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碧藍的天上一云彩都沒有。白晃晃的日頭隔著簾子，四下里安靜無聲，皇帝歇了午覺，不當值的人退下去回自己屋子里，琳瑯也坐下來繡一方帕子，芳景讓李德全了去，不一會兒回屋里來，見琳瑯坐在那里繡花，便走近來瞧，見那湖水的帕子上，用蓮青的線繡了疏疏幾枝垂柳，于是說：“好是好，就是太素凈了些。”

琳瑯微笑道：“姑姑別笑話，我自己繡了頑呢。”芳景咳了一聲，對道：“我早起上就不太好，掙扎了這半日，實在圖不得了，已經回了李諳達。李諳達說你這幾日當差很妥當，這會子萬歲爺歇午覺，你先去當值，聽著茶水。”

琳瑯聽如是說，忙放了針線上殿中去。皇帝在東暖閣里歇著，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靜無聲，只地下兩只鎏金大鼎里焚著安息香，那淡白的煙縷縷，似乎連空氣都是安靜的。當值的首領太監正是李德全，見了來，向使個眼。便躡步走進暖閣，李德全輕手輕腳的走過來，低了聲音對道：“萬歲爺有差事我，我出去就回來，你好生聽著。”

琳瑯聽說要獨個兒留在這里，心里不免忐忑。李德全道：“他們全在暖閣外頭，萬歲爺醒了，你知道怎麼人？”

知道暗號，于是輕輕點點頭。李德全不敢多說，只怕驚醒了皇帝，躡手躡腳便退了出去。琳瑯只覺得殿中靜到了極點，仿佛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能聽見。只是屏息靜氣，留意著那明黃羅帳之后的靜。雖隔得遠，但暖閣之中太安靜，依稀連皇帝呼吸聲亦能聽見，極是均停平緩。殿外的經了雕花長窗上糊著的綃紗，投進來只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如鏡的金磚上。

想起時在家里的時候，這也正是歇午覺的時辰。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的窗下大株芭蕉與梨花。明的午后，院中飛過柳絮，無聲無息，輕淡得連影子也不會有。雪白彈墨的帳里蓮青枕衾，老太太也有回說：“太素凈了，小姑娘家，偏不那些花兒兒。”

那日自己方睡下了，丫頭卻在外面輕聲道：“大爺來了，姑娘剛睡了呢。”

那悉的聲音便道：“那我先回去，回頭再來。”

綽綽便聽見門簾似是輕輕一響，忍不住掣開綾帳子，一聲：“冬郎。”

忽聽窸窸窣窣被衾有聲，心下一驚，猛然回過神來，卻是帳的皇帝翻了個，四下里依舊是沉沉的寂靜。春日的午后，人本就易生倦意，立得久了，這樣的安靜，仿佛要天長地久永遠這樣下去一樣，只恍惚的想，李諳達怎麼還不回來？

窗外像是起了微風，吹在那窗紗上，極薄半的窗紗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在那里呵著氣。看那日影漸漸移近帳前，再過一會兒功夫，就要映在帳上了。便輕輕走至窗前，將那窗子要放下來。

忽聽后一個醇厚的聲音道：“不要放下來。”一驚回過頭來，原來皇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一手了帳子，便下床來。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慌里卻忘記去招呼外面的人進來。皇帝猶有一分睡意，神不似平日那樣警敏銳捷，倒是很難得像尋常人一樣有三分慵懶：“什麼時辰了？”

便去瞧銅，他卻向案上一指，那案上放著一塊核桃大的鍍金琺瑯西洋懷表，忙打開瞧了，方答：“回萬歲爺，未時三刻了。”

皇帝問：“你瞧得懂這個？”

事起倉促，未及多想，此時皇帝一問，又不知道該怎麼答，只好道：“以前有人教過奴才，所以奴才才會瞧。”

皇帝“嗯”了一聲，道：“你瞧著這西洋鐘點就說出了咱們的時辰，心思換算的很快。”不知該怎麼答話，可是姑姑再三告誡過的規矩，與皇帝說話，是不能不作聲的，只得輕輕應了聲：“是。”

殿中又靜下來，過了片刻，皇帝才道：“人進來吧。”竦然一驚，這才想起來自己犯了大錯，忙道：“奴才這就去。”走至暖閣門側，向外遞了暗號。司衾尚的太監魚貫而，替皇帝更梳洗，正待退出，皇帝卻住了，問：“李德全呢？”

恭聲道：“李諳達去辦萬歲爺吩咐的差事了。”

皇帝微有訝異之：“朕吩咐的什麼差事？”正在此時，李德全卻進來了，向皇帝請了安，皇帝待一向規矩森嚴，邊近侍之人，更是不假以詞，問：“你當值卻擅離職守，往哪里去了？”

李德全又請了個安，道：“萬歲爺息怒，主子剛歇下，太后那里就打發人來，個服侍萬歲爺的人去一趟。我想著不知太后有什麼吩咐，怕旁人抓不著首尾，所以奴才自己往太后那里去了一趟。沒跟萬歲爺告假，請皇上責罰。”

皇帝事母至孝，聽聞是太后了去，便不再追究，只問：“太后有什麼吩咐？”

李德全道：“太后問了這幾日皇上的起居飲食，說時氣不好，吩咐奴才們小心侍候。”稍稍一頓，又道：“太后說昨日做的一個夢不好，今早起來只是心驚跳，所以再三的囑咐奴才要小心侍候著萬歲爺。”

皇帝不微微一笑，道：“太后總是惦記著我，所以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人家總肯信著些夢兆罷了。”

李德全道：“奴才也是這樣回的太后，奴才說，萬歲爺萬乘之尊，自有萬神呵護，那些妖魔邪障，都是不相干的。只是太后總有些不放心的樣子，再四的叮囑著奴才，萬歲爺近日千萬不能出宮去。”

皇帝卻微微突然變了神：“朕打算往天壇去祈雨的事，是誰多，已經告訴了太后？”

李德全深知瞞不過皇帝，所以連忙跪下磕了個頭：“奴才實實不知道是誰回了太后，皇上明鑒。”皇帝輕輕的咬一咬牙：“朕就不明白，為什麼朕的一舉一，總人覬覦著。連在乾清宮里說句話，不過一天功夫，就能傳到太后那里去。”李德全只是連連磕頭：“萬歲爺明鑒，奴才是萬萬不敢的，連奴才手下這些個人，奴才也敢打包票。”

皇帝的角不易覺察的微微揚起，但那冷笑立刻又消彌于無形，只淡淡道：“你替他們打包票，好得很啊。”李德全聽他語氣嚴峻，不敢答話，只是磕頭。皇帝卻說：“朕瞧你糊涂頂，幾時掉了腦袋都未必知道。”

直嚇得李德全連聲音都瑟瑟發抖，只了聲：“主子……”

皇帝道：“日后若是再出這種事，朕第一個要你這乾清宮總管太監的腦袋。看著你這無用的東西就朕生氣，滾吧。”

李德全汗得背心里的裳都了，聽到皇帝如是說，知道已經饒過這一遭，忙謝了恩退出去。

殿中安靜無聲，所有的人大氣也不敢出，只伏侍皇帝盥洗。平日都是李德全親自替皇帝梳頭，今天皇帝他“滾”了，盥洗的太監方將巾圍在皇帝襟前，皇帝便略皺一皺眉，殿中的大太監李四保是個極乖覺的人，見皇帝神不豫，便道：“李諳達先進來侍候萬歲爺吧。”皇帝的怒氣卻并沒有平息，口氣淡然：“了那奴才，朕還披散著頭發不？”舉頭瞧見只有一名宮侍立地下，便道：“你來。”

琳瑯只得應聲近前，接了那犀角八寶梳子在手里，先輕輕解開了那辮端的明黃長穗，再細細梳了辮子，方結好了穗子，司盥洗的太監捧了鏡子來，皇帝也并沒有往鏡中瞧一眼，只道：“起駕，朕去給太后請安。”

李四保便至殿門前，唱道：“萬歲爺起駕啦——”

皇帝日常在宮中只乘肩輿，宮太監捧了各跟在后頭，一列人逶邐往太后那里去。皇帝素來敬重太后，過了垂花門便下了肩輿，李四保待要唱報駕，也讓他止住了，只帶了隨兩名太監進了宮門。

方轉過影壁，只聽院中言笑晏晏，卻是侍候太后的宮們，在殿前踢鍵子作耍。暮春時節，院中花木郁郁郁蔥蔥，廊前所擺的大盆芍藥，那花一朵朵開得有銀盤大，姹紫嫣紅在綠葉掩映下格外艷。原來這日太后頗有興致，命人搬了榻坐在廊前賞花，許了宮們可以熱鬧玩耍，們都是韶華年紀，哪個不貪玩？況且在太后面前，一個個爭先恐后，踢出偌多的花樣。

皇帝走了進去，眾人都沒有留意，只見背對著影壁的一個宮手最為伶俐，由著單、拐、踱、倒勢、、蓋、順、連、扳托、、跳、篤、環、岔、簸、摜、撕、蹴……踢出里外簾、聳膝、拖槍、突肚、剪刀拋、佛頂珠等各名目來。惹得眾人都拍手好，亦越踢越利落，連廊下的太后亦微笑點頭。侍立太后畔的英嬤嬤一抬頭見了皇帝，口了聲：“萬歲爺！”

眾人這才忽啦啦都跪下去接駕，那踢鍵子的宮一驚，腳上的力道失了準頭，鍵子卻直直向皇帝飛去，失聲驚呼，皇帝舉手一掠，眼疾手快卻接在了手中。那宮誠惶誠恐的跪下去，因著時氣暖和，又踢了這半日的鍵子，一張臉上紅彤彤的，額際汗珠晶瑩，極是憨人。

太后笑道：“畫珠，瞧你這手腳的，差點沖撞了駕。”那畫珠只道：“奴才該死。”忍不住一瞥皇帝，不想正對上皇帝的線視，忙低下頭去，不覺那烏黑明亮的眼珠子一轉，如寶石一樣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