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九章

黑娃落腳到渭北一個將軍寨的村子里,給一家郭姓的財東熬活。將軍寨坐落在一道做將軍坡下的河川里,一馬平川不到盡頭,全是平展展的水澆地。人說,下了將軍坡,土地都姓郭。郭家是個大財東,一家擁有的土地比白鹿村全村的土地還多,騾馬拴下三大槽,連駒兒帶犢兒幾十頭。郭家的兒孫全部在外頭干事,有的為政,有的從軍,有的經商,家里沒留住一個經營莊稼的。那麼多的土地就租給本村和臨近村莊的佃農去耕種,每年夏秋兩季收繳議定的租子。只是佃戶租種不完的土地才雇長工耕種,剩下不足百畝土地,其實用不了那麼多畜力,那些牲畜一年到頭白吃草料,有的一年里幾乎連一回使役也不上。財東郭老漢特別喜歡騾馬,繁下小駒子,好的留下養,差的就賣掉了,槽頭的高騾子大馬全都是經過嚴格篩選汰劣存優的結果,一個個部像昭陵六駿。郭老漢是清朝的一位武舉,會幾路拳腳,也能使槍掄,常常在傍晚夕將盡大地涂金的時刻,騎了馬在鄉村的宮路上奔馳,即使年過花甲,仍然樂此不疲。老舉人很豪爽,對長工不摳小節,活兒由你干,飯由你吃,很聽見他盯在長工子上嘟嘟嚷嚷羅羅嗦嗦的聲音。

黑娃來時,郭家已有兩個長工,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姓李,在郭家已經熬過近十年活兒了,算是長工頭幾。另一個是二十幾歲姓王的小伙,還未娶妻,平素不大說話,見誰都抿一笑,十分溫厚。黑娃年齡最小,又極伶俐,腳快手快,常被長工頭兒指使著去做許多家務雜活兒,掃庭院,掏茅廁,絞水擔水,曬土收土,拉牛飲馬。時日稍長,郭舉人的兩個人也都很喜歡這個誠實勤快的小伙計,很放心地指使他到附近的將軍鎮上去買菜割或者抓藥。郭舉人本人也喜歡黑娃,有天傍晚又要出去遛馬,接過黑娃備好了鞍子的韁繩,突然問:“黑娃,你會不會騎馬?”黑娃說:“我騎過豬,沒騎過馬。”郭舉人聽了樂得哈哈大笑:“你想不想騎馬?”黑娃說:“想!”郭舉人說:“你去把那副鞍子給紅馬備上,你試著騎上遛遛。”黑娃騎上了紅馬,陪著郭舉人在道上遛著,竟然不覺一害怕。郭舉人一邊勒韁揚鞭,一邊喊著指導著黑娃控制馬的要訣;兩匹馬在鄉村路上奔馳。

晚上,三個長工都睡在馬號里的大炕上,一溜進被窩就開始說人。這時候沉默寡言的長工王相就活躍起來:“頭兒,今黑該說‘四香’了。”長工頭兒李相洋洋自得地笑起來,裝得一本正經他說:“不說了不說了,把鹿相教瞎了咋辦?鹿相娃娃還沒見過啥哩!”王相卻像背書一樣說起了李相昨晚或前晚講過的容:“李相我說說‘四’你看對不對?木匠的錛子鐵匠的砧,小伙兒的胺子金剛鉆。還有‘四’,姑娘的腰棉花包,火晶柿子豬尿胖。對不對?”李相這時就被逗引起來:“‘四香’嘛——你聽著,頭茬子苜蓿二淋于醋,姑娘的舌頭臘。香不香?都把人能香死!”王相就笑得幾乎噎氣,又重復誦記起來。黑娃卻毫無察覺,甚至莫名其妙:“頭茬苜宿香,二淋子醋也香,臘我嘗過一口,真香死人了。姑娘的舌頭有啥味氣?唾沫涎水還不惡心死人!”李相就對笑得失了聲的王相說:“黑娃是個瓜蛋兒!咱們得給他啟蒙。黑娃哎!你將來娶下媳婦了,你咂了媳婦的舌頭,你就嘗出味兒來了,你就會明白最香的還不是臘……”長工頭李相裝了一肚子有關男盜娼的酸溜溜故事,有的含蓄,有的赤毫無遮掩。黑娃有的聽不明白,有的就聽得渾熱。長工頭李相煞有介事地問:“黑娃,你看咱們主兒家六十多快奔七十的人了,啥臉?紅堂堂;啥板?邦邦;說話像敲鐘,走路刮大。你說人家為啥這麼結實?你要是猜著了,我把一年的薪俸全給你;你要是猜不著,罰你天天晚上取尿桶,天天早起倒尿桶。”黑娃連著說出了主兒家吃白米細面,山珍海味,鴨豬羊,以及遛馬又不干重活這些人皆能想到的原因。李相繃著臉兒連續說著不對。王相涵不足,忍不住開口先揭出謎底來,剛開口自己倒先笑得說不話:“郭舉人吃、吃、吃泡棗兒!”黑娃不以為然他說:“泡棗有什麼好?燒酒泡人參才養人哩!”王相詭氣地笑著:“泡棗兒比人參酒養人多了。你聽李叔說怎麼泡棗兒吧”長工頭低聲說郭舉人娶下那個二房人不是為了睡覺要娃,專意兒是給他泡棗的。每天晚上給人的那個地方塞進去三個干棗兒,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掏出來淘洗干凈,送給郭舉人空腹吃下。郭舉人自打吃起的泡棗兒,這二年返老還了。黑娃聽了覺得心里很難,說不出是一種什麼覺,憋得堵得脯發脹。王相突然過手來抓住了他的下,嘻嘻笑著向李相報告:“李叔李叔,黑娃的牛牛得像竹筍!”黑娃一下子了。

第二天一早,黑娃起來照例扛上長柄掃帚去打掃庭院,看見郭舉人的小人提著一只瓷盆倒尿回來,進了廂房,窗子里傳出水洗臉的聲音。黑娃竟然不敢抬頭,當他掃完前院直起準備走出院子的當兒,忍不住瞧了一眼敞開窗扇的窗戶,小人正在窗前梳理頭發,黑油油的頭發從肩頭攏到前,像一條閃的黑緞。小人舉著木梳從頭頂攏梳的時候,寬寬的袖就倒將到肩胛白雪亮的胳膊。黑娃又覺得氣堵憋,可別把泡著的棗兒掉下來,慌忙轉過就要走掉。那人在窗戶里說話了:“鹿相,掃了地,給那棵玉蘭樹澆捅水。樹旱了。”黑娃撂下掃帚挑起木桶,到過庭的井臺上絞了一桶水澆到玉蘭花樹下,又澆了院庭中間的玫瑰花。他對小人指派他做活兒到很榮幸,他還想澆什麼樹什麼花卻沒有了。他提著空桶別有興致地欣賞著玉蘭樹,花兒早已謝了,墨綠的扁圓的葉子滴著珠兒;玫瑰花正含苞待放。他又給廚房的水甕里絞了一擔水,竟然有點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回到長工們住的馬號門口,長工頭李相和王相已經扛著犁拉著牲畜要下地種棉花了。李相責問:“黑娃你碎驢日的掃地掃這長工夫?”王相蔫幾幾他說:“大概想討一顆泡棗兒……”黑娃不由地紅了臉,似乎自己真討過泡棗兒一樣,急忙解釋說自己掃了院子又絞水澆花耽擱了時辰。李相說:“澆人也用不了這長工夫。”

收罷麥子進伏天,郭舉人就和他的大人從廳房里屋搬進后院的窯去下榻。微明的時候,郭舉人在院子里練一會拳腳,然后洗了臉喝了茶再回窖去睡個把時辰的套覺,此后就躺著或坐著煙喝茶,直到傍晚暑熱減退才興致地出去遛馬。

人日夜廝守著老頭兒,給他扇涼,給他點煙,給他沏茶,陪他說話兒,伴他睡覺。三頓飯由小人做好,用紫紅的核桃木漆盤端進窯,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都是小人的功課,除此小人就沒有什麼正當理由進涼爽的窯里去了。大老婆給舉人訂下嚴格的法紀,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一)進小人的廂房去逍遙一回,事完之后必須回到窯(平時在廳房)。郭舉人好,力充沛,往往到不大滿足,完事以后就等待著想再來一次,廂房窗外就響起大人關懷至誠的聲音:“你不要命了哇?”

自從郭舉人和大人搬進窯避暑以后,前邊庭院就顯得冷寂了,黑娃去掃院去絞水也覺得自如自在了。他同時發覺,小人指派他做什麼事的聲音甜潤了,臉上的神活泛了,前院里的空氣也通暢了。三個長工蹲在玉蘭樹的蔭涼下吃飯,小人坐在對面廚房里的小凳上,聽見筷子刮響碗底的聲音就走出來,用一只條盤托了碗回去,然后盛滿了飯再用條盤端出來。這樣的規矩是為了避免接碗筷時男間手指和手指接的可能。黑娃和這個小人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從遞飯時破例廢掉木盤開始的。

那天早晨,郭舉人指派黑娃到十里外的潘家村去捉一對鴿子,那是老潘老大送給郭舉人的一對棕紅冠頭兒,回來錯過了飯時。李相和王相。已經吃罷飯上地去了,黑娃一個人坐在玉蘭樹的萌涼下等待小人端來饃飯。長工吃飯不準進廚房自拿自舀,這也是郭家的規矩。小人在廚房門口說:“鹿相,你稍微等一下下兒,飯涼了我給你熱一下再吃。黑娃有點張,只剩下他一個人就有一種莫名的張,裝出無所謂的口氣說:“不怕不怕,不用熱了不用熱了!這熱的天,吃涼飯才好哩!”小人卻說:“天熱倒是熱,冷飯還是不敢吃。你甭急,稍等一下下兒……”風箱響起來,房頂的煙囪冒出一般藍煙。黑娃坐著等著,心卻無端地一陣陣跳。小人端著木盤走到玉蘭樹下,把一碟辣椒和一碟蒜泥放到青石桌上,一個竹編的淺籃里壘著四五個饃饃也放到石桌上,小人戴著婁花鐲錫的潔白凈的手腕就一次又一次到黑娃眼前。小人轉回到廚房又端來了小米稀飯。黑娃看見省去了條盤,雙手托著走來了,黑娃連忙站起去接。四只手接在一只黃大碗上。黑娃的手指到了鉤在碗底上的小人的手指。那一瞬間,黑娃的心就猛地跳彈起來,竟然不敢看的眼睛。似乎毫不在意,叮囑說:“鹿相,你款款吃。吃好。出門在外,飯要吃好。”黑娃吃不出飯的滋味,蒜不辣,辣子也不辣了,饃饃嚼著就像是一團泥。他的嚨淤塞,腔憋脹,頓然沒有一了。小人又走到玉蘭樹下,把一盤腌漬蒜苔放到石桌上說:“你看你看,我忘了給你擱菜了。”黑娃卻站起來:“算咧算咧!我不吃了。”小人眼里出驚疑不定的神:“你只吃了一個饃?米湯也沒喝,這是咋咧?”黑娃淡淡他說:“我……我不。”小人殷切他說:“咋能不,早起到這會兒啥也沒吃呀……”黑娃就誠實他說:“肚里剛才進門時還得慌慌哩,不知咋弄的這陣又吃不下。”小人溫和他說:“許是路上了熱。天多熱!你一會幾了再來取饃吃噢!”黑娃盯一眼小人,僵地點點頭,轉就要走了。小人卻問:“鹿相,俺家掌柜的說沒說你下來做啥?”黑娃說:“掌柜的說來,不我到地里去了,我照看槽上的牲口,也我歇歇兒。郭掌柜人好。”小人就如意地笑笑:“你來回跑了二十多里路,這熱的天!歇是該歇的。你給我再絞一擔水,我洗裳呀!”黑娃就轉過走到井口上:“好好好!絞十擔八擔也不費啥!”黑娃雙手上下控制著轆轤,啪啦啦轉著綻開井繩,然后絞拐把,轆轤吱呀響著,繃的井繩一圈一圈纏在轆轤上。黑娃慶幸能有單獨和小人在一起的機會,心里起向小人獻殷勤的強烈。他絞起一桶水來,歡悅地問:“二姨把水擱哪兒?”小人在廂房里說:“就擱在井臺上,我一會兒提。”說著,一只手拎著洗盆,一只手提著板,從竹簾里出來了。下磚頭臺階的當兒,小人腳下一拐,摔倒了,木盆在院庭的磚地上滾得好遠。小人跌坐在臺階下,起了三次才勉強站起來,手扶住墻卻移不開腳步,輕聲著。黑娃連忙把第二桶水絞上來,跑到跟前問:“二姨,你咋咧?崴了腳腕子是不是?”“怕是岔住氣了。”小人疼痛不堪地蹙著眉頭,“哎喲疼死了!”黑娃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小人的痛苦使他心疼心焦:“咋辦呀?二姨,我去掌柜的。”小人忍著搖搖頭:“你扶我進去躺一會兒就沒事了。”黑娃就攙住小人的胳膊,扶走上臺階,揭開竹皮簾子,剛蹺腳進廂房門坎,小人“哎喲”一聲,幾乎跌倒。黑娃忙搭上另一只手,攬住小人的腰。小人借勢住黑娃的肩膀,雙手從后肩和前摟住黑娃的脖子。黑娃幾乎是肩背著往炕前挪步。黑娃渾燥熱,心似乎已經跳彈到嚨口了。他蹺進這個廂房的門坎時,就張得肚發抖。那溫熱的著他的腰,那的頭發蹭著他的脖頸,他已經渾痙攣。他扶坐到炕邊上剛松開手,又“哎喲”一聲,幾乎從炕邊上翻跌下來。他急忙抱住著他的脯,黑娃覺得簡直要焚毀了。他一用勁就把托起來,輕輕放到鋪著竹蔑涼席的炕面上,他著的手臂依依不舍地松開了。他慌忙抹一把汗,對小人說:“二姨,你好好歇著,我飲牛去呀!”小人歪過頭說:“我的腰里有個老病,不小心就岔住氣了,疼死人!你給用拳頭捶幾下就好了。”黑娃遲疑片刻就又走到炕邊,問:“二姨,你說捶哪兒?”小人用手指著腰肋下說:“就這兒。”黑娃就攥起拳頭輕輕在手指的地方捶擊。小喚一聲:“哎喲太重了!”黑娃就更輕一點叩擊。小人怨怨艾艾他說:“黑娃你真笨!你輕輕。”黑娃就松開拳頭,用手掌起來。小人穿著一件白細格洋布衫,比家織的布衫兒綿,溫熱的過薄薄的洋布傳到黑娃的掌心,腔里便漲起洶涌鼓水,他想跳上炕去把碎,又想一把揪起來摟住。但他卻抑著種種念頭輕輕問:“你好點了沒有二姨?我該飲牛去咧。”小人說:“好了好得多了。你再一下下就全好了。”黑娃就繼續著。他看一眼小人仰躺著的隆起的脯,小人迷離的眼睛異樣地瞅著他說:“黑娃,你日后甭我二姨了,你該我姐姐……娥兒姐。”黑娃忙說:“那不了輩份人兒咧?你家郭舉人我大叔,怎麼能跟你姐呢?”小人挖一眼他說:“你真是個瓜蛋兒!有旁人在場,你就還二姨:只有你跟我在一搭時,你娥兒姐。記下記不下?”黑娃似乎心領神會了一個信號,一個期待著的又是令人驚悸的信號。他的頭發似乎倒提起來,手臂抖嚨憋得說不出話,只好點點頭。小人就悄著聲說:“你試著先一聲姐……”黑娃咬著,自覺已涌上臉膛,著聲道:“姐也——娥兒姐——”小人聽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從炕上翻坐起來,撲進他的懷里。黑娃雙臂摟抱著小人,那個好的在他懷里抖不止。他不知道怎麼辦,一無法遏止的催著他把死死地箍抱到懷里,似乎要把納進自己的膛才能達到某種含混的目標。的雙臂箍住他的脖子,渾卻像一口袋糧食一樣往下墜。他就這樣地摟著,不知道還應該做什麼。突然往上一躥,咬住他的。他就的舌頭進他的口腔,他咬住那個無與倫比的舌頭吮咂著,直到嗷嗷嗷地喚起來才松了口。癡迷地咧著,示意他把咬疼了,卻又把努著迎上來,暗示著他的。他在這一瞬間準確無誤地解開了那個啞語式的暗示,就把舌頭里。的咂吮比他更貪婪更狠勁,直到他忍不住也嗷嗷地喚起來,卻仍舊咂住不放,只是稍微放松了口。同時就倒下去,背倚在炕邊上,把他也墜倒了,上。這當兒他的渾像遭到電擊一樣,一奇異的覺從腹下起,迅即傳到全,他幾乎承不住那種妙無比的覺的沖擊,突然趴在上,幾乎要融化水了。那種妙的覺太短暫了,像夏天的一陣驟雨,他一疲憊一輕松,嚨里通暢了,腔里也空寂了,燥熱退去了。他有點懊悔,站起來說:“二姨——噢——娥兒姐,我該飲牛飲馬去了。”小人跳起來猛地抱住他,又深深地在他的上親了兩口:“好兄弟……”

院庭里很靜,正午的從玉蘭樹濃的枝葉間隙投到磚地上。兩只盛滿水的木桶擱在井臺上,洗盆扣在墻下,顯得很凌。黑娃把木盆拎起來放到井臺下的滲坑邊上,那是小人往常洗服的地方。看看庭院里沒有任何異常的變化,他起布衫下襟臉上的汗,就走出了這個空寂安溢的院子。他一走進牛棚馬號,順手掩了門板,撲通一聲仰躺在大炕上,張的一下子松弛下來,心似乎這會兒才穩定在原來的位置上。他躺了一下就翻起抹下子,這才看見了一大片。他迅即系好子,把了的地方打個褶窩到里頭,然后就手去解韁繩,拉上騾馬到澇池去飲水。

他牽著馬韁繩走在村巷里,從容地回味著那張慌的時刻,咀嚼著那說不清比不準卻十分人的舌尖。頭茬子苜蓿二淋子醋,姑娘的舌頭臘。他現在回味長工頭李相講過的那許多酸故事,就由朦隴進清晰的境界了。當他往返四五趟飲完牲口以后,他覺得沉寂下去的那種溢起來,那種憋悶的覺又充斥著腔,一種無形的力量又催他再回到井臺上去。

他忍著,到了午飯時,李相和王相汗流泱背地從地里口來了,本想不到黑娃已經發生的妙的,只是帶著明顯不飾的忌妒說:“黑娃,你狗息子比郭掌柜的干兒子還牛皮!你跟掌柜的遛馬耍鵓鴿……”黑娃嘿嘿嘿笑著不無得意:“這怪誰呢。掌柜的我陪他遛馬,給他捉鵓鴿,我敢不去嗎?”三個人就走進院子去吃午飯。黑娃瞧著小人用木盤端來了鹽碟辣碟醋碗和蒜罐兒,就不由得心跳;看見戴著銀鐲的手腕,就回味到握著時的那種溫和細膩;瞧見著的脯,就異常清晰地著時的癡迷和消融。小人誰也不看,轉又用木盤托來了三只大碗,碗里盛著冒過碗沿兒的涼皮。這是暑熱的天氣里最可口的面食了。小人放下碗就回廚房去了。黑娃嚼著涼涼的面皮,還是察覺到了李相和王相沒有察覺出來的變化,小人走路的步子輕盈了,兩只秀溜的小腳麻利地扭著,脯上的那兩團人的xx子就悠悠彈著,眼睛像雨后的青山一樣明澈,往日里那種死氣沓沓的神已經掃凈盡。

吃完午飯回到馬號,三人就躺下來歇晌。李相賊氣他說:“這個二婆娘今日個比往日不一樣,大概舉人昨黑個把活了,你看今日個走路都飄手飄腳的!”話說完就拉起鼾聲。王相也傻笑一聲就的睡著了。黑娃卻睡不著。

整個一個后晌,黑娃和李相王相在播種最后一塊包谷地。他有點神不守舍,吆犁犁歪了犁兒,點種又把不住稀稠。長工頭竟破口罵起來:“黑娃,你崽娃子丟了魂了不是?”黑娃不在乎地笑笑。愈接近天黑,他愈變得不可忍耐,直到吃罷晚飯,他也找不到單獨和小人說話的機會。三人吃了晚飯,抹著走出院子時,小人說:“黑娃,你把泔水桶捎過去。”黑娃心里得救似的喜悅,從灶房里提了裝滿泔水的木桶回到馬號,用泔水飲了牛,再把桶送過來,對著正在洗鍋刷碗的小人說:“娥兒姐,我黑間來。”

黑娃開始實施他后晌種包谷時反復琢磨過的行方案:“李大叔,我今黑到王莊尋我嘉道叔去呀。讓他回家時給我捎一雙鞋來。”長工頭李相毫不在意地應允了。黑娃到王村找著嘉道叔叔,確實說了讓他捎鞋的事,又閑偏了半夜在郭家熬活兒的事,激嘉道叔叔給他尋下一個好主家,并說郭舉人瞧得起自己,讓他陪他遛馬放鴿子的快活事。嘉道高興地叮囑說:”這就好,這就好!人家待咱好咧,咱要知好,凡事都多長點眼,甭人家先寵后惱……”黑娃應著,早已心不在焉,看看夜深靜,告別嘉道叔回到將軍寨。

按照白天觀察好的路線,黑娃爬上墻的一棵椿樹上了墻頭,輕輕一跳就進院里了。郭舉人和他的大人在后院窯里,前院只住著小人一個。黑娃一眼關死的窗戶,就起竹簾,輕輕推一下門。門關死著,他用指頭叩了三下,門閂了一下就開了,黑暗里可以聞見一奇異的純屬散發的氣味。小人一不掛站在門里,隨手又輕輕推上門閂,轉過就吊到黑娃的脖子上,黑娃摟住細膩的腰的時候,幾乎暈眩了。他現在急切地尋找,急切地要重新品嘗的舌頭。卻吝嗇起來,咬的牙齒只出一丁點舌尖,使他的舌頭只能接而無法咂吮,使他急起來。拽著他在黑暗里朝炕邊移的手著他脯上的紐扣一個一個解開了,下他的布衫子。他的赤接到脯以后,不由地“哎呀”了一聲,就把死死地擁抱在前,那溫熱的xx子使他迷醉,渾起一無法排解的燥熱。的手已經到他的腰際,著細腰帶的活頭兒一拉就松開了,寬腰子自抹到腳面。他從筒里出兩腳的當兒,已經抓住了他的那個東西。黑娃覺得從每一頭發到腳尖的指甲都鼓脹起來,像充足了氣,像要崩破炸裂了。已經爬上炕,手里仍然攥著他的那個東西,他也被拽上炕去。順勢躺下,拽著他趴到上。黑娃不知該怎麼辦了,覺到捉著他的那個東西導引到一個陌生的所在,腦子里閃過一道彩虹,一下子進盼想往已久卻又含混陌生的福地,又不知該怎麼辦了。松開手就箍住他的腰,同時把舌頭送進他的口腔。這一刻,黑娃膨脹已至極點的轟然裂,一種裂時的無可比擬的歡悅使他頓然覺得消融為水了。卻悻悻地笑說:“兄弟你是個瓜瓜娃!不會。”黑娃躺在的竹皮涼席上,靜靜地躺在的旁邊。拉過他的手按在的xx子上。“男人的牛,人的,男人揣。”他記起了李相的歌。他揣著的兩只xx子。的手又著他的那個東西。用另一只手撐起子,用的xx子在他眼上臉上鼻頭上磨蹭,停在他的上。他想張口吮住,又覺得不好意思。用指頭輕輕掰開他的,他就明白了的用意,也就不覺得不好意思了,一張就把半拉子xx頭都吞進去了。噢喲一聲喚,就趴在他的上扭起來起來,又把另一只xx子遞到他的里讓他吮咂,更加歡快地扭喚著。聽到的哎哎喲喲的喚,他的那種鼓脹的覺又躥起來,一強大急驟的猛力催著他躍翻起來,一下子把裹到下,再不需導引就闖進了那個已不陌生毫不含混的福地,靜靜地等待那個裂時刻的來臨。說:“兄弟你還是個瓜瓜娃!”說著就推托著他的部,又下去,往覆兩下,黑娃就領悟了。說:“兄弟你不瓜,會了。”黑娃瘋狂地沖撞起來,雙手抓著兩只Rx房。摟著他的腰,扭著著,迎接他的沖撞。猛然間那種裂再次發生……他又安靜清爽地躺在竹編涼席上,緩過氣之后,他抓過自己的,準備告辭。一把扯過扔到炕頭,撲進他的懷里,把他掀倒在炕上,趴在他的上,親他的臉,咬他的脖頸,把他的舌頭裹進里咂得出聲,用的臉頰在他脯上大上蹭磨,像蚯蚓翻耕土層一樣吻遍他的,吻過他的肚臍就猛然直下……黑娃噢喲一聲喚,渾著了魔似的搐起來,扭起來,止不住就起來:“娥兒姐!娥兒……”爬上他的,自己運起來,直到他又一次裂和消融。靜靜地偎在他的懷里,著他的耳朵說:“兄弟,我明日或是后日死了,也不記惦啥啥了!”

此后黑娃就陷無法擺的痛苦之中。他白天和李相王相一塊去翻耕麥茬地,晚上同在馬號里的大炕上睡覺,難得與小人再次重溫夢,不能再二再三撒謊去找嘉道叔呀!早晨他去掃院絞水的當兒,郭舉人踢舞臂在院庭里晨練功夫,無法與小人接近。唯一可鉆的空子,就是晚飯后他拎了泔水飲罷牛馬送還空桶的時候,在廚房里和小人急急慌慌一下就做賊似的匆匆離去。

煩悶焦躁中,機會總是有的。麥茬地全部翻耕一遍,讓三伏的毒日頭曝曬,曝曬了,如落雨,再翻耕一遍,耙耱一遍,土地就像發酵的面團一樣綿,只等秋分開犁播種麥子了。包谷苗子陸續冒出地皮,間苗鋤草施還得半個月以后。財東家就給長工們暫付了半年的薪俸或實麥子,給他們三五天假期,讓長工把錢或麥子送回家去安頓一下,會一會親人,再來復工,此后一直到收罷秋種罷麥子甚至到臘月二十三祭灶君才算完結。然后講定下年還雇不雇或干不干,主家原雇長工原干的就在過罷正月十五小年以后來,一年又開始了。郭舉人在他們耕完最后一塊麥茬地那天晚上來到馬號,搖著扇子爽朗他說:“前一陣子又收又種還要犁地,諸位都辛苦了。明日個李相王相就可以起,今年你倆一搭走,回去把老的小的安頓好再來。目下地里沒啥活兒,鹿相只要弄好牲口就行了。等你二位來了,鹿相再回家。鹿相屋里有指靠,遲回去幾天沒啥。”黑娃不得如此安排。李相和王相當晚灌好麥子,一夜竟然高興得難以眠,三遍就推著木小車裝著糧食上路了。黑娃歡躍鼓舞,也無法人睡,俟到天微明就去掃除絞水。吃早飯的時候,他大膽抓住小人的手,跳起來親了一口,小人嚇得臉都黃了:“你瘋了?”黑娃坐下來說:“等著。今黑好機會。”他回到馬號就喂馬,連著喂過兩槽草料把牛馬和騾子牽出來拴到樹蔭下,用掃帚刷掉牲畜上的上屑糞疤,回頭又給圈里墊了干土,把水缸裝滿,吃罷午飯就躺下睡著了。后晌更加漫長,他素背起大籠和草鐮去割苜蓿。

郭舉人很贊賞他的勤快和主兒,也蹲下來往鍘刀下放苜蓿。黑娃著鍘把兒瞅著眼皮底下郭舉人銀白頭發的大腦袋,心里忽然懊悔起來:郭舉人待他不錯,早看得出他很喜歡他,讓他陪他遛馬,替他背上鴿子籠兒到這里那里去放鵓鴿,很放心地讓他一個人侍喂騾馬,他卻地把人家的小人睡了!他的漫著歡愉的腔開始冷寂,滋浮起一縷愧悔恥的灰敗氣氛……

隨著深夜的到來,黑娃在馬號里第一次獨自一人過夜,渾起那種催他翻墻跳院的了。他服用葫蘆瓢兒從頭頂往上澆水,沖洗得清清爽爽,就走出了馬號的門。

走同樣的路,翻同一道圍墻,爬同一棵椿樹,輕捷似貓兒一樣鉆進虛掩著門的廂房。朦朧的月下,炕上躺著玉雕冰琢似的。兩顆同樣焦互相濡沫,兩雙都急捕捉對方的胳膊纏在一起。黑娃已不再慌,也不陌生,小人再不說“兄弟你瓜瓜娃”的話,癡迷地陶醉在黑娃越來越練的之中。他們現在越了怯慌和無知的障礙進從容不迫的自由境界,接對方的種種也把種種給予對方,愉悅地縱容對方做更進一步更大膽些的行,第一次得到了同步銷魂的最佳狀態。他們已經從越來越強烈的刺激需要進抒發的需要,切切意綿綿的呢喃自然流涌。”兄弟呀,姐疼你都要疼死了!”娥兒姐呀,兄弟想你都快想瘋了!”“兄弟呀,姐真想把你那個牛兒割下來揣到懷里,啥時間想親就親。”“姐呀,兄弟真想把你這倆咬下來吃到肚里去,讓我日日夜夜都香著飽著。”他們一次又一次走向峰頂,一次又一次從峰頂銷魂般下落,沒有滿足,直到啼三遍才難舍難離地分手。

繼來的一夜更加完滿。他們從意纏綿的膠著狀態走進了輕松歡快的又一個新的境界,開始有興致談笑逗趣互相開心。黑娃把在馬號里聽到的長工頭李相講的酸故事復述給小人,小人樂得笑得幾乎岔氣,地擰著掐著捶著黑娃,里嗅罵著:“黑娃你跟那些瞎熊長工學瞎熊了!”黑娃得意地笑著問:“姐呀,聽說你給郭掌柜泡棗兒是不是真事?“小人順手了他一個得很重不像玩的。黑娃啞了口,后悔自己忘乎所以說錯了活。小人隨之就坐起來,把那個尿盆拿到黑娃跟前。黑娃欠起一瞅,黃蠟蠟的尿里頭飄著三顆棗兒,已經浸泡得大起來。小人憎恨他說,提到泡棗的事就像挨了一錐子。大人每天晚上來青著監視著把三只干棗塞進下才走掉,后來就想出了報復的辦法,把干棗兒再掏出來扔到尿盆里去。“他吃的是用我的尿泡下的棗兒!”小人說著,又上了氣,“等會兒我把你流下的□給他抹到棗兒上,讓他個老不死的吃去!”一提到郭舉人,黑娃就有點怯。小人氣過之后就哭了:“兄弟呀,姐在這屋里連狗都不如!我看咱倆空跑了,跑到遠遠的地方,哪怕討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黑娃沒有想過往后的事,支吾說:“姐呀,你甭急……我還沒想過跑……咱明黑間再說。”小人說:“兄弟你甭害怕,我也是瞎說。我能跟你相好這幾回,死了也值當了。”

黑娃有點沉重地回到馬號,開始思謀怎麼辦?翻墻跳院的相會總不是長遠之計呀!這時候,馬號的門板響了,黑娃忙問:“誰?”一個沉穩平實的聲音答:“我。”黑娃聽出郭舉人的聲音就有點慌,瞬即僥幸地想:他要是發現了什麼蛛馬跡肯定到當場捉,不會等他回到馬號的。他裝出睡意惺忪的樣子拉開門閂。郭舉人走進來說:“點上燈。”黑娃怕自己臉不好不想點燈,郭舉人堅持要點燈,他就拼打火石點著了油燈。郭舉人背抄著雙手,站在對面說:“你剛才做啥去了?”黑娃慌了:“我肚子壞了上茅房……”郭舉人冷冷他說:“茅房不在那邊,再說也不用翻墻。”一切僥幸部被碎,事完全敗了,黑娃眼前一黑,幾乎跌坐下去:“掌柜的,你說咋樣治——”郭舉人一擺頭說:“要是想治你,剛才我就當場把你捉住了,不會讓你跑回馬號來,治你還不跟蹭死一只臭蟲一樣容易,這事嘛,我不全怪你,只怪臭甭怪旁人用十八兩秤戥。一個爛人死了也就死了,你爸養你這麼大可不容易。門面抹了黑,怕是你娃娃一輩子也難尋個人了。”黑娃這時完全崩潰了,抬不起頭也說不出話。郭舉人說:“這樣吧!我把你前半年的工錢給你,你另到別找個主家去。記住,日后再甭做這號丟臉喪德的事了。”說著從腰里出幾塊銀元擱到炕邊。黑娃忙說:“你不治我就夠了我的了,錢我不敢拿。掌柜的你真是個好人,我……”黑娃就跪下了。郭舉人不以為然他說:“這事全當沒有發生過。再不提了都不說了。你把錢拿上走吧。現在就走。”黑娃不敢拿錢又不敢不拿,把錢拿了裝進口袋,背起來時的褡褳,向郭舉人深深鞠了躬就走出馬號的門去。

黑娃走到村巷的轉彎不由得回頭瞧瞧,馬號的窗戶仍然亮著燈火,郭舉人今晚得親自侍守牲畜了。他心里很難過,恨不得自己兩個耳:做下這種對不起主人的事,自己還算人嗎?他出了村子就踏上往南去的路,忽然想到回去怎麼給父親待?旋即又轉折到往西的路上去了,走得愈遠愈好,隨便找一家缺人的主戶熬活就行了。走到一條小河邊,黑娃蹲下來鞋,聽到后邊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兩個黑影朝他跑過來,邊跑邊喊著:“鹿相,等等有話說。”黑娃拎著鞋等著。星下,黑娃辨出來人是郭舉人的兩個親門侄兒,跑得氣吁吁,一前一后把黑娃夾在中間。一個說:“你怎麼松松泛泛就走呀?”黑娃說:“掌柜的我走的。”另一個說:“你走是你走遠點,甭臭了一個村子!”黑娃什麼已不再想,只覺得走投無路了。一個罵:“你個驢日下的六畜!”另一個罵:“今黑把你狗日的皮剝下來繃鼓!”罵著就拉開了架勢。黑娃被打了一拳,背后又挨了一腳。他忍著躲著,終于瞅中機會,照一個的臉上迎面砸了一拳,手告訴他擊中了對方的鼻子,那個人趔趔趄趄退了幾步被河灘上的石頭絆倒了。他一揚就踢到另一個的里,那人哎喲一聲蹲在沙灘上了。在他們重新撲上來之前,黑娃轉撲進水里,一躥就順水漂走了。

黑娃爬上岸時,辨不清到了什麼地方,肚子得咕咕,循著甜瓜的氣味到沙灘岸上的一個瓜園里,了幾個半生不的甜瓜,又順著河岸上的小路往前走。他嚼著有一味兒的尚未的甜瓜,皮兒瓤兒籽兒全都咽下去了。郭舉人暗地里派兩個侄兒來拾掇他,掐死勒死或者用石頭砸死扔到水里就消除一切痕跡了。黑娃現在再不覺得對不住郭舉人了,這兩個蠢笨家伙的行反倒使黑娃解除了負疚,只是在心里苦:娥兒姐不知要啥罪哩?

他漫無目的地朝西走去,天明了仍不停步,走得愈遠肯定愈安全。午飯時分,估已經走出百余里了,黑娃就在一個不大的村子里停下來,打聽誰家需要雇長工,短工也可以。有人好心告訴他,前邊一個黃家圍墻的村子,有個黃老五的財東,剛剛辭退了一個長工正需要雇人,不過那主兒有點嗇皮,年長人罷咧,年輕人怕不下。黑娃已是不擇食慌不擇路,只要他是個人我就能下。

在黃家圍墻黃老五家干了半個月活兒,黑娃就看出黃老五嗇皮果然名不虛傳。黃老五天不明就呼喊他下地,三伏天竟然不歇晌,而且理由充足:“難得這麼的日頭,鋤下草一個也活不了,得抓住這好日頭曬草。”如果不是大雨澆得人睜不開眼,黃老五仍然有說詞兒?:“哈呀真好!下這種蒙兒雨才涼快了,干活才不熱了。”黑娃不在乎,再說黃老五本人也不歇晌也不避雨陪著他一樣干。黃老五吃飯也是一天三頓陪著他,除了晌午吃一頓稀湯面全部都是雜糧,包谷黑豆稻黍豌豆變換著蒸饃。包谷饃倒罷了,黑豆面兒無論蒸的饃饃或是烙下鍋盔,都改不了貓屎一樣黑的,也去不掉那苦焦味兒;豌豆面饃饃茬口,咬一丁點就嚼得滿口沙子似的粒兒,吃下以后就生屁。黑娃和黃老五上地去的路上屁聲此伏彼起,黃老五自己也笑了:“黑娃你聞一聞這屁不臭。豌豆生下的屁不臭。麥于面生的屁臭得惡心人!”黑娃不久也就明白,黃老五其實也是個笨莊稼漢,憑著勤苦節儉一畝半畝購置土地了個小財東,本無法與郭舉人相比。但最使他難以忍的不是干活的勞累和吃食的劣,而是一種無法忍碗的習慣。在黃家吃頭一頓飯時,黑娃就看見了黃老五碗的作,一陣惡心,差點把吃下的飯吐出來。以后再吃飯時,他就加快速度,趕在黃老五吃畢碗之前放下筷子抹走掉,以免聽見他的長舌頭出的吧卿吧卿的聲響。這天午飯后,黃老五用筷子指點著凳子說:“鹿相你坐下,甭急忙走,我有話說。”黑娃重新坐下來。黃老五說:“把碗了。”黑娃瞅著自己剛剛吃完了糝子面兒的大碗,殘留著稀稀拉拉的黃的包谷糝子,幾只蒼蠅在碗里嗡嗡著,說:“我不會。我自小也沒過碗。”黃老五說:“自小沒過,現在學著也不遲。一粒一粥當思來之不易。你不我教你。”說罷就揚起碗作示范。他出又長又的舌頭,沿著碗的沿,吧卿一聲過去,那碗里就像抹布過了一佯干凈。一下接一下過去,雙手轉著大瓷碗,發出一連串狗食時一樣吧卿吧卿的響聲,了碗邊又揚起頭碗底兒。黃老五把得干凈的碗亮給他看:“這多好!一點也不糟踐糧食。”黑娃說:“我在俺屋也沒過碗。俺家比你家窮也沒人碗。”黃老五說:“所以你才出門給人扛活兒要是從你爺手里就碗,到你手里剛好三輩人,家里按六口人說,百十年碗底上洗掉多糧食,要是把洗掉的糧食積攢下來,你娃娃就不出門熬活反是要雇人給你熬活羅!”黑娃的胃腸早已隨著黃老五的舌頭進攪起來,一陣陣惡心,話也說不出來。黃老五說:“鹿相你這娃娃事事都好,干活潑勢又不彈嫌吃食,只有不會碗這一樣病。你知道不知道?頓頓飯畢你先走了,我都替你把碗了。你只要從今往后學著碗,我就雇你干三年五年,工錢還可以往上添。”黑娃說:“哪怕不要工錢,我都不碗。”說罷就轉過走了,走到過道轉過,黃老五抱著他的碗得正歡。黑娃看見別人自己的碗更加難以容忍,“哇”地一聲吐了。隨后居然了一種病,他一看見黃老五的就想嘔吐,整得他干脆拿上兩個饃饃躲到牛圈里單獨吃了。他終于忍不住,咬咬牙舍棄了一月的工錢,吃罷早飯借著單獨上地的工夫逃走了。

他強烈地思念小人。一月來的日子怎麼過,他沿著一條道扯開步子再往東走,當夜靜更深時分,黑娃已經站在那棵悉的椿樹底下了。他爬上樹,翻過墻,跳進院子,到西廂房門口,竹簾子卷在門楣上方,門上吊著一只黃銅長鎖。黑娃不敢久停,沿著原路又出了院子,轉來到隔壁的馬號。黑娃翻上上圍墻,看見長工頭李相和王相睡在馬號院子里。他跳下去,搖醒了李相,嚇得李相里嗚嗚哇哇話不串。黑娃悄聲問:“李大叔,小人呢?”李相說:“回娘家去了。”黑娃再問:“知道不知道約啥時候回來?”李相己完全清醒,恢復了活潑的天:“你孫把人家日了,郭舉人早把休了,還回來個球!”黑娃急問:“好叔哩!小人娘家在啥村子?”李相說:“你還攆到人家娘家門上去日呀?”黑娃求告說:“好叔哩!啥時候呀你還盡說笑,快給我說一聲。”李相說:“往北走,三十里,有個田家什字——”黑娃作個揖,親呢地了一把還在酣夢中的王相,就拉開門閂出了馬號院子。

第二天早飯時,黑娃踟躕在田家什字的村巷里,打聽誰家雇人熬活。人說,田秀才近日病倒,正需雇人管理棉田。黑娃找到田秀才家門口,正遇見秀才娘子:“嬸呀,聽說咱家想雇個人?”娘子看他一眼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問問掌柜的。”娘子出來的時候就有了主意,說了工價,就引黑娃到屋里吃飯。端飯出來的果然就是那個令他牽腸掛肚的小人,他的娥兒姐。端著木盤走出廚房看見他的那一瞬間,臉驟變,幾乎失手丟了木盤。黑娃瞅了一眼就偏低了頭,裝作陌生人順勢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坐下來。瘦了!瘦得人心疼!

黑娃照例住進牛圈。田秀才家原有一個打長年的長工,姓孫,人很實厚誠,黑娃很快就和孫相混了。他告訴黑娃,田秀才是個書呆子,村里人他“啃書蟲兒”。考中秀才以后,舉人屢考不得中,一直考到清家不再考了才沒奈何不考了。田秀才仍然早誦午習,念書寫字,只在農活的季節才搭手作務莊稼。目下正是棉花生長頂費手的時節,田秀才卻病倒在炕上,干不了活兒也啃不書了。孫相俏聲說:“秀才的子跟個長工私通,給人家休了!秀才是念書人——要臉顧面子的人呀!一下就氣得病倒炕上咧!”黑娃裝出驚訝地“噢”了一聲。孫相說:“田秀才托親告友,要盡快盡早把這個丟臉喪德的子打發出門,像用锨鏟除拉在院庭里的一泡狗屎一樣急切。可是,像樣的人家誰也不要這個聲名狼藉的人,窮家小戶又,怕慣下的子難以侍弄;人家寧可訂娶一個名正言順的寡婦,也不要一個不守貞節的財東子!”黑娃聽罷說:“孫叔,你去給田掌拒說,這人我要哩!”孫相大驚道:“你年輕輕的小伙娃兒,要這號人做啥?”黑娃撒謊說:“我爸窮得很,給我訂不起媳婦呀!”孫相凜然說:“拉漢也不要這號二茬子人,哪怕辦寡婦,實在不行哪怕城里逛窯子,也不能收這號爛貨!”黑娃說:“我思量過了。我家離這兒百把二百里,這人名聲再不好也吹不到俺村里,只要我日后把看嚴點就行了。”孫相看黑娃執意要娶,話也不無道理,就答應了:“我去給田掌柜說句話不費啥事。我估田秀才一聽準,肯定連聘禮全都不要的。”

田秀才的態度正如長工孫相所料,當即拍板定奪,病氣當下就減去大半。田秀才隨即召見黑娃,不僅不要彩禮,反倒。給他兩摞子銀元,讓他回家買點地置點房好好過日月,只是有一條戒律,再不許兒上門;待日后確實生兒育過好了日子,到那時再說。黑娃全部答應了。第二天啼時分,黑娃引著那位娥兒姐離開了田家什字,出村不遠,倆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①關中地區的城鎮和鄉村,對被雇傭的工人,店員長、工稱為相公,王相早日常口頭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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