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收罷新糧歸倉以后，原上各個村莊的“忙罷會”便接踵而來，每個村子都有自己過會的日子。太冒紅時，白鹿原的道小路上，莊稼漢男穿著漿捶得平展崢的家織布白衫青，臂彎里挎著裝有用新麥子面蒸的各花饃的竹提盒籠兒，樂顛顛地去走親訪友，吃了喝了諞了，于日落時散散悠悠回家去，今年的“忙罷會”過得尤其隆重尤其紅火，稍微大點的村莊都搭臺子演大戲，小村小寨再不行也要演燈影耍木偶。形這種盛況空前的熱鬧景象的原因不言而喻，除了傳統的慶賀收的原意，便是平息了黑娃的農協攪起的，各個村莊的大戶紳士們借機張揚一番歡慶升平的心緒。

俟到賀家坊的“忙罷會”日，賀耀祖主持請來了南原上久負盛名的麻子紅戲班連演三天三夜，把在賀家坊之前演過戲的大村大戶倒了苫住了，也把原上已經形的歡樂氣氛推到高xdx。這是一年里除開過年的又一個輕松歡樂的時月，即使像白嘉軒這樣嚴謹治家的大莊稼主戶，也表現得十分通達賢明的態度。日頭還未落下原去，白嘉軒站院庭里宣布：“今個喝湯喝早些。喝了湯都去賀家坊看戲。我在屋看門。”他又走出大門走進牲畜圈場，對剛剛背著一籠苜蓿回來的鹿三說：“三哥今黑你去看戲，我來經管牲口。麻子紅今黑出臺唱的是拿手戲《葫蘆峪》。”鹿三推讓說：“你去你去，人也看戲喀！”白嘉軒說：“我跟麻子已經說妥，給賀家坊唱畢接著到咱村唱，咱白鹿村的會日眼看也就到了嘛！咱村唱起戲來我再看。”鹿三把掇著一串串紫花絮的苜蓿從籠里掏出來，碼齊摞堆在鍘墩跟前。白嘉軒揭起鍘刀刃子，鹿三跪匐下一條，把一撮撮苜蓿攏起來喂到鍘刀口里去。白嘉軒雙手下鍘刀，咔哧一聲，切斷的苜蓿齊刷刷撲落到腳面上，散發出一清香的氣味，從土打圍墻上斜泄過來的一抹夕的紅照在主仆二人的上，鹿三接著給水缸里挑滿了水，然后推了幾車曬干的黃土墊了圈，再把牲口牽回圈里，拌下一槽苜蓿，拍打了肩頭前襟后背上的土屑到前院屋里去喝湯。鹿三是個戲迷，逢著哪個村子唱戲，甚或某戶人家辦理喪事有吹鼓手為死人安堂下葬唱彈，他都要趕去看一場聽一回過一過戲癮。牛犢念書不開竅，整日價跟鹿三犁地種莊稼務弄牲畜，也就跟著瘸三染上了戲癮。喝畢湯以后，暮蒼茫里鹿三咂著煙袋，骨旁邊跟著牛犢走出白鹿村看戲去了。

白孝文也是個戲迷。白鹿原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人無論貧富貴賤都是秦腔戲的崇拜好者。看戲是白孝文唯一的喜好唯一的娛樂。白孝文已經被確立為白鹿兩姓族長的繼任人，他主持修復祠堂領誦鄉約族規懲罰田小娥私通的幾件大事樹立起威，父親白嘉軒只是站在后臺為他撐腰仗膽。孝文出得門來從街巷里端直走過來，那些在蔭涼下著膛給娃娃喂的人，慌忙拉扯下襟來捂住了xx子躲回屋去；那些在碾道里圍觀公狗母狗配的小伙子，遠遠瞧見孝文走過來就立即散開。白孝文開始替代族長父親到那些弟兄們鬧得不可開的家庭里去主持分家事宜，到那些為地畔為墻為豬拱刨打得頭破流的族人家里去調解糾紛。他居中裁判力主公道敢于抑惡揚善，決不兩面溜更下會恃弱凌弱。他說話不多卻總是一句兩句擊中要害，把那些企圖在弟兄伙里撈便宜的詭之徒或者在隔壁鄰居之間耍弄心的不義之人得翻腸倒肚無言以對。他比老族長文墨深奧看事看人更加尖銳，在族人中的威信威如同剛剛出山的太。他的形象截然區別于鹿兆鵬，更不可與黑娃同日而語。他不牌九不擲骰子，連十分普及的糾方狼吃娃媳婦跳井下棋等類鄉村游戲也不染指，唯一的娛樂形式就是看戲。白孝文喝畢湯先禮讓父親去看戲，聲言由自己看門兼侍弄牲口；白嘉軒朗然說：“你去看去。你你屋里人也去，天熱睡不下喀！”白孝文再到上房問去不去，然后又問母親去不去，和母親既然都不去，他就再沒有去問自己的屋里人。他拿了一把竹皮扇子出門上路了。

賀家坊的戲樓前人山人海，濃烈的旱煙氣兒和著汗酸味兒在戲臺下形一個龐大的氣團，令人窒息。戲樓兩邊的臺柱上掛著兩個盛滿清油的大碗，碗沿上搭著一條捻上冒著滾滾油煙，熾紅的燈火把臺子上的演員照得忽明忽暗。本戲《葫蘆峪》之前加演折子戲《走南》，被王莽追趕著的劉秀慌不擇路困，遇見一位到田里送飯村姑，戲劇便在劉秀與這位村姑之間展開。劉秀此時沒有了皇帝的架勢純粹是一個死皮賴娃，不僅哄唆得村姑向他奉獻出籃子里的蒸饃和瓦罐里的麥仁湯，而且在吃飽喝脹有了神之后便耍使拐調戲起村姑來了：“今日里吃了你半個饃，我封你昭坐正。”劉秀唱著許諾著就手去村姑的臉蛋兒。“今日里吃了你兩個半個饃，我封你昭坐正宮。”劉秀唱著許諾著又起腰帶摔打到村姑的前檔里。麻子紅出演村姑，天生的甜潤的人嗓音特富魅力，人們已經忘了他厚厚的脂下打著摞兒的大小麻窩兒，被他的表演傾倒了。村姑對劉秀死乞白賴打諢罵俏手腳的舉明著惱暗著喜噘拒斜眼讓半推半就實際上好的那個調調兒，麻子紅把個村姑演得又稚又。臺下一陣陣起哄好打唿哨，小伙子們故意擁著朝人上蹭。白孝文站在臺子靠后人群稍微疏松的地方，瞧著劉秀和村姑兩個活寶在戲臺上打罵俏吊膀子，覺得這樣的酸戲未免有礙觀瞻傷風敗俗教唆學壞，到白鹿村過會時絕對不能點演這出《走南》。他心里這樣想著，卻止不住下那東西被挑逗被撥的瘋脹起來，做夢也意料不到的事突然發生了，黑暗里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那個東西，白孝文惱怒轉過頭一看，田小娥正著他的左臂站在旁側，斜溜著眼睛瞅著他，那眼神準確無誤明明白白告示他：“你要是敢吭聲我也就大喊大說你在人上耍！白孝文完全清楚那樣的后果不言而喻，聚集在臺下的男人們當即會把他捶坨子，一個在戲臺下趁黑耍的瞎熊不會得到任何同。白孝文恐慌無主，心在膛里突突狂跳雙抖子里一片昏黑，喊不敢喊不敢，著脖子僵地站著佯裝看戲。戲臺上的劉秀和村姑愈來愈不像話的調狎呢。那只攥著他下的手暗暗示意他離開戲場。白孝文屈從于那只手固執堅定的暗示，裝作不堪漚熱從人窩里出去，好在黑咕隆咯的戲場上沒有誰認出他來。那只手牽著他離開戲場走過村邊的一片樹林，斜過一畛尚未翻耕的麥茬地，便進一個破舊廢棄的磚瓦窯里。

鉆進破爛的磚瓦窯白孝文才到真正的恐懼，磚瓦窯，大土壕，豬狗貓。他和他懲罰過的白鹿村最爛臟的人竟然鉆進豬狗貓配的齷齪角落里來了，一旦被某個拉屎尿尿的人察覺了就不堪設想其后果。他很自然地想到逃跑，逃離破磚窯一踏上大路就萬事大吉了，和這個人多在一會兒都潛伏著毀滅的危機。他轉過抬肢就跑，腦門撞到低矮的窯門上也顧不得疼了，剛跑出窯外幾步，田小娥就后邊大起來：“來人喲，救命呀，白孝文糟蹋我哩跑了……”白孝文嚇得發急忙收住腳，立時聽不見喊了。跑不了了！這狗東西把人纏死了！白孝文猛地轉過又走進破磚窯的門，掄開胳膊了田小娥一記耳。田小娥卻順勢抱住他的胳膊，不還手也不反抗揚起頭瞅著他的臉，低聲嗔氣地說：“哥呀你打，你打死妹子妹子也不惱。”瓦罐似的磚窯頂口泄下朦朦的星，田小娥的眼里出兩束亮晶晶的點人，一縷奇異的氣息刺激他的鼻，凝聚在胳膊上拳頭上的力量悄悄消溶，兩條胳膊輕輕地垂落下來。田小娥說：“哥呀，你看我活到這地步還活啥哩？我不活了我心絕了我死呀：我跳澇池我不想在人世栽了，我要你親妹子一下妹子死了也心甘了！”白孝文的心開始抖，斥責道：“你胡吣呔些啥！”田小娥說：“哥呀你正經啥哩！你不看看皇帝吃了人家人的饃喝了人家的麥仁湯還逗人家子哩！”說著揚起胳膊鉤住孝文的脖子，把盈的脯到他的膛上，踮起腳尖往起一縱，準確無誤地把對住他的，白孝文的間起一陣強大的熱流。這個人上那種奇異的氣味愈加濃郁，那溫熱的Rx房把他脯上堅的肋條熔化了，他被強烈的和無法擺的恐懼織得十分痛苦。在他痛苦不堪猶豫不決的短暫僵持中，覺到的舌尖毫不遲疑地進他的口中。那一刻里，白孝文聽到腔里的筋條如鐵籠的鐵條折斷的脆響，聽見了被囚著的狼沖出鐵籠時的一聲酣暢淋漓的吼。白孝文咂住那好無比的舌頭，雙手攬住了田小娥的后腰，幾乎暈昏了。

白孝文忘地吮吻著，覺察到的手在索著解開他襟上的布圪塔紐扣，又抓住他的右手而且導引到的腋下，示意他解開腋下斜襟上的紐扣。他住一個綰結的布紐圪塔解續環兒，順手揭開大襟，把開的xx子摟到他同樣開的膛上，幾乎迷醉而跌倒下去，他已經無法控制渾涌著的春，第一次主出擊手去解的布條帶，慌中把拴著的活扣兒拉了死結，干脆從帶下把腰拉下去，小娥著子把磚窯里未燃燒的麥秸攏到一起，再鋪墊上自己的衫子，便躺下去。星從磚窯頂口泄到的上，靜靜地躺著等待他。白孝文急忙解開帶抹子，剛趴到的上就從心底過一縷悲哀；他的那東西癱下來。小娥問：“哥你咋咧？咋是這樣子？孝文喪氣他說：“我也不知道。”他無奈爬起來重新穿上子，小娥也坐起來服穿。白孝文擋住小娥穿服的手興他說：“好咧好咧又好咧！”小娥了一把就再躺下去，白孝文剛剛解下帶抹下子，就更加悲哀他說：“咋搞的咋鬧著哩？又不行了？”連著反覆穿了了三四次子，都是勒上子就好了解開子又不行了。小娥問：“哥呀你有病？”白孝文說：“沒有沒有，向來也沒出過這況兒。”到他再次不甘就此失敗趴上的時卻轟然一聲泄了。田小娥卻聲安他說：“哥呀你甭難。你逢七到我窯里來我等你。”

白孝文重新來到賀家坊戲臺下。《葫蘆峪》正演到熱鬧，臺下一片靜默。白孝文小心翼翼地進人窩里，卻怎麼也聽不進看不進去，眶眶啷啷的梆子聲鑼鈸聲失去了魅力令人心煩。他心不在焉地站了一會兒又退出人窩，干脆回家去了。清爽的夜風拂著他的臉，腦子里浮現著田小娥那亮的脯和大，鼻腔里殘留著那里散出的奇異的氣味兒，相比之下，自己那個婆娘簡直就是一堆糙無味的豆腐渣了。甭看都是人，可人跟人大不一樣。他走進白鹿村村口時開始懊悔，離家門愈近愈覺心底發虛。他著頭皮走進街門時到一種異樣的氣氛，他的豆腐渣似的人急慌慌走到院中，看見他失聲道：“哎呀你才回來……土匪打搶了……”白孝文像當頭挨了一差點栽倒，立即奔進上房，父親白嘉軒躺在的炕上呼吸微弱，連喚都很艱難，冷先生正在桌子上的油燈下配制藥膏。孝文像從火的的熱炕上跌冰窖，眼前一黑栽倒在腳地上不醒人事了。

這聲洗干得十分干凈利落，時機的選擇再好不過，村子里十室九空，男人人引著孩子看戲去了。白嘉軒給牛馬拌了第二槽草料，一個人坐在圈場上搖著扇子乘涼。今年收不錯，老天爺許是看到黑娃們攪的而有意賜惠莊稼人連下了兩場好雨，麥子豌豆在農協狂妄的喧囂中蓬蓬冒起來孕穗結英。牛馬吞嚼草料的優雅的聲音從敞開的窗孔傳出來，比戲臺上弦索聲妙悅耳。堆積在鍘墩前鍘碎的苜蓿散發的清香在夜風中彌漫。村子里十分靜謐。仙草走來了，一手端著一盤蛋一手提著酒壺，放到鹿三夜晚宿乘涼的木板上。白嘉軒舒悅地笑笑，善知人意的妻子恰到好地送來他想吃想喝的東西，賢淑地斟上一杯酒就走出圈場去了。白嘉軒喝一杯酒渾都活絡起來，吱兒吱兒咂得酒盅響著。這當兒從背后過一雙手卡住他的脖子把他從木板上拽翻到地上，另一雙手扭住他的雙手，一塊爛布塞住了。他的雙手被捆在背后，隨之就被人提起來，才看見他面前站著三個人。他們拽著他走出圈場進街門，他看見院子里還站著兩三個人；他被推推搡搡拉到上房正廳，看見一明柱上綁著妻子仙草，母親白趙氏被一個土匪扭著手著頭按在祭祖的方桌邊上，兩個桌上綁著他的兩個兒媳。他們把他的雙捆到一起讓他站著，然后就把一把明晃晃的鬼頭刀橫到他的脖子前，問他銀元在哪兒藏著，白嘉軒揣對方是純粹要錢還是既要錢又要命？如果是前者不是后者，那他就準備折財保命，如果是后者不是前者，那麼他就準備折命保財，不至于人財兩空。在他準備進一步猜測土匪們的真實目的時，一個土匪用刀尖挖掉他口里的爛布又挑破他的：“你說話我先把你閹了！”白嘉軒怒罵道：“老子老命都不要了還要老二？割了拿回去敬你祖宗去！”土匪卻不惱，轉過用刀尖挑破仙草的子，仙草怯地喊：“他爸……”白嘉軒罵：“小人才欺侮人！”白趙氏在方桌邊上招供了：“在南墻上你們挖去！”土匪進里間，欽挖鑿土坯墻壁和土塊跌落的雜的響聲使白嘉軒不忍卒聽就閉上了眼睛。土匪們得手以后大搖大擺從后門出去了。他們告別之前沒有忘記留給他一個永久的紀念，用那頂后門用的榆木杠子在他的腰上擊了一下，他頓時眼前金星迸濺栽倒了。

同時遭到搶劫的還有鹿家，劫難發生的過程大同小異。那陣鹿子霖被賀耀祖邀去坐在戲樓的禮賓席上觀賞麻子紅的彩表演，不無擔心地算計著白孝文鉆進圈套的過程。鹿子霖人娘家在賀家坊，午飯后跟著前來的侄兒回娘家看戲去了。屋里只剩下鹿泰恒以及常年守著活寡心灰意冷的兆鵬媳婦。土匪們把鹿泰恒背縛著用皮繩繞過大梁吊到空中，卻對兆鵬媳婦十分客氣他說：“嫂子，你睡你的覺，甭害怕沒有你的事。”他們用刀尖在鹿泰恒臉上劃一道口子，再問銀元藏在哪里。鹿泰恒著喊著罵著卻終不說銀元的藏，直到老漢臉膛胳膊脯脊背大被刀尖拉像碎布條一樣稀爛。土匪們把所有墻壁都挖得坑坑洼洼，把箱子柜子都翻得七八糟，把鋪地的方磚揭起來挖下去，仍然沒有找到銀元。土匪們仿效田福賢鹿子霖整死賀老大的弄法，把鹿泰恒從屋梁上敦下來，再拉皮繩吊起來又松開皮繩敦下來，反覆敦了幾次，直到敦得鹿泰恒骨頭斷裂，子里涌出一堆鮮攪和糞便，又在當了一刀。

白鹿原剛剛起“忙罷會”的慶賀氣氛和升平景象一下子低落了，一些準備演戲的村莊紛紛改變了主意，沒有心思和興趣組織唱戲的事了。“忙罷會”開始籠罩上恐怖的氣氛。白狼的傳聞再度神地流傳。遭后的第二天早晨，鹿家和白家的街門上都發現了土匪留下的手跡：“白狼到此。”新老親戚見面以后沒有多興致談收，白狼的種種傳聞在酒席茶桌上為熱門話題。搶劫白鹿兩家的白狼和燒毀白烏兵糧臺的白狼有及只吮不食的白狼被連結在一起，有人說在峪道里看見過一對皮掉的老白狼引著一大群狼子狼孫，擾搶劫時像兩的人，遇到抵抗打擊時全現出四條逃竄了。

漩渦的中心反倒是平靜的，白嘉軒已經清醒過來，接冷先生的悉心治療。治療分兩套措施同步進行，每天早晨空腹時和睡覺前煎服湯藥，間隔一天由冷先生親自給腰部傷位上裹纏膏藥。白嘉軒不能翻轉腰，死死地仰躺在炕上接待前來看他的親戚好友和鄉鄰族人，他沒有憤恨沒有傷甚至連劇烈的痛楚也不喚出來，平靜淡漠地接熱切意誠的問候和安。七八天以后，腰傷剛見明顯好轉，背上和部出的褥瘡紅腫化膿引起高燒，白嘉軒幾次燒得昏迷。仙草整天侍候在炕邊端屎端尿洗子，仍然沒有能夠阻止褥瘡的發生。冷先生重新開了藥方主治高燒，給褥瘡配制了外敷藥面兒，白嘉軒終于從又一次危機里緩活下來，顯然變得十分虛弱了。他微微著氣對孝文說：“你整天立在炕跟前做啥？該死的話你立在這兒也不頂啥喀！你該弄啥快弄啥。”孝文顯得憂愁而又西惶，那個破爛磚瓦窯的景像克化不開的積食整得他心虛神移痛苦不堪。白嘉軒以為兒子為自己煎熬心，就問：“咱村過會的日子快到咧。給戲班子磨面買菜的事安頓停當了沒？”白孝文說：“現在還演啥戲哩！我跟麻子紅把戲退咧：”白嘉軒瞪著眼問：“誰你退戲？”孝文解釋說：“咱家遭了難，子霖叔家剛剛過罷喪事，誰還有心演戲湊熱鬧？我跟子霖叔商量了就說算咧不演戲咧。”白嘉軒擺一下頭嘲弄地笑了：“說定要演的戲就要演不能退。你把你子霖叔來我跟他說。”

鹿子霖頭上綰著守孝的白布圈來了。白嘉軒說：“子霖，你聽我一句話，這戲一定要演，底里嘛緩后我再給你說。”鹿子霖還陷在深沉的悲痛和仇恨里，對演戲仍然提不起興趣。白嘉軒說：“土匪正是想看你我的哭喪臉兒哩！明白吧？偏給他個不在乎的笑臉。明白嗎？”

所有親朋好友包括田福賢前來看的時候，白嘉軒都保持著一種不失面的大家風范，惟有姐夫朱先生走進來時他顯得難以抑制的。他不顧朱先生和家人的百般勸阻，是要坐起來，疼得他滲出一頭虛汗，才在妻子仙草墊給他的被子上斜倚起來。白嘉軒開門見山地說：“哥呀，你甭聽人說白狼長白狼短的混話！不是白狼是黑狼——”朱先生雖然明智，卻一時解不開白狼黑狼的喻。白嘉軒就一語道破：“這是黑娃做的活！”朱先生不由一驚。

白嘉軒清清白白記得，土匪得手后大搖大擺走出后門時，一個土匪像記起一件未辦完的事一樣返又走進后門，順手從后門背后撈起了那榆木杠子走到他的跟前，在掄起杠子之前，那個土匪說：“你的腰得太太直了！”對這句似乎耳的話來不及回憶對證，他腰里就挨了致命的一擊昏死了。白嘉軒經冷先生搶救活來后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個土匪攔腰擊之前的那句話，他努力追尋關于這句話的記憶，終于想到了鹿三。等到在他炕前只有鹿三一個人的時機里，白嘉軒像聊閑話那樣不經意地問：“三哥，你記得不記得有這回事？黑娃逃學，我給他買了筆墨紙硯他念書，他給你說了一句‘我嫌嘉軒叔的腰的太太直’。有這活沒這話？”“有有有，那驢日說過不止一回哩！”鹿三說：“我他來給牛割草他說過這話。我他替我來頂工，他要跟嘉道到渭北去熬活就是不上這兒來，還是那句話：‘我嫌嘉軒叔腰的大太直我害怕。”你這會兒咋想起這話了？”白嘉軒閉上眼睛似乎很疲憊地說：“我躺在炕上腦子閑了想哩！”……白嘉軒向姐夫朱先生詳細說了他的確鑿無疑的證據：“土匪白狼就是黑娃！”

“噢！這下是三家子爭著一個鏊啦！”朱先生超然他說：“原先兩家子爭一個鏊子，已經煎得滿原都是人味兒；而今再添一家子來煎，這鏊子了搶手貨忙不過來了。”

白嘉軒聽著姐夫的話，又想起朱先生說的“白鹿原這下變鏊子啦”的話。那是在黑娃在農協倒臺以后，田福賢回到原上開始報復行不久，白嘉軒去看姐夫企圖聽一聽朱先生對鄉村局勢的判斷。朱先生在農協起和落的整個過程中保持緘默，在岳維山回滋水田福賢回白鹿原以后仍然保持不介不評說的超然態度，在被妻弟追問再三的況下就撂出來那句：“白鹿原這個了鏊子啦”的話。白嘉軒后來對田福賢說這話時演繹“白鹿村的戲樓變鏊子啦”。白嘉軒側倚在被子上瞧著姐夫，琢磨著他的晦晦的妙語，兩家子自然是指這家子國民黨和那家子共產黨，三家子不用說是指添上黑娃土匪一家子。白嘉軒說：“黑娃當了土匪，我開頭料想不到，其實這是自自然然的事。”

黑娃確已了上匪。

習旅從古關道口轉移時做了周的部署和最壞的打算：隊伍一直沿著山行進，在遭到圍擊時萬不得已可以進山周旋。在開赴預定集結地點之前，習旅長在戰前員中講述了“七步詩”的歷史故事。他說：“老掌柜的死了，大哥要拿家事了。大哥想到六七歲的小兄弟現時雖則撞不他的壯腰，可小兄弟總是一年一年往大的長哩，長大了即使不跟他爭掌柜的權力，也得平分一半家業呀！大哥痛恨他媽為啥要多生這個禍害……”臺下的士兵騰起一片笑聲，黑娃也笑了。習旅長接著說：“大哥就想，干脆趁他還沒長大把他掐死算了！同志們，中國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就是那個要被黑心的哥哥掐死的小兄弟，他的手已經掐到我們的脖子了。我們能像曹植那樣唱一詩乖乖兒地送死？”

這支隊伍到達一個原上就駐扎待命。那原和白鹿原十分相像，那里的幾十個村子同樣鬧過農協而且現在還掛著農協白地綠字的牌子，許多村子的農協頭兒領著農協會員給部隊送來了米面豬蒸的饃饃好的面條。三天后的一個夜晚，中國北方最大的一次共產黨領導的軍事暴發生了。那是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的戰爭，開頭的小小的勝利和接連著的徹底潰滅都是無法改易的。從打響第一槍到槍聲在整個戰場冷寂下來，習旅長的指揮部不斷向戰爭的前沿推進，黑娃從只聽得槍響到看見戰壕，槍彈曳出的火織一幅麗的網，像春三月母親在地上繃著經線，看著倒地揚花孕穗的麥田里的各種姿勢的尸和一張張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臉孔，黑娃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也沒有一害怕，戰爭原來就是這個樣子，戰爭不過就是這個樣子。直到習旅長下令讓他把全部警衛一個不留帶上去進戰壕時，黑娃似乎才有了知覺才到某種難過：“習旅長，你跟前不能一個不留啊！”“我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場仗。”習旅長吼起來，“同志們，把你的能耐用到前沿上去，黑娃你不是有三只眼嗎？把三只眼都盯大哥的黑心窩打！打不死他也要砸斷他一條！”黑娃就決定不再爭辯，決定服從命令率領警衛排進人手稀的戰壕。習旅長揮了揮手說：“同志們，把能耐可甭用到唱“七小詩”上去哇！”那一刻黑娃看見習旅長眼中有一縷絕的和一縷絕的悲哀摻和著的人的神；這是他最后看見習旅長的一眼，那神就永久地留在他的記憶里。

進戰壕里頭的戰斗遠不及他的逃亡印象深刻。進攻和潰敗時都沒有害怕而逃亡時卻如驚弓之鳥，那原因是端槍瞄準大哥的士兵時他已經豁出去了，而逃亡時他不想豁出去了，他率領的警衛排誰死了誰活著誰傷了誰跑了習旅長死了活了撤走了到哪里去了一概不明，黑娃被水激醒時看見滿天星，先意識到右手里著的折腰子短槍，隨之意識到左手抓著一把漉漉粘糊糊的麥穗，最后才意識到肩膀挨了槍子兒了傷，傷口正好與上次習旅長被黑槍子的相吻合。他站起來搖搖手臂似乎還不要，就繞過一個個橫豎擺列著的尸朝東南方逃去，腳下是綿茸茸的被攘踐倒他的麥子的青稈綠穗兒，辨不清大哥的士兵和戰友的尸，反正都像夏收時割倒捆束的麥個子擺在田野里。他走著跑著直到看不見尸直到站立著的麥子擋阻腳步時才又放緩下來，從黑夜終于走到黎明。齊腰高的麥田小路上走來一位拉牛扛犁的老漢，在甜潤潤的晨風里唱著彈，興致很好嗓門也很好，黑娃跳到老漢當面，者漢一句彈卡在肚子里扔了肩上的犁杖地癱倒了，紫紅的大犍牛揚起尾跑進麥田里去了。黑娃這才看到自己被漿紅了的。他從老漢上剝下一件藍衫留下底下的白衫，下老漢的青夾留下里邊套著的單，把自己的下來一圪塔塞到麥地里，再把老漢的藍衫青穿起來，把短槍掖進腰，一下子變他在渭北熬活時的長工裝束了。臨走時，他從腰里出一塊銀元，塞進老漢僵的手心就匆匆走掉了。

涉過一條河時，黑娃洗刷了凝結在上的痕，晌午時分走進一個做候家鋪的村子，問到一戶正在場上碾大麥的人家雇不雇工，主人留下他順手把一把木杈給他翻攪碾過的大麥稈子，午飯算是有著落了。他和主人剛剛端起麻食飯碗，兩個背著槍的士兵從大門走進來，追問黑娃的來路，而且一口咬定他是暴的逃亡分子。黑娃裝作傻愣貝崩的神氣說：”老總你的話我連聽都聽不懂。我屋里青黃不接出來混口飯吃倒惹下麻達了”你們不信我也沒法，我跟你們走，那也得吃一碗麻食，我干了一晌活得……”主人是個厚道人也說起來：“二位老總就讓小伙吃一碗飯，反正他又跑不了嘛！”那當兒黑娃一只手端著自己的碗另一手端起主人擱在桌子上的碗，準確無誤地把兩碗剛出鍋的熱燙麻食扣到兩個老總臉上，轉從后門逃走了，出后門的時候他到了極度的恐懼和害怕。

天老黑時黑娃走進秦嶺峪口淺山的一個鎮子，十數家人家全都關死了店門，只有兩家小棧門板虛淹，門上方吊著一個油紙糊的燈籠。黑娃在鎮子上溜了一遭踏查了進山出山的路徑，就走進一家小棧，青石壘的柜臺上鋪著一塊黑亮的生漆漆過的木板，柜臺里頭有幽微的燒酒的香氣兒。一個佝僂著腰的瘦老漢問他吃哩還是住哩？黑娃說想吃也想住。佝僂老漢說你先住下再消停吃，隨之領他走進里間，一排大炕，炕里的火呼呼啦啦燃燒著，屋里一很濃的松煙氣味。炕上坐著躺著的幾個人，全是山民們煙熏火燎得烏秋秋的臉。佝僂棧主向他介紹有野豬獾野，征詢他的意愿要吃碗子還是吃大塊子。黑娃問啥碗子啥又塊子，才得知下一塊蘸鹽面吃塊子，燴了湯的碗子。黑娃又又自然要了碗子，一只大如小盆的瓷碗里盛著滿滿一碗野豬，其實不過四五塊，筷子挾不起來就手抓起來撕咬，又吃了四個在炕里烤得焦黃脆的黃包谷饃，便覺得渾困憊不堪躺到在炕上，佝僂店主趕過來說：“客付了賬再睡，臭行道的臭禮行。”黑娃了沒有零錢就給他一枚銀元。夜半時分，黑娃醒過來時已被捆死了手腳，聽見有人在黑間里說：“客甭驚，我認得你。你去年到咱寨上咱改號換旗你記得不？”

“兄弟你演了一出‘二進宮’。”土匪頭子說。黑娃被放開手腳解去蒙在眼上的子，強烈的燈耀得他睜不開眼睛。土匪頭子說：“虧得我沒跟你掛上共產黨的牌號，要不咱倆而今都沒有個落腳之地了。”黑娃這時才看清上匪頭子的臉，比一年前沒有多大變化。去年鹿兆鵬差他來這山寨企圖說服這土匪轉共產黨游擊隊失敗了，現在自己流落到此，自然心境全非了。他站在燈火通明的大廳里，咧了咧角說不出話。土匪頭子說：“兄弟你放心住下，沒人敢你一指頭。你好好吃好好睡先把傷養好，要革命了你下山再去革命，革命功了窮人坐天下了我也就下山務農去呀！革命不了功你遇難了就往老哥這兒來，路你也了喀！”土匪頭子喚人來給黑娃肩頭的傷口敷了藥面，就擺了幾碗菜和一壇酒。黑娃喝得臉紅耳赤，伏在桌邊放聲大哭起來。他痛痛快快哭了幾聲，猛地站起來嘲笑說：“堂堂白鹿村出下我一個土匪羅！”

上匪頭子拔刀在手上刺出滴人酒碗里，黑娃接過刀也割破中指，倆人喝了酒，又在香案前焚香叩拜，黑娃抬頭一看香案后的崖壁上畫著一只涂白的狼。拜叩完畢，黑娃說：“白鹿原沒見出個白鹿，倒是真個出了個白狼。”土匪頭子喝道：“拿寶罐子來。”有人立即送上一只半大的青釉瓷罐，土匪頭子把罐兒翻過來，倒出兩朵一模一樣的木刻黑白牡丹花，要黑娃用手出一個來。黑娃問其用意，上匪頭子說：“你先了再說。”黑娃手到瓷罐子里隨例拈出一朵來，正是白的。土匪頭子笑道：“兄弟有福。”接著告訴，山寨里養著兩朵牡丹，由弟兄們抓閘兒平等用。這個白牡丹用重金從城里開園寺買來的人是絕了。那個黑牡丹的來歷向一切人保而且不許打聽，只管用就是了。黑娃皺皺眉頭里羅羅嗦嗦說自己還不習慣弄這號事。土匪頭子笑著大聲說：“兄弟呀，土匪就是土匪，土匪就這號福，想旁的啥福不上。你顧慮啥哩？”

黑娃和白牡丹睡了，后來也和黑牡丹睡了；白牡丹白得好看，黑牡丹黑得漂亮。肩傷掉癡以后黑娃參與了第一次搶劫活。他手腳利索搶法特好脾氣隨伙兒，三五次搶劫后就深得弟兄們擁戴，土匪頭子給他加冕為二拇指。土匪們的組織五花八門稱謂也別出心裁，土匪頭子被尊稱為大拇指，二頭目黑娃自然就是二拇指了。有一次搶劫令黑娃難忘，那是在盤龍鎮搶劫一家藥村收購店鋪時，他從裝著中藥的麻包垛子里揪出年輕的掌柜，竟是白嘉軒的老二白孝武。他掖著他的領口拘得他直翻白眼兒，隨手就到地上面朝腳地，接著給一個弟兄，自己就退到店鋪門口來，對守在門口的一個弟兄說：“你進去我來守門，我蹬到一條子里了。”搶劫見人是土匪的忌諱，做蹬一條或者說撞到舅家門板了。黑娃在癯口聽見孝武挨打時的慘，忽然想起和他以及他哥哥孝文坐他家方桌念書的景。

洗劫白鹿村白嘉軒和鹿子霖兩家的行方案是黑娃一手設計的，純粹是為了報復白嘉軒在詞堂用刺刷懲治小娥的事。黑娃作了區別對待，要求他的弟兄務必死鹿子霖，如果時間充足就敦死他，不料鹿子霖命大僥幸逃了，讓那個老棺材瓤子當替；黑娃對打劫白家的那一路弟兄說：“那人的病出在腰里，腰桿兒太大直。我自小看見他的腰就難。”弟兄們一個個緒高漲，這是替二拇指報仇雪恨的機會。黑娃向弟兄們最后叮囑一句“弟兄們活兒做得干凈點！”

黑娃隨后就到賀家坊看戲去了。他戴著一頂破草帽遮住了半個臉在窩里，瞧見賀耀祖和鹿子霖面面坐在戲樓上。他在戲樓下瞥見好多悉的面孔，卻沒有發現白孝文和田小娥。那陣兒田小娥大約正牽著白孝文走進破爛磚瓦窯，黑娃重新口到白鹿村，走進他的窯院，門板上掛著鐵鎖，他在窩里看看沒有了，豬圈的柵欄門兒撇在地上沒有豬了；他坐在窯院里一塊石頭上陷似手的回味，從腰里出一把銀元從門道底下塞進去；最后在窯院接村路站住腳，回頭再瞥一眼破舊的窯的門板和窗戶，踏上慢坡的小路離去了。

白鹿村的“忙罷會”彌散著濃厚的悲愴氣氛。農歷七月初三是會日，麻子紅的戲班初二晚上就敲響了鑼鼓家伙，白孝文通前到后主持著這場非同尋常的演出，忙得奔來顛去。鹿子霖端坐在戲臺前角，側著子對著臺下，頭上綰著的那一圈白孝布，向聚集在臺下來自十里八村的男人人顯示著悲愴也顯示著強。初三的午場戲開鑼以后，白嘉軒來到戲臺下，掀起了一陣喧嘩，白嘉軒拒不聽從家里任何人的勸阻要到戲場上來，顯然不是戲瘤發了而是要到鄉民聚集的場合去顯示一下。孝文用獨螞炸車推著父親走進戲場，屁下墊著一方麥秸稈編織的團兒。男人人們圍追著車子，想親睹一眼從匪劫中逃生的德高重的族長，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都向他拋出最誠摯的問候：“白先生好咧？”白嘉軒平靜地坐在團上，雙手扶在小車車頭的木格上，臉平和慈祥，眼神里漾出剛強的彩。他不回答追逐著他的熱誠的問候，端直坐著被孝文推到戲臺底下，完全是想來過一過戲癮的樣子。他坐到戲臺下看戲這個舉本，已經充分顯示了他的存在和他的氣，臉和言語上再不需要任何做派了。白嘉軒看見田福賢走上戲樓坐在鹿子霖旁邊，和鹿子霖說了兩句什麼話，倆人一起走到臺口向他出了了共產黨就得下不守信義的病了！”兆鵬說：“你剛剛揣上國民黨證就口大氣租起來了？告訴你，擔心你不會改變才沒來。他說來了要是倆人都不改變怎麼收場？珍惜與你的才不來，要我來勸你，盼著再見到你時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好兄弟，你有啥話跟哥說吧！”兆海痛苦地嘆口氣：“完了。到此為止。”兆鵬說：“兄弟，沒有完。在我看，一切尚未開始，怎麼就完了？你大悲觀！”兆海說：“我已無法改變。我指作改變。委托你來，就證明不會改變了。要是會改變，你也不必來找我了，你肯定是的領導吧？”兆鵬說：“你們兩個都指對方改變，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心平氣和地談談，不要一見面先對方改變自己的信仰，暫且談不到一塊也不要，等三年兩年也未嘗不可，三兩年里大家都經見得更多了，判斷和認識是非的能力也提高了，也許就會發生變化。”兆海說：“那好吧！你告訴，我后天想回鄉下看看父母，只能待一天。回來后部隊就要開拔了。”兆鵬說：“白靈一定要見你一面，讓我跟你約定時間。既然你后日要回原上，你們明晚會面吧？你說在哪兒方便些？”兆海說：“算了不見了。既然誰也改變不了誰，見了也沒個好結果，反倒人難。你告訴，我等待的話。”

兆海從原上探視口到城里，改變了和白靈不再見面的打算，當晚又一次找到皮匠的鋪子。白靈以為兆海有了轉機而欣喜，當即和兆海走出二姑的鋪店，倆人又轉到那個拋擲銅元的園子里。白靈他說：“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哩！兆海哥，你也太倔了，一回談不攏二回連面也不見了？真有點國民黨翻臉不認人的通病！”兆海卻火起來：“算了吧白靈！我不說遠的事，你回咱原上走走看吧！共產黨在原上搞了一場啥樣的革命你去看看吧！兆鵬用下一桿子啥人你打聽打聽一下吧！鹿黑娃賀老大白興兒田小娥之流盡是一幫死貓賴狗，憑這些人能完國民革命？他們懂得革命的一分意思嗎？他們趁著革命的胡整，充其量不過是荒年災月民‘吃大戶’的盲……”白靈的那一縷溫頓然冷寂，忽閃閃躥上一火氣，的強盛的氣迅速恢復，迅即作出反應：“兆海哥，一年多不見，你長了長了知識，也長了不的貴族口氣啊！”兆海說：“你用列寧的理論判我為貴族并不過分。列寧就是把窮人煽起來打倒富人消滅富人，結果是富人被消滅了窮人仍然窮。鵬學蘇俄在白鹿原上煽窮漢打倒財東，結果呢？堂堂的農協主任鹿黑娃墮落了上匪，領著土匪搶銀元，刀劈了俺爺又砸斷了嘉軒叔的腰桿子……作為農協主任沒有達到目的的，當了上匪卻輕而易舉地達到了。你我還能信還能再共產黨嗎？黑娃們干不共產黨的革命可以當土匪，我可不行呀！”白靈說：“你聽沒聽到賀老大怎麼死的？你聽過你見過把人從高空敦下來的施刑嗎？共產黨就要發被迫者推翻迫者，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迫的自由平等的世界。”兆海說：“我們走著瞧吧！看看誰的主義真正救中國。”倆人不歡而散。思想上的尖銳對立，減輕了他和上的依，分手的時候遠不及第一次那樣沉重如焚。

鹿兆海走幾步又停住腳，回過頭去，看見白靈也站在那兒仁立不。他走過去對說：“我明天就要開拔了……”已忍不住滾下淚珠來：“兆海哥……我還是等著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