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晚》第十六章 心字灰
納蘭至卯正時分才卸差事,下直回家去。一進胡同口便瞧見大門外里歇著幾臺綠呢大轎,他打馬自往西側門那里去了,西側門上的小廝滿臉歡喜迎上來抱住了:“大爺回來了?老太太正打發人出來問呢,說每日這時辰都回來了,今兒怎麼還沒到家。”
納蘭翻下馬,隨將手中的馬鞭扔給小廝,自有人拉了馬去。納蘭回頭瞧了一眼那幾臺轎子,問:“老爺今兒沒上朝?”
小廝道:“不是來拜見老爺的,是那邊二老爺的客人。”納蘭進了二門,去上房給祖母請安,又復去見母親。納蘭夫人正與妯娌坐著閑話,見兒子進來,歡喜不盡:“今兒怎麼回來遲了?”納蘭先請了安,方說:“路上遇著有衡,大家說了幾句話,所以耽擱了。”
納蘭夫人見他神倦怠,道:“熬了一夜,好容易下值回來,先去歇著吧。”
納蘭這才回房去,順著抄手游廊走到月門外,忽聽得一陣鼓噪之聲,卻原來是二房里幾位同宗兄弟,在園子里鵠子,見著他帶著小廝進來,一位堂兄便回頭笑著問:“冬郎,昨兒在王府里,聽見說皇上有旨意為你賜婚。嘖嘖,這種風事,朝中也是難得一見啊。冬郎,你可算是好福氣。”
納蘭不發一語,隨手接了他手中的弓箭,引圓了弓弦,“嗖嗖嗖”連發三箭,枝枝都盯中鵠子的紅心。幾位同宗兄弟不約而同了一聲“好”,納蘭淡淡的道:“諸位哥哥慢慢玩,我先去了。”
那位堂兄見他徑往月門中去了,方才甩過辮梢,一手引著弓納悶的說:“冬郎這是怎麼了?倒像是人家欠他一萬兩銀子似的,一臉的不如意。”另一人便笑道:“他還不如意?憑這世上有的,他什麼沒有?老爺自不必說了,他如今也圣眷正隆,過兩年一外放,遲早是封疆大吏,就算做京,依著皇上素日待他的樣子,只怕不過幾年,就要換頂子了。若說不如意,大約只一樣——大沒的太早,他傷心了這幾年。”
納蘭信步卻往小書房里去了,時方初夏,中庭的一樹安石榴正開得如火如荼。一陣風過,吹得那一樹繁花烈烈如焚。因窗子開著,幾瓣殷紅如的花瓣零的落在書案上,他拂去花瓣,信手翻開那本《小山詞》,卻不想翻到那一頁書眉上,極娟秀的簪花小楷,只寫了兩個字:“錦瑟”,他心中大慟,舉目向庭中去,只見爍爍閃閃,滿目皆是那殷紅繁花,如落霞織綿,灼痛人的視線。
石榴花開得極好,襯著那碧油油的葉子,廊下一溜兒皆是千葉重瓣的安石榴花。做活的蘇拉,拿了布巾拭著那栽石榴花的景泰藍大盆。畫珠見琳瑯站在那廊前,眼睛瞧著那蘇拉花盆,神猶帶了一恍惚,便上前去輕輕一拍:“你在這里發什麼呆?”
琳瑯被嚇了一跳,只輕輕拍著口:“畫珠,你真是嚇了我一跳。”畫珠笑嘻嘻的道:“瞧你這樣子,倒似在發愁,什麼心事可能不能告訴我?”
琳瑯道:“我能有什麼心事,不過是惦著差事罷了。”
畫珠了日頭:“嗯,這時辰萬歲爺該下朝回來啦。”琳瑯漲紅了臉,道:“你取笑我倒罷了,怎麼能沒上沒下的拿主子來取笑?”畫珠扮個鬼臉:“好啦,算我口沒遮攔不?”琳瑯道:“你這張,總有一日闖出禍來,若是諳達聽見……”畫珠卻笑起來:“李諳達對你客氣著呢,我好賴也沾。”琳瑯道:“李諳達對大家都客氣,也不獨獨是對我。”
畫珠卻忍不住哧的一笑,說:“瞧你急的,臉紅得要趕上這石榴花了。”琳瑯道:“你今天必是著了什麼魔,一句正經話也不說。”畫珠道:“哪里是我著了魔,依我看,是你著了魔才對。昨晚一夜只聽你在炕上翻來覆去,這會子又站在這里呆了這半晌了,我倒不明白,這花是什麼國天香,值得你牢牢盯了半日功夫。”
琳瑯正要說話,忽聞輕輕兩下掌聲傳來,正是皇帝回宮,垂花門外的太監傳進來的暗號。琳瑯忙轉往茶房那邊去,畫珠道:“你急什麼,等駕回來,總還有一柱香的功夫。”琳瑯道:“我不和你說了,我可不像你膽子大,每回事到臨頭了才抓忙。”
皇帝回宮果然已經是一柱香的功夫后,先換了裳,畫珠見李德全不在跟前,四執庫的太監捧了裳退下,獨一個人跪著替皇帝理好袍角,便輕輕了聲:“萬歲爺。”說:“萬歲爺上回問奴才的那方帕子,奴才四執庫的人找著了。”從袖中出帕子呈上,皇帝接過去,正是那方白絹帕子,淡緗線繡四合如意云紋,不微微一笑:“就是這個,原來是四執庫收起來了。”
畫珠道:“四執庫的小馮子說,這帕子原是夾在萬歲爺一件袍袖里的,因并不是用的東西,卻也沒敢撂開,所以單獨揀在一旁。”
皇帝只點了點頭,外面小太監打起簾子,卻是琳瑯捧了茶盤進來。畫珠臉上一紅退開一步去,琳瑯也并未在意。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張三德從慈寧宮回來,先站在檐下摘了帽子拭了拭額上的汗,方戴好了帽子進殿中去,李德全正巧從東暖閣退出來,一見了他便使個眼。張三德只得隨他出來,方悄聲問:“萬歲爺這麼早就歇午覺了?”
李德全微微一笑:“萬歲爺還沒歇午覺呢,這會子在看折子。”這倒將張三德弄糊涂了,說:“那我進去跟萬歲爺回話去。”李德全將一努,說:“你怎麼這樣沒眼?這會子就只琳瑯在跟前呢。”
張三德將自己腦門輕輕一拍,悄聲說:“瞧我這豬腦子——老哥,多謝你提點,不然我懵懵然撞進去,必然討萬歲爺的厭。”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往殿外了,碧藍湛藍的天,通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只聽的蟬聲響起來,午后的里,已經頗有幾分暑意。
東暖閣里垂著湘竹簾子,一條一條打磨極細的竹梗子,細細的用金線絡,系一個如意同心結,那一簾子的如意同心結,千萬絡,斜斜的進來,金磚上烙著簾影,靜淡無聲。
案上本來放著一盞甜瓜冰碗,那冰漸漸融了,纏枝蓮青花碗上,便沁出細的一層水珠。琳瑯鼻尖之上,亦沁出細的一層汗珠,只是屏息靜氣。只覺得皇帝的呼吸暖暖的拂在鬢腳,吹得碎發微微伏起,那一種直到人心里去。皇帝的聲音低低的,可是因為近在耳畔,反倒覺得令人一震:“手別發抖,寫字第一要腕力沉穩,你的手一抖,這字的筆畫就了。”那筆尖慢慢的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黃翻袖上繡著金夔紋,那袖子拂在腕上,到底筆下無力,滟滟的朱砂便如斷霞斜欹,的臉亦紅得幾乎艷如朱砂,只任由他擎著的手,在硯里又飽了筆,這次卻是先一點,一橫,一折再折……忽而輕輕咬一咬,輕聲道:“奴才欺君罔上……”
皇帝卻笑起來:“你實實是欺君罔上——才剛我說了,這會子不許自稱奴才。”琳瑯臉上又是一紅,道:“這兩個字,琳瑯會寫。”皇帝哦了一聲,果然松了手。琳瑯便穩穩補上那一橫,然后又寫了另一個字——雖然為著避諱,按例每字各缺了末筆,但那字跡清秀,一便知極有功底。皇帝出于意外,不覺無聲微笑:“果然真是欺君罔上,看我怎麼罰你——罰你立時好生寫篇字來。”
琳瑯只得應了一聲“是。”卻放下手中的筆,皇帝說:“只咱們兩個,別理會那些規矩。”琳瑯面上又是一紅,到底另揀了一枝筆了墨,但案之上只有筆,雖不再是用朱砂,仍低聲道:“琳瑯僭越。”方微一凝神,從容落筆。過得片刻一揮而就,雙手呈與皇帝。
竟是極其清麗的一手簪花小楷:“晝稀聞紫陌長,霏霏細雨過南莊。云飛苑秋花,風到紅門野草香。玉輦遙臨平甸闊,羽旗近傍遠林揚。初晴頃布圍獵,好趁清涼躍骕骦。”正是他幸南苑行圍時的制詩。字字骨格清奇,看來總有十來年功力,想必定然臨過閨閣名家,筆劃之間嫵風流,人心里一,他接過筆去,便在后面寫了一行蠅頭小楷:“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這一句話,也就盡夠了,那臉上紅得似要燃起來,眼中神氣游離不定,像是月下的花影,隨風瞬移。那耳廓紅得了,像是案頭那方凍石的印章,如半明。看得清一細小的脈,嫣紅纖明。頸中微汗,卻烘得那幽幽的香,從裳間出來。他忍不住便向那嫣紅的耳下吻去,子一,卻他攬住了不能彈。他只覺得子微微發抖,眼底盡是惶恐與害怕,十分人憐,只低聲喚了一聲:“琳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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