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二十章

黑娃騎著一匹烏青馬朝白鹿村趕來,月亮下去了,星昏暗。他和弟兄們剛剛做畢一件活兒,就像種罷一壟麥子或是收割完一畦水稻,弟兄們用馬馱著糧食回山里去了,自己單匹馬去給小娥送一袋糧食。沿路所過的大村小寨不見一星燈火,偶爾有幾聲狗的聲,荒使白鹿原來完全陷死般的靜寂,無論大村小寨再也無法組織得起巡更護村的人手了,即使他們室搶富家大戶,住在東西隔壁的鄰居明知發生了什麼事也懶得吭聲。進白鹿村之前,黑娃首先看見吊莊白興兒的房舍,于整個擁擁的白鹿村外首的這個吊莊,恰如中華版圖外系的臺灣或者海南島。他對白興兒的莊場忘記憶深刻,那頭種牛雄健無比,牛頭上的兩只銀灰的抵角朝兩邊彎兩個半圓的圈兒,脖頸子下的臉子一低頭就垂到地上。那頭灰驢和一匹騾子一樣高大,渾圓的蛋子油亮,看見母馬時就蹦達起來,尖嘎的聲十分硌耳。最引人的還數那匹種馬,赤紅的鬃象一團盛開的石榴花。他那時候就知道,公牛過母牛生牛犢,種馬過母馬母馬也生馬駒,而了母馬母馬既不生馬也不生驢卻生下一頭騾駒來。每年春天和秋天,白鹿原上遠遠近近的大莊稼戶和小莊稼戶牽著發的母牛草驢或母牛到吊莊來,白興兒笑殷殷地讓客戶坐到涼棚下去喝茶,然后把母畜牽到一個柵欄式的木架里頭去。每年夏收或秋收以后,白興兒就牽著種牛驢或者種馬,脖子上拴一匝紅綢,紅綢下系一只金黃的銅鈴,到各個村莊里轉游;那些配過種而且已經得到了小牛犢小馬駒小騾駒的莊戶人,聽見鈾鈴叮當叮當的響聲就用木斗提出豌豆來,倒進白興兒搭在牲畜背上的口袋,連一句多余的饒舌話也無須羅索;白興兒一邊是意在收賬,另一邊意思是夸莊,向各個村莊凡飼養母畜的莊稼戶展示種畜的英姿,名曰夸莊,吸引更多的人把發的母畜牽到他的吊莊里去,算是一種最原始最古老的廣告形式……黑娃在山寨時與白牡丹或黑牡丹干過那種事后,總是想到小時候看白興兒的配種場里的

黑娃驅馬從村子東頭的慢道上下來不由一驚,進窯院跳下馬來,卻看不見悉的窯門和窯窗了,坍塌的黃土覆蓋著原先的窯。他旋即翻上馬,返奔到吊莊白興兒的莊場上來。昔時人歡馬的莊場一片凄涼,專供不馴順的母畜就范的木頭柵架已經拆毀,莊場大約關閉停業了,大饉年月,牲畜早被莊稼人賣了錢換了糧或進殺坊賣了,還有鬼來配種哩!黑娃把馬拴到暗樹下,敲響了白興兒的門板,好半天才聽見白興兒在門里驚恐的問話聲。黑娃說:“老哥你甭害怕,我是黑娃。我只問你一句話,你不開門也行。我媳婦到哪達去咧?窯咋也塌了?”白興兒大約猶疑了片刻還是拉開了門閂,低聲兒說:“黑娃兄弟!你真個到這會兒還不知道?”黑娃也急了:“咋回事你快說到底是咋回事?”白興兒說:“你媳婦給人殺咧!”黑娃大吃一驚,一把抓住白興兒瘦削的肩胛問:“誰下的毒手?你給我實說你甭害怕。”白興兒說:“不知道。瞎咧好咧都沒逮住一句影蹤兒話柄兒。你那窯里散出臭氣時,我才尋見發現的,后來就挖土把窯封了。”黑娃又問:“你真個沒聽到一句半句影蹤話把兒?”白興兒連連搖頭:“沒有沒有……”黑娃狠著勁兒說:“算了不麻煩你了。我把馬拴在椿樹上你照看一下,我一會兒來騎……”

黑娃端直找到鹿子霖的門下。白興兒一告知小娥被殺的消息,他腦子里第一個反應出來的就是鹿子霖那張眼窩很深鼻梁細長的臉。他一縱攀住墻頭,輕輕一躍就跌落到院中,雙腳著地以后就捅死了一條撲到前的黑狗。院子里一聲息也沒有,他用刀片人門撥開木閂,進漆黑的上房東屋。鹿子霖睡得正香正死,他的婆娘背對著他側面里睡著。一刀子下去,鹿子霖可能連睜眼認的機會也不曾得到就完結了。黑娃想著就坐在太師椅上。順手過黃鈾水煙壺兒,捻了一撮水煙兒塞進煙筒,拼打火鐮,火石的響聲驚醒了鹿子霖。鹿子霖粘糊著嗓音說:“你呀煙癮倒比我還大咧!”鹿子霖把黑娃當作他的婆娘了。黑娃吸得水煙壺咕嚕響,吹燃火紙點燃了燈,瞅著鹿子霖枕在玉石枕頭上那顆碩長的腦袋。鹿子霖大約到了旁僵睡著人而意識到事不妙,一骨碌翻起來問:“你是誰?”黑娃說:“甭。”鹿子霖換一種口氣問:“黑娃噢我當是誰……”黑娃說:“我來問你一件事,說在你,不說也在你;你要是腳,你那兩下子不勝我那兩下子,你不信不要,說完話咱擺開場子明著弄。你知道我為著啥事來問你——”鹿子霖穿,又推醒了旁的人,吩咐去燒茶,回過頭說:“老侄兒!我知道你為著啥事來的。我早就料到你總有一天要來尋我的。”黑娃說:“那就不要羅羅索索。”鹿子霖說:“你媳婦遭害,我一聽說就想到給我惹下麻煩了,咋哩?人自然會想到你游我半我。你跑了我殺你人出氣。可人都想不到另一層,我要是想殺小娥還不如殺了兆鵬!他整我比誰都我更傷心。再說,不怕你侄兒犯心病,你逃走了,小娥幾次找我哭哭啼啼,讓我給田總說寬容你。我這人心,一見誰哭就哭得我仇也消了氣兒也跑了。我雖則沒有為你說,田總在后總算寬饒了小娥。我看一個人空犧犧惶惶,周濟給一點點糧食,有人還借機胡揚臟哩!給我臉上抹屎尿哩!你想想我怎麼會下毒手?”黑娃梗著脖子說,“你的舌頭和我是知道的。我要是再想不來誰只想到殺小娥的就是你,你說咋辦?鹿子霖反倒睜眼說:“你老侄兒要是想殺我我沒辦法,你因旁的事殺我我不說啥;你要是為小娥報仇殺了我,你老侄兒日后要后悔的。事終究有開明的一天,你明白了殺小娥的不是我,你就后悔了,擱旁人做錯事也許不后悔,你會后悔的,因你是個講義氣的直杠子脾氣……”黑娃反倒心了:“你聽沒聽說誰下的毒手?”鹿子霖說:“這事人命關天,我沒實據不敢說。我只管保我沒做對不住老侄兒的事。你要是有實據證明是我下的毒手,我就把脖頂到你刀下給你割。”黑娃說:“那好嘛!你現時上炕去續著睡你的覺,我從哪兒進來再由哪兒出去,免得你開門關門。鹿子霖抱歉他說:“那我不送你了失禮了……”

黑娃進白嘉軒的臥室后不像在鹿子霖那樣從容,倒不全是鹿家只有鹿子霖一個男人在家而白家人手邦,不能不防;從縱上墻頭攀住柿樹落進院中的那一刻,他悲哀地發覺,兒時給白家割草那陣兒每次進這個院子的張和卑怯又從心底浮泛起來,無法克制。排除了懷疑對象之一鹿子霖之后,黑娃十拿九穩地肯定殺死小娥的人非白嘉軒莫屬,白嘉軒要除掉小娥的因由比鹿子霖更充分十倍,這人又是個想得出也做得出一馬跑到頭絕不拐彎的冷心腸。他一把把白嘉軒從被窩里拉出來,像拎一只似的把他拎到炕下,用黑的槍管抵住他的腦門,白嘉軒沒有呼也沒有驚慌失措,他從迷蒙狀態清醒過來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以后,便梗著脖子一聲不吭,只是心里揣猜這個土匪是誰。黑娃對著被子圍裹著子的白吳氏說:“明人不做暗事。你去把燈點著,咱們打明說。我是黑娃——”白吳氏黑暗索著穿上。點燃了油燈:“黑娃你要啥就去拿啥,錢在炕頭匣子里,糧食在上囤包里……你快把槍收了……”白嘉軒冷笑著對妻子說:“放心放心。黑娃這回來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的糧食,專門是提我的人頭來咧!這我明白。”黑娃說:“明白就好!你就明說吧,是你還是你派誰殺了我人?”白嘉軒說:“那我就明說吧!我沒殺也不會指派旁人去殺。我一生沒做過做手腳的事。這你知道。你人犯了族規我用刺刷刷,是在祠堂里當著眾人的面刷的,孝文犯了族規也一樣治。”黑娃說:“我現在就認定是你下的毒手。白鹿村我再想不到誰會下這個毒手。我知道你為啥殺——”白嘉軒說:“那你就開槍吧!反正我是活下長頭兒了。你上回讓人打斷我的腰桿后來我就權當活下長頭兒了。”黑娃問:“你憑啥說我讓人打斷你的腰?”白嘉軒說:“你自小就看不慣我的腰。你的弟兄手之前說了你的那句話,你的腰得太直……”黑娃說:“這是真的,我小時一看見你的腰就害怕就難。你的壽到了,今晚跟你把這話說明也好。”門里突然飛進一把镢頭,黑娃一揚手就把它隔開了。黑娃對撲進門來的孝武說:“你要是不想當族長了,你再來!”白吳氏一把抱住孝武。孝武說:“你把俺爸放開!有話跟我說,殺呀剮呀朝我來。”黑娃冷笑說:“不到你哩!等你日后當了族長,看看你怎麼行事再說。”孝武說:“你一定要尋個替死鬼給你那個婊子償命,我頂上;你放開俺爸,算是我殺的!”黑娃說:“殺了就是殺了沒殺就是沒殺,怎麼是‘算’?是你自個要殺呢,還是你爸指派你殺的?”孝武說:“是我要殺的,誰也沒指派我。”黑娃說:“我不信。我只信是你爸殺的。我就要拿他抵命。你老實點你快滾開——”說著一抖左手,把白嘉軒一下子拖到門口,迎面撞見一個人。那人說:“是我殺的。”黑娃辯出聲音,是父親鹿三站在當面,堵住了門,惱怒而又沉靜他說:“孫,那個婊子是我殺的。”“這——”黑娃愣怔一下,說,“你不要攪和。”“是我殺的。”鹿三愈加沉靜地瞅著兒子說,“你把嘉軒放開。你跟我招,殺哩剮哩槍崩哩?由你!”“你甭胡說!”白嘉軒猛然揚起頭,盯住鹿三說,“你想搭救我,故意把事往你上攬,你把屎不干凈反倒抹勻了!”鹿三沒有話說,把垂在旁側的右手揚起來,是一只爛布裹著的包兒,再用左手撕開一層又一層爛布,一個梭鏢的鋼刃赫然呈現在油燈的亮里,他把梭鏢鋼刃撂到黑娃腳下,說:“拿去!這是證。”

白嘉軒白吳氏白孝武和隨后聞聲趕來的白趙氏白孝義以及孝武媳婦二姐兒擁在門外,驚愕地瞅著鹿三撂到黑娃腳下的梭鏢鋼刃兒。黑娃松開揪著白嘉軒肩胛的左手,從地上拾起梭鏢鋼刃兒,眼睛忽然一黑,腦袋里轟然響。這個雙刃尖頭的梭鏢鋼刃并不陌生,原來安著一丈余長的桑木柄,是祖傳的一件兵;鋼刃上的跡已經變黑紫,糊住了原本锃亮的鋒刃。這是確鑿無疑的證兇,黑娃抬起頭瞅著父親,意料不及的這個結局使他陷慌恐,說不出一個字來。鹿三說:“害的人大多了,不能再去害人了。”說著脯,“我存著梭鏢是準備府查問的,你倒先來了。給——朝老子口上一刀!”黑娃的腮骨扭著,又低下頭,從地上揀起那塊爛布重新裹纏到梭鏢刃上,塞到腰里說:“大!我最后你一聲算完了。從今日起,我就認不得你了……”鹿三說:“孫!你甭我大。我早都認不得你了!”

黑娃從白嘉軒家出來,疾步趕到吊莊白興兒破落的莊場上,從樹上解下馬翻騎上。白興兒從黑影里兒溜出來說;“兄弟你快走。兄弟你可甭給人說在我這兒拴過馬……”黑娃已經策馬馳去了。他重新進白鹿村,轉過馬頭來到村子中心作過家協總部的祠堂門前,連發三槍,槍聲震撼死寂的夜空,他再騎馬走過村巷來到慢道上,勒馬佇立在窯院里,對著天空又放了三槍,垂臂默默片刻,就猛然轉過催馬奔上慢道。在他轉背向窯也背向村莊的一霎問,心里便涌上一句慨嘆來,至死再不進自鹿村咯!

鹿三殺死兒媳婦小娥的準確時間,是在土壕里撞見白孝文的那天晚上。鹿三看著茍延殘垂死掙扎著的白孝文的那一刻,腦子里猛然噼啪一聲閃電,亮出了那把祖傳的梭鏢。他手里拄著镢把兒瞅著躺在上壕里的孝文竟然沒有驚奇,他慶賀他出生看著他長大看著他穩步走上白鹿村至尊的位置,為一個既有學識又懂禮儀而且儀表堂堂的族長;又看著他一步步溜下來,先是踢地接著賣房隨后拉上棗子沿門乞討,以至今天淪落到土壕里坐待野狗分尸。鹿三親眼目睹了一個敗家子不大長久的生命歷程的全套兒,又一次驗證了他的生活守則的不可冒犯;黑娃是第一個不聽他的勸諭冒犯過他的生活信條的人,后果早在孝文之前擺在白鹿村人眼里了。造黑娃和孝文墮落的直接因是,而且是同一個人,給他和他尊敬的白嘉軒兩個家庭帶來的災難不堪回味。鹿三當時給孝文說:“你去搶舍飯”,不是指給他一條生命,而是出于一種鄙夷一種嘲笑。

鹿三整個后晌都是從土壕里拉運黃土,干旱的天氣使黃土從地表一直干到土壕底,不需晾曬直接倒進土房儲藏起來。天黑以后,飽和往常一樣沉默寡語地坐在飯桌上吃了晚飯,和嘉軒沒有說話只招呼一聲“你慢吃我走咧”就走出院子。進了他的馬號,給唯一剩下的紅馬添了一槽草料,就背抄著手回家去了。

鹿三走進自家院子的時候,人在夏屋炕上聽到腳步聲,問“你回來了,等等。我給你開門。”鹿三立在院子里說:“你甭開門我不進去了。”人就再沒吭聲。鹿三推開儲藏雜的隔扎著墻的廈屋,到了梭鏢骨的把柄,就著朦朧的月,在門坎上墊住梭鏢,用斧頭褪下鏢尖頭兒來。叮叮當當的響聲引來人的問詢:“黑麻咕咚的你砸啥哩?”鹿三說:“你睡你的覺喀!”

鹿三回到馬號,從鍘墩旁把磨石抱進來,支在土炕和槽幫之間的空腳地上,反關死了馬號的木門,用瓢舀上清水,支在腳地的一個洼坑上,然后坐在木馬架上,蘸著清水磨起梭鏢鋼刀子來。久置不用的梭鏢刃子銹跡斑駁,在磨石的槽面上褪下紅溜溜的鐵銹,嚓嚓嚓嚓的磨聲中,鋼刃在油燈亮里顯現出亮幽幽的冷來,他用左手的大拇指頭試試鋒刃,還有點鈍,就去給紅馬再拌下一槽草料添上,坐下來繼續磨著,腦子里十分沉靜十分專注十單分一。他第四次炸起左手拇指試鋒刃時,就到了鋼刃上的那種理想的效果,如同往常鍘草前磨鍘刀刃和割麥子前磨鐮刀片子一樣的覺,然后用一塊爛布鋼刃上的水,到被子底下,點燃一鍋旱煙,坐在炕邊上,一只腳踏在炕下的腳地上,另一只腳踩在炕邊上,左手鉤著弓起的膝蓋,右手捉著尺把長的煙袋桿兒,雕像一般坐著,他等待等待夜靜以免撞見人,就像往昔里要走遠路起啼一樣沉靜。他的沉默不是腦子簡單,主要歸于他對自己的生活信條堅信崇拜。他連著磕掉兩鍋黑的煙灰又裝進了涸未兒。悠悠飄浮的煙霧里,猛然想起那年“農”的景,在三廟的場院里,他面對群龍無首嘈嘈紛的場面就跳了起來:“我算一個!”他領著眾人進副縣府又被五花大綁著投進監牢,沒有后悔過也沒有害怕過。鹿三心里說:我就要做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殺一個婊子去除一個禍害。

的啼聲沉閃滯脖子里似乎塞著干稻草。鹿三磕掉煙灰,把煙袋進腰間的藍帶子下,用爛布裹著的锃亮的梭鏢鋼刃也在輥在腰后,吹滅油燈,走出馬號,合上門板,就出了圈場的木柵欄大門,再回把雙扇柵欄門閉合,扣上鏈扣,背起雙手,走進白鹿村村巷。月亮已經沉落,村巷一片漆黑。

鹿三背著手走過村巷,出了村口就踏上慢坡道,樹木稀線亮晰一些了,踏上窯院的平場,止不住一陣心跳。自從黑娃和這個來路不明的人被他攆出家門住進這孔窯以后,鹿三從來也沒有顧這個齷齪的窯院,寧可多繞兩三里路也要避開窯門前頭的慢坡道兒。他略一穩步抑住膀里的搏,走到窯門前,鐵鏈兒吊垂著,門是從里頭死的,人肯定在窯里無疑。在他抬手敲叩門板時,剛剛穩沉的心又嗵嗵嗵嗵跳起來他稍有遲疑就拍擊響了木板門;這一拍擊之后,心反而沉穩不跳了。“誰呀?”窯里傳出小娥粘的聲音。鹿三繼續拍擊門板,不開口“唉呀你個挨刀子的這幾天逛哪達去咧?”小娥的嗓門順暢了也就嗔聲嗔氣起來,猜估是孝文來了,“你甭急你甭敲了我就下炕開門來咧!”鹿三頭皮上呼喇呼喇直躥火,咬著牙屏聲閉息待立在門的一側。咣當一聲門閂的聲音,鹿三一把推開獨扇子木門板。小娥被門板猛烈地憧一下,怨聲嗔氣地罵:“挨刀子的你求瘋了咧?開門鼓恁大勁!”鹿三閃踏進窯門,順手推上門板,呵斥說:“悄著!閉上你的臭再甭吭聲。”“哦喲媽也!”小娥嚇一團,雙臂抱住膀上的xx子,順著炕墻就勢蹲下去,用上遮往著的腹部,悲悲切切抱怨說:“你來做啥嘛?鹿三瞧著在炕墻下的一團白,喝令說:“上炕去穿上裳,我有話說。”

小娥從坑墻悠悠怯怯直起來,轉過去,抬起右搭上炕邊兒,左剛剛蹺起,背部就整個面對著鹿三。鹿三從后腰出梭鏢鋼刃,捋掉裹纏的爛布,對準小娥后心刺去。從手上判斷,刀尖已經穿肋。那一瞬間,小娥猛然回過頭來,雙手撐往炕邊,驚異而又凄腕地了一聲:“啊……大呀……”鹿三瞧見眼前的黑暗里有兩束的亮的,那是的驟然閃現地眼睛,他瞪著雙眼死死視著那兩束亮(對死人不能背過臉去,必須瞅住不放,鬼魂怯了就逃了),兩束亮漸漸細弱以至消失。撲倒在炕邊上,那只蹺起的左落下來吊垂到炕邊下,一只胳膊下,另一只胳膊抓撲到前頭。鹿三這時才撥出梭鏢鋼刃,封堵著咕嘟嘟響著從前后心涌出來,窯里就再聽不到一聲息。他從地上撿起那塊爛布,重新裹纏住梭鏢鋼刃,走出門來,拉上門板,鎖上那把條籠形的鐵鎖,出了窯院,下了慢坡,走進屋墻和樹木遮蔽著星的村巷,公剛剛啼鳴二遍。

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最的一個人以這樣的結局終結了一生,直至在窯里腐爛散發出臭氣,白孝武領著白鹿兩姓的族人挖崖放上封死了窯,除了詛罵就是唾罵,整個村子的男人人老人娃娃沒有一個人說一句這個人好話,鹿三完了這個人人稱快的壯舉卻陷憂郁,憂郁是回到馬號以后就開始了的,他把梭鏢鋼刃連同裹纏著浸滿鮮的爛布原樣未塞進火坑底的炕里,用厚厚的柴灰掩埋起來,防備某一天府前來查問,他就準備把自己和兇一起出去。藏好兇之后,鹿三從水缸里出一把水洗手上的污時,看見水缸里有一雙驚詫凄愴的眼睛,分明是小娥在背上遭到殺時回過頭來的那雙眼睛,奇怪的是耳際同時響起“啊……大呀……”的聲音。鹿三細看細聽時。水缸里什麼也沒有,馬號里只有紅馬的鼾息聲,他沒有在意以為是眼花了耳邪了,拉開被子躺下以后。耳朵甲又傳來小娥垂死時把他大的聲音。只是沒有重現那雙眼睛。從此,那個聲音說不定什麼時辰就在他耳邊響起,有時他正在吃飯,有時他正在專心致志吆車,有時正開心地聽旁人說笑諞閑話,那個“大呀”的聲突然冒出來,使他頓時沒了食鞭下閃失聽笑話的興致立即散失,陷無法排解憂郁之中……直至黑娃掐著白嘉軒的脖子要抵命,鹿三把那窩藏在炕里的淤干涸的梭鏢鋼刃擲到兒子腳下,心中的憂郁才得以爽……

黑娃氣呼呼走后,白吳氏仙草哇地一聲哭了,趴到地上朝鹿三磕頭:“三哥呀要不是你,他爸今黑沒命咧……你倆還不趕快給你干大磕頭!”孝武孝義撲通一齊跪下了。鹿三連忙把們母子三人拉扶起來,對坐在太師椅上的白嘉軒說:“這回我把俺爺兒們的圪塔算是弄零干了……這與你無干。你們母子不要給我磕頭。”說罷,轉過子走出門去。白嘉軒沒有吭聲也沒有挽留鹿三,對仙草說:“快弄倆下酒菜,我想喝酒了!”。

仙草和孝武媳婦二姐兒很炔炒出四個菜來、一盤炒蛋一盤涼拌黃瓜一盤干蘑菇一盤熏豬,后頭兩樣菜都是山里娘家兄弟不久前來時帶的山貨,那塊煙熏平時暗藏在地子里,遇著母親白趙氏的生日或是重要親戚來家,才用刀削下細細的一綹,算是饉年月里最高級的了。白嘉軒親自到馬號里去請鹿三。鹿三剛剛躺下,睜著眼側臥著吸煙,聽見敲門聲就去開了門。白嘉軒怕鹿三推辭不就不說喝酒,只說有幾句要話需得勞駕他再回到四合院里去,去了才能說。鹿三二話不說披上衫子就走,進了四合院的院庭,瞅見上房明廳里方桌上的碟兒盅兒就止住步:“嘉軒你這算做啥?你太見外了我……”白嘉軒佝僂著腰揚起頭說:“我給你說的要話,你不想聽嗎?這話……必得呷著酒說。”

四個人圍著方桌坐定,孝武手給每人盅里斟下酒,白嘉軒佝僂著腰站起來,剛開口了一聲“三哥”,突然涕淚俱下,哽咽不住。鹿三驚訝地側頭瞅著不知該說什麼好。孝武孝義也默默凝坐著。仙草在一邊低垂淚。白嘉軒鼓了好大勁才說出一句話來:“三哥哇你數數我遭了多難哇?”在座的四個人一齊低頭噓嘆。孝武孝義從來也沒見過父親難哭泣過。仙草跟丈夫半輩子了也很難見到丈夫有一次憂懼一次惶,更不要說放聲痛哭了。鹿三只是見過嘉軒在老主人過世時哭過,后來白家經歷的七災八難,白嘉軒反倒越經越了。白嘉軒說:“我的心也是長的呀……”說著竟然哭得轉了音,手里的酒從酒盅里潑灑出來。仙草待立在旁邊雙手捂臉泣起來。孝武也難過了。孝義還味不到更多的東西,悶頭坐著。鹿三也不由地鼻腔發酸眼眶模糊了。白嘉軒說:“咱們先干了這一盅!”隨之說道:“我有話要給孝武孝義說,三哥你陪著我。我想把那個錢匣匣兒的故經念給后人聽……”

這是白家的一個傳久不衰的故經。雖然平淡無奇卻被尊為家規,由謝世的家主兒嚴肅認真地傳給下一輩人,尤其是即將接任的新的家主兒。那是一只只有口沒有出口的槐木匣子,做工糙,不能擺飾陳列也無法讓人觀賞。由白嘉軒推大約六代的祖宗里頭,繼任的家主兒在三年守孝期間變了一個五毒俱全的敗家子,孝期未滿就把土地牲畜房屋踢凈盡了,還把兩個妹妹的聘禮揮霍凈。母親氣死了,請不起樂人買不起棺材穿不上三件壽,只湊合著買了兩張葦席埋了。這個恬不知的敗家子竟然厚著臉皮吹牛說:“白鹿村再有錢的人再大的財東,沒見誰給他先人裝個雙層枋吧?我給俺媽用的是雙層子壽材……“村人一想也對,兩張葦席裹了雙層……就回給他一句順口溜:白家老大埋他爸,能鬧多大算多大;白家老大埋他媽,能瞎盡管瞎。這個敗家子領著老婆孩子出門要飯去了,再沒有回來。親自經歷這個撥鍋倒灶痛苦過程的老二,默默地去給村里一些家道殷實的人家割草挑水混飯吃,沒有事做的時候就接村人鄉鄰一碗粥一個饃的施舍。這個默默不語的孩子長大了,就弄下一個木模一只石錘去打土坯了,早出夜歸,和村里人幾乎斷了見面的機會。他從不串門更不要說閑游浪逛,晚上就躺在那間公可容的灶房里歇息,有人發現過他在念書。這間灶房是被激怒的族人和近門子人出面干預的結果,敗家子老大才留下這一間灶屋沒有賣掉,使他有一索立足之地。

他搜羅到一塊槐木板,借來了木匠的鋸子刨子和鑿子,割制一只小小的木匣兒,上頭刻鑿下一道筷頭兒寬的口,整個匣子的六面全都用木卯嵌死了。他每天晚上回來,把打土坯掙下的銅子麻錢塞進口,然后枕著匣子睡覺。三年以后,他用鑿子拆下匣底,把一堆銅元和麻錢碼齊數清,一下子就買回來一畝一分二厘水地,那是一塊天字地。白鹿村的人這個時候才瞪大眼睛,瞅著那個無異于啞的老二上條條縷縷的破衫爛。每二年,他用自己的置買下的土地上收獲的第一料新麥蒸雪白饃饃,給白鹿村每一家每一戶都送去兩個,回報他們在他絕境的年時期的饋贈之恩。這個有心數兒的孩子當時每接一碗粥一個饃,都在灶屋土墻上刻寫下了賜舍者的姓名,諸如五婆三嬸七嫂二姑四姐等等。已經年的他在實行回報時,堅決沖破了當初記帳時的原本企圖,給每一家鄉黨不管當時給予還是未給予他施舍的人家一律送上兩個饃饃,結果使那些未施舍過他的人更加以至愧。又兩年,他再次撬開匣底,在祖傳的留給他的那一半莊基地上蓋起了兩間廈屋。又一年,他給自己娶回來一房媳婦……再后來的事無須贅述,倒是這個老本人的一些怪癖流傳不衰。他娶媳婦的第二天到丈人家回來,一進門就下新服,穿上原先那條條縷縷的破衫爛和踏斷了后跟的爛鞋,媳婦說:“你還穿這——”老二說:“這咋?這金不換。”直到他死,盡管土地牲畜房屋已發展到哥哥敗家之前的景況,被賣掉的那一半莊基用高過原價三倍的價錢再贖買回來,如愿以償蓋起三間廳房,他仍然是一補丁摞著補丁的。白鹿原的人因他而始,把補丁稱作“金不換”,白家老大敗家和老二興業發家的故事最后凝煉為一個有進口無出口的木厘兒,被村村寨寨一代一代富的窮的莊稼人咀嚼著品味著刪改著充實著傳給自己的后代,為本原無可企及的經典的鄉土教材……

“我看咱家只差一步就鬧到重用木匣子的地步咧!”白嘉軒喝了幾盅酒,慨起來,“你們看看孝文是不是那個敗家子老大?哈呀怪道人說各家墳里家里也就是那幾個蔫鬼鬼子上來下去回轉著哩!說不定哪一代轉上來個敗家的鬼鬼子就該敗火了!孝文不是一個?是!只是我還活著,孝武也長大了,才沒給他踢踏到那一步……我把他趕出去,你(盯住仙草)還怨我心,怨我不給他周濟一斗半斗,是我嗇皮呀?周濟也得周濟那號好人,像他那號敗家子,早死了早讓人眼目清閑……孝武哇!今黑我就把這匣子給你,當然用不看拿它攢錢,你常看看它就不會迷住心竅。”

聽到木匣子的故經,鹿三卻頓然悟出進山背糧的由來。

饒的關中平原兩料莊稼因干旱絕收的年饉里,北邊黃土高原的山區卻獲得有的收,于是就形了平原向山里人要糧食的反常景觀。山里不種棉花,白鹿原人背著一捆捆一卷卷家織土布,群結隊從各個村莊出來,匯集到幾條通往進山峪口的南北向的路上,背著口袋出山的人和背著布卷進山的人在路上穿錯,路面上被踩踏出半尺的狀黃土。好多人趁機做起地地道道的糧食掮客,他們從山里掮背回糧食,到白鹿鎮兌換布匹或者,再掮背著布匹和服進山去兌換山民的包谷和谷子,用賺下的糧食養活婆娘和娃娃。白鹿鎮為整個原上一個糧食集散重鎮,紅火的景象曠古未見。

鹿三讓他的人把木柜里僅存的幾丈純白土布和丈余藍格條子布一齊捆眷起來,再把大人和娃娃的新舊服捋碼一遍,凡是當下穿不著的都疊捆起來。人挑來揀去作難不定唉聲嘆氣。鹿三卻果斷得多:“救命要,穿爛點沒啥點冷也不要,肚里沒啥真不行喀!”當他估布匹和服能夠換得盡他一個人背的糧食時,就給白嘉軒告假:“你去你去,得幾天走幾天,路上甭趕得太,當心出事,而今人都吃不上子虛。”鹿三轉要走的當兒,白嘉軒又說:“三哥,讓孝武孝義跟你一搭去。”鹿三轉過笑著問:“你娃去背糧不怕惹人笑話?”白嘉軒說:“誰笑由誰笑去。”鹿三就認真說:“孝武去行孝義去怕不行,娃太小,甭說背糧食是跑路怕也跑不下來,來回好幾百里哩!”白嘉軒冷冷他說:“要是從場里把糧袋子挪到屋里,我就不讓他去了,就是圖了這個遠!讓他跟你跑一趟有好,他們兄弟倆也就知道糧食是個啥東西了。我說嘛……你把你那個二娃子也該引上。”鹿三而又欽佩,回到屋里對人誦嘆不迭:“嘿呀呀!你看嘉軒這號財東人咋樣管教后人;咱們還貴兔娃哩不敢背糧去……”

鹿三領著年的孝武和未年的孝義以及兔娃,四個人結伙搭幫在啼時分上了路,太西斜時進峪口,進山和出山的人在峪口會合,有人在這兒搭下庵棚開起客棧,兼賣稀飯和包谷面餅子。四個人歇息一會兒吃了點自帶的干糧又上路了……因為帶著兩個孩子而延緩了行程,五天的路程走了七天才回到白鹿村。傍晚時分,孝武孝義在村口鹿三兔娃分手后走進街門,孝義撲通坐到地上起不來了。白趙氏首先看見歸來的兩個孫子,捧住孝義的臉噓嘆不止,孫子的雙燥起一層黑的干皮,角淤著干涸的垢,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泡摞著泡的腳片痛不可支。白嘉軒跟著仙草走到院子快活地逗兒子說:“三娃子你這下知道啥糧食了嗎?孝義苦笑著:“爸呀我日后掉個饃花花兒都拾起來……”孝武媳婦把一盆水端到院庭里,讓自己的男人和弟弟孝義洗臉。白嘉軒阻止說:“先甭洗臉。把剛才背回夾的糧食再背上”……白趙氏忍不住賭氣地說:“再背到山里去?”白嘉軒和地說:“給他三伯背過去。”

白嘉軒佝僂著腰,領著孝武和孝義走進鹿三家的院子朗聲說:“三哥!娃們給你送糧來了。”鹿三正躺在炕上歇,和人先后蹺出廈屋門坎,看見孝武孝義肩頭扛著從山里背回來的糧食袋子,迷地問:“你咋麼又娃們背過來了?那是給你背下的喀!”白嘉軒說:“這回從山里背回來的都給你。我等下回背回來再拿。”孝武孝義放下糧食袋子,顛顛破破著走出院子去了,白嘉軒卻幸災樂禍似的笑說:“這回把碎息娃子跑咧!這回碎息娃子就明白啥個糧食咯!”

鹿三歇了一夜,第二天在碾盤上碾下半斗包谷糝子,安頓了人和兔娃的生活,自己又回到白家來了。隔了一天,他到土壕去攔墊圈黃土時遇見了孝文;吆車出土壕時,他的腦海里閃出了梭鏢鋼刃……

鹿三說:“孝文要是心里有這匣子就好了咧!”孝武接過匣子莊重而又激起來:“爸,我明年春上就把門房蓋起來。”白嘉軒說:“你把門房蓋起來,就把你的名字刻到墻上。把孝文賣房的年月也刻上。這話我再不說二遍。還有一件事,你爺臨走時給我叮嚀過一句,‘看待好老三’,這多年里,我的親生兒子指不住,一些朋友也指不住,靠得住的就是你三伯哇!孝武孝義你倆聽著,你三伯跟我相不是瞅著咱家勢大財大,我跟你三伯好也不是指靠他欺人騙世,真義喀!我今日個把話說響,你三伯要是死在我前頭,不用說有我會照看好;若是我走在你三伯前頭,就指你們兄弟倆照顧看好你三伯了……”說著傷心起來。

孝武孝義還未來得及說話,鹿三噌地一聲站起來,滿臉紅赤著說:“嘉軒你把話說到這一步,我也有話要給娃們敲明響:“,各人還是各人!你爸是主兒家我是長工。你爸不在了你兄弟倆是主兒家我還是長工。你爸在世時我咋樣你爸不在世我還咋樣,該我做的活我做,該給我的工錢按時給我我也不客氣,說旁的啥話,都是多余的。我這人脾……”孝武給鹿三和父親斟上酒,恭敬誠懇地表示說:“我把三伯不當外人。三伯也不把我當外人待就好了。”

看著孝義也向鹿三施了禮。白嘉軒對兩個兒子說:“好!你倆可甭忘了自個說的話。”然后回過頭,放下筷于出右手抓住鹿三的左手:“三哥,你不該殺黑娃媳婦……”鹿三也轉過頭,盯著白嘉軒:“我不害怕。我也不后悔。”白嘉軒說:“可你為啥悄悄兒殺了?既然你不害怕,那就明正大在白天殺?”鹿三一下子反不上話來,白嘉軒放開攥著他的手說:“可見你還是害怕。”鹿三不大服氣這種說法,又是當著兩個晚輩的面,就把酒盅重重地蹲到桌子上,梗著脖子說:“嘉軒你盡出奇言,殺人哪有你說的那個樣子?”白嘉軒仍然沉靜地說:“三哥哥呀!你回想一下,咱們在一搭多年。凡是做下的事,有哪一件是悄悄弄下的?我敢說你連一件也找不下。‘農’那事咋鬧的咱把原上的百姓吆喝起來,擺開場子列下陣勢跟那個貪鬧!族里的事嘛還是這樣,黑娃媳婦胡來,咱把綁到祠堂治,也是當著眾人的面明正大地治,孝文是我的親兒也不例外……”鹿三聽著,似乎還真的找不出一件白嘉軒悄悄的事來。白嘉軒鎮定地說:“我一生沒做過見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該做……你倆記住這個分寸!”白嘉軒說到這兒瞅著兩個兒子。鹿三說:“那個害人不除,說不定還要害誰哩!死在窯里臭在窯里,白鹿村里沒聽到一句說死得可憐的話,都說死得活該……”白嘉軒斷說:“害誰不害誰,得看誰本人昨樣,打鐵需得自;凡是被害了的都是自氣的人。”說時又對兩個兒子鄭重的點一點頭,再回過頭來看著鹿三,“人家聽你的話就是你的兒媳婦,人家不聽你的話不服你的管教就不是你的兒媳婦了,你也就不是人家的阿公了,由人家混人家的世事去,你殺人家做啥?你生氣你怕人脊梁骨嗎?我不這樣看。孝文活他的人我活我的人,各人活各人的人。”鹿三發覺自己的心里有點泄氣,里仍然撐著說;“你想事想得開,我可就想不到這麼圓全。反正殺了,我也給黑娃待清白了,我本后悔。”白嘉軒說:“后悔是堅決不能后悔。這號人死一個死十個也不值得后悔,只不過不該由你手。你不后悔很好。你要是后悔了,那就是個大麻煩……”

唰啦一聲,院子和屋瓦上驟然響起噼里啪啦的雨聲。鹿三從板凳上跳開去,跑到院子里,哇地一聲哭了:“老天爺呀!”白嘉軒急得從凳子上翻跌下去,兩個兒子早已奔到院庭里著跳著,他爬到門口又從臺階上翻跌下去,跪在院子里,仰起臉來,讓冰冷的雨點滴打下來。雨勢愈來愈猛;一片雨的喧。整個白鹿村響歡鬧聲,聲哭聲咒罵聲一齊拋向天空,救命的天爺可憎的天爺坑死人的老關爺啊!你怎麼記得起來世上還有未死的一層黎民,鹿三一,拉著跪在泥水里的白嘉軒上了臺階,雨水像傾倒似的潑灑下來,一片泥腥氣味。村子里的喧嘩漸沉沒了,大雨的喧囂覆沒了天空和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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