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十九章

鹿子霖剛走進保障所的小院,白鹿中醫堂抓藥的相公就跟進來說:“先生請你過去有話,甭耽擱。”鹿子霖在走向中醫堂的街道上盤算著如何向冷先生解釋買來拆掉白家門房的舉,除了這件事,他想不到還有什麼要事會促使冷先生一大早就著人來他。走進中醫堂,冷先生把他引到后邊的寢室,開口時一臉的驚慌:“你知道不知道?兆鵬給田總鄉約逮往!”鹿子霖大驚:“你聽誰說的?啥時候出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曉!”冷先生說:“早起一開門來了南原上一個病人,說是昨晚夕在學校里給逮住的,”鹿子霖驚詫不已:“他還在原上?我的天老爺!通緝告示得滿原上都是,他居然還沒離原……”冷先生說:“聽說他剛剛從城里回到原上,想煽民起來鬧事,倒沒料想他的一個共產黨兄弟兒給田總鄉約告了。再問旁的我也說不仔細,事倒是實事,田總鄉約連夜押送到縣上去了……你說咋辦?”鹿子霖說:“活該!死得!把這孽子拗種治了,我倒好說話好活人了!”冷先生說:“你說的是氣。你我現在這年歲,還有多話好說還有多人好活呢?沒有多了,你我而今都活兒的人哩!”鹿子霖咳了一聲竟落淚了,泣不聲地說:“我一家好端端的日子全壞在這孫子上。他參加共產黨跟著背虧帶災且莫說起,單是婚事……教我總也覺得對不住你老哥哥呀!我說的不是氣話是實心話,把他治了倒好!倉里縣里再不疑心我鹿子霖通共的事了;家里的事也好辦了。讓人家名正言順再嫁去,我在你老哥面前不就好說話好活人啦嗎?”冷先生說:“我今日你來可不是說這話的。我知道你想救他說不出口。”鹿子霖仍然堅持說:“我不救。”冷先生說:“你不救我救。我的婿呀!”鹿子霖說:“你救也是白救。他把田總鄉約押到鍘刀下你也知道,田總能饒他?上邊現在對共產黨是‘寧錯殺一千決不輕放一個’。他完了他兆鵬孫這回完了!你也甭勞神了,白勞神又折財……”冷先生說:“我準備傾家產,只要能救回我的婿!”鹿子霖連忙接上說:“你是真個把他救下了,他就不敢再擰拗了。他也明白他的命是你給拾回來的。”冷先生說:“你今日個留神一下,田總鄉約一回來你就給我說一聲。事不宜遲。聽說對共產黨現時是快刀斬麻,審也不審就填了井了!”

西安當權的國民革命政府對共產黨整治的手段簡截了當,不作正經審訊也不屑張羅聲勢示眾游街也很公開槍崩,逮住后先打后問問不出什麼就裝進麻袋扔進廢棄的苦水井里,打得問出了什麼而又覺得此人不宜存留于世也同樣干脆地扔進井去。鹿子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日去了三次白鹿倉,直到晚夕才看見田福賢騎著馬從縣上回來,他搶在田福賢前頭說:“我已經聽說了。逮住那個孫為國家除了害,也為我挖了眼中釘!總鄉約你知道我的脾,我不在乎心平時吃四個饃現在還吃兩雙。”田福賢卻更富人味兒他說:“再咋說總是你的兒嘛!他要是共黨的小猴分子好辦,讓他寫一張悔過自新書,我再給岳書記說說也就算了;你知道他屬大案要犯,甭說我,岳書記也不敢擅自治,在縣上只打個過就直接送城里了……”鹿子霖表白了一番于兆鵬被捕乃至被鐐都閉眼不理的話,回來卻急忙告訴冷先生:“田總鄉約回來了。”

冷先生立即實施營救婿兆鵬的謀略。他吩咐鹿子霖回家去把大車套好吆來,和相公一起手把十只裝中草藥的麻包抬上大車,聲言要把這些積的藥材送到城里去賣掉,荒年月人命如紙沒有來看病抓藥了。他辭退了劉謀兒要鹿子霖親自掌鞭吆車。他吩咐鹿子霖繞道走過白鹿倉門口“子霖你去一下田總鄉約,他人病了讓他跟我一路走,順路給他人看看病。”田福賢失急慌忙跑出倉門,深信不疑地爬上大車,連聲詢問他人得啥病要不要。冷先生一如往常的簡潔:“早起你的一個親戚來我我不開去,大問了一下病給抓了兩服藥拿走了,你甭急也甭問,問多了我也說不上來,咱們順路去看看,我還到城里送藥哩!”青騾拉著大車在鄉村間的路上咯吱咯吱著,一直西進,終于停在一幢高大的門樓下,冷先生打了個哈欠從車上下來。

田家的深宅大院,田福賢把睡意正酣的人間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問冷先生:“人沒有病呀!也沒有讓誰去請先生呀?”冷先生卻說:“我又給人騙了,那人冒充總鄉約的親戚,騙了我兩服藥……小事一樁……”說著就往門外走,鹿子霖從大車下鉆出來喪氣地說:“糟了糟了!軸顛斷了走不了了!”于是十只捆扎嚴的麻包從車上卸下來送進屋里,田福賢爽氣地說:“明日讓車木匠換外軸就是了。倒好倒好!咱兄弟仨難得聚在一起喝一盅。”酒過三巡之后,冷先生解開了堆在臺階上的麻包,又擎著燈臺讓田福賢看他的“寶藥”。田福賢看了看麻包瞪起眼來,鹿子霖驚詫得差點出來,偽裝藥包的麻袋心里包裹著一堆洋,十只麻包一個不空。田福賢說:“先生你這算做啥?”轉過厲聲斥責鹿子霖,“你這樣弄法兒,你得跟兆鵬同罪!”鹿子霖嚇得面如黃表:“田大哥我真的不曉得先生葫蘆里裝啥藥……”冷先生說:“你想法子放人。我救兆鵬只認得他是我的婿。我的子從一而終這是門風。我再沒辦法就你想辦法。”田福賢急頭慌腦攤開雙手:“好我的先生哥哩!你這是著兄弟跳華山嘛!”冷先生說:“你想想辦法,你能想下辦法。我知道你有辦法可想。“田福賢苦笑:“我一個小小白鹿倉總鄉約,還不就是占著一道的臭虱!我能有個屁辦法!”冷先生說:“實在沒法子了也就算了嘛!這點子銀貨扔到你這兒,咱們得空兒來喝酒就是了。”田福賢堅持不允:“你把麻包封嚴裝到車上拉回去,我盡量想辦法;你不拉走我就不管了!”冷先住說:“我一輩子還沒弄過二回頭的事。”

重新上路駛出村莊以后,鹿子霖大聲噓嘆起來:“啊呀呀先生哥你真是個冷先生!你事先也該給我亮個底兒嘛!嚇我一跳……先生哥,麻包里裝了多洋?”冷先生坐在車廂里淡淡他說:“我沒點數兒。我向來不數錢。這幾年攢的貨全端出來了。讓田總鄉約慢慢兒點去。”鹿子霖嘆惋起來:“恐怕你這十麻包銀元撂不響!”冷先生說:“撂響也罷不響也罷,反正撂出手我就不管它了。”

田福賢當夜把麻包里裝的銀元騰出來,埋到院子西墻那棵合抱的香椿樹底下。他也沒有數數兒,用竹條擔籠象攬拾石頭瓦碴一樣把銀元倒進香椿樹下的深坑里,點數兒已經沒有多意思了。他接著在西原故居的房屋里住了三天,謝絕一切前來問安的結的新朋友。只說他在外頭干公事累得不了了,需要在家里養息幾天。第四天早上他騎馬回到白鹿倉,后晌召集起九個保障所鄉約和一些大村有影響的頭面人的聯席會議,提出一條建議:“要求省府將共匪鹿兆鵬押回白鹿原正法。”得到與會者一致響應。田福賢第二天騎馬進省城去,闖這個機關奔那個衙門牙辭堅,申述白鹿原幾萬鄉民正當而又強烈的要求,把在白鹿原上滋生又在白鹿原上鬧事作的共匪鹿某押回原上就地正法;三天后,以賀耀祖打頭的三十多人的鄉民請愿團一呼啦跪倒在省府門前,聲言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就永遠跪下去絕不起來;國民黨滋水縣黨部書記岳維山被黨部召回城里;他不僅不勸退鄉民而且說服省黨部鄭重考慮鄉民要求,如此一來不僅可以達到殺一儆百的效果,而且可以讓社會各界看看共匪作為是何等不得人心……鹿兆鵬被押回白鹿原來了。

殺人場地選擇在縣立白鹿鎮初級小學的土圍墻西邊,離上墻五尺挖著一排七個深坑,七個被捆綁著的人面對墻壁,穿著顯眼的是唯一著褐袍衫的鹿兆鵬,他跪伏在中間,其中六個被宣布為殺人搶劫截路擋道的土匪和賊娃子。選擇這兒做刑場再明白不過,這所學校是鹿兆鵬在原上煽共黨革命的老窩巢,以示震懾。執行刑法的是白鹿倉的團丁,他們自級建以來第一次得到出風頭的機會,格外威武地站一徘。槍聲響過,墻頭上冒起一片藍煙,七個人不見誰哼一聲就斃命了,他們的上下串結在一起。盡管石印的殺人通先到每一個村莊的街巷里,仍然激不起鄉民的熱好奇,同樣以無與倫比的強大權威把本來驚心魄的殺人場景淡化為冷漠。

鹿兆鵬已經被轉移到白鹿書院。田福賢玩了一個換人的把戲。在鹿兆鵬被押解回原之前,田福賢從縣監提回來六個死刑。說是以壯聲勢,其實是為了魚目混珠。鹿兆鵬被解回白鹿倉的當天晚上,只在那個臨時作為監房的小屋里躺了不到一個小時,隨后就被悄悄抬上他父親親自趕來的騾馬大車,頂替他的替死鬼被強迫換上了他的長袍。“冷先生故伎重演,大車上又壘堆起十個藥材麻包,只不過沒有裝進銀元。而是掩蓋著一個死刑犯人。他們把車趕到原坡頭上,攙扶著兆鵬走進白鹿書院。朱先生接過人以后說:“你們走吧!再不要來了。”

鹿兆鵬躲在白鹿書院連睡三天,番審訊整得他疲力竭,種種民國新刑法整得他無完,睡過三夭三夜才緩過神,飯量驟增。師母朱啟氏給他心調養,早起一碗蛋羹,午間是變換花樣的面,晚上熬下紅豆小米粥,他很快就調養得面溫潤了。

朱先生在他來到之前被縣府調去做賑濟災民的事,隔三錯五回書院來,回來時只問問他的恢復狀況就離開了,沒有一他閑談的意向。這一晚,朱先生回來了,他走進先生的臥室去告別,也向溫敦厚的師母表示謝意,他看見先生和師母在昏黃的油燈。下喝著一碗黑糊糊的東西,憑著氣味可以辨別出黑豆的苦,心藏的激的話倒說不出口來。鹿兆鵬默默地坐下來,“我要走了。”師母說:“你能走得?”朱先生沒有說話,用筷子攪著碗里的黑豆慘兒。兆鵬做出一副輕松玩笑的樣子問:“先生,請你算一卦,頂卜一下國共兩黨將來的結局如何?”朱先生蕪爾一笑:“賣蕎面的和賣合絡的誰能贏誰呢?二者源出一喀!”兆鵬想申述一下,朱先生卻竟自說下去:“我觀‘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大同小異,一家主張“天下為公’,一家昌揚‘天下為共’,既然兩家都以救國扶民為宗旨,合起來不就是‘天下為公共)嗎,合不到一塊反倒弄得自殺相戕殺?公字和共字之爭不過是想獨立字典,賣蕎面和賣合絡的爭斗也無非是為獨占集市!既如此,我就不在注重“結局”了……鹿兆鵬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們破壞國共合作……”朱先生說:“不過‘公婆之爭’,鹿鵬便改換話題,說出一直窩在心里的疑問:“我爸和冷先生救我我沒料到,田福賢怎麼會放過我?我想見他們一面……”朱先生說:“他們不想見你只給你捎來兩句話。把名字改了離開西安,不然救你的人全不得活。”鹿兆鵬說:“無須他們叮囑我也得這樣做,我在西安已難立足。還有什麼話?朱先生說:“田福賢讓冷先生問你一句話:如若你們日后真的得勢,你還能容得下他?”鹿兆鵬不愣住,緩過神來說:“讓他好好活著。我要是給活到他說的那種時候,一定要他看到,我們比他們更明磊落!”朱先生說:“冷先生本人留給你的一句純系家事:給人個娃娃。給個娃,他子在你屋就能活下去,他自己在白鹿鎮也能撐一張人臉……”鹿兆鵬地坐下去,雙手抱住腦袋:“天哪!倒不如讓田福賢殺了我痛快!”朱先生說:“怎麼又變得如此心窄量小了?”鹿兆鵬猛然站起來:“我能豁出命,可背不起他們救命的債……先生。我走了,你老有話給我嗎?”朱先生淡然一笑:“我嘛只期盼著落一場雨……”

比世界上任何災給都更難忍片的煙癮發作似乎比還要難熬,孝文跌雙重雙重痛苦的深淵,博大紛繁的世界已經變得十分簡單,簡單到不過一碗稀粥一個蒸饃或者一只烏紫油亮的煙泡兒。當小娥掃了瓦甕又掃了瓷甕,把塞在窯壁壁里包裹過片的黃油紙刮了再刮,既掃不出一星面也捻不出一顆煙泡的時候,那個冬暖夏涼的窯,那個使他無數次過人生終權歡愉的火炕,也就頓時失去了魅力。八畝半水旱地和門房,全都經過小娥靈巧的手指捻一個個煙泡塞進煙槍小孔兒,化作青煙吸進嚨里。孝文從火炕上溜下來趿拉上鞋,剛出窯一步,小娥在喊:“你走了我咋辦?”孝文回過頭去:“我總不能引上你去要飯?等著,我要下饃給你拿回來。”他走出窯時沒有任何依間猛然燃燒的之火使他眼冒金星鼻腔噴焰。孝文不加思索地往白鹿村東鄰最近的神禾村去,進了村子幾乎無暇顧及那些破爛低矮的門,端直走到神禾村頭家財東李年的青磚門樓下。李年看他撇了撇角就走進門去,支使孫子給他送來一個豌豆面攪著麥子面的混面饃饃。孝文不大在乎李年撇拉的臉,沉浸在咀嚼混面饃饃的香甜甘之中。他斜倚在門樓下,一只肩膀抵在門樓突前的青磚柱上,雙手掬捧著那個泛著豌豆黃的饃饃,腮幫上鼓起一個圓圓的蠕著的圪塔。吃完以后,他小心認真地吸食撒在手心和指的饃渣碎屑兒,忽然記起小娥來,他頓時懊悔不迭隨即又寬宥了自己:“算咧算咧已經吃完了算咧!等下回要到手一定給送回去!”當他轉到賀家坊賀耀祖家門樓下的當兒。正當午飯時間。賀耀祖家人報告了孝文來討飯的消息走出門來,親熱備至他說:“啊呀孝文!你扛在門樓下做啥?進屋進屋快進屋來!”孝文跟著賀耀祖走進門樓進院庭,心里想著,這回可以飽吃一頓了!

賀耀祖一家正圍在廳房明間的方桌上吃飯,全部停住筷子驚奇地注視著他的到來。賀耀祖指示家人給他舀飯,拉過一只矮凳放到廳房臺階上說:“坐下,在這兒坐下吃。”在哪兒坐下都無關宏旨,孝文接過賀家兒媳遞來的飯碗,迫不急待地開始陶醉在純粹白面條的之中,滾燙的面條毫不能減緩他吞食的速度,額頭上的熱汗吊線似的滴流下來,當他吃喝凈期盼再舀一碗的時候,才聽見背后響著賀耀祖的聲音:“你們今日個看見師傅了。我專門把這個好師傅請進門來給你們開開眼界,白嘉軒在咱原上算得頭一個仁義忠厚之人,還是保不定要出敗家子兒,你們沒見過敗家子今日個就見上了,你們要學敗家子他可是個好師傅……”孝文剛剛接住舀來的第二碗面條,心里猛然躥起一火來,想把那碗摔扣到賀家父子當面,臨了卻坐下挑細長的面條進人口中,他吃完之后抹抹,回過頭對賀耀狙說:“你看中我當師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好不好?你啥時間還想讓我當師傅盡管捎話,咱不要工錢只圖個肚兒圓……”

孝文繼續往東南走,越往南走人地愈生疏,一天兩天也難得討一口剩飯一塊饃,卻不斷遭到惡狗的襲擊,迫使他撿起一,而腳上被狗咬爛的傷口開始化膿,紫紅的膿從小肚上流過腳腕灌進鞋幫里。他隨后就開始發燒,強烈的惡心使他干嘔出一串串帶的粘。那一夜他從棲息的廟臺上翻跌下來,渾象浸了井水一樣冷不止,腦子里卻得到幾天來的第一次清醒,而且意識到死亡即將臨近了。這一刻突然想起小娥,他放聲痛哭,呼喊著小娥的名字,趔趔趄趄離開廟臺……

經過兩天連挪帶爬殊死的行程,終于眺得見白鹿村樹木籠罩著村莊了。他在路經悉的土壕時一陣切過度的昏厥,就地從斜坡上翻滾下去,跌落在大土壕里。他看見小娥正朝他抿勾眼笑著爬上炕來,右手到左腋下款款地解開一個又一個布圪塔紐扣兒,兩只雪白的鵓鴿兒撲飛出來;倚躺在他的旁,把一粒捻得油亮的土填進煙槍小孔,倆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對起來;煙勁上足了,倆人便在火炕上折騰瞎鬧,破席上的一蔑扦刺得他跳起來,趴在炕上撅起溜溜的屁,讓小娥捉著給他從皮里挑出扦刺來……孝文從針刺的劇疼里跳起來,一只皮染著污的白狗鳴嗚著縱起尾跳開了,回頭對他凝視一陣兒,便失了兩聲溜走了。他抱住腳一看,腳面上和腳掌上留著兩排對稱的眼兒,卻沒有流出來,他猜想自己的皮里大概不出一滴了。他的心頭掠過一幅森恐怖的景象,那些被死的村道或廟臺下的外鄉人,村里人恐怕尸變臭,就吆喝起幾個人把尸首拖到遠遠的坡里,胡挖個土坑塞進去埋掉了。狗們隨后跟蹤而至,先是一條幾條接著便擁來幾十條各異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圍著土坑挖,一當那無名死尸出來,狗們就瘋了似的撕扯噬咬,原上幾乎所有的狗全都變了野狗,吃人的吃得眼睛紅皮手上也染著痕。白孝文幾次看過被狗們咬得白的人的骨,被撕得條條綹綹的爛衫爛,不由得一陣痙攣,又地躺倒在土壕塄坎下,一聲硌耳的車軸磨的嘶響傳來,有人趕車到土壕來取土,孝文瞅了一眼,便認出吆車的人是鹿三,不由地閉上眼睛。

鹿三嗆著馬拉的木牛車進土壕,拉木閘縛死閘繩,從車廂里取下鐵锨和镢頭轉走向塄坎土的當兒,瞅見蜷臥在旯旮里的人,他見慣了殍臥道所以并不太驚奇,用镢頭尖頭鉤拉一下腳,探試一下是死尸還是活。孝文就支起胳膊揚起頭來,了一聲“三叔”。鹿三扔了镢頭前一步蹲下來,雙手扶著孝文的肩膀坐起來:“噢呀呀呀弄景了?”孝文麻木許久的腦袋頓時活躍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一言半語,都會以鹿三這個介一字不地傳達給父親,毫的怯弱和懊悔都會使父親得意。他不想讓他得意,于是就說:“這景不錯,這得很!”鹿三撇了撇角兒:“想想你早先是啥景,而今是啥景?”孝文不假思索地說:“早先那景再好我不想過了,而今這不景我喜悅我暢快。”鹿三聽了,緩緩地站起來退后兩步,和孝文之間形一段距離,嘲弄他說:“你生裝,你后悔來不及了!你原先人上人,而今臥蜷在土壕里了人下人!你放著正道不走走邪路,擺著高桌低凳的席面你不坐,偏要鉆到桌子底下啃骨頭,你把人活了狗,你還生裝說不后悔!你現時后悔說不出口喀!”孝文氣得抖抖:“嗬呀三老漢!別人訓我罵我我倒是罷了,你也來訓我燒我,你算老幾?”鹿三冷笑著拍拍口,鄙夷地瞅著孝文:“我算老——三。甭看三老漢熬一輩子長工,眼窩里把你這號敗家子還拾不進去!我要是把人活到這步景,早撥一勒死了……還知啥人哩?”鹿三從地上撈起镢頭,狠狠地照著塄坎挖起來,土塊嘩嘩嘩倒下來,擁堆在腳下,接著又換上鐵頭木锨,裝滿一車土塊;再把镢頭和鐵锨架上車幫,牽著紅馬解開閘繩,臨出土壕的時候回過頭來,半是同半是挪揄地說:“你要是沒有狼勁兒勒死,快到白鹿倉里頭去,那兒今日放舍飯……”

孝文仰躺地土壕氣得半死,串村溜墻什飯時,人用白眼瞅他孩子喝狗咬他他都能做到心平氣和,料想不及鹿三竟會如此強烈地刺激起他的,盛怒終于冷寂下去,腹腔里似有一條蚰蜒的在蠕蠕拱,接著一條變二條三條無以數計的蚰蜒在空的腹腔里翻攪攻掘,腦子里盤旋著鹿三走出土壕時留給他的三個字:放舍飯。飯已經十分陌生,現在又變得十分切近十分鮮活十分生。兩三天來水米不進,孝文早已沒有覺也沒有的脅迫,現在覺重新蘇醒,的痛苦又脅迫著他站立起來,到白鹿倉去吃舍飯:他的意志集中心勁強烈,拄著打狗子站立起來,走出土壕爬上慢道揚起頭來,弟弟孝武剛剛走到跟前,孝武是從鹿三口中得知孝文在上壕瀕死的消息,他說:“哥,回家吧!”

“不回!”孝文昂起頭執拗他說。

“你已經走到絕路了,再沒路可走了。”

“你該想想,你咋能去搶舍飯?”

“搶舍飯好!比討飯比回家吃你一碗飯都好!”

“你不顧臉面……也該想想祖先!”

“要臉的滾開……不要臉的吃舍飯去羅!”

孝文得意自己對鹿三和孝武的強態度,憑著驟然起的一氣力走到白鹿倉外的舍飯場上來了。白鹿倉圍墻外開闊的原野上,因為干旱未能播種因而閑歇著的田地里,萬頭攢,喧嘩如雷,象是打開了箱蓋嗡嗡作響的蜂群,更象是一個傾巢而出的龐大螞蟻家族,站著的躺著的坐著的躦著的男人人老人和娃娃,一片襤褸的混濁的洪水,四面人方仍然涌著朝這里匯。孝文剛剛直進時心里一陣畏怯,很快就被一張張的臉孔和魯的咒罵所激勵,拄著子朝人流集的地方躦去,開闊的原野上臨時壘起八九個天灶臺,支著足有五尺口徑的大鐵鍋,鍋臺的兩邊務架著一只大風箱往灶臺下送進風去,火焰從前后兩個灶口呼呼呼嘯著躥起一丈多高,灶鍋擁著的盡是年輕人,實到連一麥草也不進去。民團團丁揮舞著棒,強令人們排起三路縱隊,剛剛形的隊列在團丁們轉過時傾刻瓦解,蜂擁的程度更加激烈。孝文在這種混中趁機到前沿,看見了熱氣蒸騰的鐵鍋里翻涌著黃亮亮的米粥,頓時懊悔得哭起來,天哪!旁人手里都攥著一只黃碗或一只瓦盆兒,自己空著手拿什麼盛飯呢?他又出人窩兒,打算跑回鎮子去借一只碗來,肩膀卻被誰一把揪住了,他急得憤怒地回過頭,鹿子霖驚訝地笑著說:“啊呀呀老侄兒!你咋能跟這些人往一窩里哩嘛!”孝文掙了掙肩膀沒有掙就急了:“哎呀快丟開手!我忘了拿碗我去借碗呀!來遲了就給旁人舀完咧!”他覺得鹿子霖的手抓得更更狠了,愈加氣急地:“你再不放手我就罵呀……”鹿子霖臉上浮起一縷難過的神,倒換了一只手又抓住他的胳膊,撥開混的人群,不由分說拉著他走進白鹿倉圍墻上臨時挖開的豁口。孝文本沒有力氣與抓著他的胳膊的那只手抗衡,他被拉進白鹿倉的院子又進一間屋子,一抬頭就看見姑夫朱先生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啞然閉口垂下頭來。

屋子里的人全都噓嘆起來。這里坐著的是臨時組的白鹿倉賑濟會的員,包括鹿子霖在的九個保障所的鄉約,各管一項分工向原上民施舍飯食,總鄉約田福賢自任會長,他們構了白鹿原上流社會。大家瞅著鹿子霖拉進門來的白孝文,骯臟邋遢,頭發里銹結土屑灰未兒和草渣兒,臉頰和脖頸粘滿污垢,眼角積結著的干涸的眼屎上又涌出黃蠟蠟的新鮮眼屎,令人看了作嘔,挽卷著腳的小上,五花膿散發著惡臭。從德高重的白家門樓里逃逸出來的這個不肖之徒,使在座的白鹿原上層人目驚心慨不已,爭相發出真切痛心惋惜憐憫的話。孝文不僅得不到毫的溫暖和藉,反而更加窘迫,徹地領到墮落者的恥,再也說不出對鹿三和孝武那些賭氣的話了。鹿子霖端著四五個饃饃走進來,正要遞給孝文,一直也沒有開口的朱先生制止了鹿子霖的舉,揮手讓他把饃饃拿走,沉靜他說:“讓他多一陣兒好。”鹿子霖有點尷尬,在坐的人無人不曉他買地拆房的事,才有點后悔不該拉扯孝文進來;原只想把這個澆破落子弟推到上流社會的人們面前展覽一番,卻使自己到牽扯;他忽然靈機一,對田福賢說:“總鄉約,你不是說縣保安大隊要擴編嗎?要你給他舉薦可靠的年輕人嗎?讓孝文去多好!咱們瞅嘉軒兄的臉面,不能看著孝文到這兒來搶舍飯呀……”眾人一齊拍手稱好。田福賢搖了搖手說:“你不提這事我倒忘了。好好好!孝文在朱先生書院念過好幾年書,文墨深。縣保安大隊隊長特意叮嚀,讓我給他個有文墨的人哩!”說著,趴在桌上寫下一紙舉薦信,折疊后裝人信封,走過來給孝文說:“你立馬就去,晚了當心旁人頂占了位子。”孝文接過信封,激地流出淚來:“田叔子霖叔……”撲塔一聲跪下了,孝文被田福賢抻進來,轉就要出門,姑夫朱先生擋住他說:“等等。你去搶一碗舍飯吃了再走。吃一碗舍飯好匪淺……”孝文瞅了一眼姑夫就靠在門框上。朱先生對屋子里的人說:“我提議,咱們賑濟會同人都去舀一碗舍飯,與民同食這個機會千載難遇。給我一個碗,你們不去我可去了……”

朱先生常常有出奇之舉,為經久不衰流傳的奇事軼聞。朱先生搶舍飯頓時風傳白鹿原,又傳進縣府,新任郝縣長扼腕流淚,慶幸自己選中了一位好人。郝縣長自任滋水縣賑濟災民總監,朱先生被委任為副總監,縣長選中朱先生是排除種種障礙阻力而表現了種為民請命的凜凜氣魄。這個缺給了誰,誰就會在半年間為本縣首富,郝縣長親臨白鹿書院,請求朱先生出山,詞懇意切:“不才機運不佳,剛來滋水就遇到年饉,已無任何抱負可言,唯有救災賑濟是命。誠恐宵小之等待從中克扣對百姓猶如雪上加霜,以先生的品格和聲正堪此重任,暫且擱縣志編撰,先救民人度過荒,你再續修縣志……”朱先生慨然擊掌:“書院以外,啼號寒,阡陌之上,民如蟻,我也難得平心靜氣伏案執筆;我一生不堪重任。無甚作為,虛有其名矣!當此生靈毀絕之際,能予本縣民人遞送一口救命飯食,也算做了一件實事,平生之愿足矣!”朱先生親自召各倉總鄉約聯席會議,核對人了數目,發放賑濟糧食。他親臨本縣原區山區和川道地區的三十余個倉里,監督檢查發放舍飯的地點,把那幾位編撰縣志的文人先生分派到倉里,專司賑濟糧食的數目賬表,力主災糧一定要一粒不地吃到民口中堵塞營私舞弊的。朱先生一,到各個倉里巡查。第一次到河口倉視察時,倉里為他備下一桌飯,四碟炒菜,一盤雪白的蒸饃。朱先生看了一眼,就拿起一只碗到舍飯場上舀來-碗小米粥喝起來。倉里的總鄉約和他的幕僚目瞪口呆,連聲檢討自己失職。朱先生指令他們端上盤里的蒸饃和碟里的炒萊,一起走到舍飯場的大鐵鍋前,一齊倒進去。朱先生說“你給民人說說這饃是用啥糧蒸出來的?”總鄉約瞅了瞅擁著的民,嚇得面蠟黃不敢吭聲。朱先生說,“青天白日旗下,無須眉弄眼悄悄話。你敞開嚨向民人說——”總鄉約剛說出用賑濟糧來招待朱先生的原委,站在前頭的民便跪下了,后頭的人一撥一撥無聲地跪下來,整個舍飯場上雀無聲。朱先生滿臉淌流著淚珠說:“誰忍心從民口里叼食,誰還能算人嗎。”

一月后的一個黃昏時分,孝文騎著一匹馬走進白鹿鎮,一的黑制服,腰里束著一皮帶,頭頂大蓋白圈兒黑檐帽子,馬不停蹄地走進白鹿倉,向田福賢恭恭敬敬施了一個舉手禮,然后解開挎包取出一瓶酒一包點心一包南糖一包筍干共四樣禮,誠懇他說:“不敬意哦田叔……”他隨后把同樣一份禮送到鹿子霖手中(穿過村巷路經自家門口時沒有駐足停步),仍然是那句至誠的話:“不敬意哦子霖叔………”

到滋水縣保安大隊僅僅一月,孝文復原了信心也恢復了,接過十天軍事練之后,他就被調到大隊部去做文書手,可將來有輝煌的發展前程。他早已謀劃確定,第一次領晌之后,就去酬答指給他一條活路的恩人田福賢和鹿子霖,再把剩余的錢給小娥,那個可憐人兒想吃舍飯怕也搶不到手哩!鹿子霖讓人炒下一盤蛋和一盤自生的黃豆芽招待孝文。酒過三巡之后,鹿子霖好心地告訴他:“好咧好咧倒是好咧!那個貨死了,你也就一心注定在縣上干你的差事……”孝文直著眼問:“誰死了你說誰死?”鹿子霖做出輕淡不屑的樣子:“就是東頭窯里那個貨……”孝文失控地站起來:“你說……死了?”鹿子霖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來才說:“不像是死的,像是被人害死的,炕上有……”

奇異的臭氣在村莊里浮游,村人們以為是野狗吃剩的死尸在腐爛,找遍了荒園墳崗土壕卻不見蹤跡。那令人惡心窒息的臭氣與日俱增惡臭難聞,有人終于發現臭氣散發的源在村子東頭慢道旁邊的窯,報告了族長白嘉軒。白嘉軒對二兒子孝武說:“你上幾個去看看,咋麼回事?”白孝武和一幫族人來到慢坡道上窯院,惡臭熏得人不斷地惡心干嘔起來,臭氣的確是從窯里散發出來的。窯門上拴著一把提盒籠形的鐵鎖,獨扇木板門不留隙,窯窗的木扇也關死著,窗扇細微的夾里一片黑暗。有人開始追憶,似乎有好多天這窯門一直鎖著未見開過,似乎好久未見那個婊子到集鎮上去了;有人斷定肯定死在窯里了,有人立即指出鐵鎖鎖門證明本不在里頭,說不定殺死了某個野漢逃跑了。無論如何,惡臭確鑿是從這孔窯里散發出來的,孝武在紛紛的爭議中拿下主意,吩咐兩個扛著镢頭的漢子說:“把窗扇砸開!”兩聲脆響之后,兩個砸爛窗扇的漢子爭搶著把頭進窗,同時大一聲跌坐在窗臺下,嚇得媽呀爸呀直。孝武走上前去住窗臺往里一瞅,立時骨驚然頭發倒立,一個一不掛的人趴伏在炕邊上,一條腳搭吊在炕邊下。孝武瞅了一眼就捂著鼻子退到窯院來。既然這個死在窯里,是誰從外邊鎖上了窯門?人們紛紛到窗臺上去看究竟,又噢噢驚著急退到窯院里來。孝武又指使那兩個漢子砸開窯門上的鐵鎖。倆人說啥也不再冒險了,孝武從他們一個手里拿過镢頭走向窯門,咣當一聲砸掉鐵鎖,一腳蹬開獨扇門板,嗡的一聲,蒼蠅像蜂一樣在門口盤旋,惡臭一下子撲出門來。孝武又指使幾個小伙子爬上椿樹去采些樹枝,在窯院里燃起麥草,把椿樹的枝葉覆蓋到火上,燒出苦味的濃煙,驅散撲到窯院里的蒼蠅。他又帶著三個小伙子抱著柴草和椿樹枝葉進,在窯頂頭點火熏煙。火著煙起之后就奔出窯來。濃黑的煙氣從窯門窯窗和天窗里流泄出來,荸薺一般大小的綠頭紅頭蒼蠅隨著煙流倉皇飛竄,往人的臉上爬往人的服上爬,人們驚服摔打,那些氣十足的蒼蠅是鬼魅的象征。

煙氣消敬凈盡,臭氣暫得減輕,孝武和幾個膽大的人走進窯門去察看究竟。小娥上趴伏在炕上,一只胳膊肋下,另一只胳膊到頭前的炕席上,一條子底下另一條吊在炕邊下,通赤,只有一雙小腳上纏著裹腳布勒著套鞋。尸已經完全腐爛,大大小小的蛆蟲結圪塔,右肩上的肩甲骨已被蛆蟲嚼,窩一堆的頭發里也有萬千蛆蟲在蠕扭攢爬,炕席上被子上腳地上和連著火炕的鍋臺上,到都是蛆蟲的世界。孝武彎下腰,終于發現炕邊的土皮上濺著干涸的變跡,也就明白這人不是死而被人殺死的,殺死的人出門以后就鎖上窯門。一件夾衫下,從赤的子和腳上的套鞋判斷,被殺的時間是在夜里,因為套鞋只有夜里服睡覺時才換穿的,這些都是很容易作出判斷的生活常識。的死因似乎更容易猜斷,既然得一不掛只穿睡鞋,肯定是某個野漢子跟鬧翻臉了殺的或是一伙野漢子爭風吃醋失敗了報復殺了,對于這個臭名遠揚的碾子人,除了不會再有什麼更深更多的因素令人思索。孝武退出窯門到了場院上,越聚越多的白姓和鹿姓的男人們一致譴責,這個婊子死了使全村老的氣,不過這下總算除了一個禍害。幾個老年人倚老賣老地責備孝武;看啥哩那臭婊子有啥好看的呢?趕快取锨來把那臭臭骨鏟出去呢?孝武猶疑他說:“萬一娘家或旁的人告咋辦?總是一條人命案子!”老者們不耐煩他說:“我敢作證在場的人都能作證。總不能吧人再聞臭氣嘛!”孝武說:“那好!”就指使大伙回家去取工,挖個深坑把深埋起來。

這當兒白嘉軒佝僂著腰走上慢道,端直朝窯門走去。孝武勸他不要進去,白嘉軒仰起臉說:“活的還怕死的?怪事!”白嘉軒背著手觀察一番,看見被蛆蟲餐著的腐爛的軀,也看見了濺在炕邊土墻上變黑的痕,沒有久停就蹺出窯門門坎,看著已有三三五五的人取來锨頭鐵锨,對孝武說:“從窯墩崖上放下土來,把這窯給封堵了算了!”說罷又佝僂著腰走出場院走下慢道去了。孝武著人從窯里用砸斷的窗板擋住窗孔,重新閉上窯門,就讓眾人從窯墩崖上挖土。土塊嘩啦嘩啦奔瀉下來;堵封了窯門窯面,最后蓋封了四方形的小小的天窗,從外表上看,黑娃和小娥的這孔不斷在白鹿村惹是生非的窯就完全消失了

“是誰下的這毒手?”孝文問。

“弄不清楚。”鹿子霖說,“我那天在倉里忙著向災民發放舍飯,沒在現場,是后來聽人說的。人都嘈嘈說,肯定是哪個野漢子做的活!可究竟是誰,誰也猜不。”

孝文愣愣地著酒杯,猛然傾杯灌了進去。

“算咧老侄兒。”鹿子霖心平氣和地勸孝文。孝文提著禮來謝恩的舉證明了這樣一點,小娥至死也不曾給孝文泄過,導致孝文一系列災難的戲臺下到磚瓦窯的風流,正是他的一個計謀或者說圈套;慶幸的是兇手為自己清除了心頭患,再不用擔心小娥向孝文底兒的危險了,他將安然無虞地與孝文保持一種友好的叔侄關系。他說:“你而今在保安隊干上了,其實死了倒給你添麻纏嘈口聲;你和先前不一樣了,而今人頭里的人哩!”

孝文連連灌著酒,一句話也不說,站起來就走了,從馬號里牽出自己的馬,一出門就上馬去,和鹿子霖連個招呼也不打,孝文縱馬跑過村巷上了慢道,把馬拴在一棵樹上,踩著虛土爬上窯墩,憑著記憶判斷出天窗的位置,就用雙手掏起來。天窗外覆蓋的虛上很薄,很快就出來了。孝文從天窗鉆進窯里,里面一片漆黑,他連著來了三火柴,在第四火柴的亮里找見了擱置在炕臺上的油燈,油燈里殘留著一清油,油稔兒遲遲地亮了起來,孝文站在腳地上,看見一白骨,骨架在炕上擺放的位置和姿勢,與白嘉軒敘說的況基本吻合。孝文雙膝一就跪倒在地上,輕輕一聲:“親親呀我來遲了……”他似乎吸到窯頂空中有咝咝聲響,看見一只雪白的蛾子在翩翩飛,忽忽現,繞著油燈的火焰,飄飄閃閃,孝文哇地一聲哭出聲來:“你知道我回來了呀親親……”一陣昏厥就撲倒在炕上了。

孝文醒過來時,油燈已經燃盡,蛾子也不見蹤影。他劃著一火柴,眼落到那兩排的糯米牙齒上,他曾經永無滿足地吻過親過它們,它們現在泛著冰涼的綠。他從到炕邊的右臂的骨頭上取下一只石鐲,套在腕上,黑爬上天窗。他從窯垴下土來,重新封堵住天窗就跳下窯院,解開馬韁:“我一定要把兇手殺了,割下他的腦爪來祭你!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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