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二十七章

白孝文終于從大姑父朱先生口里得到了父親的允諾,準備認下他這個兒子,寬容他回原上。

白孝文開始進人生的佳境,正春風得意。保安大隊升格為保安團,原先所屬的兩個支隊遞升為一營和二營,團丁正在擴編中。孝文被直接擢升為一營營長,負責縣城城墻圈的安全防務,為滋水縣府的林軍指揮。他告別了那個書手的桌案,開始活躍在縣城里的各個角落,練團丁,檢查防,理各種事務;他的威嚴的臉眼被縣城的市民所注目,他的名字很快在本縣大街小巷市井宅第被人傳說;被人注目和被人傳說本就是一種榮耀,顯示出這個有一雙嚴厲眼睛的人開始影響滋水的社會政治和生活秩序……

白孝文很心地設計和準備回原上的歷史行程,全部目的只集中到一點,以一個營長的輝煌徹底掃白鹿村村巷土壕和破窯里殘存著的有關他的不彩記憶。正當他一切準備就緒即將行的最后日子,縣里發生了一件轟朝野的大事,土匪頭子黑娃被保安團擒獲,這是他上任營長后的第一場大捷,拎獲者白孝文和被活捉者黑娃的名字在整個滋水縣城鄉一起沸沸揚揚地被傳播著……回原上的時日當然推遲了。

營救黑娃和嚴懲黑娃的各種活都循著各自的渠道蔽而張地進行,只有白嘉軒的行為屬于公開。白嘉軒正在準備接待大兒子孝文的回歸,突然收到孝文派送來的一封家書,略述捕獲匪首、公務迫、只好推遲回原的日期。白嘉軒送走送信的團丁,轉回來就褡褳掛到肩上準備出門。孝武走進門來問:“你背褡褳到哪達去?”白嘉軒說:“縣上。”說著就把那封信給孝武。孝武看完后舒一口氣:“這下可除了大害。”轉過臉猜測著問:“你去縣上做啥?”白嘉軒說:“探監。看看黑娃,給送點吃食。再問問你哥,把黑娃放了行不行?”白孝武驚訝地轉不過彎兒,愣愣呆呆地問:“你說你去探監?給黑娃還送吃的,你想托人釋放那個土匪?”白嘉軒平靜地說:“就是的。”白孝武憋紅了臉:“你的腰桿給他們打斷了你忘了?你忘了我還沒忘!”白嘉軒說:“我沒忘。”白孝武說:“那你還看他救他?”白嘉軒說:“孔明七擒七縱孟獲那是啥肚量?我要是能救下黑娃。黑娃這回就能學好。瞎人就是在這個當口學好的。”白孝武說:“你救黑娃讓原上人拿子笑你!”白嘉堅定不移地說:“誰笑我是誰水淺!”

白嘉軒趕天黑先來到白鹿書院。朱先生以有的激贊揚他搭救黑娃的行:“以德報怨哦嘉軒兄弟!你救不下黑娃且不論,單是你有這心腸這肚量這德行,你跟白鹿原一樣寬廣深厚永存不死!”說到事,白嘉軒讓姐夫朱先生商法把孝文到這里來,因為孝文還沒有經過恢復父子關系的程序,所以量得先擱在書院見面,如若自個找到保安團就有投拜兒子的倒茬子影響。

朱先生著一位同仁到縣城給孝文送信。孝文于天黑后才匆匆趕來,一見父親就跪下了。白孝文聽到父親在救黑娃的話咯咯咯笑起來:“爸你盡是出奇之舉!你一提說黑娃,我還當是催我快快置了那個禍哩!沒想到你……”白嘉軒又說著如同對孝武講過的道理:“瞎人只有落到這一步才能學好。學好了就是個好人。”朱先生話發揮著白嘉軒的思路:“殺了可就一個人了。”白孝文不作正面拒絕,地說:“上邊已經批示就地槍決。土匪不是共匪,不需再三審問殺了算了。你們說啥也不頂用,我本沒有殺他放他的權力。”白嘉軒急切地說:“那讓我先到監里看一回總可以嗎?”白孝文笑笑說:“看不。誰也不準看。十二道崗道道都是倆人把守,蠅子也飛不進去——防他的土匪弟兄劫監。”白嘉軒一下子涼下來默然無措。白孝文說:“爸,你心好我知道,可這事比不得族里的事喀!你回去吧!槍決黑娃以前,我給他說知道明,你想探監救他。讓他小子死到司再琢磨他對住對不住你!”

白孝文回到縣城里已夜深人靜,讓隨的團丁回團部,自己便徑直回到城關東街。妻子給他拉開門閂,白孝文進門后,反過來重新推上門閂,這當兒突然被人摟卡住脖子塞住了。他聽見妻子在后有同樣遭遇的靜,他的眼睛先被蒙住,接著捆死了雙臂,隨后就被推拽到自己的寢室里。黑暗里有人說話了:“我來跟你談一筆生意。你先給手里囤的貨開了價吧!你心盡量往大往高開我都能接。”孝文明白了這是黑娃的弟兄來了,眼被蒙著,被堵塞著無法涉,依然支楞著腦袋。那人繼續說:“你愿意把那囤貨發給我,我給你把話說明白;當下先給你炕上的這個太太開了膛,你日后娶一個我殺一個,你娶十個我殺十個,你這輩子只能逛窯子,可甭想太太陪房;你先房人留下兩個娃,炕上這位太太肚里正懷著一個,這三個出世的和沒出世的后人注定都撅,你這輩子甭想留后;原上你老窯里有七八口人,我想弄死誰誰也逃不;我把他們一個一個慢慢地置掉,最后才拾掇你的老子;你的老子先前給打斷了腰桿子,這回我再把他的腰桿子抻直拉平,你們白家就從原上雪消化水了;只留下你單崩兒一個熬煎!”白孝文被陌生人描述的腥圖景嚇得渾,猛烈掙扎著還是無法表態。那人沉靜地公開了自個的份:“我是大拇指鄭芒。”白孝文聽到這個名字更張了,急迫中終于想到一個可能的表態方式,撲通一聲跪倒腳地上。鄭芒說:“給他把騰了。”

隨后就變大拇指芒兒和保安團白營長共同設計營救黑娃的謀,方案有二,由孝文在檢查崗哨查巡防務時捎給黑娃一鋼釬,讓他自己挖摳磚的石灰自行逃;再一個辦法需大干戈,組織一次游街示眾,由鄭芒領土匪相機持黑娃。倆人都認為第二個辦法屬于下策,只能作為迫不得已采取的行。芒兒說:“見不著我的二拇指都不算數,太太得跟我到山上逛幾天風景,我會照顧好的。”

第二天傍晚,白孝文就把一細鋼釬塞給了黑娃。黑娃接住鋼釬時,那雙死絕的眼睛爍出一道利。白孝文當晚剛回到東街住屋,后半夜時又有人敲窗欞。他開了門,黑暗里瞅不準面孔。那人說:“我給捎來一封信。”白孝文心里起來,進屋到燈下拆開信封,原以為是土匪頭子鄭芒捎來的,不料卻是鹿兆鵬的親筆信,同樣是求告他設法留下黑娃命,白孝文看罷信揚起頭來。送信人往燈前挪了兩步,嗤一聲笑著問:“你還認識我不?”白孝文驚恐地起來:“韓裁?”韓裁說:“請你給個回話。”白孝文張地說:“你給鹿兆鵬說,讓他甭胡攪和,他越攪和黑娃死得越快。韓裁你也是共黨分子?今日要不是在我屋,我就把你扣起來。”韓裁沉穩地笑笑:“咱倆一對一你不是我的對手,拾掇你不用槍只用一把剪子就夠了。”白孝文也強撐面皮:“有禮不打上門客,你走吧!下次再這樣我就不客氣。”韓裁說:“鹿兆鵬也很重義氣。黑娃不過跟他鬧過幾天農協,后來不隨他了,可他還是想救他一命。你給個回話我就走。”白孝文冷靜下來重復一遍剛才的話:“共黨甭胡攪和。你越攪和黑娃死得越快。還要啥回話呢?你走吧!”

黑娃越獄逃跑的消息比緝獲黑娃在縣城引起的轟還要大。那個由黑娃掏開的墻往幽暗的囚室里進一個橢圓形的圈,被各級軍反復察看反復琢磨,卻沒有一個人懷疑到白孝文上,因為黑娃是白孝文率領一營團丁抓獲的。白孝文按照籌算好的辦法,嚴歷地拷打站崗的送飯的團丁,因為只有他們才可以接近死囚室里的黑娃。道理很簡單,拷問越嚴歷,他自己就越安全,終于打得一個送飯的團丁忍不住而招了假供。白孝文請示了保安團張團長,就著人把奄奄一息的屈死鬼團丁拉出去埋了,這件事才漸次從記憶中消失了。

又一天夜深靜的時分,白孝文猛然聽到窗下太太的聲呼,他急忙開門后,又差點兒被什麼絆了個筋斗。他把太太扶進門來。到燈下一瞅,太太完好如初,才甚為欣,卻仍然忍不住說:“你苦了。”大太淡淡地說:“他們還算義氣。”送太太回歸的土匪先翻墻后開街門已經走掉。白孝文去查看了一看,竟是一只完好的山皮筒子,到燈下解開扎口,里面裝著滿滿一筒子洋。太太說:“黑娃回去以后,他們對我恭敬得很,黑娃給我磕了三個響頭。”白孝文說:“黑娃要是回不去,你就回不來了!”太太說:“黑娃讓我捎給你一句話,說他跟你的冤仇一筆勾銷。”白孝文心里一震,瞬間深深地舒一口氣,捕獲黑娃的昂揚和釋放黑娃的張全部消失,更要的是冰釋了一樁無以化解的冤結。他與小娥的那種關系,黑娃早放出口風要殺他以祭小娥。至此,自孝文弄不清在這個事件中獲得多了。他從柜子里拉出一瓶酒說:“喝一盅為你接風驚。”倆人干抿下一盅酒,白孝文以徹底卸除負累后的輕松舒的口氣說:“我們得準備回原上的事了!”

為了做得萬無一失,白孝文于次日演出了一場辭戲。他換了一件長袍禮帽的便裝,把附有營長軍階標志的軍服,把腰里那把短槍摘下來擱在軍服上頭,一齊呈放到桌子上,向張團長深深鞠了。一個大躬。張團長瞅著他虔誠的舉,莫名其妙地問:“你這是干啥?”白孝文說:“枉費了你的栽培。嚴重失職——我引咎辭職。只能這樣。”張團長晃一下腦袋,很不滿意地說:“你怎能這樣?是小娃娃脾氣,還是書生意氣?”白孝文更加真誠,“無面對本縣百姓。”張團長說:“沒有人責怪你嘛!岳書記候縣長都沒有說你失職嘛!”白孝文難地搖搖頭說:“我自己無地自容!”張團長笑了:“我剛把你提起來,等著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按你這說法,我也得引咎辭職!”白孝文沒有料及這行會引起團長的敏,于是委婉地說:“說真話,我是想在擔責任,旁人就不再對你說長道短……”張團長,就站立起來,把手槍拿起來,在手心拋顛了兩下給孝文,說:“快把袍子了,把團服換上,咱倆出去散散心。這屁事把人攪得飛狗跳墻!”白孝文涌出眼淚來了。

歷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里頂好的時月。溫潤的氣象使人渾都有覺。揚花孕穗的麥子散發的氣息酷似香味道。罌栗七彩爛漫的花朵卻使人聯想到菜花蛇的麗……

白孝文攜妻回原上終于行,倆人各乘一匹馬由兩個團丁牽著。白孝文穿長袍戴禮帽,一派儒雅人仁者風范。大太一質地不俗素暗的,愈顯得溫敦厚高雅。在離村莊還有半里遠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后下得馬來,然后徒步走進村莊,走過村巷,走到自家樓下,心里自然涌出“我回來了”的嘆。弟弟孝武恰好迎到門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來了!”白孝文才得著機會把心里那句嘆傾泄出來:“我回來了!”及至進上房明廳,父親沒有拄拐杖,彎著腰揚著頭等待他的到來,白孝文了一聲“爸”就跪伏到父親膝下,太太隨即跪下叩頭。白嘉軒扶起孝文,就坐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領著太太給婆白趙氏叩拜,然后便引著太太和兩個弟弟、兩個弟媳相見相認。白趙氏把兩個重孫推到孝文跟前:“這是你爸。”孩子怯地往后。白孝文手去孩子的頭時,倆娃跑到白趙氏后躲藏起來了。白嘉軒對孝武說:“把飯菜端上來,咱們今日吃個團圓飯。”剛說完,又記起一件事來:“孝文,你領上你屋里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拜謁祖宗的儀式安排在午飯過后。因為長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這個儀式,只是做著事務,而由白嘉軒親臨祠堂主持。白鹿兩姓的年男,一聽到鑼聲,便早早擁進祠堂,看那個回頭的浪子重歸的風采,不便出口的興趣更在他的新娘子上。白孝文領著太太在孝武的引導陪同下走進祠堂大門,便瞅見那棵又加了的槐樹,腦子里頓然現出由他主持懲罰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懲罰自個的景。他心里一陣虛,又一憎惡,然后移開眼睛,徑直走過院子,跑上臺階,走近奉著白鹿宗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從屋梁上吊垂下來的宗譜,麻麻填寫著逝者的名字,下面空著的紅線方格等待著后來的人續填上去。白孝武點燃了兩支注滿清油的紅木筒子蠟燭便退到一旁。白嘉軒佝僂著站在祭桌前,面對眾人發出洪大如鐘鳴的聲音:“祖宗寬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鄉祭祖,乞祖宗寬容。上香——”白孝文從香筒里出五紫香在蠟燭上點燃,雙手進香爐,退后一步和太太站齊排兒,一道長揖后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軒又誦響了下一項儀式:“拜鄉黨——”白孝文和妻子轉過面對祠堂里外擁塞得黑的男鄉親,抱拳作揖,鄉黨也作揖相還。

祭祖之后的又一項重要活是上墳,仍然由孝武陪引,孝義提著裝滿紙和幣的竹條也陪著大哥去祖墳祭奠。兄弟三人站在離他們最近的母親墳前,白孝文了一聲“媽”,就跌伏到墳頭上,到這時他才了真。他暢淋漓地哭了一場,帶著鼻洼里干涸的淚痕回到家里,才覺到自己與這個家庭之間堅的隔壁開始拆除。母親織布的機子和父親坐著的老椅子,擰麻繩的的撥架和那一棵撂瓷黃碗,老屋木梁上吊著的蜘蛛殘網以及這老宅古屋所散發的氣息,都使他潛藏心底的那種悠遠的記憶重新復活。尤其是中午那頓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師名廚都做不出來的。只有架著麥秸棉征柴禾的大鐵鍋才能煮烹出這種味道。白孝文清醒地發現,這些復活的愫僅僅只能引發懷舊的興致,卻本不想重新再去領,恰如一只紅冠如尾翎如幟的公發現了曾經哺育自己的那只蛋殼,卻再也無法重新蜷臥其中驗那蛋殼里頭的全部妙了,它還是更喜歡跳上墻頭躍上柴禾垛頂引頸鳴唱。白孝文讓太太把帶回來的禮分給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點。給父親的是地道蘭州水煙。給婆的是一件寧趲皮襖筒子,給兩個弟弟和弟媳的是服料子,給鹿三的是一把四川什郊卷煙。自己卻只到白鹿倉去拜會田福賢。田福賢于他剛進家不久,便差人送來了請帖。白孝文到白鹿倉純粹是禮節的拜訪,走了走過程就告辭了。田福賢已著人在鎮上飯館訂做了飯菜,白孝文還是謝絕了,他必須天黑回到縣保安團。他怕田福賢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說:“田總局,你隨便啥時候到縣城,你招呼一聲我就接你,我請你。”白孝文還想拜謁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紹到保安團的。鹿子霖不在家,他托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鄺卷煙捎給他。

最后要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對父親說:“忙罷我想把門房蓋起來。”白嘉軒說:“孝武把木料早備齊了。你想蓋房,另置一院基吧。兄弟三個一個門樓終究不喀!”白孝文豁達地說:“這個門房還是由我經手蓋。”門房是經他賣掉被鹿子霖拆除了,再由他蓋起來就意味著他要洗雪恥辱張揚榮耀。他解釋說:“這房蓋起來由你安頓住人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腳,我另擇基蓋房。”白嘉軒說:“你的用意我明白。干脆也不分誰和誰,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門房蓋起來。這院子就渾全了。”白孝文說:“也行。”

謝辭了上至婆下至弟媳們的真誠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于日頭搭原時分起程回縣城,他堅持拒絕拄拐杖的父親送行,白嘉軒便在門樓前的街巷里止步。白孝文依然堅持步行走出村莊很遠,才和送行的弟弟們分手上馬。他默默地走了一陣又回過頭去,眺見村莊東頭坡上豎著一柱高塔,耳便有蛾子扇的翅膀的聲音,那個窯里的記憶跟拆賣他的記憶一樣已經沉寂,也有點公面對蛋殼一樣的覺。他點燃一支白煙卷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對太太說:“誰走不出這原誰一輩子都沒出息。”太太溫存地一笑:“可你還是想回來。”白孝文說:“回來是另外一碼事!”白孝文不再說話,催馬加快了行速。太大無法味他的心沒有嘗過討來的剩飯剩萊的味道,不知道發餿霉壞的飯菜是什麼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當時活的是什麼味道。在土壕里被野狗當作死尸幾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幾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經走到人生盡頭,再也鼓不起一力氣,燃不起一縷熱出那個土壕,土壕為他生命里程的最后一個驛站。啊!鹿三一句嘲諷調侃的話——“你去舍飯吃吧”,把他推向那口沸騰著生命的大鐵鍋前!走過了土壕到舍飯場那一段死亡之旅,隨之而來的不是一碗輝煌的稀粥,而是生命一個輝煌的開端……好好活著!活著就要記住,人生最痛苦最絕的那一刻是最難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結束的最后一刻;熬過去掙過去就會開驗呼喚未來的生活,有一種對生活的無限熱。他又一次對他的太太說:“好好活著!活著就有希!”妻子抿笑笑:“你回到老家心很好!”白孝文依然覺得太太不能理解人的心

白嘉軒從族人熱烈反響里得到的不僅是一種榮耀,更是一種心理補償。他聽到人們議論說“龍種終究是龍種”,就到過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給予補償充實了,人們對族長白家的德儀門風再無非議的因由了。他依然柱著拐杖佝僂腰走進家門走出街巷,走進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備耕觀麥子穗的,聽孝義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氣的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見笨拙愈顯癡呆的鹿三對著煙鍋吸一袋旱煙,在村巷田頭和族人們聊幾句莊稼的討論播種或收割的時日,并不顯示工業品長老子的傲慢或聲勢。決定棉花下種的那天后晌,他丟了拐杖起盛著經過拌灰的棉籽的竹條籠,跟著兔娃屁后頭往犁里拋點棉籽兒。他不是怕孝武孝義撒籽不勻,而是想在漉漉的田地里走一走。他不是做示范,而是一直堅持干到把那塊棉田種完,才跟著兒子們一起于傍晚時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兒媳侍候上來的小米黃粥喝得起了響聲,聲音像扯斷一幅長布。白嘉軒心很舒適地對兒子們說:“人是個賤蟲。人一天到晚坐著渾不自在,吃飯不香,睡覺不實,總覺得慌惶兮兮。人一干活,吃飯香了,睡覺也踏實了,覺得皇帝都不怯了。”兒子們不甚理解地笑著。那一晚白嘉軒睡得很踏實,直到孝武在院子里失魂喪魄吼他才醒來,醒來就看見了窗戶上的電。白嘉軒聽院子里驚慌抑的哭聲。那是兒媳和孫子們被嚇的哭聲。他斷定又有土匪進屋,反倒緩緩穿戴齊備才去開門。外面的人等待不及撞開門板將他撞翻在地,他們就在屋子里搜查起來,有人抓著他的領把人拎起來喝問:“人呢?”

“你尋誰?”白嘉軒問。

“還裝還蒙啥哩!”

“我真不知道你們搜誰。”

“你的共匪子白靈藏哪兒?”

全家人都被驅趕撕抻出來集中到庭院里,由一個人拿著手槍威著統統蹲到地上,另外大約五六個人把每一間屋子的每一件可以藏的板柜瓷甕面缸都統統抖翻了了,柴禾也給掀倒了,各種農撞跌碎翻到的聲音連續不斷,那些人最后全都空著手來到庭院里繼續喝問:“快把人出來!”白孝武壯起膽子說:“多年都不認這個家咧!”搜查的人仍然不肯輕易放過:“我們已經得著消息,逃回家鄉老家了。”白嘉軒說:“你的消息不準。死也不會回家。早都不認我這個老子,我也不認是我了。”那一桿子人說了一通威脅恐嚇的話就竄出門去。白嘉軒吩咐家人盡快收拾好被搗了的家,可是兒子和兒媳們全圍聚到老祖宗白趙氏的屋里,白趙氏放聲長哭,完全喪失了理智,大聲哭著“靈靈娃也婆想你呀……”惹得眼的兩個孫子媳婦也都泣垂淚,白嘉軒對母親喪失理智的哭缺乏耐心,有點生氣地說:“你還想那個海做啥?”白趙氏益發氣息了:“都是你……把我靈靈娃……到這地步……”說著竟從炕上溜下來往門外走:“你不要,我還要孫!我到城里尋去呀!”白趙氏不是威白嘉軒,而是真實的思。老大年紀小小尖腳憑著一門焦慮的心勁往外撲,孝武孝義和兩個孫子媳婦竟然拉不。白嘉軒換了妥協的口吻乞求母親:“黑天咕咚你怎樣出門?讓孝武明日一早到城里去尋?”在眾人勸下,白趙氏才重新被扶到炕上。

驟然而起的家庭部的混局面暫且平息,待到天明日出時卻又進一步加劇了。原上的幾家親戚先后接踵進門,報告著同樣的恐怖遭際,幾乎同一時半夜時分,都被穿黑制服的人封堵在家里翻箱倒柜進行搜查,說話的口吻和用詞都是驚人的一致:“把共匪白靈快出來!”白嘉軒無法向親戚解釋共同劫難的因由,只是加重了他對這件事的嚴重的看法。最后到來的是朱先生,他的書院在昨晚也遭到搜查。天明后朱白氏就催他上原來問問究竟。朱先生拐個彎先走了一趟縣城,向孝文述說了昨晚的事,白孝文說:“據你說的那些人的形判斷,肯定是軍統。”朱先生看見嘉軒又看見那麼多諒慌失措的親戚,料就遭遇大致相同,就說,“孝文說那幫子人是軍桶。”白嘉軒睜大驚疑不解的眼睛問:“軍桶我也弄不清是做啥用的桶。”直到夜深靜,白孝武從城趕回家來,才大略說清了災變的原委;中央教育部陶部長到省里來給學生訓話,遭到學生的謾罵和追打,甩出頭一塊磚頭的就是妹子靈靈。白嘉軒全神貫注地聽著,不失聲“噢”了一下又繃了臉。白趙氏驚恐地瞪著眼出可憐的愣呆神。白孝武敘說,二姑家的皮貨鋪店被砸了,二姑父被拉去拷打了三天三夜,說不清白靈的去向,卻待了咱家的親戚。白嘉軒又“噢”了一聲,問:“還聽到啥況?”白孝武說:“二姑們也就只說了這些況。這回遭害最重的是二姑家。二姑父躺在床上養傷,皮貨鋪子給封了,說是犯了窩藏共匪罪……”白嘉軒說:“真對不住你二姑父哇!”

白靈和鹿兆鵬在棗刺巷度過了一段黃金歲月。鹿兆鵬遵照省委的指示暫且留在城里做學運工作。日本侵占東北三省,中國國局勢發生重大變化,新的震已經顯示出諸多先兆。鹿兆鵬說:“太旗像一面鏡子到中國東北,把中國政區上大小政客的臉都暴。”白靈熱烈地贊同說:“日本侵略者的鐵騎驚醒了中國人,分出了自己民族的忠好善惡。昨天,連以委員長名字命名的中正中學里,也帖出了一張要求政府收復東三省的呼吁書。!白靈已經為省立師范學校的學生自治會主席,正在籌備建立一個大中學校抗日救國統一指揮機構,把各個學校自發分散的救亡活統一步調統一行。鹿兆鵬對白靈的活能力組織才能刮目相看,在做學校工作方面白靈比他還要練。鹿兆鵬在白靈的幫助下,會見各學校的學生領袖,把共產黨的意見傳輸給他們,一個強烈的地震在中國西北歷史古城的地下醞釀著。這種狀態的生活環境使他們提心吊膽又壯懷激烈。他們沉浸于人生最好的陶醉之中,也不敢忘記最神圣的使命和潛伏在窗外的危險。他和已經完全融合,他藏在心底的那一縷歉意的畏已以灼干散盡,和自然地融在一起,他們對對方的和摯幾乎是對等的,但各人迸發的基礎卻有差異,對他由一種欽敬到一種傾慕,再到靈魂傾倒的是一步一步演化到目前的諧和狀態。他的果敢機敏、熱豪放的氣韻洋溢在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笑、一怒一憂之中,他和長睫下的一雙靈秀的眼睛,時時都噴出一鉤魂攝魄的芒。著他,摟著那寬健的脯寧靜到一,用耳朵諦聽生命的旋律在那脯里奏響,他對過了種種道德和心理的障礙,隨后就顯得熱烈而更趨,從而便自己心頭一直虧缺著月亮達到了滿弓。眼看耳說:“兆鵬,你可能要當爸了。”鹿兆鵬猛地摟的腹部:“你肯定生一個最漂亮的孩子!我自信咱倆還不算丑。”日漸凸起的抗日熱流,使他們共同陷之中,反倒抑制了倆人之間的夫妻分,倆人常常在熱烈地策劃一個行之后一齊就寢,反到覺得那和媾得不如以往甜

民國政府教育部陶部長親臨古城,是到蔣委員長的指令急匆匆起程的。蔣委員長正集中力圍剿中國南方山區的共產黨紅軍,忽然得到中國西北有學生鬧事的報,便電示教育部:“怎麼搞的?還不快去管一下!”陶部長到來之后三天都未公開臉,到第四天報紙上公開了省教育局局長被撤職的新聞,種種傳聞隨著這條消息在各個校園里傳播,陶部長對這里的學生無政府行大為火。對容忍這種局勢發展的教育局長訓斥說:“麻木不仁貽誤大事。”陶部長指令新任局長與軍統取得聯系,在教育系統建立剿共報機構,建立健全三青團、國民黨在學校的組織網絡……云云。這些傳聞對學校里形的抗日熱正好起到一個催發的酵母作用,一強烈的反陶緒一夜之間便形氣候。陶部長頻頻接本省黨政軍各方要人,促對西安各個學校的學生代表進行訓導,以此結束他的西部之行……白靈得知這個消息以后,便和剛剛建立的西安學界抗日促進聯盟的學生領袖做出決定:給陶部長一個下馬威。陶部長訓話的會場幾經變更,給白靈他們的組織工作造的麻煩,直到開會的那天早晨,才搞準確會址又挪到民樂園禮堂,又立即對原先的布置做出相應修改……絕不能錯失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民樂園顧名思義,屬民眾娛樂場所。這是國民革命廢除皇權提倡平民意識的結果。民樂園是個快樂世界,一條條腸子似的狹窄巷道七八岔,岔岔里都是小鋪店、小吃鋪、小茶館、小把戲、小婊子院的小門面,在這兒佬看雜耍的、說書的、賣唱的、耍猴的表演,也能品嘗到甜的辣的酸的、葷的素的;熱的冷的各種風味飯食,薈萃著鉿鉻皮、魚涼、臘、茶蛋、三原蓼茶糖、乾州鍋盔、富平傾鍋糖等各種名特小吃。有賣人參鹿茸虎骨等名貴藥材的也有挖眼、剔猴痣、割痔瘡、撥倒睫、挖鼻息的各路野大夫;有西洋的轉盤賭和傳統的打麻將、搖寶擲骰子、牌九、花牌的各科賭博,供不同趣不同層次的賭徒選擇。最紅火的行業是院,有雕梁畫棟兩層閣樓的高級院,也有不飾門面的中下等賣場所以及一個鍋盔可以睡一回的末等婊子棚,供各嫖客發泄,一個個掛著金縷門簾、竹皮門簾和稻草簾子的客房里,從早到晚都演出著風流。那些骨看相算卦的、賣水果的水攤號,更是把本來狹窄的小巷壅得水泄不通……陶部長選擇這樣一個腌攢齷齪、藏污,納垢之地是出于安全的考慮,企圖以出其不意而躲開赤黨學生可能的搗。陶部長的汽車進人民樂園,果然沒有引起任何反響,人們對坐車逛窯子的事已經司空見慣了。

白靈穿過小巷走到禮堂門口,只看見三個衛兵守侍在那里,有兩個驗查場卷的便裝工作人員,氣氛顯得輕松并不張。毫不為這種表面的輕松氣氛而松懈,報說陶部長堅持不要造大兵林立的局面;那樣會損傷文職員的尊儀,也顯得自己更加豁達從容,但對地方員改派便警戒的舉措沒有干預,小巷里那些游的閑人和坐在禮堂里的學生代表中,肯定混雜著數以百計的特務和警察。把一張藍道林紙印制的聽卷給門衛,就選擇了會場中間靠左的一個位置,掏出一張報紙來等候開會。陶部長在眾多的員陪伴下走上講臺。陶部長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長演講,一言一行和言語中的神態都顯示南京政府員居高臨下的氣魄,也顯示出與地方員的截然區別。他從國際形勢到國局勢,侃侃而論蔣委員長“攘外必先安”的既定方針;又從理論和道德以及治學的幾重關系,闡釋蔣委員長“學生應該潛心讀書,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長不惜假傳圣旨,把蔣委員長自江西“剿共”前線發來的訓斥他的電示改編對學生的腸寸心,“委員長讓我轉告他對西北學生的問候,并對學生的國之心表示欽敬!再次申明學生要安心讀書,日后報孝黨國,抗日的事政府能管得好的。”他也許沒有料到,經過嚴格審查的學生聽眾中,混雜著一批蓄意破委員長旨意的赤黨分子,他們是專意兒給陶部長下底下支磚頭、給眼睛里沙子;往耳朵里灌水、朝臉是潑尿來的;來就是為了他的,搔他的皮,傷他的臉,殺他的威風的,可謂來者不善。

起初是從一張字條引發的。一綹扭麻花的字條兒從臺下傳到臺上,主持會議的教育局新任局長看了條子上的字,就像看見一條長蟲似的變了臉,揚起頭時,卻裝出一副生的笑臉說:“今天是陶部長的訓導報告,不安排回答問題將另行安排專門的會議。”臺子底下沒有反應,條子卻一綹一綹拋上講臺。新局長拉下臉來歷聲斥:“我剛說過,回答問詢另行安排時間嘛!你們會聽話不會聽話?”臺下便激起了由零星到紛的回聲,頃刻之間就一窩蜂,有不學生離開座位竄到講臺下的走里質問陶部長。陶部長巍然不也不開口,白靈也竄到講臺人窩里,高喊一聲:“打這個小日本的乏走狗!”一揚手就把半截磚拋上臺去,不偏不倚正好擊中陶部長的鼻梁。陶部長慘一聲,連同坐椅一起跌翻到臺子上,學生們大聲吶喊著,把板凳和從腳地上揭起的磚頭拋上講臺。有人把擺列在臺下花池里的盆花也拋擲上去,有人跳進花池再擁上講臺。陶部長滿臉污,被人拉起來拖挾到后臺,僅僅只搶先一步從窗口翻跳出去,大廳里有人撐開一條寫著“還我河山”的橫幅布標,學生們便自挽起臂膀在橫標的引導下沖出禮堂,踏倒了卦攤兒,撞翻了羊泡饃的湯鍋,一路洶涌,一路吼喊著沖上大街。白靈的胳膊被左右兩邊的男同學鉤挽著,忽然想到自己像鑲嵌在磚墻里的一塊磚頭。游行隊伍涌流到端履門時,遭到蜂擁而至的憲兵和警察的封堵攔截和包圍。沖突剛一發生,就顯示出警察憲兵的強大學生們的脆弱,游行隊伍很快瓦解,學生被捕者不計其數,白靈卻僥幸逃走了。

從古城最熱鬧最齷齪的角落向全城傳播著一樁樁詼諧的笑話和演義傳聞,陶部長臨跳窗之前,還訓斥攙扶他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長:“你說這兒是歷朝百代的國都圣地,是民風淳厚的禮儀之邦,怎麼竟是磚頭瓦礫的干活?教育局長說:“你趕快跳窗子呀!小心關中冷娃來了……”人們紛傳,掄出第一塊磚頭而且吶喊打的竟是一個生!那本不是學生,而是北邊過來的一個紅軍的神槍手云云……全城的大搜捕并不任何傳聞的影響正加進行,特務機關偵察和審訊被捕學生的口供中,確認了共黨縱了學生,又很快確定了追緝的目標,白靈被列為首犯。

白靈穿小巷走背街逃回棗刺巷,鹿兆鵬正焦急地等待著,屋子里的鋪蓋被褥和簡單的行李已捆扎整齊。鹿兆鵬說:“你完全暴了。得挪個窩兒。我估計他們頂遲到晚上就會來。”白靈說:“他們殺了我,我也不虧了。”鹿兆鵬冷靜地說:“咱倆得暫時分開。我從這兒搬走,給他們制造一個逃走的假象,你仍舊留在這兒就安全了。”白靈問:“我留這兒?我留到啥時候為止?怎麼跟你聯系?”鹿兆鵬說:“我跟房東魏老太太說好了,你跟住。我來找你,你等著,千萬不要出門。”白靈點點頭說:“我等你,你要盡早來。”鹿兆鵬說:“你現在去找魏老大太,剩下的事你不要管了。”說罷摟住白靈,的肩膀:“你一磚頭砸歪了陶部長的鼻子,也把我們的窩砸塌了。”白靈猛地吻住兆鵬的,眼淚濡進和他的,有一。院里響起魏老太太的聲音:“怎麼還不走?”自靈從兆鵬的懷抱里掙出來,抹了抹眼睛就跳出門,跟魏老太太走進上房。魏老太太指著桌下的一個方形口說:“你下去呆著,我不你別上來。”

果然當晚夜靜更深時分有人到來,白靈在地害里聽到魏老太太和陌生人的對話:

“你屋住的房客呢?

“搬走了,后晌剛搬走。”

“搬哪達去咧?”

“我不問人家這些閑事。”

“那是兩個什麼人?”

“說是生意人。”

“那人呢?是不是姓白?”

人是姓白。”

“人呢?”

“剛才說了,兩口子一搭搬走咧。”

“那是兩個共匪!你窩藏……”

腦門子上沒刻字,我能認得?”

“老不死的,不知罪!”

“你秧秧子吃了屎了,恁臭!我掌柜的反正起事那陣兒,你還在你爸里打吊吊哩!你敢罵我,我拉你狗日找于胡子去。”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遠去不久,魏老太太喊:“你上來吧,沒事了。”白靈爬上地窖,才驚訝魏老大太竟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領頭人之一的魏紹旭先生的孀,所以張口就是于胡子長于子短的。魏老太太說:“世事就瞎在這一幫子混帳二屁手里了。”

白靈完全放心地住下來。魏老太太讓睡在一鋪炕上,敘說魏紹旭先生當年東洋留學回國舉事反正壯舉……白靈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突發奇想:“你老好好活著,等到世事太平了,我來把你先生的事跡寫一本書。”

三天后的一個晚上,兆鵬來了。鹿兆鵬瞅見白靈完好如初,頓時放下心來,轉過臉就對魏老太太深深鞠躬。魏老太太轉東邊屋子,把時空留給他們去說要說的話。白靈盯著鹿兆鵬的眼睛,乞盼他帶來新的安排。鹿兆鵬說:“你得離開這兒,到據地去。”白靈問:“哪兒?”鹿兆鵬說:“南梁。廖軍長已經創建下一個據地了。”白靈說:“怎麼去?”鹿兆鵬說:“你先到渭北張村,地下通一站一站把你保送到南梁。關鍵是頭一站——走出城門。”白靈說:“怎麼出去呢?”鹿兆鵬說:“明天早晨有個西北軍軍來接你,你和他扮作夫妻,由他引護你到張村。”白靈說:“我們這就分手了?”鹿兆鵬抑著波緒,答非所問地說:“送你的軍可靠無。你盡管放心跟他走。我明天不能面了。”白靈栗著撲進兆鵬懷里說:“孩子快出世了,你給起個名字吧!”鹿兆鵬再也撐持不住奔涌的抱著白靈哽咽低語:“‘天明’吧!不管男,都取這個名字。”

那一夜白靈沒有睡覺,躺在炕上聽著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還雄壯的鼾聲直響到窗戶發亮,穿了上兆鵬昨夜捎來的絨旗袍和白長筒線沫,打扮一個富態華麗的貴婦人模樣。吃了點早點,就潛地窖靜靜等候,防止臨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鑄大錯。

白靈已經從昨夜與兆鵬生離死別的里沉靜下來,等待即將開始的冒險逃亡。屋子里有了重重的腳步聲,一個渾厚的男人的聲音間:“嫂子在哪里?”魏老太太這時才揭開地窖蓋板上來。白靈爬到窖口,探出頭來,不免大為驚詫,站在窖口的軍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見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臉上的表,倆人同時陷無言的尷尬境地。魏老太太開玩笑說:“看看!一瞅見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自己也娶個嫂子這樣心疼的媳婦!”鹿兆海僵地坐在椅子上,取煙和點火的手都抖不止。白靈爬出地窖,對魏老太太掩飾說:“我換了服,就把兄弟嚇住了。”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煙,沒有搭茬兒回話……

昨天晌午,鹿兆鵬大模大樣走進西北軍駐地,多年來頭一回尋找胞弟。鹿兆海對鹿兆鵬前來找他很,料定家里發生了重大變故,非得弟兄們協作辦理不可,否則哥哥是不會登門尋他的。他有點急切地問:“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鹿兆鵬說:“是的,不過事不大,你甭張。”鹿兆海愈加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說清。”鹿兆鵬這才以輕淡的口氣說:“你嫂子要回鄉下坐月子,得你去護送一下。”鹿兆海頓然放下一顆懸浮的心,眉一揚,聲調也歡暢起來:“你又娶一房新媳婦?你也不給我打個招呼,你真絕!”鹿兆鵬說:“哥的苦你又不是不知道,給誰也不敢聲張。”鹿兆海同哥哥家里那樁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夠理解他娶妻的行,便很爽快地應承下來:“護送嫂夫人,兄弟責無旁貸哦!我正好借機瞅認一下新嫂子。你說幾時?”鹿兆鵬說:“明天。”接著待了到什麼地方接人和要到的地點,未了不無憾地說:“沒有辦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娘家坐月子,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諒哥哥的難:“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鵬意味深長地說:“我是萬不得已……才托你幫忙。!鹿兆海豪爽地說:“我很悅意幫這個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辭了!”鹿兆鵬推托說還要做起前的準備事宜,就告辭了……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煙霧之中,怎麼也想不到哥哥兆鵬會使出這種絕招兒,當哥的奪走了弟弟的媳婦,居然誕著臉求弟弟護送去鄉下坐月子!他瞅著從地窖里爬出來的白靈嘲笑說,“鹿兆鵬肯定能大事——臉厚喀!臉厚的人才能大事。”白靈更加尷尬,這種安排出乎的意料,更使無地自容,便賭氣地說:“兆海,你回去吧!我自個出城回鄉下。”鹿兆海這會兒才猛然意識到某種圈套,白靈的婆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鵬說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過是個托詞,肯定有危險的不愿實說的原因。看看房東魏老太太疑的眼,便裝出玩笑說:“我的使命是護嫂夫人‘過江’哇!起吧!”白靈執拗地說:“你回吧,我不麻煩你了。”鹿兆海急了說:“我為你跑閑,你還使子?”

倆人齊排坐在一輛人力車上。鹿兆海把牛廂前的吊簾豁開,讓一切人都可以看見他和,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靈戴著一架金眼鏡,披肩的秀了披散在兩肩,旗袍下滿的脯和隆起腹部,很難使人把與那個甩磚頭的赤黨學生聯系到一起,更何況邊巍然依坐著一位全副武裝的軍。大街上游著的憲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著車上的這一對男……古城東西十里長街沒有任何麻煩,直到西門口遇到了列行的盤查。鹿兆海惡劣地歪過頭斜著眼罵衛兵:“你賊熊皮松了?想我給你掙皮是不是?”衛兵咽一口唾,翻一翻白眼往后退去。車夫拉著車子又跑起來。直到出了西關狹窄的街道踏上鄉間的路,鹿兆海出一塊銀洋,拍拍車夫肩膀,車夫轉過頭接過錢,連連歉謝:“大多了大多了,老總你大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說:“你只管拉車,可甭聽我們的悄悄話!”車夫諂地嘿嘿嘿笑著說:“好老總,咱下苦混飯吃,哪敢長長舌。你們盡管說話,把我甭當個人,當是一頭拉車的牛。”鹿兆海轉過臉,對白靈說:“從今往后,我沒有哥了——鹿兆鵬不配給我當哥!”白靈木然地說:“我也不配給你當嫂子。”鹿兆海再也抑不住,肆無忌憚地發泄起來:“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鵬!我過去同他,現在憎惡他!”白靈冷著臉說:“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尋他要跟他過的……”鹿兆海打斷的話:“不對不對!你甭替他開,是他早都起了壞心!我從保定回來,咱倆約下第二回見面,你沒出面,他倒是代替你來給我傳話。我那會雖有點疑,總相信他是哥,也是個人……沒料到他什麼都不是!”白靈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辯說:“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將來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門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發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說:“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見他。”

車子越過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莊,在一道慢坡前停下來。鹿兆海和白靈下了車開始步行。鹿兆海問:“你真是到鄉下坐月子?”白靈但白地說:“不是。是逃跑。!”鹿兆海問:“出麻煩了?”白靈說:“我打了陶部長一磚頭。!”鹿兆海猛然跳起來,轉過揪著白靈:“我的天哪!扔磚頭的原來是你哇!”白靈平靜地說:“嚇你一跳吧!你還敢娶我不?誰娶我誰當心挨磚頭!”鹿兆海說:“你我雖然政見達不到共識,可打日本收復河山心想一。兵營里兵聽說有人打了陶一磚頭,都說打得好!憑這一磚頭,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說了。”白靈心里稍寬松馳了,也興起來:“還恨你哥嗎?”鹿兆海又灰下臉,咬牙切齒地說:“這一點無法改變——恨!”白靈說:“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夠多了,也不在乎你一個你一個。”鹿兆海:“只有我恨他恨得不可調解。”白靈說:“我明白。”走上慢坡又拐一個坡拗。白靈注視著遠和近的一個小村莊,按照兆鵬的囑咐辯別著環境,指著左前方的一個小村莊說:“那個就是張村。”鹿兆海瞧著一二華里的張村,心頭起一種路行盡頭的悲涼:“坐滿月子還要我接你回城不?”

“不咧。”

“你在這兒永久住下去?

“住不了幾天,”

“我還能見到你嗎?”

“三五年怕不行。”

“我今日最后給你說一句,我……永生不娶。”

“這又何必,這又何必?別這樣說,別這樣做!你這是故意折磨我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萬別這樣!我求你……”

“天下再沒有誰會使我心。我說話算話。你日后鑒證我的品行。”

“那你還不如打我罵我……”

“我想……親你……”

白靈瞧一眼鹿兆海,閉上了眼睛,到一種莊嚴的痛苦正在近。他的手輕輕地按住的脊背,漸漸用力,直到把裹進他的懷抱。他沒有瘋狂慌,輕輕地在臉頰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禮地松開手臂,說:“我更堅定了終生不娶,這就是證據。還要我送你進村吧?”白靈說:“當然。”

白靈進張村還沒住下來,當天后半夜又被轉送到幾十里外的雷家莊,第二天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夜里又走了八十多里,進一道黃土斷崖下的龍灣村。住進窯后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的日期前進了。

這是一個六口之家,老大娘子強健,主宰家政。家里有兒媳婦和兩一男三個孩子,兒子在鄰村的一所小學校里當工友,打鈴、掃地、淘公廁、燒開水,被學校里的地下黨發展為黨員。他對白靈說:“經我手送過去二十三個了,你是第二十四個,放心吧。沒一點麻達。”白靈在窯城的火炕上坐著月子,接老大娘熬燒的小米粥和烤得脆的饃片,看著老大娘練地從孩子下尿子又裹上干的,忍不住地對老大娘說:“我就認你是親媽。”老大娘笑著低聲兒說:“你要下這娃子,怕還是個共產黨吧?”白靈驚愣一下笑了……

白嘉軒沉默了大約半月景,絕口不提及臼靈的事,也不許家里人再談論被搜家的事。這一晚,他對守候在白趙氏炕前的兩個兒子說:“你倆還沒經多世事。世事你不經它,你就不準它,世事就是倆字:福禍。倆字半邊一樣,半邊不一樣,就是說,倆字相互牽連著,就好比羅面的蘿柜,咣當搖過去是福,咣當搖過來就是禍。所以說你們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時甭張狂,張狂過頭了后邊就有禍事;凡遇到禍事的時也甭套,忍著著,哪怕咬著牙也得忍著著,忍過了過了好事跟著就來了,你們日后經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點頭領會:“古書上‘福兮禍所倚禍兮禍所伏’就說的這道理。”白嘉軒說:“咱沒多文墨,沒有古人說得圓潤,理兒一樣。”

白趙氏的喚煩躁而虛弱。自得知孫白靈的禍事后,驟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聲嘶力竭。整日價不吃一口飯,只是喝水;喝水不喝開水,專門要喝從井里剛吊上來的新鮮涼水,整碗整瓢咕嘟咕嘟灌進嚨,還是喊說心里燒得像著火。這幾天已經喊不響也哭不出聲了,躺在炕上閉著眼睛氣。冷先生勸告白嘉軒給母親中止服藥,及早準備后事,并且安他說:“你已經盡了心。這就算孝。”白嘉軒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親本沒得什麼病,是靈靈的劫難引發出來的。按白趙氏的氣不會是嚇這樣子,多半是思念孫積郁或疾的,于是便編造出一套假話給母親寬心。他悄悄趴在白趙氏耳地說:“媽呀,我給你說句悄悄話,我大姐說,靈靈前日到書院看,渾渾全全結結實實沒一點麻達……”白趙氏猛然睜開眼坐了起來:“真個?白嘉軒神地說:“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輩子說過一句虛話沒有?白趙氏問:“靈靈而今在哪達?”白嘉軒說:“還在城里。那子又鬼又膽大,淮也抓不住。屋里人甭記惦。還說……貴賤不敢冒問打聽……”白趙氏突然松弛下來,對嘉軒說:“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來,媽的頭發一窩子麻了……”白嘉軒給冷先生敘說罷一句假話救下母親一條命的異事,朗聲笑起來:“我明日也能坐常診病咯……人有時候還得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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