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序言

到50歲才捅破了一層紙,文學僅僅只是一種個人興趣。

為什麼讀了頭一本小說就無法抑制,就產生了一種想把中學圖書館的小說都挨個讀一遍的強烈,現在想來就只能歸于興趣。人的興趣是多種多樣的,興趣在小小年紀就呈現出來,有的喜歡畫畫,有的于算計,有的敏于樂,有的巧于魔變幻……文學只是人群中千奇百怪的興趣中的一種。

首先是閱讀直接發起我對文學的興趣。上初中時我閱讀的頭一本小說是《三里灣》,這也是我平生閱讀的第一本小說。趙樹理對我來說是陌生的,而三里灣的農民和農村生活對我來說卻是識不過的。這本書把我有關農村的生活記憶復活了,也使我第一次驗證了自己關于鄉村關于農民的印象和驗,如同看到自己和識的鄉鄰舊時生活的照片。這種復活和驗證在稚心靈引起的驚訝、欣喜和激是帶有本能的。我隨之便把趙樹理已經出版的小說全部借來閱讀了,這時候的趙樹理在我心中已經是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了;我人生歷程中所發生的第一次崇拜就在這時候,他就是趙樹理。

也就在閱讀趙樹理小說的濃厚興趣里,我寫下了生平第一篇小說《桃園風波》,是在初中二年級的一次自選作文課上寫下的。記得老師給我了前所未有的大篇幅的評語,得分為5﹢……我這一生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從閱讀《三里灣》和這篇小說的寫作開始的。時已經流逝了整整40年。40年前寫作那篇小說時的我,本不會想到也無法料知今天的我的這一番模樣。平靜說來,那篇小說本不是當作小說寫的,更不是為了出版為了發表為了掙稿費為了什麼什麼,僅僅只是為了完一次語文老師布置的自擬選題的作文……當我今天編選這一套三卷本的小說選集的時候,無法湮滅的記憶很自然地又活躍起來,真是慨系之。

興趣不衰,熱便不泯。于是就想通了那些被文學這個魔鬼纏住的人之所以被監被流放被剃頭被踢屁歷經九死而不改不悔的全部緣由。面對在我之先的上兩代經歷過兩界巨大痛苦的作家,我從來不敢把自己追求文學所招致的小小災難當作災難,更不敢把它當作某種資本去爭取文學以外的價值。所有對文學有獨鐘的人都經歷了那個過程,一個不可越無計逃遁的火與冰的過程,災難和痛苦只分深淺或者說輕重,而不是有無。完全得意于那個過程的人是另一種形態或另一種意義上的作家。我在40年的文學歷程中的災難屬于輕的一類,痛苦也屬于淺的一類,但畢竟都一一經歷了,于是我就有了屬于自己的最真切也最牢靠的關于生命和藝驗。我常想,那些剛剛走出牢門結束了流放的作家,之所以還能攤開稿紙擰開鋼筆,恐怕不是為了出名為了發財抑或為了什麼什麼吧?我想只是興趣。

興趣是會轉移的,不是所有人都會一種興趣的支配而在文學這條路上從天明走到天黑。如果他對文學的興趣轉移了,可能轉移到制造導彈保衛疆域,也可能轉移到耍猴變魔玩雜技博取觀眾的喝彩去了。興趣轉移是人類的正常作為,許多人的興趣從文學轉移到其它領域,而且做出了卓越的創造;也有許多人的興趣從另一事業轉移到文學上來,同樣寫出了輝煌篇章。從這個最簡單的本質意義上說,關于文人下海的討論沒有多實際意義。

文學是個魔鬼。然而能使人歷經九死不悔不改初衷而癡矢志終生,確實又是一個麗而又神圣的魔鬼。

到50歲時還捅破了一層紙,創作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種驗的展示。

驗包括生命驗和藝驗而形的一種獨特驗。千姿百態的文學作品是由作家那種獨特驗的巨大差異決定的。出于對創作這項勞的如此理解,我覺得作家之間和作品之間只能互相寬容百花齊放,因為誰也改變不了誰的那種獨特驗,誰也代替不了誰的那種獨特驗。紅花沒有必要嘲諷白花,黃花也無必要笑傲紫花,家花更代替不了野花,洋花卑視土花并不能以此顯示葬貴。所有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家花野花洋花土花,應該不斷完善自以期更加完,應該互相鼓勵以求更加擴大差異,才會百花齊放爭奇斗艷萬姿紛呈;要麼互相雜取優汰劣生出一種或幾種土洋結合家野合璧的雜種新種,可能不失為一種創造。

總之,不要互相敵視互相撕咬互相消滅,作家畢竟又不是某一種花,他的那個獨特驗是消滅不了的;任何一種花的生存,應該靠自的姿,也僅僅只能依賴自己的姿去生存;作家是用作品和這個世界對話的,企依靠非花(即非文學的因素)去達到花(即文學)的目的,肯定說是不可能的,文學史上無論在中國和外國在這方面都沒有得手的先例;應該消滅的不是任何一種花,而只能是罌粟毒株。

生命臉由生活驗發展過來。生活不出驗生活的基本涵。生活驗或驗生活對于任何藝流派藝興趣的作家都是不可或缺的。普遍的通常的規律,作家總是經由生活驗進到生命驗的,然而并不是所有作家都能由生活驗進生命驗,甚至可以說進生命驗的只是一個數;即使進了生命驗的作家也不是每一部作品都屬于生命驗的作品,這是我通過閱讀所看到的中外文壇上的一個基本的現狀。

出于對創作的這樣的理解,新時期以來我基本沒有參與文壇的種種爭論,也不想把自己歸結于某一種新“主義”的旗幟下。因為在我看來,任何一種流派任何一個“主義”的產生,都是作家的獨特驗孕育的結果,不是學的,學是學不來的,模仿的結果只能是畫虎類貓。但藝畢竟是相通的,可以互相影響,可以用一種流派的長彌補別一種“主義”的短,可以加深擴展自己對藝驗。

新時期中國當代文學的全面復興,我是經歷了一個全過程,這套選集里的長、中、短篇小說全部選自我從1978年截止到1992年初的作品。我在編選時已經驚訝起初幾年的一些短篇的單薄和藝木上的拘謹,再顯明不過地展示出我藝探索的筆跡。無需掩丑更不要尷尬,那是一個真實的探索過程,如同不必為自己曾經穿過開檔而尷尬一樣。《白鹿原》出版后,我基本沒有再寫小說。我想讀書,我想通過廣泛的閱讀進一步驗藝。我不追求等著作,只要在有生之年能寫出一本兩本聊以自死后可以墊棺做枕的書,就算我的興趣得到了報償。

生命驗是可以信賴的。它不是聽命于旁人的指示也不是按某本教科書去闡釋生活,而是以自已的心靈和生命所驗到的人類生命的偉太和生命的齷齪,生命的痛苦和生命的歡樂,生命的頑強和生命的脆弱,生命的崇高和生命的卑鄙等等難以用準確的理語言來概括而只一適宜于用小說來表達來展示的那種自以為是獨特的覺。

剛剛上知天命的50歲時,寫完了《白鹿原》。寫完這部長篇,關于文學和創作的兩層紙才捅打破了,也發覺自己完全固執于獨特驗的己見了。

許是因了這部長篇的連鎖反應,在此之前的中篇和短篇也不斷地被出版社組裝出版,印數之大僅僅在此前兩年是作夢都不敢想的。很簡單,讀者恐怕也是出于我當初讀《三里灣》之后的那種心理,便想讀我的其它小說,這很正常。我當然很高興,讀者多了,作家與讀者通的渠道也就拓寬了,這是任何形態的藝創造的本意。藝創造就是為了通,小說不過是作家的雙重驗和讀者通的。文學作品通古人和當代人,通不同不同語系的東方人和西方人,通心靈。一部作品能夠廣泛地完那個通,作家創造的全部目的就算實現,再無須多說一句話,只任人去說。

長篇《白鹿原》從發表到現在接近兩年,我收到過數以千計的讀者來信,許多信讀罷常常使我陷沉默無言只想喝酒。“我想寫出這本書的人不累死也得吐……不知你是否活著還能看到我的信麼?”這是石家莊一位醫生或護士寫來的信中的一句話。我想借著這套選集出版作序的機緣,向這位讀者和所有關心關注我的朋友致以真誠的謝意,我活得依然沉靜如初,也還基本健康。

當然,我更應該告訴讀者朋友,這套小說選集包括了1992年以前的主要作品,小說領域里的長、中、短的形式都算實踐過了。明天,我肯定還要展示我的新的驗,絕不會重復自己;重復別人是悲哀,重復自己更為悲哀,重復的直接后果是藝創造的葵

創造著是心地踏實的。

199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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