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晚》第二十八章 那待分明

只聽咣啷一聲,那白玉連環擲在面前地上,碎四分五裂,玉屑狼籍。那帕子乃是薄絹,質地輕,兀自緩緩飛落。他眼中似有約的森冷寒意:“朕以赤誠之心待你,你卻是這樣待朕。”此時方鎮靜下來,輕聲道:“琳瑯不明白。”皇帝道:“你兒替那宮,怨不得回護你,雖證俱在,至今不肯招認是替你私相傳遞。”

琳瑯瞧見那帕子,心下已自驚懼,道:“這帕子雖是琳瑯的,琳瑯并沒有讓私相傳遞給任何人,至于這連環,琳瑯更是從未見過此。琳瑯雖愚笨,卻斷不會冒犯宮規,請萬歲爺明鑒。”抬起眼來著他,皇帝只覺眸子黑白分明,清冽如水,直如能見人心底去,心頭浮躁之意稍稍平復,淡然道:“你且起來說話,個中緣由,待將那宮審問明白,自會分明。”頓了頓方道:“朕亦知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只跪在那里,道:“那宮一直與琳瑯同姐妹,這方帕子,便是琳瑯與換帕結的,琳瑯一時顧念舊誼,才斗膽替向萬歲爺求,不想反人陷害,事既已至此,可否讓琳瑯與蕓初當面對質,實如何還請皇上明察。”他慢慢道:“我信你,不會這樣糊涂。朕定然徹查此事。”只見他眼底冽凜一閃:“你與容若除了中表之親,是否還有他念。”琳瑯萬萬未想到他此時突然提及納蘭,心下驚惶莫名,不自便是微微一瑟。皇帝在燈下瞧著分明,琳瑯見他目如冰雪寒徹,不由惶然驚恐,心中卻是一片模糊,一剎那轉了幾千幾百個念頭,卻沒有一個念頭抓得住,只怔怔的瞧著皇帝。

皇帝久久不說話,殿中本就極安靜,此時更是靜得似乎能聽見他的呼吸聲——他突兀開口,聲調卻是緩然:“你不能瞞我……”話鋒一轉:“也必瞞不過朕。”心下早就糾葛如麻,卻是極力忍淚,只低聲道:“奴才不敢。”他心中如油煎火沸,終究只淡然道:“如今我只問你,是否與納蘭德確無弊。”目不轉睛的瞧著,但見耳上的小小闌珠墜子,讓燈投映在雪白的頸中,小小兩芒幽暗凝佇,卻如石人一樣僵在那里。只聽窗外約的風聲,那樣遙遠。那西洋自鳴鐘嚓嚓的走針,那樣細小的聲音,聽在他耳中,卻是驚心魄。嚓的每響過一聲,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一路沉下去,一路沉下去,直沉到萬丈深淵里去,只像是永遠也落不到底的深淵。

聲音低微:“自從宮后,琳瑯與他絕無私自相與。”

他終究是轉過臉去,如銳刺尖刀在心上剜去,年那一次行圍,誤被自己的佩刀所傷,刀極鋒利,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覺,待得緩慢的鈍痛泛上來,瞬間迸發竟連呼吸亦是椎心刺骨。只生了悔,不如不問,不如不問。親耳聽著,還不如不問,絕無私自相與——那一段過往,自是不必再問——卻原來錯了,從頭就錯了。兩繾綣的是與旁人,青梅竹馬,不如新,人不如故。卻原來都錯了。自己卻是從頭就錯了。

只是跪在那里,皇帝只瞧著,像是從來不認識一般,又像本不是在瞧,仿佛只是想從上瞧見別的什麼,那目里竟似是沉淪的痛楚,夾著奇異的哀傷。知是瞞不過,但總歸是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八歲極,十六歲鏟除權臣,弱冠之齡出兵平叛,不過七八年間,三藩俱是大勢已去——如何瞞得過他,心中只剩了最后的凄涼。他是圣君,份拘住了,他便不會苛待,亦不會苛待納蘭,終歸是瞞不過,他終歸是知悉了一切。他起初的問話,竟未能覺察其間的微妙,但只幾句問話,他便知悉了來龍去脈,他向來如此,以睿智臨朝,臣工俱服,何況這樣渺弱的子。

過了良久,只聽那西洋自鳴鐘敲了九下,皇帝似是震了一下,夢囈一樣暗啞低聲:“竟然如此……”只說了這四個字,角微微上揚,竟似是笑了。唯有道:“琳瑯罔負圣恩,請皇上置。”他重新注目于,目中只是無波無浪的沉寂,他片刻,終于喚了李德全進來,聲調已經是如常的平靜如水,聽不出一漣漪:“傳旨,阿布鼐之衛氏,容工德淑,予冊答應之位。”

李德全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又道:“宮門已經下匙了,奴才明天就去務府傳萬歲爺的恩旨。”見琳瑯仍舊怔怔的跪在當地,便低聲道:“衛答應,皇上的恩旨,應當謝恩。”此時方似回過神來,木然磕下頭去:“琳瑯謝皇上隆恩。”規規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視線所及,只是他一角明黃的袍角拂在杌子上,杌上鹿皮靴穿綴米珠與珊瑚珠,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取萬壽無疆的吉利口采。萬字不到頭……一個個的扭花,直人覺得微微眼暈,不能再看。

皇帝的目本沒有再,只淡然瞧著那鎏金錯銀的紫銅熏籠,聲音里著無可抑制的倦怠:“朕乏了,乏了,你下去吧。明兒也不必來謝恩了。”無聲無息的再請了個安,方卻行而退,皇帝仍是紋盤膝坐在那里,他子鎮定安詳,起聽政或是批折讀書,常常這樣一坐數個時辰,依舊端端正正,毫不走樣。眼角的余里,小太監打起簾子,蓮青影一閃,卻是再也瞧不見了。

李德全辦事自是妥,第二日去傳了旨回來,便著人幫忙琳瑯挪往西六宮。乾清宮的眾宮人紛紛來向道喜,畫珠笑逐開的說:“昨兒萬歲爺發了那樣大的脾氣,沒想到今兒就有恩旨下來。”連聲的道恭喜,琳瑯臉上笑著,只是怔仲不寧的瞧著替自己收拾東西的宮太監。正在此時遠遠聽見約的掌聲,卻是駕回宮的信號。當差的宮太監連忙散了,畫珠當著差事,也匆匆去了。屋里頓時只剩了李德全差來的兩名小太監,琳瑯見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又最后揀點一番,他們二人抱了箱籠鋪蓋,隨著琳瑯自西邊小角門里出去。方出了角門,只聽見遠敬事房太監“吃……吃”的喝道之聲,順著那長長的宮墻去,遠遠見前呼后擁簇著皇帝的明黃暖轎,徑直進了垂花門。早領了旨意今日不必面見謝恩,此時遙相駕,輕輕嘆了口氣,那兩名太監本已走出數丈開外,遠遠候在那里,掉轉頭忙加了步子,垂首默默向前。

正月里政務甚,唯蜀中用兵正在要。皇帝看完了趙良棟所上的折子——奏對川中諸軍部署方略,洋洋灑灑足足有萬言。頭低的久了,昏沉沉有幾分難,隨口便喚:“琳瑯。”卻是芳景答應著:“萬歲爺要什麼?”他略略一怔,方才道:“去沏碗釅茶來。”芳景答應著去了,他目無意垂下,腰際所佩的金嵌松石套襁,襁外結著金珠線黑絡,卻還是那日琳瑯打的絡子,網,千千相結。四下里靜悄悄的,暖閣中似乎氤氳著悉的幽香。他忽然生了煩躁,隨手取下套襁,撂給李德全:“賞你了。”李德全誠惶誠恐忙請了個安:“謝萬歲爺賞,奴才無功不敢。”皇帝心中正不耐,只隨手往他懷中一擲,李德全手忙腳的接在手中。只聽皇帝道:“這暖閣里氣味不好,人好生用焚香熏一熏。起駕,朕去瞧佟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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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回目——納蘭容若《生查子》

惆悵彩云飛,碧落知何許。

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

總是別時,那待分明語。

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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