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兆鵬經歷了投國民革命以來的頭一遭危機，他險些被捕。

那是白鹿原剛剛進三伏的一個褥熱難熬的夜晚，他從井里絞上一桶水提到竹壇旁邊的滲坑前，抹下了上掛到竹枝上，用一只葫蘆瓢舀滿水從頭頂澆下來，冰涼的井水激得他全起一層皮圪塔。這當兒有兩個陌生人走到他跟前問：“鹿校長住哪個屋？”兆鵬停住的手想說“我就是”，話到出口時卻完全變了樣：“找鹿校長呀？他跟我是隔壁住南排第三間房子，從過道進去，朝右首拐就到了。他剛剛洗畢躺下了。”他瞧見后院的黑暗還站著兩三個人。他在那一瞬間到脊梁骨發冷，同時意識到事不妙，說著又舀起一瓢水澆到頭上，雙手在脯上對起來，得咯吱咯吱響著。那兩個人朝過道的方向走去，后邊的三個人也匆匆跟了上去。他們的舉和腳步使他聯想到尚不老練的獵人。兆鵬從竹技上扯下上，繞過竹壇跑到圍墻下縱住墻頭，黃土圍墻的土屑刷刷下落的聲音招來了槍聲。他翻過圍墻以后才到了恐懼，剛剛收獲過麥子的田野無遮無掩,連一只兔子也難以蔽。他順著圍墻朝南跑了一段，然后靈機一，又縱翻過圍墻進學校。他從槍聲和聲的方向判斷，那五個抓捕他的人已分兩路朝北朝東追去了。他走到竹壇跟前沖刷掉蹭在上的黃土汗泥，把上套到上，這時教員們全部驚詫地圍過來。“他們開始手了。”兆鵬說，“要走的趁早炔走，不要等到他們再來。”他早已作過安排，凡是公開了共產黨員份的教員全部離開白鹿鎮小學校，唯一沒有公開份的龔教員將堅守陣地；他離開仍然驚疑未定的教員們回到自己的房子，把藏在書架背后墻壁窯窩里的短槍取出來，掖到腰里又披上一件制服，然后匆匆離去。幾位黨員教員把他送到學校后門都不說話。“我會去找你們的。”兆鵬說罷就轉過走進黑夜中的曠野。他隨后的二十多年里，又經歷過無數次的被盯梢被跟蹤被追捕的險惡危機，卻都不像這夜的記憶鮮明。這一夜正式標志著他在白鹿原進地下工作。

事來的并不突然。農歷三月，桃紅柳綠，明，突然從南方傳來了一寒流，蔣介石策了“四·一二”政變，國共分裂了。鹿兆鵬參加了省委特別委員會議之后回到白鹿原，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正熱切地他帶回上級關于實行土地分配的方案，他看見黑娃時強忍著悲憤集的沉重心，裝出一副往常的豁達:“同志們，現在必須先抓武裝力量！”在只有他和黑娃倆人在場的時候，兆鵬就向農會主任了底：“蔣介石手殺共產黨了！北伐失敗了！"黑娃瞪著眼罵：“我日他媽！我們閃了，挨黑挫了！”兆鵬說：“省委特別會議決定要抓武裝。這是的教訓。我們這回吃了沒有軍隊的大虧。”

鹿兆鵬隨之就進山去了。葛條有一五六十人的土匪，據山為王的是辛龍辛虎兩兄弟，曾經從逃竄的白烏兵手里繳獲了二十多桿長槍，為山里最手的一支土匪武裝。鹿兆鵬此行就是說服辛家兄弟把土匪改建為革命軍隊。黑娃卻從另一條路進山去找另一土匪。

大約過了十天，兆鵬回到白鹿鎮，抑止不住歡欣鼓舞的心說：“我們有了自己的軍隊了！”黑娃卻沮喪他說："我說破皮打盡了比方，也說不轉人家。”

分配土地的大事被擱到一邊了，黑娃和他的農會骨干們整天忙著組織訓練農協武裝。梭鏢矛子和大刀上了紅綢，看起來威風的三百多人的武裝隊伍，在白鹿鎮游行了一回就散伙了，因為小麥黃了要收要碾了。等得小麥收打完畢進三伏，莊稼院桃樹上的桃發白了又變紅了，革命的形勢卻愈見險惡。國民黨和共產黨共同組建的國民黨省黨部宣布解放，共產黨和國民黨共同組的省農民協會也被勒令解散停止一切活，國民黨主持陜政的省府于主席被調回國民黨中央，一位姓宋的主席臨陜接替。觀等待了三個月的國民革命軍駐陜馮司令終于拿定主意，投蔣反共。他發表正式聲明的時間是歷七月十五日。鹿兆鵬從白鹿鎮小學逃離在這個日子的前兒日，國民黨里的鐵腕早已等不得馮將軍發表公開聲明而提早手清黨了。鹿兆鵬在鎮子里的一個公用茅廁裝作大便，觀察了白鹿鎮再無什麼靜，便從背街溜過去敲了敲韓裁的后門。他一把抱住韓裁的肩膀就止不住痛心裂肝地哭道：“我們上當了，我們騙了！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哇！”

田福賢隨之回到白鹿原，他的屁后頭跟著十一個士兵，士兵們一律黑制服挎長槍。田福賢沒有直接進白鹿倉，而是繞道先進白鹿鎮。他看見那些悉的店鋪掌柜們便率先抱拳拱手，彬彬有禮地頷首微笑著：“兄弟回來了！”他從黑娃的鍘刀口里逃至今半年之久，面愈加紅潤滋和了。岳維山被調離滋水縣到南邊山區的寧小縣時帶去了田福賢，他在那個貧瘠閉塞卻又安定的小縣城里過得十分逍遙，山區的珍禽野味滋補了在白鹿原上驚嚇熬煎的虧空。當國共分裂的消息傳到這個山區小縣時，小麥開始泛黃。岳維山猛然站起來對田福賢說：“我們要出山了！”他們當晚吃了野熊掌娃娃魚等山區特產，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睡醒后便打點行李騎馬進省城來了。岳維山走進國民黨省黨部態度十分強：“現在的事實正好證明我在滋水縣沒有過錯。讓我還回滋水。”

他們傍晚抵達縣城，當夜就派出幾個尚不老到的警到白鹿原抓捕鹿兆鵬。可他們沒能如愿以償。岳維山要田福賢留在縣黨部，田福賢不同意說：“我還是想回我的原上，這跟你想回滋水是一個道理。”岳維山只得同意：“也好，你回原上去也好。白鹿原是共產黨的老窩，你去了我就放心了。岳維山采取急手段從縣保安隊出十一名士兵給田福賢：“這回回原上你可是夠威風的了。”

田福賢回到原上的消息半天時間就傳邊白鹿原的所有村莊。從他進白鹿倉的那天后晌起，連續兩天三夜都被前來拜見的人封堵在屋子里不得出門，被斗被游被整過的鄉紳財東方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一口氣地哭訴自己的苦楚，好些農協積極分子或者是他們的老子卻滿面愧地向他懺悔。田福賢起初沉浸在早就著的報復心理之中，很快就驚覺過來：“回去回去。諸位先回去。兄弟剛回來事兒太多太忙。”他把民團士兵布在門口阻止一切前來求見的人。有人見不到他就把燒酒點心一類禮托付民團團丁轉給他。田福賢把那些東西接到手看也不看就摔到院子里的瓦礫堆上，鼻腔里噴出一渾的氣浪：“還不是喝酒的時候！”

田福賢召集了下屬各保障所鄉約的會議。鄉約湊到一起便哭訴自己所的辱踐以及黑娃們的種種劣跡，幾乎全都不曾想到總鄉約集他們來干什麼。“諸位，從現在起，再不許說一句自個咋麼了咋麼了。”田福賢不耐煩地制止了無休止的控訴，“我們上為了騙了。我們先前誠心實意跟共產黨合作，共產黨卻把我們塞到鍘刀口里。我從鍘刀口里逃了也就清醒了，必須實行一個黨一個主義。現在好了，該我們手了。”田福賢講了實施手的方案，用一句話概括他的雄圖大略：“這回我們在白鹿原一定要把共產黨斬草除。”

田福賢很快組建起一支二十七八人的民團武裝，新招募來的團丁有財東鄉紳子弟，也有窮漢家的子弟，他們穿上了由韓裁承做的黑制服上,下暫時仍然穿著家做的疊腰大。在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幟下舉行了集宣誓之后，由田福賢從縣上帶回來的十一名老團丁領著他們在麥茬地里進行練。召開白鹿倉鄉民大會的事也已籌備就緒，田福賢吃罷午飯以后就決定去找白嘉軒。

白嘉軒是原上所有頭面人中唯一沒有向他表示問候的一個。他走進白家的四合院，白嘉軒正在鋪著涼席的炕上午歇，響著令人沉迷的鼾聲。白嘉軒被仙草醒后，看見田福賢站在眼前也不驚奇，一邊用巾著眼臉一邊平和他說：“我知道你回原上了。我看你那兒人大多就沒去湊熱鬧。”田福賢笑著說：“老哥，你可比不得淺薄之輩。你水多深土多厚我一概盡知。兄弟今日來跟你說兩個事。頭一個，你這回得出山了。”白嘉軒說：“我本來就沒進山嘛！”田福賢說：“你甭裝糊涂。第一保障所鄉約得請你出馬。”白嘉軒說，“子霖不是于得好好的嗎？”田福賢說：“老兄，你盡拿明白裝糊涂。他那個共產黨兒子把白鹿原攪了個天昏地黑，上邊正在懸賞緝拿，他還能當鄉約嗎？”白嘉軒說：“既是這個割，我想當你的鄉約都不宜出馬了，讓子霖兄弟疑心我趁機搶了他的帽子戴哩！快說你的后一個事吧！”田福賢很憾地慨嘆著說：“老哥，你真個拿得穩坐得住。農協那幫死狗賴娃斗了游了你，你好忍啊！”白嘉軒說：“我權當狗咬了，人嘛，不能跟狗計較。”田福賢說：“你不計較是好忍。這回咬了你的你忍了，再一回它噙住你脖子看你還忍下忍不下？”白嘉軒說：“話能這麼說也不能這麼說。咱不說這話了。你不是說兩個事嗎？”田福賢無奈就轉了話題：“我想借白鹿村的戲樓用一天。”白嘉軒不以為然他說：“借戲樓？你重返故里給原上鄉黨演戲呀？”田福賢說：“耍猴。”白嘉軒問：“耍猴？耍猴用不著戲樓呀！在地場上圍個圈子栽個桿子就了喀！”田福賢說：“我這回耍的是大猴妖猴，不用地場要擱到戲樓上耍。”白嘉軒聽出話里套話就認真地問：“你明說你用戲樓作啥用場，你不明說我不敢應承。”“耍農協那幾個死狗賴娃的猴！”田福賢終于忍不住變得水泄石出，“該當整治這一幫子瞎熊壞種了！”白嘉軒說：“你要是演戲，那沒說的。你要弄這號事‘耍’這個‘猴’，請你另借別個村子的戲樓去。”田福賢從桌子旁邊站起來冷笑著說：“我看中你的戲樓可不是你的戲樓上開著牡丹，是他們在白鹿村的戲樓上把我當猴耍了，我耍他的猴就非擱在白鹿村的戲樓上不可。原上的人都看看，誰耍誰的猴耍得好！”

田福賢坐在戲樓正中，兩邊的賓禮席上坐著九個保障所的八個鄉約以及賀家坊的賀耀祖等鄉紳。經過初步訓練的民團團丁格外神地分散在各自的崗位上執行任務，戲臺兩角各站著一個，臺下站著一排七八個全都端著槍，另有七八個肩頭掛著槍的團丁分布在臺下廣場上，指揮擁來的男鄉民按秩序站到一定的位置上去。田福賢開始講話：“鄉親們，兄弟大難不死又回原上來了！”萬頭攢哄哄嚷嚷的廣場上頓然雀無聲。田福賢不失紳士風度他講了不長的一段話就退下去了，繼之登臺的是金書手。他在戲樓前臺尚未站穩就控制不住喊起來：“田總鄉約，我不是人，我是吃草的畜生，是吃屎的狗！我胡踢咬是害怕黑娃的鍘刀。鄉黨們，我今日對著日頭賭咒，我說田總鄉約加碼征地丁銀的話全是假的……”臺下頓時響起了一陣議論。接著就有人跳上臺子，把銀元從口袋里掏出來，一摞一摞碼整齊，然后到桌子前說，“這是分給俺們村的銀元。俺村的人托我還給田總鄉約。”接著又有兩三個人相繼跳上臺去了銀元。另外還有兩三個人跳上臺子表態說：“我的村子還沒齊，齊了再來。”田福賢走到臺前用手勢制止了繼續往臺上跳的人，然后把還過銀元的那幾個人一一點名上臺子說：“各人把各人的銀元都拿走，分給鄉民。”那幾個人誰也不拿銀元，一齊鼓噪起來表示這種罪惡的錢決不能拿。田福賢火了：“國民革命不是弄錢嘛！再不把銀元拿走，我就把你們的手砍了！”那幾個人倍地走向方桌，把銀元重新裝人口袋。田福賢瞅著他們跳下戲樓，突然轉過吼一聲“鄉親們”便涕淚流：“我田某人一輩子不錢。黑娃搶下我的錢分給各位鄉親，分了也就分了，我不要了。只要大家明白我的心就行了。”臺下又變得雀無聲。站在一邊的金書手開始打自己的耳，左右開弓，手掌擊臉頰的聲音從戲樓上傳到臺下。田福賢對金書手的舉嗤之以鼻：“你的病沒害在臉上，是害在上。”田福賢說罷退到一邊，后臺里就走來兩個團丁，把金書手三下五除二捆綁到戲樓前的明柱上，對著那張可憐的用鞋底起來。金書手嚎了幾聲就不再了。臺下右側出現了，那是鞋底擊濺出的漿飛到臺下人的臉上和上，有人撿起一顆飛濺到地上的斷裂的門牙。

接著十個團丁押著十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從后臺走出，一排溜站到臺前。田福賢像數點胡桃棗兒一樣不慌不忙地向臺下介紹：“這位是神禾村農協副主任張志安，小名牛蹄兒，他跑到三原可沒有跑。這位是南寨村的李民生，倒是一條好漢，沒跑沒躲。鹿兆鵬跟黑娃眼兒明兒快都跑的跑了溜的溜了，把他的革命十弟兄三十六弟兄撂下代人過……”田福賢點到最后一個人時停頓半刻：“這一位我不用介紹大家都認識。站在臺上的這一排死皮賴娃里頭數他年齡最高，這個棺材瓤子前一向好瘋張呀！”臺下通戲樓的磚砌臺階上走來一伙男，有老漢老婆也有小伙兒媳婦，走上戲臺一下子跪倒下去，磕頭作揖哭訴起來：“田總鄉約饒了俺那不爭氣的東西吧！”“田總鄉約你權當是狗咬了你一口！”田福賢倒輕淡地笑著說：“你們快都起來！你們說也是白說。得由人家自己說。”那些求饒的男一下子撲向自己的兒子或是丈夫，訓斥著呵罵著推搡著要他們說話，臺上臺下頓時紛起來。有兩個人跪下了。又有兩個跪下了。田福賢說：“哈呀，你們的聲兒大小了，臺下人聽不見。把他們四個弄到高讓大家都能聽見他們說的啥！”

鄉民們現在才明白戲樓下邊臨時栽起的一排木桿的用途了。這四個人被團丁押解到木桿下站定，接著從桿頂吊下來一條皮繩，系到他們背縛在肩后的手腕上，一聲“起”，這四個人就被吊上桿頂。從他們的雙腳被吊離地面的那一瞬起，直到他們升上桿頂，四個人的或細的媽呀爸呀爺呀婆呀的慘厲的聲使臺下人覺自己也一陣陣變輕失去分量飄向空間。田福賢站在臺口對著空中的四個人說：“你們現在有話盡管說吧！”那四個人連聲求饒不迭。田福賢往下一手臂，團了們放松皮繩，那四個人又從桿頂回到地上。另外六個人中有三個見了撲通跪下了。田福賢站在臺口瞅著跪在腳下的三個求饒者說：“我那個碎娃子要吃辣子。我說辣子辣你不敢吃。那碎崽娃于要吃，你越是說不敢吃，他偏要吃。我哄不下他，就給他里塞一圪塔辣子。他……再不要吃辣子了。你們跪下不行，得上一回桿，得知道辣子辣。你不知道辣子辣，日后有個風吹草，還會舊病復發。”這六個人依法兒被推到桿子下面，又依法兒被皮繩吊上去放下來……田福賢說：“這十個死狗賴娃當中還有三個人沒有話說。這三個人是好漢！賀老大你個老家伙，出風頭上高臺，今兒個讓你上到桿頂，你覺得活了？碎娃子不知辣子辣，你這個棺材瓤子也不知道嗎？”賀老大在高桿頂上罵：“田福賢，我把你娃子沒當個啥，連我里的東西也沒當！”賀老大從空中“呸”地一聲唾向臺口，人們看到一鮮紅的噴泉灑向田福賢。田福賢惱怒地起襟著臉上的沫兒。臺下的前頭又起了，鄉民們看見一塊紅的圪塔在戲臺前沿蹦彈了三下，那是賀老大咬斷噴吐出來的半截舌頭。田福賢用腳踩住了它，狠勁轉大用腳碾蹭了幾下。賀老大的已經為的噴泉，鮮紅的漿流過下灌進脖頸，前的白布衫以及捆扎在脯上的細麻繩都染紅了，流通過黑的子顯不出彩，像是通過了一段暗道之后在赤的腳腕上復現了，從腳趾上滴下來的漿再干起塵的地皮上聚一灘窩。田福賢又恢復了他的紳士風度：“好，我看中漢子！”拉繩的團丁一撒手，賀老大從空中到地上，兩只大的腳在干土地上蹬著蹭著。空中又響起木吱吱滾的聲音，賀老大癱在地的軀又被吊起來，背縛的胳膊已經直，那是失節全部斷裂的表征。臺下已經蹲下一大片男，把眼睛盯著腳下而不敢揚頭再看空中賀老大刀那被漿紅的軀。賀老大連續被了三次，像一頭被宰死的牛一樣沒有憤怒也沒有喚了。這當兒吊在空中另五個后著的農協骨干一齊發出了求饒聲，每桿下都跪著他們的父母兄弟和妻。田福賢揮了揮手，這五個人被緩緩放回地面。“你們九個這回知道辣子辣了？”田福賢用教訓他家那個碎崽娃子的口氣說著，又瞅著癱在腳下的賀老大的尸首發出慨，“白鹿原最的一條漢子不起來了！”

在戲樓后面的祠堂里，白嘉軒正在院子里辨識以前栽著“仁義白鹿村”石碑的方位。那塊由滋水縣令親筆題字刻的青石碑被黑娃以及他的農協三十六弟兄砸三大塊，扔在門外低洼的路道上，做為下雨路面積水時供人踩踏而過的墊腳石。白嘉軒讓兒子孝文出面，請來了白鹿兩姓里頭幾個善長泥瓦技能的匠人，又有幾個熱心的中年人自覺前來打下手，把砸斷的碑石撿口來，用水洗去泥和污，又拼湊一個完整的碑面了。有熱心的族人建議說：“應該請石匠來刻一尊新的。花費由族里捐。”白嘉軒說：“就要這個斷了的。”經過再三辨識，終于確定下來原先栽碑的方位。白嘉軒親自著木釘長尺子，看著工匠小心翼翼地撒下灰線，對孝文說：“尺碼一寸也不準差。”

孝文領著工匠們開始壘砌石碑的底座。斷裂大小不等的三塊石碑無法撐栽，孝文和匠人們策劃出一個保護方案，用青磚和白灰砌一個碑堂，把斷裂的石碑鑲嵌進去。白嘉軒審查通過了這個不錯的設計，補充建議把碑堂的青磚一律水磨細清兒。

當白家父子和工匠們心實施這個神圣的工程時，祠堂前頭的戲樓下傳來一陣陣轟嗚聲，夾雜著絕的聲。工匠們到那些聲音的刺激提出想去看看究竟，甚至孝文也呆不住了。白嘉軒反而去把祠堂的大門關于上了，站在祠堂院子里大聲說：“白鹿村的戲樓這下變烙鍋盔的鏊子了”工匠們全瞪著眼，猜不族長把戲樓比作烙鍋盔的鏊子是咋麼回事，孝文也弄不清烙鍋盔的鏊子與戲樓有什麼聯系。白嘉軒卻不作任何解釋，轉過做自己的事去了。及至田福賢走進祠堂說：“嘉軒，你的戲樓用過了，完壁歸趙啊！”他的口氣輕巧而風趣，不似剛剛導演過一場報仇雪恥的腥的屠殺，倒像是真格兒欣賞了一場稽逗人的猴戲。白嘉軒以一種超然外的口吻說，“我的戲樓真了鏊子了！”

修復鄉約碑文的工作一開始就遇到麻煩。刻著全部鄉約條文的石板很薄，字兒也只有指甲蓋兒那麼大，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從正殿西邊的墻壁上往下挖時，這些石板經不住錘擊就變得碎了，爾后就像清除垃圾一樣倒在祠堂圍墻外的瓦礫堆上，不僅難以拼湊，而且短缺不全難以恢復渾全。白嘉軒最初打算從山里訂購一塊石料再清石匠打磨重刻，他去征詢姐夫朱先生的意向，看看是否需要對鄉約條文再做修飾完善的工作，尤其是針對剛剛發生過的農協作這樣的事至應該添加一二條防范的容。“立鄉約可不是開雜貨鋪！”朱先生說，“我也不是賣狗皮膏藥的野大夫！”白嘉軒還沒見過姐夫發脾氣，小小一點怒已使他無所措手足。朱先生很快緩解下來，誠摯人地贊揚他重修鄉約碑文的舉：“兄弟呀，這才是治本之策。”白嘉軒說：“黑娃把碑文砸碎渣了，我準備用石料重刻。”朱先生搖搖頭說：“不要。你就把那些砸碎的石板拼接到一起再鑲到墻上。”

白嘉軒和那些熱心幫忙的族人一起從雜草叢生的瓦礫堆上揀出碑文碎片，用眼篩子把瓦礫堆里的贓土一篩一篩篩過，把小如指蓋的碑石碎塊也盡可能多地收攏起來，然后開始在方桌上拼接，然后把無法彌補的十余空缺讓石匠依樣鑿參差不齊的板塊，然后送到白鹿書院請徐先生補寫殘缺的鄉約文字。徐先生在白鹿村學堂關閉以后，被朱先生邀去做縣志編纂工作了。他一邊用筆在奇形怪狀的石塊上寫字，一邊慨嘆：“人心還能補綴渾全麼？”

白鹿村的祠堂完全按照原來的格局復原過來，農協留在祠堂里的一條標語一塊紙頭都被徹底清除干凈，正殿里鋪地的方磚也用水洗刷一遍，把那些讀祖宗的骯臟的腳印也洗掉了。白鹿兩姓的宗族神譜重新繪制，憑借各個門族的嫡系子孫的記憶填寫下來，無從記憶造的個別位置的空缺只好如此。白嘉軒召集了一次族人的集會，只放了鞭炮召請在農協的災火中四逃散的列祖列宗的亡靈回歸安息，而沒有演戲慶祝甚至連鑼鼓響也未。白鹿兩姓的族人擁進祠堂大門，首先映人眼簾的是斷裂的碑石，都大聲慨嘆起來，慨嘆中表現出一場夢醒后的大徹大悟，白嘉軒現在才領會姐夫朱先生阻止他換用新石板重刻的深意了。他站在敬奉神靈的大方桌旁邊，愈加直著如椽一樣筆直的腰，藏青的長袍從脖頸統到腳面，幾乎一不地凝神侍立。整個祭奠活由孝文持。在白嘉軒看來，鬧事的是鹿兆鵬鹿黑娃等人，是他之下的一輩人了，他這邊也應該讓孝文出面而不值得自己親自跑前顛后了。今天召集族人的鑼就是孝文在村子里敲響的。

孝文第一次在全族老面前臉主持最隆重的祭奠儀式，戰戰兢兢地宣布了“發蠟”的頭一項項儀程，鞭炮便在院子里響起來。白嘉軒在一片屏聲靜息的肅穆氣氛中走到方桌正面站定，從桌沿上拈起燃燒著的火紙卷的黃煤頭，莊重地吹一口氣，煤頭上便冒起弱的黃火焰。他緩緩出手去點燃了注滿清油的紅木蠟，照得列祖列宗顯考顯妣的新立的神位燭閃閃。他在木蠟上點燃了三枝紫香香爐，然后作揖磕頭三叩首。孝文看著父親從祭壇上站起走到方桌一側，一直沒有抹掉臉頰上吊著的兩行淚斑。按照輩分長，族人們一個接一個走上祭壇，點燃一枝紫香香爐，然后跪拜下去。香爐里的香漸漸稠起來。最低一輩剛十六剛獲得叩拜祖宗資格的小族孫慌慌從祭壇上爬起來以后，孝文就站在祭壇上，手里拿著鄉約底本面對眾人領頭朗誦起來。白嘉軒端直如椽般站立在眾人前頭的方桌一側，跟著兒子孝文的領讀復誦著，把他的渾厚凝重的聲音摻進眾人的合誦聲中。孝文聲音宏亮持重，儀態端莊，使人自然聯想到曾經在這里肆無忌憚地進行過破壞的黑娃和他的弟兄們.鄉約的條文也使眾人聯系到在這里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祠堂里的氣氛沉重而窒息。鹿三終于承不住心頭的重負，從人群中撞撞過去，撲通一聲在孝文旁邊跪下來：“我造孽呀——”痛哭三聲就把腦袋在磚地上磕起來。孝文停止領誦卻不知該怎麼辦，瞧一眼父親。白嘉軒走過來，彎腰拉起鹿三：“三哥，沒人怪罪你呀！”鹿三痛苦不堪地捶打著腦袋和脯，臉上和脯上滿是鮮，他在把腦袋撞擊磚地時磕破了額頭。眾人手忙腳地從香爐里起香灰抹到他額頭的傷口上止住，隨之架扶著他回家去了。孝文又瞅一眼父親征詢主意。白嘉軒平和沉穩他說：“接著往下念。”

鹿三雖然痛苦卻不特別難堪。幾乎無人不曉鹿三早在黑娃引回一個來路不明的媳婦的時候，就斷然把他攆出家門的事實，黑娃的所有作為不能怪罪鹿三；鹿三磕破額頭真誠悔罪的行為也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同。站在祠堂里的族人當中的鹿子霖，才是既痛苦不堪又尷尬不堪的角。按照輩分和地位，鹿子霖站在祭桌前頭第一排居中，和領讀鄉約的孝文臉對臉站著。鹿子霖作有點僵地焚香叩拜之后仍然僵地站著，始終沒有把眼睛盯到孝文臉上，而是盯住一個什麼也不存在的虛幻。他的長睫覆蓋著的深窩眼睛半咪著，誰也看不見他的眼珠兒。他外表平靜得有點木然的臉遮飾著心完全潰毀的自信，惶恐難耐。白鹿村所有站在祠堂正殿里和院子里的男人們，鹿子霖相信只有他才能完全準確地理解白嘉軒重修祠堂的真實用意，他太了解白嘉軒了，只有這個人能夠做到拒不到戲樓下去觀賞田福賢導演的猴耍，而關起門來修復鄉約。白嘉軒就是這樣一種人。他著頭皮來到祠堂參加祭奠，從走出屋院就到尷尬就開始瞇起了深窩里的眼睛。

從去年臘月直到此時的漫長的大半年時月里，鹿子霖都過著一種無以訴說的苦的日子。他的兒子鹿兆鵬把田福賢以及他在的十個鄉約推上白鹿村的戲樓，讓金書手一項一項揭征收地下銀幕的時候，他覺得不是金書手不是黑娃而是兒子兆鵬正朝他臉上撒尿。就是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岳維山和兆鵬握在一起舉向空中的拳頭；就是在那一瞬間，他在心里進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才明白啥共產黨了！鹿子霖猛然掙開押著他的農協會員撲向戲樓角上的鍘刀，吼了一聲“你把老子也鍘了”就栽倒下去。他又被人拉起來站到原位上，那陣子臺下正吼喊著要拿田福賢當眾開鍘，兆鵬似乎與黑娃發生了爭執。他那天回家后當即辭退了長工劉謀兒。他聽說下一步農協要沒收土地，又愈加懶得到田頭去照料，一任包谷谷子棉花瘋長。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在午問歇晌時拉著牲畜到村子里的澇池去飲水，順便再挑回兩擔水來。老父鹿泰恒也說不出有力的安他的話，只管苦中嘲笑說：“啥了先人了？這就了先人了！把先人得在司齜牙哩！”

田福賢回原以后，那些跟著黑娃鬧農協整日價像過年過節一樣興高采烈的人，突然間像霜打的蔓子一夜之間就變得黝黑蔫塌了：那些在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手下遭到滅頂之災的人，突然間還了又像迎來了自己的六十大壽一般興；唯有鹿子霖還陷滅頂之災的枯井里，就連田福賢的恩也照不到他冷的心上。田福賢回到原上的那天后晌，鹿子霖就跑到白鹿倉去面見上級，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見到田總鄉約的第一句話“你可回咱原上咧！”然后倆人臂痛哭三聲。可是完全出乎鹿子霖的意料，田總鄉約角咂著卷煙只欠了欠點了點頭，僅僅是出于禮節地寒暄了兩句就擺手指給他一個坐位，然后就轉過頭和其他先他到來的人說話去了，幾乎再沒有把他紅潤的臉膛轉過來，鹿子霖的心里就開始起悔氣。兩天后田福賢召開了各保障所鄉約會議，十個鄉約參加了九個獨獨沒有通知他，他就完全證實了面見田福賢時的預。鹿子霖隨后又聽到田福賢邀白嘉軒出山上馬當第一保障所鄉約的事，他原先想再去和田福賢坐坐，隨之也就默自取消了這個念頭。鹿子霖一頭蹬了一頭抹掉了——兩只船都沒踩住。先是共產黨兒子整了他，現在是國民黨白鹿區分部再不要他當委員，連第一保障所鄉約也當不了。鹿子霖灰心喪氣甚至怨恨起田福賢。在憋悶至極的夜晚只能到冷先生的藥房里去泄一泄氣兒。別人看他的笑話，而老親家不會。冷先生總是誠心實意地催他執杯，勸他作退一步想。冷先生說：“你一定要當那個鄉約弄啥？人家嘉軒當還不當哩！你要是能摻三分嘉軒的氣就好了。”鹿子霖解釋說：“我一定要當那個鄉約干球哩！要是原先甭我當，現在不當那不算個啥，先當了現時又不要我當，是對我起了疑心了，這就了大事咧！”冷先生仍然冷冷他說：“哪怕他說你是共產黨哩！你是不是你心里還不清楚？肚里沒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說你要是能摻和三分嘉軒的氣也就是這意思。”

鹿子霖接了冷先生的勸說在家只呆了三天，冷先生給他摻和的三分嘉軒的氣就跑了。田福賢在白鹿村戲樓上整治農協頭子的大會之后，鹿子霖再也閉門靜坐不住了，跑進白鹿倉找到過去的上司發泄起來：“田總鄉約，你這樣待我，兄弟我想不通。兄弟跟你干了多年，你難道不清楚兄弟的秉，我家里出了個共產黨，那不由我。兆鵬把你推上戲樓，也沒松饒我喀！他把我當你的一伙整，你又把我當他的一伙懷疑，兄弟我而今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田福賢起初愣了半刻，隨之就打斷了鹿子霖的話：“兄弟你既然把話說到這一步，我也就敲明響，你家里出了那麼大一個共產黨，不要說把個白鹿原攪得天翻地覆，整個滋水縣甚至全省都給他攪得犬不寧！你是他爸，你大概還不清楚，兆鵬是共產黨的省委委員，還兼著省農協副部長，你是他爸，咋能不疑心你？”鹿子霖賭氣他說：“他是啥我不管，我可是我。我被眾人當子笑了！我沒法活了！你跟岳書記說干脆把我押了殺了，省得我一天人不人鬼不鬼地洋罪……”田福賢再次打斷他的話：“兄弟你瘋言浪語凈胡說！我為你的事跟岳書記說了不下八回！我當面給岳書記拍口作保舉薦你，說子霖跟我同堂念書一塊共事，眼窩多深睫多長我都清楚，連一共產黨的氣兒也沒得。岳書記到底松了口，說再緩一步看看。你心里不活說氣話我不計較，你大概不知道我為你費了多唾沫？”鹿子霖聽了，竟然雙手抱住腦袋哇地一聲哭了：“我咋麼也想不到活人活到這一步……，

鹿子霖站在祭桌前瞇著眼睛消磨著時間，孝文領讀的鄉約條文沒有一句能喚起他的興趣，世事都了啥樣子了，還念這些老古董！好比人害絞腸痧①要閉氣了你可只記著喂紅糖水！但他又不能不參加”。正當鹿子霖心不在焉站得難的時候，一位民團團丁徑直走進祠堂，從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田總鄉約請你。”

一個“請”字就使鹿子霖虛空已極的心突兀地猛跳起來。鹿子霖走進白鹿倉那間小聚會室，田福賢從首席上站起來出胳膊和他握手，當即重宣布：“鹿子霖同志繼續就任本倉第一保障所鄉約。”在田福賢帶頭拍響的掌聲中，鹿子霖深深地向田福賢鞠了一躬，又向另九位鄉約鞠了一躬。兩個黑漆方桌上擺滿了酒菜，鹿子霖有點局促地坐下來。田福賢說：“今日這席面是賀老先生請諸位的，我剛回到原上，賀老先生就要給卑職接風洗塵，我說咱們國民黨遵奉黨規不能開這吃請風之先例。今天大局初定全賴得諸位鄉約協力，又逢子霖兄弟復職喜事，我接賀老先生的心意，借花獻佛謝承諸位。”賀耀祖捋一捋雪白的胡須站起來：“我活到這歲數已經夠了，足夠了。黑娃跟賀老大要鍘了我，我連眨眼都不眨。我只有一件事攪在心里，讓黑娃賀老大這一桿子死狗賴娃在咱原上吆五喝六掐紅綠，我躺在地底下氣也不順，甭說活著的人了！福賢回來了原上而今安寧了，我當下死了也閉上眼睛了！”鹿子霖站起來：“承蒙諸位關照，特別是田總鄉約寬宏大量，明天我一請。”立即有幾位鄉約笑說：“即使天天吃請也不到你，一個月后許是上……”田福賢打斷說：“諸位好好吃好好喝聽我說，原上大局已定，但還是不能放松。各保障所要一個村子一個寨子齊過手，凡是參加農協的不管窮漢富戶，男人人，老的小的，都要他說個啥！把弓上，把弦繃，把牙咬死，一個也不能松了饒了！要他一個個都嘗一回辣子辣。如若有哪個還暗中活或是死不改口，你把他送到我這兒來，我的這些團丁會把他教乖。再，千萬留心那些跑了躲了的大小頭目的影蹤……”田福賢回過頭對坐在旁邊的鹿子霖說：“前一向你沒到任，第一保障所所轄各村靜不大，你而今上任了就要迎頭趕上，這下就看你的了。”田福賢說的是真心話。白鹿村在原上舉足輕重的位置使他輕易不敢更換第一保障所的鄉約，出于各方面的考慮，他仍然保全了鹿子霖，只有他可以對付白嘉軒。

鹿子霖經過一天準備，第二天就召開了白鹿村的集會，從白鹿倉借來八個團丁以壯聲威，田福賢親自參加以示督戰。白鹿村那些當過農協頭目的人被押到戲樓上，田福賢第一次在這兒開大會時栽下的十桿子還未拔掉，正得著用場。白鹿村農協分部的大小頭目甚至不算頭目的蹦達得歡的幾個人也都被押到臺上，正在準備如法炮制升到桿頂上去。這些人早已見過賀老大被墩死的慘景，一看見那桿子就癱了，就跪倒在鹿于霖面前求饒。鹿子霖瞧也不瞧他們，只按照既定的程序進行。五六個人已經被推到木桿下，空中墜下帶鉤的皮繩，鉤住了背縛在肩后的手腕。這當兒白嘉軒走上臺子來。鹿子霖忙給白嘉軒讓坐位，他早晨曾請他和自己一起主持這個集會，白嘉軒辭謝了，又是那句“權當狗咬了”的話。白嘉軒端直走到田福賢的前頭鞠了一躬，然后轉過面向臺下跪下來：“我代他們向田總鄉約和鹿鄉約賠過。他們作是我的過失，我為族長沒有管教好族人理應過。請把他們放下來，把我吊到桿上去！”紛紛的臺下頓時雀無聲。田福賢坐在臺上的桌子后邊一時沒了主意，白嘉軒出奇的舉把他搞得不知所措。鹿子霖呆愣了片刻就走到白嘉軒跟前，一邊拉他的胳膊一邊說：“嘉軒，你這算做啥？人家斗你游你，你反來為他們下跪？”白嘉軒端端正正跪著凜然不可搖：“你不松口我不起來！”鹿子霖放開拉扯的手又奔到田福賢跟前,倆人低聲商議了一陣，田福賢就不失紳士風度地走到臺沿：“嘉軒炔起來。”田福賢又對臺下說，“看在嘉軒面子上，把他們饒了。”白嘉軒站起來，又向田福賢打躬作揖。田福賢說：“白興兒和黑娃婆娘不能放。這倆人你也不容他們進祠堂。”白嘉軒沒有說話就退下臺去，從人群里走出去了。鹿子霖已經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白興兒和田小娥就升上空中，許多人吼起來：“蹾死他！”“蹾死那個婊子！”田小娥慘一聲就再”不出，披頭散發吊在空中，一只小巧的尖頭上繡著一朵小花的鞋子掉下未……對白興兒沒有施用墩刑，只輕輕兒從桿頂放下來，兩只手高舉著被綁捆到頭頂的木桿上。田福賢說：“鄉黨們大家看看他那兩只手！”人們一齊擁到白興兒跟前，那兩只鴨蹼一樣連在一起的手指和手掌丑陋不堪，怪似的被好奇的人們仔細觀賞。白興兒平時把手包藏得很嚴，莊場上又不準人圍觀，能看到他的連指手的機會幾乎沒有。田福賢嘲笑說：“長著這種手的人還想在原上事？！”白興兒滿面辱地閉著雙眼，蠟黃的瘦長條臉上虛汗如注。一個團丁提著一把彎鐮似的長刀站在木桿下，像是表演拿手絕技一樣洋洋得意地揚起手臂，用刀尖一劃一挑，把白興兒食指和中指間的鴨蹼一樣的薄皮割斷了。白興兒一聲慘連著一聲慘，像被劁豬匠在地上割破包皮出兩顆紅睪丸的伢豬的聲。一些膽小心的人紛紛退后，一些膽大心的人上去繼續觀賞。團丁的刀刃和刀把都已被漿染紅，鮮從他攥著刀把的后掌里滴落到地上，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揚起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對準兩個指頭之間的薄皮一劃一挑，直到把兩只手掌做完了事。白興兒已經喊啞了嗓子，只見他頻頻張卻聽不到一聲音。

“行啊行啊！你行啊子霖！你今日耍猴耍得最絕！”田福賢說，“就這樣往下耍。就這麼一個村子一個寨子齊擺擺兒往過耍。皇上他舅來了跪下求也不松饒！”鹿于霖說：“白鹿原上怕是再也尋不出第二個白嘉軒了。你今日親眼看見了，嘉軒這人就是個這。”田福賢說：“嘉軒修祠堂由他修去，念鄉約由他念去，下跪為人求也就這一回了。你干你的事甭管他。你可甭忘了黑娃，他跑了不是死了！黑娃在你保障所轄區又在你的村里，你該時刻留心他的影蹤！”鹿子霖說：“怕是他有十個膽，也不敢回原上來了。”田福賢說：“只要我在這原上，諒他也不敢回來。不是他回來不回來的事，咱得下功夫著他的蹤影，把這猴兒耍了才算耍得好！”

①絞腸痧：中醫指腹部劇痛不吐不瀉的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