。”納蘭請了個安便遵旨退出，福全卻苦笑道：“萬歲爺這樣說，越發福全無地自容，臣請旨責罰。”皇帝素來惜這位兄長，知道越待他客氣他反倒越惶恐。便有意皺眉道：“罷了，我肘上疼得心里煩，你快去瞧瞧藥好了沒？”福全忙請了個安，垂手退出。

福全看著那蒙古大夫試好了藥，便親自捧了走回帳去。正巧小太監領著一名宮迎面過來，兩人見了他忙避在一旁行禮。福全見那宮儀態人，姿娉婷，正是琳瑯，一轉念便有了主意，問那小太監：“你們這是去哪兒？”

那小太監道：“回王爺的話，李諳達囑咐，這位姑娘打今兒起到針線上去當差，所以奴才領了過來。”

福全點點頭，對琳瑯道：“我這里有樁差事，給你去辦。”琳瑯雖微覺意外，但既然是親王吩咐下來，只恭聲道：“是。”福全便道：“你跟我來吧。”

琳瑯隨著他一路走過，直至帳之前。琳瑯雖不曾近得過前，但瞧見大帳前巡守織，崗警森嚴，那些前侍衛，皆是二三品的紅頂子，待得再往前走，前侍衛已然不戴佩刀，猜到是何境地，不心里略略不安。待見大帳的明黃帷幕，心下一驚，只不明白福全是何意思。正躑躕間，忽聽福全道：“萬歲爺摔傷了手臂，你去侍候敷藥。”

琳瑯輕聲道：“奴才不是前的人，只怕當不好這樣要的差事。”福全微微一笑，說：“你心思靈巧，必然能當好。”琳瑯心下愈發不安。太監已經打起簾子，只得隨著福全步帳中。

營行在自然是極為廣闊，以數巨木為柱，四面編以老藤，其上蒙以牛皮，皮上繪以金紋彩飾。帳中悉鋪厚氈，踩上去綿無聲。琳瑯垂首低眉隨著福全轉過屏風，皇帝坐在狼皮褥子之上，李德全正替他換下靴子，福全只請了個安，琳瑯行了大禮，并未敢抬頭。皇帝見是名宮，亦沒有留意。福全將藥給琳瑯，李德全了一眼，便躬替皇帝輕輕挽起袖子。

琳瑯見匣中皆是濃黑的藥膏，正猶豫間，只見李德全向使著眼，順他眼瞧去，方見著小案上放著玉撥子，忙用撥子挑了藥膏，皇帝坐的榻極矮，就勢只得跪下去，手勢極輕，將藥膏薄薄攤在傷，皇帝突然之間覺到幽幽一縷暗香，雖不甚濃，卻非蘭非麝，竟將那藥氣遮掩下去，不回過頭來了一眼。只見秀面半低，側影極落落人，正是那夜在河畔唱歌之人。

福全低聲道：“臣告退。”見皇帝點一點頭，又向李德全使個眼，便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功夫，李德全果然也退出來，見了他只微笑道：“王爺，這麼著可不合規矩。”福全笑了一聲：“我闖了大禍，總得向皇上陪個不是。萬歲爺說心里煩，那些太監們笨手笨腳不會侍候，越發惹得萬歲爺心里煩，這個人來，總不致萬歲爺覺著討厭。”

琳瑯敷好了藥，取了小案上的素絹來細細裹好了傷，便起請了個安，默然退至一旁。皇帝沉問：“你什麼名字？”

輕聲答：“琳瑯。”回過神來才覺察這樣答話是不合規矩的，好在皇帝并沒有在意，只問：“是琳瑯滿目的琳瑯？”輕聲答了個“是”。皇帝“哦”了一聲，又問：“你也是前的人，朕以前怎麼沒見著你當差？”琳瑯低聲道：“奴才不是前的人。”終于略略抬起頭來，帳中所用皆是通臂巨燭，亮如白晝，分明見著皇帝正是那晚河畔遇上的年輕男子，心下大驚，只覺得一顆心如急鼓一般跳。皇帝卻轉過臉去，：“李德全。”

李德全連忙進來，皇帝道：“傷了手，今兒的折子也看不了，朕也乏了，他們都下去吧。”李德全便輕輕拍拍手，帳中諸人皆退出去，琳瑯亦卻行而退。忽聽皇帝道：“你等一等。”連忙垂手侍立，心里怦怦直跳。皇帝卻問：“朕的那件裳，是你織補的？”

只答了個“是。”，皇帝便又說：“今兒一件裳又蹭壞了，一樣兒你吧。”恭聲道：“奴才遵旨。”見皇帝并無其它吩咐，便慢慢退出去。

李德全派人將裳送至，只得趕了夜工織補起來，待得天明才算是完工。李德全見了裳來，卻小太監：“芳景來。”又對說：“前侍候的規矩多，學問大，你從今兒起好生跟芳景學著。”

琳瑯聽聞他如是說，心緒紛，但他是乾清宮首領太監，只得應了聲：“是。”不一會兒小太監便引了位年長的宮來，倒是眉清目秀，極為和氣。琳瑯知是芳景，便了聲：“姑姑。”李德全剛囑咐了芳景兩句，只聽小太監在帳外道：“李諳達，萬歲爺您呢。”連忙匆忙出去了。

芳景便將前的一些規矩細細講與琳瑯聽，琳瑯子聰敏，芳景見一點即，亦是歡喜。方說了片刻，李德全卻差人來去給皇帝換藥。

時辰尚早，皇帝用了早膳，已經開始看折子。琳瑯依舊將藥敷上，細細包扎妥當，輕輕將袖一層層放下來。只見皇帝左手執筆，甚為吃力，只寫得數字，便對李德全道：“傳容若來。”

的手微微一，不想那箭袖袖端繡花繁復，極是括，到皇帝傷，不微微一，嚇了一跳，忙道：“奴才失手。”皇帝道：“不妨事。”揮手示意退下，依禮請安之后卻行而退，剛退至帳前，突然覺得呼吸一窒，納蘭已步帳中，只不過相距三尺，卻只能目不斜視陌然錯過，至前行禮如儀：“皇上萬福金安。”

慢慢退出去，眼里他的背影一分一分的遠去，一尺一尺的遠去，原來所謂的咫尺天涯，咫尺，便真是不可逾越的天涯。簾子放下來，視線里便只剩了那明黃上用垂錦福僖簾，朝照在那簾上，混淆著帳上所繪碧金紋飾，華彩如七寶琉璃，璀璨奪目，直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