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十五章

黑娃早已遠走高飛。他現在穿一軍裝制服,頭戴殼短舌大蓋帽,腰里結一皮帶,綴著紫紅皮穗的短槍掛在腰際,十分英武十分干練地出出進進旅部的首腦機關。這是一支國民革命軍的加強旅。黑娃已經為習旅長最可信賴的警衛。

黑娃總是忘不了從白鹿原逃走時的景。那天晚上兆鵬從城里回來就趕到設在祠堂的農協總會來,把一張紙條給他說:“你拿這條子去投奔習旅。不能再拖,今黑間就走。”黑娃接住紙條看也沒看裝進口袋嘆了口氣:“狼還沒來哩娃先跑了。”他角那一縷嘲弄自己的笑意下現著痛苦,”十弟兄三十六弟兄都是我煽呼起來的,他們鬧農協沒得到啥啥好,而今連個安寧景也過不了。人家父母妻子這下該咋樣恨我哩,”兆鵬急了:“現在是啥時候,還說這種話干什麼,你今晚就走。還沒走的同志由我負責。”黑娃氣憋憋他說:“我不走,我決意不走!我就坐在這兒讓田福賢把我打死。我跟農協一塊完蛋!”

黑娃還是聽從了兆鵬的話決定逃走。他和兆鵬在祠堂里最后瞅了一眼就走出來。他回到窯里抱住小娥就忍不住大哭,哭得傷心至極渾。他第二天早晨起來就手擔水和泥,把坍塌的豬圈補壘起來,把窯面上落的泥皮重新抹糊渾全,就像和小娥剛剛住進這個窖時那種居家過日月的樣子,其實心境全非了。無法抵擋的沮喪和灰敗的緒難以訴說,他僅僅只是悲哀地向親的小娥盡最后一點男人的義務了。這天夜里,他才向小娥說了要走的話。“你走了我咋辦?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你不帶我我就跳井……”黑娃瞪著眼不說話,這是早就料想得到的。小娥哭著著發瘋似的把他的脯抓摳得流:“你好狠心呀,你跑了躲了田福賢回來拿我出氣……”黑娃說:“這沒有辦法。”這當兒響起了兩聲槍聲。黑娃爬起來一邊穿服一邊說:“你再不放手就沒我了。他們來了。”黑娃跑出窯就躲在坡塄上一個塌陷的墓坑里,五六個人著氣奔到窯口,砸響了窯門。他聽見他們的嗆喝和小娥驚嚇的哭聲,不久就看見那幾個人吆吆喝喝又奔村干里去了。黑娃從墓坑爬出來,蹲在他的窖惱上久久不,窯里傳出小娥絕的哭泣。他終于咬著牙離開了。

黑娃在黎明時分走進了習旅的營地。習旅駐扎在滋水縣城東邊的古關道口,進可以立即出擊省城,敗可以退人山中據關扼守。憑著兆鵬的紙條,他當即被編一團一營一連一排,換上了一軍裝。黑娃大約接了半月之久的立正稍息、向右轉向左轉向后轉、起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一、二、三、四和一二三、四的基本練之后,才開始持槍訓練。黑娃接住排長發給他長槍的那一刻,突然想到田福賢;在他第一次領到金黃的子彈時,他又想到了田福賢。他想,金黃的子彈從烏黑的槍管里呼嘯而出,擊中田福賢那顆頭發稀疏頭皮發亮的圓腦袋有多麼舒心啊。他第一次到槍把兒的那一瞬間,手心里有一種奇異的覺,完全不同于握著锨把兒锨把兒或打上坯的夯把兒的覺,從此這覺就伴隨著他不再離去。那枝槍很快就為他手中的一件玩,第一次實彈演習幾乎打了滿靶,因此被提為一排一班班副。接著的一場實彈演練比賽中,他以單臂托槍左手叉腰的非練姿勢連打連中,習旅長觀看完比賽就把他調進旅部警衛排,手里又添了一把折腰子短槍。他握住折腰子比握住任何農都更能喚起他的激和靈,突然他悟覺到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掄镢捉犁的,而是玩槍的角,好多老兵練廠多年瞄準擊的作要領仍然常常靶,可他無論長槍短槍尤其是短槍,部能玩得隨心所。他的干練與機敏似乎是與生俱來,又帶著某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白的神彩。有一次習旅長正對全兵訓話,四個衛士站在習旅長左右,黑娃和警衛排的其余衛士站在前排,從各種角度封住了可能向習旅長的路徑。黑娃突然預到要發生什麼事了,那種覺像繩索一樣越勒越,不是眼睛而是腦袋里頭突然閃現出一的槍管,他猛然拔地而起,縱一躍,像豹子一樣迅疾地撲上去把習旅長倒在地,幾乎同時聽到了一聲槍響。站在習旅長左右面對著臺下的四個衛士還愣呆在原地。子彈著黑娃的左肩拉開了皮,習旅長安全無恙。那個謀殺的士兵已經被打翻在地,隨之被憤怒的士兵攜溜到臺上,當下就招出了他當刺客放黑槍的由來。“放開他!讓他走。”習旅長說,“你回去告訴我大哥,別臉皮太薄,別抹不下臉來剿滅我,派你這號飯桶蒸饃籠子來放黑槍不了事,即就了事也太齷齪了嘛!”

習旅長和馮司令是結拜兄弟,他們是在莫斯科學習軍事指揮時結拜的。馮司令發表投蔣反共以前以后,都沒有忘記說服習旅長繼續與他結盟。習旅是省乃至西北唯一一支由共產黨人按自己的思想和建制領導的正規軍,現在扼守在古關道口,為剛剛轉地下的共產黨保住了一條通道。黑娃隨之就被習旅長調為衛士。習旅長半是玩笑半是認真他說:“調你來保衛我責任重大,你明白嗎?我習某并不重要,死一個死十個都不重要。可在眼下這要弦上我很重要,千萬不能給人拿黑槍打了。沒我了就沒有習旅了,沒習旅了,共產黨就徹底了空拳頭干急沒辦法了。馮司令派人朝我打黑槍,不是我跟馮司令人緣不好,是他要我改姓共為姓國我不改,你、明、白嗎?,黑娃一下子心:“黑娃明白!旅長你放心,我有三只眼!”習旅長暢快地大笑著拍了一下黑娃的肩膀。

習旅長待黑娃同手足。一個重大的軍事行基本決定,部隊將要撤離滋水縣的古關道口進渭河邊上的時候,習旅長對黑娃說:“青黃不接時月,你回去安置一下,也看看媳婦。”黑娃借機向習旅長請求,讓白鹿原和他一起投奔習旅的四個弟兄也能回家一趟,習旅長點頭同意了。黑娃一行五人全換上了便裝,裝作結伙出門攬活的莊稼漢,趕天黑時上了白鹿原。五人分道走向各自的村莊,約定在賀家坊賀老大的墳墓上集合。

黑娃走進白鹿村正值夜深人靜,樹園子里傳出狼貓和咪貓思春的難聽的聲。黑娃敲響了窯的門板。小娥張皇驚咋的聲音黑娃一聽就心了。他把著門說:“甭害怕甭害怕,我的親蛋蛋兒!你哥黑娃……”小娥猛然拉開門閂,把一熱氣的子撲到他懷里,哇地一聲哭了。不期而至的歡愉幾乎承不住,小娥趴在黑娃懷里哭訴鹿子霖田福賢把吊上桿頂的痛楚;又驚慌失措地拼打火石點亮油燈,讓黑娃看胳膊上手腕上被繩索勒破的疤痕:突然又噗地一聲吹滅油燈,驚恐萬狀地詛咒自己太馬虎了,點燈無異于給田福賢的民團團丁們引路,說著就把黑娃往窯門外頭推:“快走快跑!逮住你你就沒命咧!”黑娃猛然用力把小娥攬人懷里,用一只手從背后關了門,再把溜溜的小娥抱到炕上塞進被窩,說:“啥事都甭說了,我都知道了。”他在小娥的枕頭邊坐下來:“他們逮不住我,你放心,是讓你在屋棲惶……”小娥又哇地一聲哭了,從被窩里躍起來抱住黑娃的脖子:“黑娃哥呀,要是不鬧農協,咱們像先前那樣安安寧寧過日子,吃糠咽菜我都高興。而今把人家惹惱了逗急了容不下咱們了,往后可怎麼過呀?你躲到啥時候為止哩?”黑娃說:“甭吃后悔藥,甭說后悔話。我在外頭熬活掙錢,過一些時月給你送錢回來,總有扳倒田福賢的日子,我還要把他到鍘刀底下……”窗外傳來啼,黑娃服溜進被窩,把在被子外頭凍得冰涼抖嗦的小娥摟抱得的,劫難中的歡愉含著苦,雖然急烈,卻沒有酣暢淋漓。當窯門外的窩里再次傳來啼的聲音,黑娃就從小娥死勁的箍抱里掙出來,穿好服,把一摞銀元塞到手里。

黑娃趕到賀家坊村北的一堆黑森森枳樹墳園前學了一聲狗,枳樹那邊也起了一聲狗的聲相呼應,已有三人先到,只差一位弟兄了。四個人伏在幟樹墳園的四個方向,終于等了最后一個弟兄,在埋著賀老大被蹾碎了骨頭的尸首的墳墓前跪下來,黑娃把一綹事先寫好的引魂幡掛到枳樹枝上,枳樹枝上的尖刺扎破了手指,一滴鮮浸潤到寫著“鍘田福賢以祭英靈——農協五弟兄”的白麻紙條上。不敢點蠟不敢焚香更不敢燒紙,五個人遞傳著把一瓶燒酒奠在墳頭,叩首長拜之后就離開了。一個弟兄說:“田福賢明日又要忙活了。”黑娃說:“撓一撓田福賢的腳心,他也甭睡得太安逸了!”

“這是嚇我哩!”田福賢看了看白麻紙上的字隨手丟到桌子上說,“他們要是有本事殺我,早把我都殺了。”

掛在枳樹枝上的引魂幡子是賀家訪一個早起拾糞的老漢發現的,賀耀祖揣著它親自來見田福賢。田福賢平淡的反映讓賀耀祖覺得沮喪:“福賢,你千萬千萬可別掉以輕心。斬草除除惡務盡。黑娃那一伙逃了躲了賊心可沒死哇!”田福賢依然雍容大度的說:“叔,你的話都對這哩!黑娃這一幫子死狗賴娃全是共產黨煽呼起來的,共產黨興火了他們就張狂了,共產黨敗火了他們也就塌火了。”送走了賀耀祖,田福賢就對民團團長下令,把團丁分四路到各個村子去,把黑娃三十六弟兄的家屬帶到白鹿倉來。

小娥走進白鹿倉立即到氣氛不對,畏怯的團丁們一個個全部笑容可鞠,不像訓斥仇人而是像接待親戚貴賓一樣帶著走進一個屋子,里面擺著桌凳并要坐下。小娥不敢坐,又不敢不坐,就在最后邊靠墻的一個拐角怯怯坐下來,低下頭就再不敢抬起來。田福賢在臺上講第一句話就抑制不住心的狂跳,不敢拾頭看田福賢的眼臉而是把頭垂得更低了。田福賢的口吻很輕松,似乎在講一個有趣的故事:“我前幾天到縣上去撞見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說:‘福賢,你的白鹿原了鏊子了。’我想起白嘉軒也對我說過這句話。我才明白嘉軒的話其實是從他姐夫那兒聽下的。嘉軒說這話時我沒在意當是說耍話的,弄清了這話是朱先生的話我才在意了。朱先生是圣人,向來不說臟話,他說的話像是閑話其實另有后味。我回來想了幾天幾夜才解開了,鏊子是烙鍋盔烙蔥花大餅烙館館饃的,這邊烙焦了再把那邊翻過來,鏊子底下燒著木炭火。這下你們解開了吧?還解不開你聽我說,這白鹿原好比一個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過來再把他烙焦。”田福賢講到這兒,一直沉默拘謹的聽眾紛紛噢噢噢醒悟似的有了反應。田福賢到鼓舞,又誠懇地慨說:“要鏊子涼下來不再烙燙,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共產黨煨的火,共產黨而今垮塌了給它煨不上火了,所以嘛我現在也撤火——”在座的家屬全都支長耳朵聽著。田福賢鄭重他說:“把你們的子弟丈夫回來,甭再東躲西藏了。他們回來到倉里來走一趟,說一句‘我錯了,我再不跟人家吆老了’就行了。哪怕一句話不說只要來跟我見個面就算沒事了。我說這話你們信下信不下?”眾人不吭聲,這時有人站起來證實:“我是黑娃三十六弟兄的二十一弟兄。我跑到涇在一家財東家熬活,團丁把我抓回來。我只說非殺了我剮了我沒我的小命了。田總鄉約跟我只說了一句,‘回去好好過日子,再甭跟人瞎鬧了’。我而今實實后悔當初……”又一個小伙接著說:“我躲到城里一家鞋鋪子給人家抹褙子,夜夜想我媽想我大。我跑回來給民團逮住了……田大叔寬容了我,我一輩子不忘恩德。”這兩個人的現說法打了許多人,人們雖然擔心刀子的殺法,但還是愿意接的而畏懼的,當下就有幾個人爭相表態,相信并激田總鄉約的恩德,明天就去尋找逃躲在外的兒子或丈大回來悔罪。田福賢笑著向表態的人一一點頭,忽然站起來巡視會場,終于瞅中了低頭坐在屋子拐角的小娥:“黑娃屋里的,你聽我說,黑娃是縣上緝捕的大犯。其他人我敢放手理,對黑娃我沒權理,但我準備向縣上解說,只要黑娃回來,我就出面去作保。冤仇宜解不宜結,化干戈為玉帛,甭把咱這白鹿原真個弄個烙人的鏊子!我佩服朱先生……”

接著的六七天時間里,那些逃躲在外的三十六弟兄中的許多人便由他們的父兄領著走進了白鹿倉。田福賢實踐諾言,不僅沒有加害這些曾經嗆喝著把他到鍘刀底下的對手,反而像一個寬厚長者訓導淘氣的晚輩:“好咧行咧,有你一句知錯改錯的話就對咧!回去好好下苦,把日子往好哩過,不瞧瞧你爸都老啥樣子咧?”得賠罪者愧悔嗟嘆,有的甚至熱淚滾滾。田福賢這一下完全征服了白鹿原,街論巷議都是寬厚恩德的嘆。這種局面影響到民團團丁,由高度張變得松懈起來。田福賢看到了就及時訓話:“把這些人寬大了,實際是把老落腳搭窩的樹給它砍掉了,鹿兆鵬這號老再沒落腳壘窩了。你們敢松手嗎?外表上越松,里越要抓盯死,一心專意地瞅住共產黨。鹿兆鵬跑進城里去了,還回原上來過幾回……你們啥時候能抓住他?我給諸位的賞金早都準備停當了,數目比省上懸賞的數兒還大!”

小娥回到窯里就開始了慌,有一半信得下田福賢的話,又有一半信不下。過了幾天,聽到許多黑娃的弟兄都得到田福賢的寬待,就開始發生了朝信的一面的決定偏倒。表現得很有主見,一也不糊涂,必須讓田福賢按他的諾言行事,應該由他先給縣上說妥以后再讓黑娃回來,不能讓黑娃回來以后再由他到縣上擔保;萬一縣上不答應,可就把黑娃害了。幾次在白鹿鎮通白鹿倉的路上蜇來蜇去,總是下不了決心鼓不起勇氣走過去。想起把田福賢押上白鹿村戲樓再到鍘刀口時的景。那會兒作為婦代表風風坐在戲樓上觀看對田福賢的審判,看見田福賢被繩索拘勒紫前于的脖頸和臉膛,兩只翻凸出來的眼球布滿,那眼睛里流泄出垂死的仇恨、垂死的傲氣和許的一縷膽怯。現在,那兩只翻凸出來布滿的眼球終日價浮現在的眼前,執瓢舀水時那眼球在水缸里,嚇得失了手;拉風箱燒鍋時那眼球又在灶膛的麥秸火焰里,嚇得幾乎折斷了風箱桿兒;更為不可恩議的是,在冒著蒸氣的熬得粘稠的包谷糝子的粥鍋里又看見了那雙眼球一那天坐在白鹿倉會議室后排拐角,鼓足勇氣從兩個腦袋的間隙里溜了田福賢一眼,滋潤的方臉盤上嵌著一雙明澈溫厚的眼睛……在路口裝作買東西在攤販貨堆前蜇磨了一陣就退回原路來,固的自愧自卑使不敢面對那雙明澈的眼睛,就朝鎮子的中街走過去,一轉拐進了第一保障所大門。

小娥一看見鹿子霖了一聲“大”就跪下了:“大呀,你就容饒了黑娃這一回!”鹿于霖斥責道:“起來起來。有啥話你說嘛跪下做啥?”小娥仍然低頭跪著:“你不說個饒字我不起來。”“跪你就跪著。”鹿子霖說,“你尋錯人登錯門了。黑娃是縣上通緝的要犯,我說一百個饒字也不頂用。那天田總鄉約親口給你說了,你把黑娃回來他再給縣上作保,你該去給田總鄉約回話。”小娥說:“我一個人家不會說話,我也不敢進倉里去……”鹿子霖挪揄他說:“你不是都敢上戲樓嗎?咋著連倉里門就不敢進了呢?”小娥愧地垂著頭:“好大哩,現時還說那些事做啥!黑娃年輕張狂了一陣子,我也張狂了兒回,現在后悔得提不起了。”鹿子霖說:“你就這樣去給田總鄉約回話,就說你兩口子張狂了后悔了再不胡了。”小娥說:“我求大跟田總鄉約說一下。你是鄉約說話頂用。黑娃好壞是你侄兒,我再不爭氣是你老的侄媳婦。我再沒親人……”鹿子霖不再開口,這個一進白鹿村就被阿公鹿三攆出家門的小媳婦和他算得近門,他和鹿三同輩,又比鹿三小幾歲,自然他大大,他從來也沒有機緣聽一聲大。現在跪在他前面一句一聲“大”地著,他有點為難了;他又一次到自己心慈面的天,比不得白嘉軒那樣心臉冷,甚至比不得鹿三。小娥繼續訴說:“大呀,你再不搭手幫扶一把,我就沒路走了。我一個人家住在村外爛窯里,缺吃穿莫要說起,黑間狼狐子哭把我活活都能嚇死,嗚嗚嗚……”

“唉——”鹿子霖長長地吁嘆一聲,“你起來坐下。我給田總鄉約說說就是了。”說著點燃一卷煙,過眼前由濃而淡緩緩飄逸彌漫著的藍煙霧,鹿子霖看見小娥撅了撅渾圓的蛋兒站立起來,怯怯地挪到墻前歪側著子站著,用已經沾的袖頭不住地拭著流不盡的淚水,一絡頭發從卡子底下散出來垂在耳鬢,被淚水洗濯過的臉蛋兒溫潤如玉潔照人,間或一聲委屈的噎牽得眉梢眼角更加楚楚人,使人實生憐憫。鹿子霖意識到他的心思開始緩就板下臉來:“你我給田總鄉約說話,也得說清黑娃到底在哪達嘛。”小娥猛乍揚起頭來:“我要是知道他在哪達,我就把他死拽回來了。他只說他給人家熬活,死口不說在東在西。”鹿子霖忙問:“他啥時候給你說他給人家熬活來?他回來過?”小娥也不想瞞:“他半個月前回來過一回,給我撂下幾個銅子我來糧食度春荒,頭遍進窯門,二遍又出了窯門。我問他在哪達,他怕我去尋他,他死活不底兒……”鹿子霖“噢”了一聲,又鼓勵小娥繼續說下去:“你說這話我信哩!”小娥說:“你給田總鄉約把話靠實,只要能饒了他,他再回來給我送錢時,我就拉住他不他走……,小娥說著又轱轆轆滾下淚珠來。鹿子霖說:“好了,我立馬去找口總鄉約。你回吧,你放心地等我的回話。把眼淚了,甭街上人看見笑話。”鹿子霖叮囑著,看見個娥有點張皇失措地襟去眼淚,出了一片耀眼的肚皮和那個臍窩,襟下出的兩個頭像臥在窩里探出頭來的一對白鴿。他只掃瞄了一眼,小娥衙下襟說:“大!那我就托付你了,我走了。”

鹿子霖走進白鹿倉找到田福賢直言道:“賀老大墳上的引魂幡子是黑娃抄的。”他看著田福賢驚異的愈加自得地學說了與小娥談話的過程,正是從小娥的黑娃回家的時間準確無誤地誰測出這個結果。田福賢問:“沒說黑娃在哪達?”鹿子霖說:“看來是真不知底兒。黑娃也逛得鬼得很哩!”田福賢斷然說:“好啊子霖,你談的這個況很重要。你馬上可以給滿碟子滿碗地回話,只要黑娃投案回來一概不究,縣上通緝的事由我包了。你千方百計把這攏住,哪怕矚出一黑娃的影蹤也好。那樣的話你就立下大功了!”

第三天夜里,鹿子霖敲響了小娥窯的門板。他剛剛從賀家坊喝酒回來。賀耀祖見了掛在賀老大墳上的引魂幡怒不可遏,指揮族人把賀老大家老三輩的祖墳從賀氏墳園里挖走了,業已腐朽的骨和正在腐爛的尸全都刨出來扔到里去了。賀耀祖置備酒席慶賀,邀集本倉的頭面人赴宴。田福賢俗守夜不出倉的戒律謝辭邀約。鹿子霖痛痛快快喝了一通頓了,夜深人靜時分吸著麥苗青草的清新氣息,渾輕松地從村子東邊的慢坡道上下來,走進了小娥獨居的窯院。窯里傳出小娥睡意朦朧驚恐萬狀的問話聲。“你大。”鹿子霖說,“甭害怕。我是你大。”

木門閂眶哧一聲門開了一扇,鹿子霖側進去隨手關上了木閂,窯里有一霉味煙味和一異香相混雜,他的鼻到刺激連連打了三個噴嚏。“甭點燈了,省得招惹人眼。”鹿子霖聽見黑暗中的小娥拼打火鐮火石就制止了,“凳子在哪達?炕邊在哪兒?我啥也看不見。”“在這兒。”小娥說。鹿子霖就覺著一只的手抓著他的胳膊牽引他坐到一條板凳上,從那種異樣的氣味判斷,小娥就站在他的右側,可以聽見有點急的呼吸聲息。“大呀,我托你辦的事咋個向?”小娥說話的氣浪吹到他的耳鬢上。“說好了說妥了,全按你想的說了。”鹿子霖爽氣他說著,低聲兒變得神起來,”還有一句要話我不敢對你說。你人家不牢捅出去,不說你不說黑娃,連我也得倒灶!”小娥急切切他說:“大,你放心說。我不是鼻子娃娃連個輕重也掂不來?”鹿子霖黑暗里搖搖頭說:“這話太要太要了!隨便說了太不保險。”小娥無奈地問:“大呀,你信不下我我咋辦……那要不要我給你賭咒?”“賭咒也不頂啥。”鹿子霖從凳子上站起來,一字一板說:“這話嘛得、睡、下、說。”小娥像噎住了似的低聲說:“大——”鹿子霖斷然說:“這會兒甭大。快上炕。”

鹿于霖在黑暗如漆的窯里站著,對面的小娥近在咫尺鼻恩可,他沒有出雙臂把挾裹到炕上去,而是等待小娥的舉。小娥沒有喊,沒有朝大大臉上吐唾沫,只是站著不也不吭聲。聽見一聲呢喃似的嘆息,站在他對面的影柱兒朝炕那邊移,傳來服的響聲。鹿子霖的心底已經涌,手臂和雙控制不住地栗,他丟剝了夾褂兒又褪下了夾到炕邊時抖掉了布鞋就蹺上炕去;當他的屁落到炕上時到了一陣刺疼,破爛的炕席扎刺進皮去了;他顧不得疼痛,揭開薄薄的被子鉆進去。小娥怯地:“大——”鹿子霖嘻嘻地說:“甭大甭大,再大大就得弄不了!”他已經把那個溫熱的裹進懷里,手忙腳拱,這樣的年紀居然像初婚一樣慌無序,竟然在剛剛進的一瞬便轟然一聲塌倒。他躺在上凝然不,聽著涌到心間的退回到各部位去,接著他一輕松無比清醒地滾翻下來,摟住那個,湊到的耳說:“黑娃萬萬不能回來!”小娥呼地一下豁開被子坐起來:“你哄我?你把事沒辦妥,你哄著我睡覺……”鹿子霖欠起說:“我說你們人家沉不住氣,你還說你賭咒哩!聽我把話說完——”他把摟住按進被窩:“我給田福賢把你的話說了,田福賢也答應了,昨日專門到縣里去尋岳書記,岳書記也答應只要黑娃回來認個錯,就啥話不提了。說黑娃萬萬不能回來是我的主意。你聽了我的話好,你要信田福賢的話就去黑娃回來……”小娥忙問:“大,你咋說萬萬不敢回來?咋哩?”鹿子霖說:“你們人家只看腳下一步,只布料的一面兒,布的背面是的,桌子板凳墻壁背面都是麻麻的。田福賢萬一是設下籠套套黑娃咋辦?”小娥倒吸一口氣“噢”了一聲。鹿子霖說:“田福賢跟我是老,我本不該說這話。我實實不想看見你鉆進人家的套套兒里去。我這人心沒法子改。黑娃辱踐了我,按說我該跟田福賢合伙收拾他,可你那天往保障所去給我面前一站一跪一哭,哎……”小娥完全失他說:“那咋辦呀?黑娃不回來我咋活呀?”鹿子霖說:“大給你把后頭十步路都鏟平了。這樣吧!就讓黑娃在外頭熬著混著哪怕逛著,總比睜著眼鉆籠套強。先躲過眼下的風頭再說,說不定風頭過了也就沒事了,說不定田總鄉約調走了也就好辦了。你嘛,你就過你的日子,大給你錢你去買糧食,日后沒事了,黑娃回來了,大也就不挨你的炕邊了。”說著坐起來,服掏出幾個銀元,塞到小娥手里。小娥突然回手:“不要不要不要!我了啥人了嘛?”鹿子霖說:“你了啥人了?你了大的親蛋蛋了!不是大的親蛋蛋兒,大今黑還能給你說這一河灘已話,”他穿上,下了炕站住斬勁他說:“誰欺侮你你給大說,大他狗日水完了還尋不見鍋哪兒破了。關門來。大逢五或者逢十來,把炕上鋪得和些兒。”

隔兩三日即逢五,鹿子霖耐著子俟到逢十的日子,又一次輕輕彈響了那木板門。如果逢五那天去了,間隔太短,萬一小娥厭煩反倒不好,間隔長點則能引起期待的焦。鹿子霖吃罷晚飯,給他的黃臉人招呼一聲,就到神禾村去了,自然說是有公事。他在那兒推牌九手氣大紅,用贏下的錢在村子小鋪里買了酒和牌友們干抿著喝了。他現在不需要像頭一次那樣繁冗的鋪陳,一進門就把子的小娥攬進懷里,騰出一只手在背后到木閂死了門板,然后就把小娥托抱起來走向炕邊,小娥兩條綿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鹿予霖得到呼應就到鼓舞到激發,心境中滯留的最后一縷憂頓然消散。他把輕輕放到炕上,然后舒緩地,提醒自己不能再像頭一回那樣驚慌那樣急迫,致使未能完全盡興就一泄如注。他側著子躺進被窩,一般濃郁的奇異的氣息使他沉迷。小娥迎接他的到來,鉆進他的懷里。他再次清醒地提示自己不能急迫慌,用他的左手輕輕地的后頸和脊背,他的手。臂一陣過一陣地箍住他的后背,把好無比的xx子偎到他的脯上。的溫熱的臉腮和有點涼的鼻尖偎著他的臉頰,發出使他伶憫的輕微的息,他控制著自己不把過去,那樣就可能使他完全失控。他的手掌在細膩潤的背脊上良久就擴展到蛋兒上,在他懷里栗了一下。他回手從的頭頂下去,著脖頸通過腰際掠過部下到大,一直到穿著睡鞋的小腳,便得到了一個統一的覺,他又從的臉膛搭手掠過脖頸,在那對的xx子上左右旋之后,過較綿的腹部,又停留在他的最終目標之上,小娥開始呢呢喃喃扭著腰。他已經從頭到腳一點不的每一寸,開始失控,于是便完全撤韁。他揚起頭來恨不能將那溫熱的咬下來細細咀嚼,他咬住的舌頭就不忍心換一口氣丟開。他吻的眼睛,用舌頭的鼻子,咬的臉蛋,親的耳垂,吻脯,最后就吮咂的xx子,從左邊吮到右邊,又從右邊換到左邊,后來就依不丟地從吻向腹部,在那兒像是息,亦像是準備最后的越,默默地伏了一會兒,然后一下子向最后的目標。小娥急促地扭著腰似的呢哺著了一聲:“大呀……”鹿子霖一揚手掀去了被子,翻爬伏上去,在莽莽草叢里沖突之后便進了,發瘋似的搖拽起來:“大的個親蛋蛋兒呀,娥兒娃呀,大你都死了……”鹿子霖了那終極的歡樂之后躺下來吸煙,卷煙頭上的火亮出小娥沉醉的瞇眼和散的烏發,小娥又出胳臂箍住他的腰,的xx子抵著他的上臂,在他耳說:“大呀,我而今只有你一個親人一個靠守了……”鹿子霖慷慨他說:“放心親蛋蛋,你放心!你不看大咋著心疼你哩,你有啥難就給大說。誰敢哈你一口大氣大就他挨挫!”鹿子霖彈了煙灰坐起來穿服。小娥攏住他的胳膊說:“大,你甭走,你走了我害怕。”鹿子霖問:“害怕啥哩?”小娥說:“有人時不時地學狼嚎,學狐子哭嚇我哩!”鹿子霖呵呵一笑:“你既然知道那是人不是狼,你怕啥?你關門睡你的覺甭理他。我收拾他。”他心里非常清楚,小蛾雖好,窯畢竟不是久留之地。隨后就斷然走出了窯

那個學狼嚎學狐子哭的人狗蛋兒,三十歲了仍是一條,熬得有點瘋式子。他爸他出去熬活掙錢給他訂媳婦,他說不先給他娶媳婦他就不出門去給人下苦熬活,父子倆不得統一,老子隨后氣死了,狗蛋兒了游鬼,更沒人給他提說親了。狗蛋兒在黑娃逃走以后,就把直溜溜的眼睛瞅住了小娥的窯。他夜里從人家菜園拔一捆蔥拿來向小娥獻殷勤,小娥隔著窯窗在里頭罵,他把蔥捆兒放在門坎上就走了。他杏,恰如西方洋人給人獻花一樣獻到小娥的門坎上窗臺上然后招呼一聲說:“小娥你嘗一口我走了。”他的癡癡心得不到報償,就學狼嚎學狐子哭嚇唬,以期小娥孤一人被嚇得招架不住時開門迎他進窯。再后來,狗蛋兒居然編出一串贊小娥的順口溜詞兒在窯窗外反覆朗誦。

鹿子霖這一夜正摟著小娥親呢的當兒聽到了狗蛋的創造。狗蛋在窯窗外一字一板朗誦,還用手掌擊打著節拍:“小娥的頭發黑油油。小娥的臉蛋賽白綢。小娥的舌頭臘。小娥的臉,我想。小娥的,我想揣。我把小娥瞅一跟,三天不吃不喝不端碗,寧吃小娥拉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寧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壺里倒下的……”鹿子霖著小娥的耳朵說:“你說他唱得好,明晚再來唱。”小娥就對著窗口說:“狗蛋哥,你唱得真好聽。我今黑聽夠了想瞌睡了。你明黑再來唱多唱一陣兒。”

狗蛋第二天黑夜又在窯窗外朗誦起來,朗誦一追還要問一句:“小娥,你看我唱得好不好?”小娥就說:“好聽好聽,你再唱一遍。”鹿子霖不失時機地走到窖門口,從背后抓住了狗蛋的后領,一串耳左右開弓風:“狗蛋你個瞎熊,瞎得沒眉眼咧!”狗蛋已經癱在地上求饒。鹿子霖說:“你今日撞到我手里,算你命大。你要是給族長知道了,看不了你的皮!”狗蛋嚇得渾篩糠連連求饒。鹿子霖抓著后領的手一甩,狗蛋爬起來撒就跑得沒有蹤影了。鹿子霖仍然遵守五、十的日子到窯里來尋歡。

狗蛋好久不敢再到窯院里去獻殷勤,不敢學狼嚎狐子哭更不敢朗誦贊詩。他終于耐不住窯,這夜又悄悄爬在窯窗窗臺上,蹙著鼻子吸聞窗里流泄出來的窯主人的氣味。他聽到小娥聲嗲氣的一聲呢哺,頭發噌地一聲立起來;又聽到小娥哼哼卿卿連聲的喚,他覺得渾頓時墜火海;接著他就準確無誤地聽到一個悉的男人的聲音:“你活不活?”狗蛋判斷出是鹿子霖大叔的聲音,一下子狂作起來,啪地一拳砸到窗扇上喊:“好哇,你們日得好活!小娥你讓鄉約日不我日,我到村里喊去呀!你我日一回我啥話不說。”咣當一聲門板響,小娥站在門口朝狗蛋招手。狗蛋離開窗子迎著小娥走進窯去。鹿子霖貓下腰著窯壁溜出門來,嚇出一冷汗,滿心的歡愉被那個不速之客破壞殆盡。

狗蛋慌手慌腳服,抱住小娥的腰往炕邊拽。他的從未接過異不住,在剛剛摟住小娥腰的一霎之間,就“媽呀”一聲蹲下去,雙手攥住下在腳地上哆索一團。小娥在黑暗里罵:“滾!吃舍飯打碗的薄命鬼!狗蛋站起來糾纏著不走。小娥哄說:“后日黑你來。”狗蛋俟過了一夜兩天盼到了又一個夜晚,他躡手躡腳走進窯院叩響窯門之際,就被黑影里跳出的兩個團丁擊倒了,挨了一頓飽打。團丁是鹿子霖從倉里借來的,打得狗蛋拖著爬回他的屋里去了。

這件事不消半天,就在白鹿村風傳得家喻戶曉。白嘉軒在事發后的頭一天早晨聽到了族人的匯報,當即作出毫不含糊而又堅決的反應。在修復完備的祠堂正廳和院子里,聚集著白鹿村十六歲以上的男人被破例召來的用意是清楚不過的。白孝文主持懲罰一對的儀式顯得張。他發蠟之后接著焚香,領著站在正廳里和院子里的族人叩拜三遭,然后有針對地選誦了鄉約條文和族法條律,最后莊嚴宣判:“對白狗蛋田小娥用刺刷各打四十。”孝文說畢轉過頭請示父親。白嘉軒如椽,臉若蒙霜,冷峻威嚴地站在祭桌旁邊,擺了擺頭對孝文說:“請你子霖叔說話。”鹿子霖站在祭桌的另一邊,努力起腰繃著臉。他被孝文請來參加族里的聚會十分勉強,借口推辭本來很容易,他沉思一下卻朗然應允了。他對孝文輕輕擺擺頭,不失風范地表示沒有必要說話。

小娥被人從東邊的廂房推出來,雙手系在一皮繩上,皮繩的另一端繞過槐樹上一,幾個人一皮繩,小娥的腳就被吊離地面。白狗蛋從西邊的廂房推出來時一條還跛著,吊到槐樹的另一上,被撕開了污臟的對襟汗褂兒出紫紅的皮。為了遮丑,只給小娥保留著的一件裹肚兒布,兩只xx子白皙的出來。執行懲罰的是四個老年男人,每兩個對付一個,每人手里握一把干酸棗棵子捆的刺刷,侍立在刑者旁邊。白嘉軒對鹿子霖一拱手:“你來開刑。”鹿子霖還拱一揖:“你是族長。”白嘉軒從臺階上下來,眾人屏聲靜息讓開一條道,走手田小娥跟前,從執刑的老人手里接過刺刷,一揚手就到小娥的臉上,潔細的臉頰頓時現出無數條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慘。白嘉軒把刺刷給執刑者,起袍子走到白狗蛋跟前,接過執刑人遞來的刺刷,又一揚手,白狗蛋的臉皮和田小娥的臉皮一樣被揭了,一樣的鮮模糊。白狗蛋驢一樣干嚎起來。白嘉軒著袍角重新回到祠堂的臺階上站住,凜然瞅視著那兩個在槐樹上扭著的軀。鹿子霖比較輕捷地走到小娥跟前,接過刺刷圓胳膊,結結實實到小娥穿著夾蛋上,然后把刺刷丟到地上轉過去。他再次接過刺刷到狗蛋的脯上,無數條鮮的小溪從脯上流泄下來注進腰。鹿子霖轉要走的當兒,狗蛋兒哭著喊:“你睡了,我沒睡你還打我!”整個庭院里變得凝結了一樣。鹿子霖早已備著這一著,冷笑著說:“我知道你恨著我!團丁抓你那夜,該把你捶死在窯門口!”白嘉軒立即向族人鄭重解釋:“子霖早察覺了狗蛋的不軌,派團丁收拾過他,他才懷恨在心反咬一口。加打四十。”孝文先走到狗蛋跟前,推走了鹿子霖,再接過刺刷迎面去,狗蛋就再不敢胡咬了。他走到小娥跟前瞅了一眼那半脯,一刷去,那晶瑩如玉的上就冒出鮮紅的花,迅即彌散了整個脯。鹿三接過刺刷剛剛揚起來,卻像一堵墻似的朝后倒去,跌在地上不省人事。鹿三的出現激起了幾乎所有做父親母親的同,也激起了對者的切齒漬恨,男人人們爭著著搶奪刺刷,呼著“打打打!”“打死這不要臉的姨子!”刺刷在眾人的手里傳遞著飛舞著,小娥的嘶和狗蛋的長嚎激起的不是同而是更高漲的憤怒。鹿子霖站在臺階上對旁的白嘉軒說:“兄弟要去倉上,得先走一步。”

狗蛋被人拖回家就再沒有起來。他先被團丁用槍托砸斷了一條,接著又被刺刷得渾稀爛。時值熱天,無以數計的傷口三幾天就腫脹化膿匯潰,不要說醫治,單是一口水也喝不到里,他發高燒燒得嚨冒火,神智迷糊,狂呼:“冤枉啊冤枉!狗蛋冤枉……我連個鍋底也沒刮就……挨了黑挫……”村里人后來聽不到聲,才走進那幢破爛廈屋去,發現他死在水缸下”,滿屋飛舞的綠頭蒼蠅像蜂群一樣嗡嗡作響。

小娥的境況好多了。拖著渾挪回窯,鹿子霖當天晚上就來看護。鹿子霖在炕邊伏下了一聲“親蛋蛋呀”,小娥就猛乍出手來抓摳他的臉。“甭摳甭抓。”鹿子霖抓住的手腕說,“留下大這一張臉還有用場。”小娥掙手,還要抓要摳:“我給你害得沒臉了,你還想要臉?”鹿子霖鎮定他說:“你沒臉了大知道。大這張臉再抓破了咱們就沒有一張臉了,也就沒人給你報仇了。”小娥冷笑著說:“給我報仇?憑你,你先說說讓我聽聽你咋麼著給我報仇?”鹿于霖說:“你先看病養好子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說罷就伏在小娥臉上哭了:“你挨了刺刷了疼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白嘉軒整你只用三勁,七的勁兒是對著我……人家把你的子當作我的臉打哩!”他終于使使小娥安靜下來,留下一把銀元:“你明日就去看傷。甭怕人七長八短咬耳朵。人有臉時怕這怕那,既是沒臉了啥也都不怕了,倒好!”

小娥第二天一早走過白鹿村村巷又走進白鹿鎮的街道。什麼人也不瞅,任憑人們在背后指指竊竊私語,真的如同鹿子霖大說的沒臉了反倒不覺得膽怯了。走進白鹿中醫查坐到冷先生的當面。冷先生瞅一眼既不號脈也不察看傷勢,開了一個方子遞給抓藥的相公,又對小娥說:“大包子藥煎了服。小包干藥熬湯水洗傷,一天洗三回。”

小娥關了窯門,用布中蘸著紫黑的藥水往臉上上涂抹,藥水浸得傷口疼痛鉆心。晚上,鹿子霖虔誠地替洗刷傷口,激得想哭。三天以后,大大小小被刺刷扎破的傷口全都結了痂。七天以后,那些疤痂全部落。半月以后,的臉頰和各部位的皮潔如初。大約是冷先生的藥的神奇效力,的臉膛更加紅潤潔凈,脯更加細白膩。這一夜,和鹿子霖傾心在一起,真有許多患難不移的。鹿子霖雙手捧著的臉說:“記得我說的話嗎,白嘉軒把你的蛋子當作我的臉蛋子打哩刷哩!你說這仇咋報一”小娥知道他其實已經謀劃好了,就靜靜地聽著不語。鹿子霖說:“你得想法子把他那個大公子的子抹下來。那樣嘛,就等于你尿到族長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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