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第3章

在文聯大院的門口,柳月一見莊之蝶就問到哪兒去了。莊之蝶說了去沖洗照片,柳月就要看的形容,說從來照相要虧本的。趙京五也提醒過:以后一定要讓男的親自看本人,不能僅憑照片。莊之蝶見這麼迫切要看照片,就不愿把照片拿出來,謊說還未沖洗出來,搪塞過去。柳月喪了興頭,卻低聲音,就說了大姐買了雜志,如何生氣,如何獨自睡了。莊之蝶頓時更覺手腳無力,將那照片之事拋卻一邊,上得樓來就拿了雜志去書房又看了一遍,出來給柳月笑笑,輕聲說:吃飯。柳月說:我不敢的。莊之蝶低頭想了想,進臥室去了。

牛月清裹了巾被子睡那里,一把扇擋在臉上,莊之蝶搖了搖,說:怎麼現在睡了?快起來吃飯呀!牛月清閉了眼不理。莊之蝶又扳了一下,牛月清如木頭一樣就仰了,眼睛卻仍閉睡著。柳月就捂了兒在臥室門口笑。莊之蝶說:月清,月清,你裝什麼瞌睡?牛月清還是不不吭,一個姿勢兒睡著。莊之蝶就故意用手在的口鼻前試試,牛月清忽地坐了起來。莊之蝶就笑了,說:我試著沒熱氣的,還以為你過去了!牛月清說:你不得我一口氣上不來死掉哩!莊之蝶說:柳月,你看看外邊天氣,怎麼天晴晴的就刮風下雨了?牛月清說:涼臺上晾有床單哩。柳月噗地笑出了聲,一閃鉆到廚房里去。牛月清這才知道了莊之蝶的話意,不覺也一個短笑,遂變臉罵道:你好贏人,一堆屎不臭。還要兒攪攪!你以為你以前的事榮嗎?是要以名人的風流韻事來證明你活得瀟灑嗎?莊之蝶說:你是看了周敏寫的那文章?上邊盡是胡說的。我和景雪蔭的事你不清楚?牛月清說:那你讓他就那麼寫?莊之蝶說:我哪里知道他寫這些!你也清楚這類文章我從來不看,只說他初來乍到,要在文壇上站住腳,也不妨把我作了素材發他的文章。

若知道是這般寫,我也早扣了!牛月清說:他初來乍到,卻如何知道那些事?莊之蝶說:可能是云房他們胡編過閑傳吧。牛月清說;那也一定是你在外向他們吹噓,人家是高干子,說說和景雪蔭的事,好抬高你的價嘛!莊之蝶說:我現在用得著靠抬高價!?牛月清說:那我清楚了,你是和姓景的舊未斷才這麼說一說搞哩!說得越發氣了,眼淚也嘩嘩的。柳月在廚房聽見他門吵起來,忙跑過來勸解,說:大姐,你不用生氣,生什麼氣呢!莊老師是名人,名人不了這種事,那又有啥的?莊之蝶說:柳月,你這一說,我倒真有此事了!牛月清也笑了,拉了柳月在懷里,說:柳月才來,該笑話我們也吵鬧的。柳月說:牙常咬了舌頭,誰家不吵的?我看孩子的那家,男的在外邊有相好的,別人說知了那的,的說我才不管的,他終是掙了錢裝在我家的柜子里而沒裝到別的地方去嘛!牛月清就又笑著擰柳月的。柳月說:好了,這下沒氣了,咱吃飯吧!牛月清說:我倒沒啥的,只是壞了你莊老師的名聲。可話說回來,我知道你莊老師還不是那種人,他是有賊心兒沒賊膽,也是沒個賊力氣。別人說他怎麼怎麼我是不信,恨只恨他在外面一高興了排說,只圖心里活,不計帶來的影響。說罷就又掉下一顆淚子。柳月聽了,倒覺得新奇,還要說什麼,有人敲門,牛月清忙揩了眼淚,一邊暗示莊之蝶到書房避了,一邊大聲問:誰?門外說:我。周敏。門開了,牛月清笑道:下班沒回去?來得牙口怪齊的,-塊吃飯吧!周敏說他下班早,回家已經吃過飯了,原本是一早晚去城墻頭上溜達的,一拐腳先到這里來了。莊之蝶也從書房出來與周敏見面,他高興周敏來的是時候,就讓周敏吃一塊煎餅,周敏還是不吃,莊之蝶就在錄放機上裝了磁帶,讓他先欣賞著音樂吧,便和牛月清、柳月圍了桌子吃飯。磁帶放的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周敏就說:莊老師喜歡民樂?莊之蝶吃著煎餅點頭,突然說:我這兒有一盤帶子,錄得不清晰,但你聽聽,味兒真好哩!重新換了磁帶,一種沉緩的幽幽之音便如水一樣漫開來。周敏急問:這是塤樂,你在哪兒錄的?莊之蝶就得意了:你注意過沒有,一早一晚城墻頭上總有人在吹塤,我曾經一夜在遠錄了,錄得不甚清晰,可你閉上眼慢慢會這意境,就會覺得猶如置于洪荒之中,有一群怨鬼嗚咽,有一點磷火在閃;你步了黑黝黝的古松林中,聽見了一顆珠沿著枝條慢慢,后來掉不掉,突然就墜下去碎了,你到了一種恐懼,一種神,又抑不住地涌出要探個究竟的熱;你越走越遠,越走越深,你看到了一疙瘩一疙瘩涌起的瘴氣,又看到了過樹枝和瘴氣乍長乍短的芒刺,但是,你卻怎麼也尋不著了返回的路線……莊之蝶說著,己不能自己,把飯碗也放下了,柳月道:莊老師是朗誦抒詩嘛!莊之蝶卻看見周敏垂下頭去,就說:周敏你不覺是這樣嗎?周敏說:莊老師,這塤是我吹的。莊之蝶啊了一聲,張著不能合上。牛月清和柳月也停止了吃飯。周敏說:我是瞎吹的,只是解解悶罷了,沒想你卻聽到了。你若真喜歡,改日我正經錄一盤給你送過來。但我不明白,你現在是名人,要什麼有什麼的,心想事,倒喜歡聽這塤聲?說畢,從挎包里掏出一個黑的小陶罐兒似的東西,說這就是塤。莊之蝶知道什麼是塤聲,卻并未見過塤的模樣,當下拿過看了,稀罕得了得,問這是哪兒買的,說他曾去樂店問過有沒有塤,那售貨員竟不知道塤是什麼。周敏說這是上古時的樂,現在絕有人使用了,他在潼關時聽一個民間老藝人吹過,跟著學過一段時間。到西京后在清虛庵挖土方,挖出這個小陶罐兒,誰也不認得是什麼,他就收藏了。才到城墻頭上練習著吹,吹得并沒個名堂的。兩人一時說得熱起來,莊之蝶就說:不知怎麼我聽了對味兒,我還買了一盤磁帶,你聽聽味兒更濃哩!就換了另一盤帶,放出來竟是哀樂。牛月清過來噎地把機子關了,說:見過誰家欣賞的是哀樂?!莊之蝶說:你好好聽聽,聽進去了你也就喜歡了。牛月清說:我永遠也不會喜歡!你這麼一放,別人還以為咱家死了人了!莊之蝶只好苦笑了笑,關了錄放機。坐下來吃飯。柳月說:莊老師也怕老婆?莊之蝶說:我哪里怕老婆?只是老婆不怕我罷了。牛月清故意不理他的趣話,莊之蝶兀自說句:這粥熬得好哩!喝完一碗粥,放了筷子,問周敏還有什麼事,要是沒事,晚上到孟云房家聊天去。

周敏倒一時臉上難堪起來,支吾了半會,說:我倒有一件事向你說的,你先吃飯吧。莊之蝶說:我吃好了,你說吧!周敏說:我只說知恩報恩,為老師寫篇文章宣傳宣傳,沒想倒惹出事來。景雪蔭是回來了,鬧得很厲害,廳里領導可能也會來找你查證事實呀。我先來通個信兒,聽聽你們意見的。牛月清說:我和你莊老師已經看過那篇文章了。周敏一下子慌了手腳,說道:師母也看過了?!牛月清說:沒事不要尋事,出了事也不必怕事。這事要鬧該是我鬧的,景雪蔭鬧的什麼?文章雖不是莊之蝶寫的,可不看僧面看佛面,過去的一場一點不珍惜,說翻臉就翻臉了?!莊之蝶不接牛月清的話,只黑了臉,詳細問了廳里和雜志社的況,嘆道:我一再叮嚀等人家一回來就先去解釋,你們偏偏不在意麼!現在出了這事,的對立面肯定說三道四,幸災樂禍,再加上武坤趁機煽風點火,借丈夫又給施加力,人都有個自尊心的,不鬧一下,別人還以為是默認了。既然鬧開了,可能就不會提起來又悄沒聲地放下,是從來沒吃過虧的人,要強慣了,給拽在半坡,是退不下來。牛月清說:現在姓景的全然翻了臉,你還只是從的角度考慮?周敏寫這文章雜志能刊出來,主觀上哪個不是對你好?你這麼一說,一顆石頭撞得三個鈴響,讓多人喪氣哩!莊之蝶聽了,心里倒窩了火,忍了忍,說:那我怎麼辦?周敏說:廳里若有人來問你況,你只需咬定所寫的都是真事,甚至你可以說……這話師母怕不聽的。牛月清說:你往里說。周敏說:你可以說和都那個了,寫得還不夠的。

中有那種事是常事,你說有,說沒有,到哪兒尋證人去?一潭水攪混了,誰說得清白?莊之蝶立即站起來,臉都變了:你怎麼能想出這種主意?!咱說話不要說講責任,起碼得有個良心啊!牛月清也說:周敏,這話可不敢說。你莊老師是有社會地位的,比不得你我。這麼說出去,外界一風,你莊老師不了西京城里的子閑漢角?我出門又對人怎麼說的?!周敏聽了,臉泛紅,當下拿手打了自己一個,說他是昏了頭了,出這麼個混帳念頭,也是他沒經過世事,一聽到省上領導的指示便害怕了,就反復求老師、師母能原諒他。莊之蝶氣得抓了茶杯去喝,茶杯已經搭在邊,才發覺杯里并沒了水,放下杯子,就把臉別到一邊去。牛月清過來給莊之蝶添了茶水,又給周敏的茶杯續了水,說:周敏,你何必又要這樣呢?你莊老師怎麼能不理解你?就不要再說原諒不原諒的活了,說得多了,倒讓人覺得不!周敏就變得老實憨厚起來調說:我也是在你們面前氣強,才這麼說的。那怎麼理呀?莊之蝶說:我有什麼辦法?但有一條,我是不能承認的。牛月清說:事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我原本是不愿多說的,至于你和姓景的過沒過,在我認識你之前我管不了那麼多,可咱們都已經訂婚了,你和姓景的還縷縷地糾纏著,我不是瞎子,全看在眼里,勸過你不要與來往,你總是不惜傷害了我而去袒護,我以為是多高尚,對你多有,沒想能崖里井里掀你了!莊之蝶說:你說兩句行不?你一攙和這事就更眉眼了!牛月清說:你是以為我吃醋嗎?我倒可憐了你哩!見氣氛不對,柳月忙勸,周敏也只管怨恨自己不好,牛月清才說:這些我也忍了,可事到了這一步,你竟對景雪蔭不恨不氣,這讓我失。你不承認是,那你與的關系怎麼說?莊之蝶說:是同志,是朋友。牛月清說:那文章中寫的幾宗事怎麼不是同雜志社別的人所發生的?莊之蝶說:是比一般同志、朋友更友好嘛。牛月清說:這些全依了你。可你面對現實了沒有?如今文章上寫的調兒是的調兒,你若堅持不承認妥,那就只有雜志社和周敏吃下了兜著!但這麼一來,社會上又會怎麼看侍你?說莊之蝶為了一個人,竟能把支持他宣傳他的一批朋友置于死地了!莊之蝶說:你這是迫我就范嘛!中月清說:別人說那是爛銅,你要說是金子,你實在還丟心不下那個景的,你就以你的主意辦吧!便對周敏說,周敏,你給鐘唯賢他們說,這是你們要宣傳莊之蝶的,那活該是自作自;你也收拾了行李,明天再去清虛庵當你的小工吧!站起竟到臥室睡去了。

莊之蝶哭喪著臉在客廳踱來踱去,周敏就木呆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柳月瞧著難,從冰柜里取了一盤梅李讓周敏吃,周敏不吃,兩人推來讓去的。莊之蝶過去撿一顆給了周敏,一顆自己倒吃起來,說:這樣辦吧.你只咬定所寫之事都是有事實據的,也可以說是我提供的.但我提供時并未點明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我只提供了在我以往生活中所接過的許多況。現在文章中寫到的容可能有景雪蔭的事,也可能全然沒有,雖然你寫的是紀實義學,但按照文學寫作的規律,是把與我往過的許多中的事集中、概括、歸納到這一個阿×符號式的形象上來的。這樣行吧?依這樣的理由對付任何方面的責難,你就可以是什麼事也沒有的了。周敏沉了半天,方說:那就這麼辦吧。告辭出門走了。牛月清聽見門響,知道周敏走了,在臥室的床上:之蝶,你來!莊之蝶推開房門,見夫人倚在床上正用了洗面洗臉上的油垢,就說:你好行喲,當著周敏的面,你不說他的過錯,竟那麼說話,你讓周敏怎麼看我,以為我要犧牲了他和雜志社的人?牛月清說:我不那麼說,你能最后有這麼個主意嗎?莊之蝶說:你知道周敏的底底嗎?我畢竟與他才認識,他借了我的名去雜志社我就心里不痛快,現在又是惹起這麼多是是非非,你倒偏向了他!這以后我見了景雪蔭怎麼說話?牛月清說:你還想著和好呀?!莊之蝶恨了一聲,把房門拉閉了。坐到客廳里吸煙,這當兒就約約聽見了塤聲。直聽到那塤聲終了,讓已經在沙發上坐著打盹的柳月也回到那間空屋睡了,仍還呆在客廳,又將那盤哀樂磁帶裝進錄放機里低聲開,就拉滅了燈,心靜靜地浸于連自己也說不清的境界中去了。

連日里,周敏早出晚歸,都在雜志社守著,回到家來也不逗唐宛兒玩耍取樂。婦人是靜不下的子,啥叨幾次說多久時間了也沒有去喜來登歌舞廳了,周敏只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后日,婦人又提說碑林博館左旁的那條街上,莊老師家開辦了一個書店,也該去看看,一來瞧有什麼好讀的書,二來也好顯得關心老師的埃周敏不耐煩他說:我哪有你這閑心思,要去你去好了。不是攜了塤往城墻頭上去吹,就是扳倒頭就睡。婦人也慪氣兒,日夜誰不理誰。白天周敏上班走了,其實婦人并沒獨自去逛街瘋去,只是在家心打扮,脂搽得噴香,眉扯得細勻,支了耳朵聽院門鐵環扣,想著是莊之蝶來了。那日初次事,婦人喜得是一張窗紙終于捅破,想這子已是莊之蝶的了,不住熱涌臉,渾著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對著他們冷漠地瞧一下這院中的梨樹和梨樹下的憤怒里就有了冷酷的笑:等著吧,哪一日知道我是莊之蝶的什麼人了,看你們怎麼來奉承我,我就須臊得你們臉面沒放的!可是,這麼多時日,莊之蝶并沒有來,便自己給自己發氣,將梳的頭了去,將涂得紅的口在鏡子上哈一個紅圈,又在門扇上哈一個紅圈。這一個晚上,月如水,周敏又去了城墻頭上吹塤音,唐宛兒掩了院門,在浴盆里洗澡。后來赤披了睡坐在梨樹下的涼床上,坐了許久,十分寂寞,想莊之蝶你怎地不再來了呢?

如同世上別的男人一樣,那一日僅是突然的沖,過后就一盡忘卻,只是要獲得多占有了一個人的數字的記憶嗎?或者,莊之蝶是一位作家,他要在我這里僅僅是為了寫作而驗一種嗎?這麼思來想去,就回味·那一日的景,卻又全然否定了去。莊之蝶不會是那樣的,他第一次見到那種眼神,他膽膽怯怯接近的舉,以及那后來發瘋發狂的行為,婦人自信著莊之蝶是真了心地的。在以往的經驗里,婦人第一個男人是個工人,那是他強行著把倒在床上,倒了,也從此嫁了他。婚后的日子,是他的地,他是的犁,他愿意什麼時候來耕地就得讓他耕,黑燈瞎火地爬上來,是連覺都還沒來得及覺。他卻事畢了。和周敏在一起,當然有著與第一個男人沒有的快活,但周敏畢竟是小縣城的角兒,哪里又比得了西京城里的大名人。尤其莊之蝶先是怯怯的樣子,而一旦港,又那麼百般的,繁多的花樣和手段,才知道了什麼是城鄉差別,什麼是有知識和沒知識的差別,什麼是真正的男人和人了!唐宛兒這麼想著,手早在下面開來,一時不能自己,喚聲莊哥!便語呢喃,于涼床上翻騰躍了如條蟲子。

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三十七字)待涼床咯咯吱吱一寸寸挪移靠著了梨樹,一時里瞇眼看起枝椏上空的月亮,不覺幻想了那是莊之蝶的臉面,就吐閃著舌頭,要把一雙往莊之蝶上去搭,于是也就蹬在了樹干上。一子,梨樹就嘩嘩把月亮搖,直到最后猛地蹬去,安靜了,三片四片梨樹葉子卻就劃著斜圈兒一飄一飄下來,蓋在婦人上。婦人消耗了心,并沒有起來,仍是躺在那里,只是得如剔了骨頭一般,還在發著呆。吹完塤的周敏回來了,說:你還沒有睡呀?婦人把上的樹葉拂了去,挪挪睡,蓋住了那條白,說:沒睡的。躺著未起。周敏無聊地看了一下院子上空的月亮,說了一句:今晚月真好。婦人也說:好。卻想:莊之蝶這會兒干什麼呢?是在書房里讀書,還是已經睡了?心里就默默說道:莊哥,讓我暫時地離開你,我得和另一個靈魂在這屋檐下了。別關上你的門麼,風會仍然向你吹去的,也許你會突然驚醒,似乎聽見了有悄悄的聲響吧,可別呀,我的莊之蝶,還是閉上你的眼睛,我們的談就開始了哩。周敏在廚房里洗完了臉,看見唐宛兒還躺在那兒發呆,就說:你怎麼還不去睡呢?唐宛兒恨恨他說:討厭!話這麼多的,你睡你的去嘛!卻趿了拖鞋去開院門。周敏說:你要出去?這麼晚了!唐宛兒說:我睡不著的,去十字路口買杯冰淇淋。周敏說:你要穿那睡出去嗎?素白的睡一閃,婦人卻已經走到街巷去了。

唐宛兒并沒有去冷飲店里買了冰淇淋吃,而在那店里借用人家的電話在撥了。接電話的是柳月。柳月問是誰,唐宛兒說你聽不出是我的聲嗎?就問莊老師可好,師母可好?柳月在那邊喜歡他說:是唐宛兒姐姐呀,這麼晚了有什麼要事?唐宛兒說:我哪有什麼事,只是問問家里有什麼出力氣的活兒沒有,譬如拉煤呀,買米面呀,換化氣罐呀,周敏是有力氣的!便聽見柳月在喊牛月清,牛月清問誰的電話?柳月說了是唐宛兒的,詢問家里有沒有出力的活兒讓他們干的。牛月清就過來接了話機,說:唐宛兒有心,真謝了你的,你怎麼不來家轉轉呀?唐宛兒說,我哪是不想去的,只是莊老師寫作忙,怎麼好去打擾呢?牛月清就說:你莊老師不在家,去開市人大會議了,恐怕十天左右的,你來玩啊!唐宛兒說:一定的,一定的。心里便輕松了,輕松了就想,如果會議期間去找他不是更方便嗎?放下電話,卻后悔忘了問莊之蝶在哪里開會?

第二大晚上。周敏回來得早,吃罷晚飯就趴在桌上寫起什麼。唐宛兒近去要看,周敏卻用手捂了,唐宛兒一撇就走開,把電視機搬到臥室里去看。原本是消磨一陣時間就睡去,沒想電視里正好是市人大會議的專題報導,莊之蝶就出現在熒屏上邊,面面端坐于大會主席臺上,一時倒作想自己若了莊之蝶的夫人該是多好,那消息傳到潼關城里,今晚潼關縣城的人看到了電視里的莊之蝶,必然就談論了,那麼知道的人立即要改變了對的非議,羨慕得不知又該說些什麼活了!那個沒了老婆的工人,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之所以和周敏鬧個不休,是因為周敏比他的地位名聲高不出多;而真的是莊之蝶的夫人了,他只能是自慚形穢,自離婚的。如此之想,又忍耐不住,自個兒手在下邊又彈,不覺流些許東西出來。方畢,周敏收拾了筆紙進來,兩人自然又沒了話。各自熄燈睡覺。婦人有個病,喜歡得赤條條地睡覺,且要貓一樣地蜷了雙偎在男人懷里才能睡著。先前是周敏提出這樣睡覺太累,各人睡各人的被筒好,死不同意,現在卻主鋪好了兩個被筒。唐宛兒睡到迷迷糊糊將夢境,卻一下子驚了,原來是周敏從那個被筒鉆了過來,立即就打開他的手,說:我困了!了打擊的周敏就停止作,賭氣回到自己被筒,卻睡不下,坐起來唉聲嘆氣。唐宛兒只是不理。周敏就拉了燈、將枕邊的一本書摔在地上,后來竟哽哽咽咽哭起來了。唐宛兒越發反,說:神經病,半夜三更哭什麼?周敏說:我好心煩,你不是安我,倒也跟我慪氣。常言說,家是避風港,可我這破船爛舟回到港來卻又是風吹浪打。唐宛兒說:咱這算什麼家?!人憑的男子漢,我把一份安安穩穩的日子丟了,孩子、名譽、工作全丟了,跟著你出來,可出來了就這麼流浪,過了今日不知明日怎麼過,前頭路一滿黑著,這還是個家嗎?何況每日旁人下眼瞧看,那天汪希眠老婆當眾奚落著我,也不見你放一個響屁兒出來!我不安你?這些天來,你哪日不是早出晚歸,撇了我一個人整天整天說不得一句話的,誰又來念惜了我?!周敏說:正是替你著想,我一個人把天大的難自個頂了,你倒怨我。唐宛兒說:什麼大不了的事,現在是文化人了,好不自在的。周敏就把那篇文章惹了是非的事如此這般地敘了一遍,說:要是在潼關縣城,我會哥兒兄弟去揍那姓景的一頓出氣,可這里的文化圈不興這套手段。能到雜志社去,咱是多虧了莊老師的幫助,可出了事,他卻沒兩肋刀的勁兒了。他現在要堅持不是談,想兩頭落好;而姓景的卻不是省油的燈,若再給他施加力,莊老師怕要說所寫的都不真實。

那麼,我事的是他,將來敗我事的也許還是他。唐宛兒聽了,倒張起來,下床倒了一杯水給周敏,瞧他也真的比往日瘦了。周敏就抱在懷里,卻又反起來,心下閃:這倒也好,他真在西京文壇上無法立腳混下去,就更有了機會和莊之蝶在一。便掙子回躺在自己被窩,說:你也不要錯怪了莊老師,他怕也有他的難。周敏說:盼他不會出賣了我。可我也作想了,得給我留個后路。唐宛兒說:留什麼后路?周敏說:目前就依了他說的,只承認寫的都是實,但不是實指一人,是綜合概括的。若是莊老師站在了景的一邊,說我寫的不真實,我就得要說材料全是他提供的,有采訪本為證,我只是以記錄照實寫罷了。唐宛兒說:你哪里采訪過他?還不盡是道聽途說。周敏說:這我有辦法。唐宛兒沒有說話,把燈拉了睡在被窩里心里撲騰撲騰地跳。

翌日清早,周敏起來急急又去了雜志社。唐宛兒趕忙打開電視機。知道昨晚的新聞隔日早晨還要再播一次,果然又有了莊之蝶的鏡頭出來,用心記住了會議在南門外古都飯店召開,便頭整臉收拾一番,去了古都飯店。飯店的大門口果然掛滿了各種彩旗。從樓頂直垂下來一條巨大紅綢標語,上面書寫了熱烈慶賀市xx屆人民代表大會在我店隆重召開!但大門卻關著;有四五個佩戴了治安袖章的人守在旁邊的小門,不許非會議人員進去。隔著鐵柵欄,院子里停放了一溜小車,剛剛吃畢午飯在院中散步的代表,一邊用牙簽剔牙,一邊去門房邊的小屋里憑票領取香煙。柵欄外卻涌著一群人,糟糟地嚷什麼。唐宛兒喜歡看熱鬧,往前,腳上的高跟皮鞋就被誰的腳踩臟了,才一臉不高興地掏了手紙去揩,便見靠柵欄是三個頭發粘膩的婦和一個糙男人,男人雙手高舉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請人民代表為我冤,下邊麻麻的小字,大略寫了冤。三個婦撲通通就跪下去,喊:我們要見市長!我們要見市長!聲淚俱下。幾位戴治安袖章的人過來拉,婦抓了柵欄不松手,那服就擁起來,出黑兮兮的肚皮和干癟的xx頭,說:市長為什麼不見我們?當的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給老婆抱娃去!你要再拉,我一頭撞死在這里!戴袖章的人就不拉了,說句:那你就胡鬧吧,看你能鬧出什麼來?!站到一邊煙去。唐宛兒立在旁邊看了一會,見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許多男人不看那婦倒看,知道自己與這三個婦人在一,丑的越發丑,的更了,偏不害,將臉面平靜,目往高視,隨后就擺柳腰兒向小門進去。守門人似乎不擋已經走進三步了,卻又被喊住,問:同志,你的代表證?唐宛兒說:我不是代表,我找莊之蝶的!那人說:實在抱歉,大會制度是不能讓一個非會議人員進去的,你要找莊之蝶,我讓人他出來見你。就對院中一人說見了莊之蝶告訴他門口有人找,果然不一會兒莊之蝶就出來了,喜歡地說:啊,你怎麼來啦?唐宛兒說:快讓我進去,我有話對你說的。莊之蝶便給門衛說了,領了唐宛兒到院中,卻說:你太艷麗,我先上去。七零三房間,記住,不要走錯了。頭也不回進樓去了。

唐宛兒隨后到了七零三房間,莊之蝶一下子關了門,就把婦人抱起來。婦人乖覺,任他抱了,且雙合在他腰際,雙手攀了他脖頸,竟如安坐在莊之蝶的雙手上。婦人說:瞧你剛才那個小心樣子,現在就這麼瘋了!莊之蝶只是嘿嘿笑,說:我好不想你,昨兒晚上還夢到了你,你猜怎麼著,我背你上山,背了一夜。婦人說:那真不怕累死了你!莊之蝶就把婦人放在床上,著如一團面。婦笑得咯兒咯兒,突然說:不敢的,一下邊都流水兒了。莊之蝶一時起,一邊咽著泛上來的口水,一邊要剝婦人的。婦人站起卻自己把了,說走路出了汗,味兒不好,要沖個澡的。莊之蝶就去里間浴池里放水,讓去洗,自個平靜下心在床邊也服等待。一等等不來,兀自推了浴室門,見婦人一頭長發披散,一條白生生子立于浴盆,一手拿了噴頭,一手揣那,便撲過去。婦人頓時,丟了噴頭,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一百一十二字)婦人的頭枕在盆沿,長發一直撒在地上,任莊之蝶在仰直的脖子上咬下四個紅牙印兒,方說:別讓頭發沾了水。莊之蝶才爬起來,關了噴頭,將平平的端出來放在床上。床頭是一面小桌,桌上面的墻上嵌有一面巨鏡,婦人就在鏡里看了一會兒,笑著說:你瞧瞧你自己,哪兒像個作家?莊之蝶說:作家應該是什麼樣兒?婦人說:應該文文雅雅吧。莊之蝶說:那好嘛。就把婦人雙舉起,去看那一位,得婦人忙說:不,不的。卻再無力說話,早有一東西涌出。隨后就拉了被子墊在頭下,只在鏡里看著。直到婦人口里喊起來,莊之蝶忙上來用舌頭堵住,兩人都只有吭吭氣。

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五百字)婦人聽說那里竟有一顆痣的,對著鏡尋著看了,心想莊之蝶太是。潼關的那個工人沒有發現,周敏也沒有發現,連自己也沒發現,就說:有痣好不好?莊之蝶說:可能好吧,我這里也有痣的。看時,果然也有一顆。婦人說:這就好了,以后走到天盡頭我們誰也找得著誰了!說畢,卻問,門關好了沒,中午不會有人來吧?莊之蝶說:你現在才記起門來了!我一個人的房間,沒人的。婦人就讓莊之蝶抱在懷,說:咱一來就干這事,熱勁倒比年輕時還熱!其實我大著膽兒到會上來,是要對你說一件事的。是周敏的文章給你惹禍了?莊之蝶說:你知道了?我叮嚀過他,不要告訴你,怕你心又起不了作用,他怎麼就告訴你了?!唐宛兒把周敏介紹的況說了一遍,問是不是這樣?莊之蝶點了頭,唐宛兒說:我雖和周敏在一起生活,但現在什麼都是你的了,你要防著他哩!莊之蝶說:他怎麼啦?知道咱的事了?唐宛兒說了周敏的第二手準備,莊之蝶沉默起來,坐在那里冷笑了兩聲。唐宛兒說:你生氣了?你要懲治他嗎?我來給你說這個,只是要你防著他,卻不要你懲治他的。周敏是聰明,有時聰明得就心賊了,可他還不至于是什麼壞人。莊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唐宛兒卻突然臉面搐,兩清淚流下來。莊之蝶忙問怎麼啦?唐宛兒說:不知是咱們的緣分,還是我和周敏的姻緣盡了,自見了你,一滿地害相思,十七十八的時候也沒這麼害過,整日價慌得什麼事兒也捉不到手里去做。什麼是同床異夢,我實實在在是會到了!莊之蝶說:我何嘗又不是這樣?不敢哭的,這個時候哭,對子倒不好的。聽話著,嗯!拿手去婦人淚,疼得像待著一個孩子。婦人說:我聽活,我不哭的。可我還要給你說的,我不說就要憋死我了!我越是大著膽兒跟你往來,心里越是害怕,害怕這樣下去,日子該怎麼個過呀?!莊哥,我要嫁你,真的,我要嫁了你!婦人說著,不等莊之蝶反應,就又說:我想嫁給你,做長長久久的夫妻,我雖不是有什麼本事的人,又沒個社會地位,甚至連個西京城里的戶口都沒有,恐怕也比不了牛月清伺候你伺候得那麼周到,但我敢說我會讓你活得快樂,永遠會讓你快樂!因為我看得出來,我也覺到了,你和一般人不一樣,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尋找什麼刺激,來激活你的藝。而一般人,也包括牛月清在們可以管你吃好穿好,卻難以不停地調整自己給你新鮮。你是個認真的人,這我一見到你就這麼認為,但你為什麼郁,即使笑著那郁我也看得出來,以至于又為什麼能和我走到這一步呢,我猜想這其中有許多原因,但起碼暴了一點,就是你平時的一種抑。我相信我并不是多壞的人,心要勾引你,壞你的家庭,也不是企圖有你的家業和聲譽,那這是什麼原因呢?

或許別人會說你是喜新厭舊的男人,我更是水楊花的浪人了。不是的,人都有追求好的天,作為一個搞創作的人,喜新厭舊是一種創造的表現!可這些,自然難被一般人所理解,因此上牛月清也說下輩子再不給作家當老婆了。在這一點上,我自信我比們強,我知道、我也會來調整了我來適應你,使你常看常新。適應了你也并不是沒有了我,卻反倒使我也活得有滋有味。反過來說,就是我為我活得有滋有味了,你也就常看常新不會厭煩。人的作用是來貢獻的,貢獻出來,也便使你更有強烈的力量去發展你的天才……我這麼想的時候,我就很激,很激,但激了卻又想,這可能嗎?要是不遇著你,我也不覺得我有這個自信,是你給了我一點太我才燦爛的,是不是想非非,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也提醒我自己,你是有家有室的人,老婆又漂亮賢惠,更要命的是你名聲大,你已不是你個人的莊之蝶,你是社會的莊之蝶,稍有風吹草就滿城風雨,你是敢冒這個險嗎,能得了折騰嗎?如果真把一切都折騰壞了,我既是你卻不把你害了?!所以,我你那一場事后,我心里說,風流一次就風流一次算了,以后見面只說話兒,再也不敢往深陷了,但我無法控制我……。莊哥,我說這些,你不要恥笑,你讓我說出來,事能不能,你肯不肯要我嫁你,這我不管,我只要當著你的面說出來,說出來我心里就好多了!婦人說完,就趴在那里不了。莊之蝶不防顧說了這席話來,更覺這婦人可,一下子把抱在懷里,臉對臉地看著。倒自己心里難,一顆淚先不住地滾下來。他說:宛兒,我怎麼敢恥笑你?謝你也謝不及的。你有這麼個心思,我這幾天也惶惶不可終日呢!十多年前,我初到這個城里,一看到那座金碧輝煌的鐘樓,我就發了誓要在這里活出個名堂來。苦苦斗得出頭地了,誰知道現在卻活得這麼不輕松!我常常想,這麼大個西京城,于我又有什麼關系呢?這里的什麼真正是屬于我的?只有莊之蝶這三個字吧。可名字是我的,用的最多的卻是別人!出門在外,是有人在崇拜我,在恭維我,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些什麼讓人這樣?是不是人們弄錯了?難道就是因為我寫的那些文章嗎?那算是些什麼玩意兒?!我清楚我是了名并沒有功的,我要寫我滿意的文章,但我一時又寫不出來,所以我愧,愧了別人還以為我在謙虛。我謙虛什麼呀?這種痛苦在折磨著我,可這種痛苦又能去對誰說,說了又有誰能理解呢?盂云房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和他在這些地方說不攏,他總罵我是瘦豬吭吭,豬也吭吭。牛月清是我的老婆,確實是賢惠的老婆,在別人看來,有這樣的老婆是該念佛了,可我無法去給說這些。我心里苦悶,在家自然言語不多,又以為我怎麼啦,總是拿家里的煩事嘟嘟嚷嚷。也是我不好,就和吵鬧,越吵鬧相互越通。你想想,這樣我還能寫出好作品嗎?什麼覺都沒有了,心里卻又焦急,怨天尤人,終日浮浮躁躁,火火氣氣的,我真懷疑我要江郎才盡了,我要完了。一年多來,就連也垮下來,神經衰弱得厲害,連功能都幾乎要喪失了!就在這個時候認識了你,我可以如實地對你說,我接過的人也并不,但我僅僅是認識著罷了,我周圍的一些人津津樂道杯水主義,我向來看不起他們這樣做,也想象不來沒有的投怎麼就干那事,如果死貓爛狗地見著就吃,吃過便走,真不如自個兒去手了!見了你,我不知道怎麼就怦然心,也不知道哪兒就生出了這麼大的膽兒來!我覺得你好,你上有一我說不清的魅力,這就像聲之有韻一樣,就像火之有焰一樣,你是真正有人味的人。更令我激的是,你接了我的,我們在一起,我重新覺到我又是個男人了,心里有了涌不已的激,我覺得我并沒有完,將有好的文章我寫出來!但我又是多麼哀嘆我們認識得太晚了,那些年你怎麼就不來西京呢?而我怎麼也在潼關沒有上你呢?!我是想到了我們結婚的事,甚至設想到過結婚后的景。可現實怎樣呢?我雖然恨我為聲名所累,卻又不得不考慮到聲名。如果立即提出離婚,社會必然要掀起軒然大波,領導怎麼看?親戚朋友怎麼看?牛月清又會怎樣?這就不可能像一般人那樣十天八天一月兩月過去……。宛兒,我說這些,你要諒解我,我并不想說甜言語來哄你,我只能把一切想法告訴你,但我的覺里,我們是會功的,我要你記住一句活:你等著我,遲遲早早我要娶了你的!只要你信我。婦人在懷里點著頭,說:我信的,我等著你!莊之蝶就吻了婦人,說:那你給我笑笑,婦人果然就笑了。兩人重新抱在一起滾在床上,莊之蝶就又趴上去,婦人說:你還行嗎?莊之蝶說:我行的,我真行哩!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五百一十七字)這時,就聽得樓道里有人招呼:開會了!開會時間到了!便舉過手腕,瞧著手表時針分針已轉到下午兩時過五分,低聲說:不敢啦!兩人趕忙穿好服,莊之蝶說:下午大會發言,我還是第一個哩。唐宛兒說:誰能想到一會兒你在臺上莊莊重重發言,這會兒卻在干這事!今日晚上看電視,你在電視里出現,多人看了,準在說:瞧,那就是我崇拜的偶像莊之蝶!我卻要想,我可知道他那子里的東西是特號的哩!莊之蝶就咬了一下脖子,說:我先走啦,你過會樓道沒人再出去。出門就走了。唐宛兒梳頭描眉,重涂了口紅,又整理了床鋪,直到聽見樓道毫無靜時,樹葉一般飄出房門。

會又開了三天,三天里唐宛兒來過兩次,又約定了還要再來,喜得莊之蝶,心里也不多想了那文章引起的煩惱。這天晚飯,餐廳的桌子上著了黃德復,倒吃了一驚!黃德復整個兒瘦了一圈,原本白凈的臉干黃如蠟,眼眶發黑,問是得了什麼病嗎?德復說:困的。莊之蝶就把要清虛庵那套單元樓房作文藝沙龍的請求讓他通融市長,給予關照。德復口里應允了,卻直說不要太急,現在市長要辦的事多如牛,樣樣都重要,一時是沒個時間來料理這等小事的。莊之蝶說:這能費了市長多時間的,還需要寫書面報告,開辦公會議研究嗎?你兩三句話一說就完了,人大的會議,市長不正好能趁機休息嗎?德復說:你們這文人,該怎麼說呢,你以為這種會議,領導就能休息嗎?就拉了莊之蝶到一邊,悄聲說,開人代會比打一場戰爭還張的。會議前,他和書長每天晚上開車去郊縣和市各區政府了解況,找人談話,該講明的就講明,該暗示的就暗示,他是囫圇圇五個晚上沒得睡覺。會議期間,更是復雜得了得,原定的人事安排,是要換掉人大主任,但有人私下串聯,偏偏還要選他,說不定最后那日選舉,他真要選票多當選了,事就糟了。而市長的連任問題是不大,但如果票數雖過半或是過半不多,那不也是給市長難看嗎?黃德復說:這些況你知道?莊之蝶說:我哪里知道?整個會議莊重熱烈,里邊還有這麼多蔓蔓的事!黃德復說:你們文人不懂得政治也好。可你想想,現在你要我立馬三刻給市長說房子的事,市長心緒好了事或許好辦,他正煩著,一個隨便的理由都能先否定了你,以后再也說不得了。這事我見機行事,你放心,我不會著不辦的。一席話,的確是肺腑之言,卻聽得莊之蝶目瞪口呆,也不再提說這事。再見到市長或黃德復滿面笑容地在樓廳里與代表們握手寒暄,也不近去招呼,遠遠離開,到自個房間去看書。也就在這日下午,大會主席團通知小組討論,服務員就送來了大會期間給代表訂的三份報紙。發言的繼續發言,未發言的就翻開報紙。莊之蝶先讀了省報第三面的文藝版,又看市報,幾乎一二面全是有關大會的各類報道,覺得沒甚意思,就去讀第三份《周未》的報紙,一下子被一條消息吸引。

消息的標題是:市府大院上班拖拉,半小時后來人過半。容竟是本報記者于x月x日上班時突然在市府門口作調查:上班后十分鐘來了多人,二十分鐘后來了多人,半小時后來了多人。局長遲到的有幾位,副市長遲到的有幾位。立時會上議論紛紛,話題由討論市長的政府工作報告變了對此報道的爭論。莊之蝶聽了聽,無非是哄哄地發牢話。覺得索然無味,就回到房間給家里撥電話,詢問有沒有要事。接電話的是柳月,直問誰呀?誰呀?莊之蝶正要說話,電話里卻傳來嘻鬧聲。他想聽聽嘻鬧的是誰,便不說話,柳月在那邊說:神經病!咔地把聽筒放下了。莊之蝶再撥,柳月不問青紅皂白,吼道:錯了,這是火葬場!電話又按了。氣得莊之蝶又一次撥了電話,一等那里拿了聽筒就罵道:柳月,你在家就這樣接電話嗎?!柳月聽清了聲音,忙說:莊老師,怎麼是你呀?這幾天你不在,每日幾十個電話尋你的,我說你不在的,過會兒電話又來,大姐就讓我接了說號碼錯了。倒沒想到竟誤了你的電話。莊之蝶還在發火:誰在那里和你說話!柳月說:是洪江。他是才來尋你的,你要給他說話嗎?電話里就有了洪江的聲音,先是支吾不清,后來說到書店的事,立即說那一部書稿已印出兩天了,發散到各地零售點,銷路十分地好。洪江咕咕嘟嘟說了半天,莊之蝶沒吭聲,洪江就說:莊老師,你聽著了嗎?莊之蝶說:嗯。洪江說:這一次是撈住了,我大概計算了一下,咱們投資十萬,能純收三萬的!照眼下的行看,我想過十天半月咱再印一萬,所以想是否招待一下郵局發行科那個姓賈的?此人不敢得罪的,除了正經發行渠道外,他手里有個黑道發行聯絡圖哩,如果你覺得這主意行,你是否能出面見見他,明天,還是后天?莊之蝶說:我沒空,你給你師母說吧。就把電話放了,拉展床鋪,一直睡到吃晚飯的時辰。

吃罷飯,去院門外看了看,沒有發現唐宛兒來。大會安排晚上去易俗社看秦腔的,許多代表已三三五五結伙一邊散步一邊往劇院去了,有人喊莊之蝶一塊走,莊之蝶說他得回家一趟,外地來了客人的,推辭了。待看戲的都去看戲了,回到房間等候約好的唐宛兒,卻想該拿什麼吃的招待婦人,便才去商店買了一盒口香糖回來,黃德復卻敲門進來,說:市長找你呢!莊之蝶說:市長找我?當下虛掩了門,兩人去至對面樓二層的一個套間。推門進去,市長正歪在長沙發上吸煙。一見莊之蝶,市長起說:大作家來了,這些天都在會上,你怎麼不來見我?莊之蝶說:你太忙,不敢打擾麼?市長說:別人不見,你來能不見嗎?德復給我談了你的請求,要支持嘛!有人說我是只抓文化,不抓政治經濟,該當文化部長而不是市長。嘿,落了這麼個名兒,我倒真要為知識分子辦些實事。清虛庵那套單元房,就給了你們吧,以后搞什麼活,如果覺得我還可以當個聽眾,別忘了通知我哦!莊之蝶從沙發上跳起來,說:真謝謝市長了!市長抓文化,這是抓住了西京的特點。文化搭臺,經濟唱戲,這怎麼僅僅是文化的事呢?別的行業中我了解不多,在文藝界,你的政績可以說是有口皆碑!市長說:德復,你把鑰匙給之蝶吧。黃德復果然從口袋掏出房證和鑰匙,說:市長心倒比我細,說你們去辦理房證,又得到尋人,作家的時間耽擱不起,今中午特意讓我去辦理了。莊之蝶接過鑰匙,真不知說些什麼好。市長又說:你們文藝界以后還有什麼事就來直接找我,聽說西京城里有四大名人,我倒只認識你莊之蝶和阮知非。

德復呀,你揀一個星期天,把他們四大名人召集在一塊,我請他們吃頓飯,朋友!黃德復說:這大好了,周恩來總理一生就喜文藝界朋友,他說過,一個政治家沒有幾個文藝家朋友就不了什麼大政治家。市長說:這些人都是市寶嘛!古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我這市長,今日當了今日是市長,明日不當了我什麼也不是。你們卻不同了,有了好的作品,千古留名的!莊之蝶笑著說:市長也太謙虛了,干我們文藝這一行畢竟是虛東西。上個月我去六府街口。見那里修有一座水房,墻上紅漆寫了六個大字:吃水不忘市長!我就極深,真正千古留名的都是給百姓辦了實惠事的。現在杭州的白堤、蘇堤、甘肅的左公柳就是明證。市長哈哈笑了,說:六府街口那兒一直沒有通自來水,尤其是夏天,居民盆盆罐罐要到三里外的別的街巷去提水,群眾意見很大。我知道這況后,把城建局、自來水公司的領導來,讓他們說說是怎麼回事,當然他們有許多實際困難。我就發火了,不管你說一千道一萬,西京這麼大個現代城市竟然還有一塊沒水吃?!必須十天之水要到那里,如果第十一天我去那里發現還沒有水,誰的責任我就撤誰的職!水果然第九天就通了。那日幾千人在那里敲鑼打鼓,鳴放鞭炮,還做了匾要送到市政府來。我知道了,趕讓德復去制止。我心里在想,老百姓太好了,只要你真正為他們辦一點事,他們會永遠忘不了的!莊之蝶說:哎呀,這麼好的題材,我們文聯應該組織一些人去寫寫!市長說:這你們不要寫,它牽涉到個人的事。這里倒有一篇文章,是下邊一些同志寫的,送到我這兒讓我過目,我看了覺得還不錯的。據說省報準備刊發,但什麼時候發,就說不準了,聽他們說,現在風氣不好,連黨報刊發文章也得有人,真是豈有此理!市長說著,就取了一沓稿件給莊之蝶,說:你看看。莊之蝶收了,市長便說:這樣吧,德復你和大作家到你的房間去看吧,我再過三分鐘還要去市委開個會的。之蝶,改日我去你房間聊吧,你住七零三房間?莊之蝶說:你要有空,你打電話我下來就是了。兩人又到了隔壁房間,黃德復關了門,說:你先看看稿件。莊之蝶看了,文章的題目是:市長親自抓,改革作先鋒。副題是:西京市府大院的新風氣。容幾乎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針鋒相對了《周未》報的批評。黃德復說:今日《周未》上的文章你看到了吧,那是有人在搞政治謀。這樣的文章原本是該發在市報上的,但偏偏發表在《周未》,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選舉前詆毀市府工作。這篇文章影響極壞,經查,就是那個人大主任手下人寫的。上午我們趕出這份稿子,決定省市兩家黨報同時發出,市報當然無誤,只是省市兩報常鬧別扭,一向不大好好配合;而省報是省上的,咱市上卻無權管得了人家。你在省報那兒認識人多,這你得出面,一定要他們保證明日刊出來,又必須在頭版頭條。你覺得要給什麼人打招呼,由你決定,花錢的事你不要管,哪怕咱幾萬元買下他們版面來也行。莊之蝶說:人是多,可明日刊出,這來得及嗎?黃德復說:后天就要選舉,只能明日刊出來,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晚車已經派好,我陪了你去。莊之蝶說:那好吧,現在尋主編已來不及,編排室主任是我的朋友的哥哥,讓他下別的稿子,把這篇塞進去。便寫了一些人的名字,要求給人家買些禮品什麼的。黃德復即刻委托了人出去采買電飯鍋、烤箱、電子游戲機一類東西去,說:今晚可是稿子不發咱就不回來啊!莊之蝶卻面有難了。黃德復問:你晚上有事?莊之蝶說:倒也沒什麼事,這樣吧,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我的房間取個包兒。黃德復說:我跟了你去,你是名人,找你的人多,說不定一去又上什麼人纏住了。莊之蝶心里苦不迭,只好說:那我就不去了。這一夜里,莊之蝶果然沒能回來。他和黃德復去找他的朋友,朋友偏巧出遠門不在,只好直接去找編排室主任,送了禮品,談了要求,稿件就編了上去。但誰也沒想到,這晚值班的一位副總編在看報樣時說了一句:這稿子是誰寫的,怎麼容和《周未》報的文章正好相反?到底西京市府的況如何,咱要慎重著好。主任就不敢作主了,來他的宿舍見莊之蝶和黃德復。他們就又去找副總編說明況,副總編說:一個是市府大書,一個是作家名人,我當然信服你們,上稿于是沒問題的,但不一定就上明日的這一期,后天一定發排怎麼樣?黃德復說:這不行呀,讓下來的稿件后天發不一樣嗎?副總編說:這你不知道,此稿已了三天,人家是贊助了報社一個征文活,廠長來鬧了幾次。黃德復說:一個小廠的報導有一個市府的報導重要嗎?就正說反說,磨,最后達協議,給報社一萬元,稿件總算排了上去。莊之蝶見事已畢,心急唐宛兒不知去找他等候了多長時間,就催黃德復回飯店。黃德復卻要等著報紙最后一次打出校樣,親自校對了再走。兩人在主任房間打了一會兒噸,校樣出來,黃德復又嫌標題太小,主任就苦,說工人不耐煩了。黃德復出去在夜市買了幾條香煙,一人一條分發給車間工人,又買了一只一瓶酒,來和副總編、主任喝。主任一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直夸黃德復工作態度如此負責認真,這樣的年輕人實在是不多見了,激起來,竟提出他要寫一則編者按,說寫便寫,乘醉寫得文筆流暢,觀點分明,又下一則短消息,排進去,樂得黃德復又送自己名片,又留主任的電話,一再說明有什麼事就來找他。這麼折騰到半夜,等到拿到了一沓新報,莊之蝶已困得抬不起頭了,迷迷糊糊被黃德復拉扯到車里往飯店去,天幾乎要大亮了。車駛過清虛庵前的路口,莊之蝶突然清醒過來,說已到了這里,何不去看看那套單元樓房。黃德復就陪他上了那樓的五層,打開房門,三室一廳,因為在樓頂,十分安靜。黃德復就保證今日中午,他出面讓古都飯店運來幾個舊沙發和一張桌一把椅一張床來,甚至再讓送一套被褥。文藝家都窮,恐怕誰也不能自費買這些東西供大家用的。莊之蝶又說了一番激話,就聽見樓下有人起了哄:再來一段,再來一段!不知什麼賣藝人在近旁擺了攤子。兩人下得樓來,卻見是那收破爛的老頭被一伙年輕人圍著,正說出了一段謠來:十七十八披頭散發。二十七八抱養娃娃。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混混耷耷。五十七八退休回家。六十七八養魚務花。

七十七八振興華夏。黃德復就皺了眉頭,道:晦,老頭!你在這兒胡說什麼?老頭扭頭看了,說:我沒說什麼,我說什麼了!黃德復說:你要再胡說,我就公安局把你再趕出城去!老頭立即把草帽按在頭上,拉了鐵轱轆架子車就走,沙啞的聲又喊了:破爛--!承包破爛哆!莊之蝶此時還在二樓的樓梯上,正要給下邊的黃德復說話,-腳踩空,骨碌碌就跌滾下來,把腳崴了。

在醫院里住了三天,敷上藥膏,莊之蝶是可以單蹦著活了,就回來住在了雙仁府這邊的平房里,岳母去郊區過廟會,這日,托人捎來口信,說是還要住一段時間,待天涼了再回來。牛且清留來人吃了飯,就打點了一個包袱,裝了娘的幾件換洗服,又把的和莊之蝶的一些舊、舊子鞋帽的收攏了一包,說:之蝶,這些舊服怕你也不穿了,讓干表姐他們拿去吧,鄉下也不多講究的。莊之蝶說:你隨便吧。臉并不悅。牛月清送了來人出門,順手又拿了桌上一包煙讓帶了路上吸,回來說:讓拿些舊服的,你臉就那麼不好看,當著外人要讓我下不了臺的?!莊之蝶說:是誰給誰下不了臺?你給你的親戚送東西什麼時候是事先和我商量的?總是當了人的面才對我說一聲半句的,我不同意了又能怎麼著!牛月清說:是我只給我的親戚東西嗎,你說話可要有良心,你潼關的老家不是這個來就是那個來,旅游呀,看病呀,做生意呀,打司呀,誰來不住在這里吃在這里,哪個我沒以禮相待?你那老舅和姨表婿,開口借錢就是二千三千的,我給了整數還再多給了零頭,我也知道那是包子打狗一去不還的,可我說過一個字的不嗎?現在西京的年輕人找對象為啥的不找鄉下男的,就是嫌婚后這種麻煩多…莊之蝶擺了手說:你不要說了好不好?

我這幾天可心煩的!掙扎著從沙發上起來,拄了拐杖就到臥室去了。莊之蝶生氣一走,牛月清氣也消了,想了想,喊柳月沖杯酸梅湯來,努兒讓送到臥室去。柳月端了酸梅湯要去,卻又奪了自己送進去,柳月就在臥室門口看著說:大姐,你這何苦的!牛月清說:你是說我賤吧?人嘛,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不是男人?柳月說:你這麼就越發慣出莊老師病了,他才不肯喝的!莊之蝶偏把酸梅湯喝了,說:我是聽你還說了一句彩的話才喝的。牛月清說:我說什麼話了?莊之蝶就喪氣得又不言語了,柳月說:我知道了,你說人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是男人,莊老師就喜歡你說些能上了書的活,往后你要罵他,就用語來罵,他就再也不惱了!送的劉嫂牽了牛每日去文聯大院,十多天里竟又沒見到莊之蝶,經打問是開了一個會,現在又崴了腳住在雙仁府。再進城就特意繞兩條大街來這邊送,來時還帶了一個大南瓜,說是跌打損傷了,用南瓜瓤兒敷著就會好的。牛月清很的善心,要付錢給不要。院門口正有賣豆腐的小車推過,就要買一籃子送了,劉嫂擋了說:我是不吃你們城里豆腐的,吃了就反胃。莊之蝶說:劉嫂吃豆腐過敏?劉嫂說:城里的豆腐是石膏水點的,本來就沒鄉里漿水點了的好吃,我又聽人說,現在那些賣豆腐的個戶,點豆腐的石膏都是從骨科醫院后墻外撿的病人用過的石膏。莊之蝶哈哈大笑,說:這麼說,我這腳上的石膏將來還舍不得撂的!牛月清說:劉嫂你說這話,是變著法兒不肯收我的禮哩,可我和老莊怎麼個謝你哩?劉嫂說:哎喲喲,我有什麼要謝的?一個莊戶人家能結識你們也是造化。大前日進城,東大街戒嚴了,警報車嗚兒嗚兒地響,說是北京來了個什麼大兒,大兒的轎車不開過去,誰也不能橫穿了馬路的。我牽牛往過走,一個麻臉警察就訓開了:人都不能過,牛還要過?!我說,同志,這是要給莊之蝶送鮮的,那麻子警察說:莊之蝶,是作家莊之蝶嗎?我說:當然是作家莊之蝶!那麻子警察卻啪地給我行個禮,說:請你通行,你告訴莊先生,我姓蘇,是他的崇拜者!我牽了牛就走過去,我那時的臉面有盆盆大哩!你瞧瞧,這榮耀是送我千兒八百能抵得了?柳月就說:真有這事?劉嫂說:我哪里敢瞎編了!柳月就看著莊之蝶笑,眉挑了挑說:我倒也記起一宗事了,你住院第二天,洪江來了電話,說有四個街道工廠都想請你做了他們顧問,并不要你出什麼力,只是給廠里寫個產品介紹呀,工作匯報呀的,每月固定給你一千元的。莊之蝶說:洪江拉扯,上廁所小個便也能結識個便友的。不知在外面以我的名義又什麼了,我去當什麼顧問?!柳月說:我也這麼說的。他說文化人這陣也吃香的,過去土匪聚眾都搶個師爺的,街道工廠要賺大錢也明白這個理兒了。突然手在莊之蝶背上猛地一拍,掉下一個拍死了的牛虻,說:這麼多人牛虻不叮,偏偏叮你!莊之蝶說:這牛虻怕不是個文學好者就是那個工廠的廠長嘛!說得牛月清、柳月和劉嫂全笑了。

說了一會話,看看天不早,莊之蝶還是兒附在牛的肚子下用口吮。柳月瞧著有意思,嚷著也要噙了牛的xx頭吮,才趴下去,牛就四蹄蹬,那麼一條尾像刷子一樣掃得臉疼。急一躲避,胳膊上的一件玉石鐲兒掉在地上就碎了,當下哭喪了臉,說這玉鐲兒是那家主人賞的一個月的工錢,拾了半塊磚頭就砸在牛背上。莊之蝶忙把唬住,說:我早瞧見了,那是蘭田次等玉,值不得幾個錢的!你大姐有一個鐲兒,是花玉鐲,胳膊大,也戴不上,我讓送你!柳月臉上綻了笑意,說:這牛也太沒禮。你吃它就不的,莫非前世你們還有什麼緣分?!莊之蝶說:這真說不定,它讓你壞了一個玉鐲兒,也怕是前世你欠過它的一筆小債!這話說著無意,柳月有心,聽了卻一天里悶悶不樂,恍恍惚惚倒覺得自己生前與這牛真有了什麼宿怨,晚上吃罷飯,自個便到城墻去,剜了一大籃白蒿、螞蚱菜、苦芨條,說是明日一早牛再來了喂了吃。牛月清說:柳月心這麼好的,咱姐妹活該要在一。我就見不得人可憐,誰家死了人,孝子一放哭聲我眼淚就出來了。門前有了討飯的,家里沒有現吃的,也要去飯館買了蒸饃給他。去年初夏,天下著雨,三個終南山里來的麥客尋不到活,蜷在巷頭屋檐下避雨,我就讓他們來家住了一夜。你莊老師一提起這些事就笑我,說我是窮命。柳月說:大姐還算窮命呀,有幾個像你這般有福的呢!連那賣的劉嫂也說,你家主人銀盆大臉,鼻端目亮,是個娘娘相哩!牛月清說:他是說我骨子里是窮命。柳月說:這麼說也是的。以前沒到你們家,真想象不出你們吃什麼山珍海味的,來了以后,你們竟喜歡吃家常飯,平日菜也不要炒,也不要切,白水煮在鍋里,就是我們鄉下人也不這麼吃的。牛月清說:這樣營養好哩,別人都知道你莊老師吃玉米面糊糊煮洋芋的,哪里卻曉得每頓我要在他碗里撒些高麗參未兒!柳月說:可你總是不該缺錢花呀,穿的怎麼也不見得就時興,化妝品也還沒我以前的那家媳婦的多!牛月清就笑了:你莊老師就這麼嘮叨我,你也這般說呀,真是我邋遢得不像樣了?柳月說:這倒不是,但像你這年齡正是收拾打扮的時候,你又不是沒有基礎,一分收拾,十分人材就出來了!牛月清說:我不喜歡今日把頭發梳這樣,明日把頭發又梳那樣,臉上抹得像戲臺上的演員。你莊老師說我是一不變。我對他說了,我變什麼?我早犧牲了我的事業,一心當個好家屬罷了,如果我打扮得妖一樣,我也像街上那些時興人,整日去逛商場,浪公園。上賓館喝咖啡,進舞場跳迪斯科,你也不能一天在家安生寫作了!柳月一時語塞,停了一會兒,卻說:大姐,莊老師寫的那些小說你也讀嗎?牛月清說:我知道他都是編造的,讀過幾部,倒覺得不到里邊去。柳月說:我是全讀了的,他最善于寫人。牛月清說:人都說他寫人寫得好,人都是菩薩一樣。年前北京一個編輯來約稿,也這麼說,認為你莊老師是個權主義者。我也不懂的,什麼權不權主義。柳月說:我倒不這樣看,他把人心理寫得很細。你上邊說的那些話,我似乎也在哪一部書里讀到過的。我認為莊老師之所以那麼寫人都是菩薩一樣的麗、善良,又把男人都寫得表面憨實,心又極富。卻又不敢越雷池一步,表現了他是個抑者。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抑?說過了就笑了一下,點著柳月的額頭說:該怎麼給你說呢?你這個死子,沒有結婚,連也沒,你知道什麼是抑了?!不說這些了,柳月,你把剜來的草淋些水兒放到廁所房里著去,大熱天的在院子里曬蔫了,明日牛也吃著不新鮮。柳月去把青草淋了水放好,過來說:大姐,說到牛,我心里倒慌慌的。我們村發生過一宗事,好生奇怪的。是張來子爹在世的時候,景不錯,借給了張來子舅舅八十元,來子他爹一次挖土方,崖塌下來被砸死了,來子去向他舅舅討帳,他舅舅卻矢口否認。兩人好是一頓吵,他舅舅就發咒了,說要是他賴帳死了變牛的,張來子聽他這麼說也就不要帳了。這一年三月天,張來子家的牛生牛犢子,牛犢于剛生下來,門口就來人報喪,說是他舅舅死了,來子就知道這牛犢是他舅舅變的,倒一陣傷心。以后心喂養牛長大,也不讓牛耕地拉磨。有一天拉了牛去河畔飲水,路口遇著一個擔瓦罐的鄰村人,牛就不走了。

來子說:舅呀舅呀,你怎麼不走了呢?那人覺得奇怪,怎麼把牛舅舅?來子說了原委,那人才知道他舅舅死了。那人是認識來子舅舅的,倒落了幾顆眼淚,想牛卻后蹄一踢,踢翻了罐擔子,罐就全破碎了。來子忙問這瓦罐值多錢,那人說四十元的。來子要賠,那人卻說:來子,不必賠了,你舅舅生前我是借過他四十元的,他這是向我要帳的呢!大姐,這牛壞了我的玉鐲兒,莫非我真的就欠了它帳的?!牛月清說:就是欠帳,這不是也還了嗎?

你莊老師也說過了,我的花玉鐲放著也是白放,你就戴著吧。當下取了戴在柳月手腕上。也活該是柳月的,玉鐲兒不大不小戴了正合適。柳月就以后常了袖子,偏出那節白胳膊兒。

一日早晨。柳月扶了莊之蝶在院門口吃了牛,又喂了牛的青草,牛月清就上班去了。莊之蝶在院門口一邊同劉嫂說話,一邊看著牛吃草,柳月就先回了家。閑著沒事、便坐在書房里取了一本書來讀,自莊之蝶住到這邊來,特意讓從文聯大院那邊搬了許多書過來,柳月搬書時什麼文古董都沒拿,卻同時將那唐侍泥塑帶過來,就擺在書房的小桌上。也是有了生前欠了牛的債的想法后,便也常記起初來時眾人說這侍酷像也就覺得這或許又是什麼緣分兒的,于是每日來書房看上一陣。這麼讀了一會兒書,不覺就迷了,待到莊之蝶進來坐在桌前寫東西,趕忙就要去廳室。莊之蝶說:不礙事的,你讀你的書,我寫我的文章。柳月就坐下來又讀。但怎麼也讀不下去了,覺到這種氣氛真好:一個在那里寫作,一個在這里讀書,不起來,抬頭看著那小桌上的唐侍笑未笑、未笑先的樣子,倒也覺得神可人。這麼自己欣賞著自己,坐著的便羨慕了站著的,默默說:我陪著他只能這麼讀一會兒書,你卻是他一進書房就陪著了!噘了,給那侍一個嗔笑。待到莊之蝶說:柳月,你倆在說什麼活?柳月就不好意思起來,說:我們沒說話呀!莊之蝶說:我聽得出的,你們用眼睛說話哩!柳月臉緋紅如桃花了,說:老師不好好寫文章,倒聽別人的事!莊之蝶說:自你來后,大家都說這唐侍像你的,這唐侍好像真的附了人魂似的,我一到書房看書寫作,就覺得在那里看我,今日又坐了個活唐侍,我能得了文章中去嗎?柳月說:我真的像這唐侍?莊之蝶說:比你,只是了眉心的痔。柳月就拿手去眉心的痔,卻不出來,便說:這痔不好吧?莊之蝶說:這是人痔。柳月嘎地一笑,忙聳肩把口收了,眼睛撲撲地閃,說道:那我胳膊上還有一顆呢!莊之蝶不覺就想起了唐宛兒上的那兩顆痔來,一時神恍惚。柳月說著將袖子往上綰,穿的是薄紗寬袖,一綰竟到肩膀,一條完整的長藕就白生生亮在莊之蝶面前,且又揚起來,讓看肘后的痔,莊之蝶也就看到了胳肢窩里有一叢錦繡的,他于是接收了這支白藕,說聲:柳月你這胳膊真了臉去,滿口水地吻了一下。窗外正起了一群孩子的歡呼聲,巷道里一只風箏扶搖而起了。

牛在看見柳月抱了草給它的時候,牛是激地向柳月行了注目禮的。在牛的意識里,這小人似乎是認識的,甚至這雙仁府,也是約約有幾分悉。它仔細地回憶了幾個夜晚,才回憶起在它另一世的做牛的生涯里,是這雙仁府甜水局一十三個運水牛馱中的一個,而這小人則是當初水局里的一只貓了。是有過那麼一日,十三頭牛分別去送水,差不多共是送出去了五十二桶水,收回了一百零四張水牌子,但這只貓卻在牛的主人坐下吃煙打噸的時候叼走了兩個水牌去城墻玩耍丟掉了,結果牛和它的主人了罰。后來呢,它的前世被賣掉在了終南山里,轉世了仍然是牛,就在山里;貓卻因為貪食,被別人以一條草魚勾引離開了水局,剝皮做了冬日取暖的圍脖,來世竟在陜北的鄉下為人了。牛的反芻是一種思索,這思索又與人的思索不同,它是能時空逆溯,可以若明若暗地重現很早以前的圖象。這種牛與人的差異,使牛知道的事比人多得多,所以牛并不需要讀書。人是生下來除了會吃會喝之外都在愚昧,上那麼多的學校待到有思想了,人卻快要死了。新的人又齊始新的愚昧,又開始上學去啟蒙,因此人總長不高大。牛實在想把過去的事說給人,可惜牛不會說人話,所以當人常常忘卻了過去的事,等一切都發生了,去翻看那些線裝的厚書,不免浩嘆一句歷史怎麼有驚人的相似,牛就在心里嘲笑人的可憐了。

現在,它吃完了草,被劉嫂牽著離開了雙仁府沿街巷走去,尾就搖來搖去扇趕著叮它的牛虻,不知不覺地又有它的心思了。在這一來世里,它是終南山深的一頭牲口,它雖然來到這個古都為時不短,但對于這都市的一切依然陌生。城市是什麼呢?城市是一堆水泥嘛!這個城市的人到都在怨恨人太多了,說天越來越小,地面越來越窄,但是人卻都要逃離鄉村來到這個城市,而又沒有一個愿意丟棄城籍從城墻的四個門里走出去。人就是這樣的賤嗎?創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制在城市。山有山鬼,水有水魅,城市又是有著什麼魔魂呢?使人從一村一寨的誰也知道誰家老爺的小名,誰也認得土場上的一只小是誰家飼養的和睦親的地方,偏來到這一家一個單元,進門就關門,一下于變得誰都不理了誰的城里呢?街巷里這麼多人,你呼出的氣我吸進去,我呼出的氣你吸進去,公共汽車上是人了人。影劇院里更是人靠了人,但都大眼瞪小眼地不認識。如同是一堆沙子,抓起來是一把,放開了粒粒分散,用水越攪和反倒越散得開!從有海有河的地方來偏要游泳公園中的人造湖,從有山有石的地方來偏要攀登公園里的假山。可笑的是,在這個用四堵高大的城墻圍起來的到組合著正方形、圓形、梯形的水泥建筑中,差不多的人都害了心臟并腸胃并肺并肝炎、神經能癥。他們無時不在注意衛生,戴了口罩,制造了皂洗手洗腳,研制了藥針劑,用牙刷刷牙,用避孕套套住xxxx。他們似乎也在思考:這到底是怎麼啦?不停地研究,不停地開會,結論就是人應該減人,于是沒有不談起來主張一個重型的炸彈來炸死除了自己和自己親人以外的人。

牛就覺得發笑了。牛的發笑是一種接連的打噴嚏,它每日都會有這麼一連串的噴嚏的。

但牛又在想了,牛在想的時候也是顛來倒去地掂量,它偶爾冒上來的念頭是自己不理解人,不理解擁著人的這個城市,是不是自己不是人也沒有注冊于這個城市戶籍的緣故?自己畢竟是一頭牲口,里流的是一種野,有著能消化草料的大的胃口,和并不需要飾的龐大的軀?但是,牛堅信的是當這個世界在混沌的時候,地球上生存的都是野,人也是野的一種。那時天地相應,一切也同天地相應,人與所有的是平等的;而現在人與蒼蠅、蚊子、老鼠一樣是個繁最多的種族之一種,他們不同于別的的是建造了這樣的城市罷了。可悲的,正是人建造了城市,而城市卻將他們的種族退化,心自私,度量窄小,指甲弱只能掏掏耳屎,腸子也短了,一截為沒用的盲腸。他們高貴地看不起別的,可哪里知道在山林江河的們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不久將面臨的末日災難!在牛的另一種覺里,總預了這個城市有一天要徹底消亡的,因為靜夜之時,它發現了這個城市在下陷,是城市每日大量汲取地下水的緣故,或是人和建筑越來越多,迫了地殼的運,但人卻一點也不知道,繼續在這塊地上堆積水泥,繼續在用地下水,那使他們沾沾自喜的八水繞西京的地理,現在不是八水已經干涸了嗎?那標志著這個城市的大雁塔不是也傾斜得要倒塌了嗎?到那一日,整個城市塌陷下去,黃河過來的水或許將這里變一個水澤,或者沒有水,到長滿了蒿草。那時候,人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過錯;知道自己過錯了,也了水澤中的魚鱉,也了啃吃蒿草的牛羊豬狗;那就要明白了這個世界上野是多麼與天地同一,如何去進行另一種方式的生存了。

這牛想到這里,只覺得頭腦發疼,它雖然在大街上恍恍惚惚地走著,覺良好地以為自己是個哲學家了,但它懊喪上天賦予自己的靈并不怎麼多,思緒太雜太,一作長思考就頭疼,甚至也常常靈魂出殼,發生錯覺,潛意識里是拉著一張犁的,一張西漢或是開元年間的鈍犁,就在屎殼郎般的小汽車當中被圍困了,莫名其妙地著不斷拔節的鞋后跟,找不到耕耘的田野。它對于自己的智慧的欠缺和不由自主的走神兒就長聲嘆息了。于是,索在劉嫂牽了它經過一座公園的長墻外的小路上走著時,就扭了頭去嚼吃那墻叢生的酸棗刺。人吃辣子圖辣哩,牛吃棗刺圖扎哩,氣得劉嫂不停地用樹兒敲打了它的屁說:走呀,走呀,天不早了呀!牛月清見莊之蝶腳傷遲遲不好,每日換了藥膏就不讓他多活,特意給文聯大院的門房韋老太婆和雙仁府這邊巷口的人家叮囑了:任何來人找莊之蝶,都說人不在家,也不要告訴家的門牌號數,又私下吩咐了柳月,故意將電話聽筒放不實確,使外界無法把電話打通進來。這樣一來,旁人也倒罷了,苦得周敏如熱鍋上的螞蟻。那天下午,他來找到師母,要告知的是文化廳研究宣傳部長的三條指示,決定讓周敏和雜志社去向景雪蔭賠禮道歉。周敏和李洪文去見景雪蔭,景雪蔭高仰了頭,只拿了指甲油涂染指甲,涂染過了還抬起來,五指復開復合地活,一句話也不說。周敏當即一口唾沫呸在地上,拉門出來了。李洪文匯報了廳里,廳長說:那就這樣吧,不理你們是的事。別的指示我們可以先搪塞上邊。可第三條,在下期刊上發嚴正聲明卻要照辦的。你們擬出文來,讓我看看。周敏就為了擬此文的用字遣詞來討莊之蝶的主意;但莊之蝶在人大會議上,無法進得古都飯店,第二天一早時間已來不及,只好和鐘唯賢自擬了上去。廳長又讓景雪蔭過目,景雪蔭卻不同意了,嫌用詞含糊,必須寫上嚴重失實,惡意誹謗,周敏和鐘唯賢就不同意,雙方僵起來。廳長便將擬文呈報宣傳部,俟等上邊裁決。周敏又是第三次第四次去文聯大院和雙仁府兩邊尋找莊之蝶,門房都說人是不在的,給兩邊的家掛屯話,總是忙音,心里就犯了疑,以為莊之蝶是不是不管此事了?他是名人,又上下認識人多,他若撤手不管,自己就只有一敗涂地的結果了,不免在家罵出許多難聽話來。

唐宛兒卻另有一番心思,忐忑不安的是去了幾次古都飯店,莫非了馬腳,被牛月清得知,莊之蝶才故意避嫌躲了他們?想起那日傍晚,幽靈般地到七零三房間去,門是虛掩著,卻沒見到莊之蝶。呆了半個小時又不敢多呆,在走廊里轉了幾個來回再走下來,后來又轉到樓的后邊巷道,數著那第三個窗口看有沒有燈亮起,直是腳疼脖酸地守了兩個小時,那窗口還是黑的,方灰不沓沓轉回去。莊之蝶約定好好的知道要去的,為什麼人卻不在?現在猜要麼是走了風聲,要麼是牛月清也去過了飯店,便將莊之蝶強了回家去睡?

要麼還是那飯店的服務員打掃房間,在莊之蝶的床單上、浴盆中發現了長的頭發和曲卷了的兒,有了嘰嘰咕咕?心里有事,子也懨懨發困,一連數日不出門,只把嘟嘟一堆子呆在床上和沙發里看書。書是一本《古典文叢書》,里邊收輯了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和冒辟疆寫他與董小宛的《翠瀟庵記》。還有的一部分是李漁的《閑偶記》中關于人的片斷。唐宛兒先讀的是李漁的文章,讀到人最要的是有態,便對態是什麼不甚了了,待看到有態了三分人材便會有七分魅力,無態了七分人材也只有三分魅力,態于人,如火之有焰,燈之有,珠玉有寶氣,便連聲稱是,覺悟道:這態不就是現在人說的氣質嗎?就自信于自己絕對是有態的人。往后又讀了《翠瀟庵記》更是煞了那個董小宛,不想到:這冒辟疆是才子,莊之蝶也是才子,冒辟疆纏纏綿綿一個種,莊之蝶又何嘗不是如此,而自己簡直就是那個董小宛了嘛,天下事竟有這般奇妙,自己也是有個宛字的!于是猛一回首,便覺里有個董小宛飄然向自己走來,忍不住就嫣然一笑了。然后著窗外的梨樹,想著這梨樹在春天該多麼好,舉一樹素白的花,或者是冬天,頂那麼厚的雪,我在屋子里聽下雪的聲音,莊之蝶踏著雪在院墻外等我,那墻里樹和墻外的他一樣白吧?現在是夏天,沒有花,也沒有雪,梨樹純有葉子也是消瘦,消瘦得如唐宛兒的時。唐宛兒這麼恍恍若夢,低了頭又去讀書。書上寫到下雨,起來到院子里,院里果然浙浙瀝瀝有了雨,面對了梨樹和一樹無人知道的雨,就死了心地認定這梨樹是莊之蝶的化,想,莊之蝶原來是早在搬住到這院子的時候就在這里守候了嗎,遂抱了一會梨樹,回到屋里,一滴眼之雨珠就落在了翻開的書上。

白日就這麼捱了過去,到了晚上,周敏還是遲遲不能回來,相隔不遠的清虛庵的鐘聲,把夜一陣陣敲涼。窗口的一塊玻璃早已破裂,是用白紙糊的,風把紙又吹出了,嘩啦嘩啦地響。唐宛兒突然驚悸了一下,覺里莊之蝶就在院門夕徘徊。穿了拖鞋便往外跑,下臺階時頭上的發卡掉了,頭發如瀑一樣灑下,一邊走一邊彎腰撿發卡,撿了幾次未能撿到,還是過去開了院門,院門夕外卻空寂無人,又左右看了看街巷。也許,他是在哪一個暗招手,看了許久才發現那不是他,是風。木呆呆返回來,清醒了莊之蝶是沒有來,好多好多天日也沒有來了,或許永遠也不會來了,就哽咽有聲,滿臉淚流,嘆其命運不濟。這麼一哭,不能收住,又將長時間里沒有泛上來的思子之襲了心間,越發放聲號啕。計算日子,再過三日竟是兒子三歲的生日,就不管了周敏回來不回來,再次開了門出去,直喊了一輛蹬三車的夜行人,掏三元錢讓拉去鐘樓郵局,給潼關的舊家發了電報,電報是發給兒子的,寫了愿我兒生日快樂。一路哭泣回來就睡了。

周敏夜闌回來,見冰鍋冷灶,也不拉燈,問婦人怎麼啦,拉了電燈,揭開被子,疑婦人眼怎麼腫得如爛桃一般,就發現枕邊的電報收據,上邊寫有潼關。急問了原由,不覺怒從心起,摑了婦人一個耳。唐宛兒跳下床來,竟不穿一一縷,上來就揪周敏的頭發。罵道:你打我?你敢打我?!孩子那麼小,沒了娘,三歲生日了,我就是狼也該發七個字的問候吧?周敏說:你腦殼進水了嗎?是豬腦殼嗎?一紙電報抵什麼屁用!他收了電報,必要查電文從哪兒發的,上邊有西京字樣,你這不是心要他知道你我在哪兒嗎?唐宛兒說:他知道了又咋?西京大得如海,他就尋著來了不?取了鏡來照臉,臉上是胖起來的五個滲的指印,唐宛兒又過來揪周敏的頭發,揪下一團,又哭了:你那麼英雄,倒怕他來尋到你;那你還是怯他嘛,你這麼個膽小樣兒,何必卻要拐了他的老婆,像賊一樣地在西京流浪?!跟你流浪倒也罷了,你竟能打我!在潼關他也不敢我一個指頭的,你這麼心狠,你來再一掌拍死我算了!周敏瞧見婦人臉腫得厲害,想這人也是跟了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后悔自己下手大重了,當下跪下來,抱了的雙,求饒恕,又抓了的手讓在自己臉上打。周敏是有一套哄人的本事,也是真心實意痛恨自己,婦人也就不哭。

周敏見了眼淚,便上去抱了親,用手搔子,一定要讓笑了才說明是饒恕了他。原來婦人有個,就是多,以前周敏取笑過多是喜歡的男人多。莊之蝶也這麼搔過,取笑過,于浪笑里給了更強有力的迫和。這陣忍不住,就笑了一下,周敏方放了心去廚房做飯,又端一碗給婦人吃了,相安無事睡下。

莊之蝶在家悶了許多天日,總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影籠罩了自己,想發火又無從發起,恨不能出門散心,也不見一幫人來聊,終日看看書,看過全然忘卻,就和柳月逗些兒說話。兩人已相當膩,早越了小保姆和老師的界限。莊之蝶讓柳月唱個歌兒,柳月就唱。陜北的民歌聽,柳月唱的是《拉手手》,歌詞凡是:你拉了我的手,我就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兩個山屹嶗里走。莊之蝶聽得熱起來,柳月卻臉通紅跑進老太大那間臥室里將門關了。莊之蝶一拐一瘸過去推門推不開,:柳月,柳月,我要你唱哩!柳月在門里說:這詞不好,不要唱的。莊之蝶說:不唱就不唱了,你開了門嘛!柳月不言語了,停了一會,卻說:莊老師,你該笑我是學壞了?!莊之蝶說:我哪里這樣看你?就直推門。柳月在里悄聲拉了門閂,莊之蝶正使了勁,門猛地一開,人便倒在地上,腳疼得眉眼全都錯位了。嚇得柳月忙蹴下看他腳,嚴肅了臉兒說:這都怪我,大姐回來該罵我,攆了我哩!莊之蝶卻在柳月的屁上擰了一下,說:哪里知道?我不讓你走,你是不能走的!就勢把柳月一拉,柳月一個趔趄險些腳踩了莊之蝶子,才一邁,竟跌坐在莊之蝶脖子上,小腹正對了臉,莊之蝶就把抱死。柳月一時又驚又。莊之蝶說:這樣就好,讓我好好看看你!柳月的短衫兒沒有,朝上看去,就看見了白胖胖的兩個大頭卻極小,暗紅如豆,莊之蝶說:你原來不戴罩?!騰了手就要進去,柳月扭子不讓他深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二十五字)說:你什麼人沒見過,哪里會看上一個鄉里來的保姆?我可是一個哩!一撥手,從莊之蝶上站起來,進廚房做飯了。莊之蝶落個臉紅,還躺在地板上不起來,想自己無聊,怎麼就移于柳月?!兀自恥,卻聽得廚房里柳月又唱了,唱的是:大紅果果剝皮皮,外人都說我和你。其實咱倆沒那回事,好人擔了個賴名譽。

夜里,夫婦二人在床上睡了,說家常話,自然就說到柳月。牛月清問:柳月今日怎麼穿了我那雙皮鞋?我先不經意,見我回來了就去換了拖鞋,臉紅彤彤的,我才發現的。莊之蝶說:早晨洗了的鞋,出門要買菜時沒有鞋穿,我讓穿了的,回來怕是忘了換。這子倒是好架,穿什麼都好看,你那麼多鞋的,那雙就讓穿了吧。牛月清說:要給人家鞋,就買一雙新的送。我那雙也是新穿了不到半個月,送了卻顯得是咱給的舊鞋。莊之蝶說:夫人好賢惠。那我明日就給了錢讓自個去買一雙是了。牛月清說:你倒會來事!就又說,我還有一件事,想起來心里就不安的,今日清早去上班,在竹笆市街糖果店里看有沒有好糖果兒,那個售貨員看了我半天,問道:你是不是作家莊之蝶的夫人?我說是的,有什麼事?說我在一份雜志上看見過你夫妻的照片,你家里是不是新雇了一個保姆?我說是呀,是個陜北籍的柳月,模樣兒水靈;誰看著也不會認作是鄉下的子。說,人皮難背。我問說這話有什麼由頭,莫非柳月來這店里買糖果,是多找了錢沒吭聲就走了嗎?那售貨員說柳月以前在家當保姆的,就咬了牙齒發恨聲:這保姆可坑了我了,我從勞務市場領去我家看孩子,不知怎麼就打聽到你們家,鬧著要走,要走我也不能強留不放,只是勸等我找到新的保姆了再走吧。這不,一天下班回來,孩子在家里嗚嗚哭,人不見了,桌上留個條兒說走了!攀了你們高枝兒了,害得我只好在家看了孩子半個月,工資獎金什麼也沒了,倒多拿了我的半月保姆費。售貨員說了這一堆,我沒吭聲,信了怕事實不確冤了柳月,不信吧,心里總是不干凈,像吃了蒼蠅。你說是實是假?莊之蝶說:柳月不會心毒得那樣的,怕是柳月能干,那家舍不得走;走了那家人倒嫉恨了咱,說些挑撥話兒。牛月清說:我也這麼想過。可這子模樣好,人也干凈利落,容易討人歡心,我待好是我的事,你別輕狂著對好呀!莊之蝶說:你要這麼說,明日我就辭了!牛月清說:你知道我不會讓走的,你說放心的話!說著就蠕子,說要那個,莊之蝶推說是這樣,是要我命了嗎?牛月清了,說:那你要記著太虧了我!趴下瞌睡去了。

第二天,牛月清去上班,干表姐卻把電話打到的單位,牛月清自然問娘在那邊怎麼樣?干表姐說啥都好的,早上一碗半紅豆兒稀飯,中午吃半碗米飯;飯是不多,菜卻是不的。你姐夫從渭河捕了三條魚,孩子們都不準吃,只給老姑吃。晚上是兩個蛋蒸一碗蛋羹的,還有一杯鮮羊。老姑是胖了,也白了,只是擔心家里的醋甕兒沒人攪搗,讓我給你說,別只捂著甕蓋兒讓壞了。再就是啥叨沒個收放機,不能見天聽戲的。牛月清說,娘這麼聽戲的,年輕時就見天坐戲園子。也便說了這邊的事,譬如醋沒壞的;娘的幾雙舊鞋刷洗晾干了,收拾得好好的;那個王婆婆是來過幾次,還送了老太太一副黃布裹兜兒。未了,隨便也把莊之蝶的腳說了一句。湊巧,這個中午他們單位的領導要去渭河灘一帶為職工采買一批便宜鮮羊,牛月清就匆匆回文聯大院那邊取了一部袖珍收放機和兩盤戲曲磁帶,要求領導一定去鄧家營,打聽干表姐的家,把東西捎過去。但是,牛月清中午回來,老大太卻已經在雙仁府這邊的家里了。一向原委;是干表姐打完電話,順把莊之蝶的腳傷說了,老太太就立馬三刻坐不住要回,干表姐奈何不了,坐公共汽車就送了來,老太太查看了莊之蝶的傷,并沒有說什麼,只嘟嚷著柳月被子疊得不整齊,桌子上的瓶子放的不是地方,窗臺上的花盆澆水大多,墻角頂上的那個蜘蛛網怎麼就挑了?柳月不敢言語。到了晚上,柳月和老太太睡一個房子,老太太依舊以棺材為床,半夜里卻在說話。柳月先以為是在給說的,偏裝睡不理。老太太卻越說越多,幾乎是在和誰爭吵,一會下來勸什麼,一會兒又惡了聲嚇唬,且抓了枕頭去擲打,柳月睜眼看了,黑乎乎的什麼都沒有,就害怕起來,過來敲夫人的臥室門。莊之蝶和牛月清起來,過去問娘,是娘作噩夢嗎?老太太說:你們這一喊,他們倒都走了,我正好說歹說著的。牛月清說: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哪里知道?剛才我看著進來了幾個,手里都拿著子,就知道又是來磕之蝶的了。這是哪兒來的,無冤無仇的磕我婿什麼?牛月清說:娘又說鬼了。嚇得柳月臉就煞白,牛月清又怨恨起來:娘,不要說了,什麼人呀鬼呀的,只嚇著我們!莊之蝶說:你讓說。就問老太太:娘,娘,你嚇唬住他們了?老太太說:這都是些惡鬼,哪里肯聽我的?你明日去孕璜寺和尚那兒要副符來,現在城里到是惡鬼,只有那和尚治得住的。要了符回來,一張在門框上,一張燒了灰水喝下,你那就好了。莊之蝶說:明日我就去孕磺寺,你好生睡吧。讓柳月也去睡。柳月不肯,就睡了客廳沙發上。天明起來,牛月清去上班了,柳月眼泡腫脹,自然是一宿沒能睡好,安排用過了牛餅、茶飯,老太太翻出一塊布來又要做一個新的遮面巾,柳月要幫做,老太太看不上的針線活,柳月就來書房和莊之蝶說話。老太太一見他們說話,就仄了頭,眼睛從老花鏡的上沿來看,說:之蝶,你不是說要去孕磺寺嗎?莊之蝶說:我知道的。去廁所小解了回來坐在客廳,看柳月立在廚房門上掛洗晾干了的門簾兒。昨日給的錢新買的高跟皮鞋柳月穿了,并不穿子,反倒另是一番韻味,偏又是穿了一件黑,短地繃在上,舉手努力把門簾往門框上的釘頭上掛,直,越發顯得態優。莊之蝶說:柳月,你腳穿這皮鞋真好看的。柳月還在掛門簾,說:我上沒有的。莊之蝶說:鞋尖夾趾頭不?柳月說:我腳瘦。莊之蝶說:你大姐腳太的,穿什麼樣鞋一星期就沒了形狀,這倒還罷了;這些人里腳不好的是夏捷,大拇趾凸一個包的,什麼高跟中跟的鞋一滿穿不。你注意了沒有,坐在那兒,腳從不到前面來的。柳月就把一條翹起來,低了眼去看,莊之蝶卻一手將那腳握了,將臉近,皺了鼻子聞那皮革的味和腳的香。柳月雙手還在門框上,趕忙來收,又被親了一口,腳回到地上只覺得得臉也紅了。

莊之蝶卻裝得并不經意的樣子,又說這皮鞋式樣真是不錯的。柳月見他這樣,臉也平靜下來,說:你個男人家,倒注意人的腳呀鞋呀的?給誰說誰都不信的。莊之蝶說:種地要種好地邊子,洗鍋要洗凈鍋沿子,人的在一頭一腳,你就是一裳,只要有雙好鞋,氣神兒就都提起來了。唐宛兒就懂得這些,才是講究的頭上的收拾,活該也是的頭發最好,盈盈的又長又厚,又一半呈淡黃,你幾時見的發型是重樣的?可你總是扎個馬尾的!柳月說:你知道我為啥扎馬尾?我是沒個小皮包兒,夏天穿子短衫沒口袋,出門了汗的帕兒不是別在帶上,就用帕兒扎了那頭發,要用時取著方便。莊之蝶說:那你也不說,我給你錢去買了包兒。我現在才明白,街上的人都挎個包,原以為里邊裝有錢,其實是手帕、衛生紙和化妝品!柳月就嘿嘿地笑。老太太聽他們這邊說話,就又說:之蝶,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去孕磺寺嗎?莊之蝶給柳月眼,說:就去,就去。心里想,牛月清為什麼把我的腳傷告訴老太太,又讓老太大回來,是怕我在家閑著只和柳月說話,說出個來哩?!心里就又一陣發悶,頭皮發麻,渾也是這麼那麼的。給孟云房撥了電話,讓他去孕璜寺見智祥大和尚要副符。打電話時才發現電話線在聽筒下邊,就說:我說這麼多天,我不得出去,也沒有個電話打進來,原來聽筒沒放實!柳月,這是你干的?柳月瞞不過,才說了牛月清的主意。莊之蝶就發了火:靜養,靜養,那怎麼不送我去了監獄里養傷?!柳月說:這我得聽大姐的。莊之蝶說:聽盼不得我雙都斷了才好放心!柳月說:大姐倒是好心,你這麼說倒屈了。莊之蝶說:只知道給你吃好穿好好,哪里又知道人活著還活一種神哩!別瞧什麼事滿不在乎的樣兒,其實心才小的,誰也防著。柳月就問:也防我?莊之蝶沒有言語,扶墻走到書房獨坐了生氣。

孟云房半晌午就來了,果然拿了符帖,直罵莊之蝶腳傷了這麼多天日竟不對他吭一聲,平日還稱兄道弟地親熱,其實心里生分,在眼里把他不當個有用的人看的。莊之蝶忙解釋骨頭裂得并不十分厲害,只是拉傷了腱三天五天消不了腫,告訴你了,白害擾得人不安寧,不僅是沒告訴你,所有親戚朋友一概不知的。孟云房說:害擾我什麼了?大不了買些口服蜂、桂元晶的花幾個錢!柳月就笑了撇:你什麼時候來是帶了東西?哪一次來了又不是吃飽喝醉?莊老師讓你去要符,總是給你說了腳傷吧,你今日探病人又提了什麼禮品?!孟云房也笑了,說:你這小人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沒給你莊老師拿禮品,給你倒拿了一個栗子!指頭在柳月的腦頂上梆地一彈,柳月一聲銳,直罵孟云房沒有好落腳,天會報復了你的!孟云房就說:這話也真讓你說著!我那第一個老婆的兒子從鄉下參軍了五年,是個排長兒,原想再往上升,干個連長兒團長兒什麼的,可上個月來信說部隊也讓他復員,而且是哪兒來的仍回哪兒去。我那兒子就對首長說啦,報告團長,他們是兵可以從兒來的哪兒去,我是排長呀!團長說:排長也是一樣。我那兒子就說:一樣了我就不說了,可我是從我娘的肚子里來的,我無法回去,何況我娘也都死了!柳月就破涕為笑,說:真不愧是你的兒子!就又說道:你有幾個老婆!聽大姐說,你前妻是城里人,孩子才八九歲,他當的什麼兵?!莊之蝶說:柳月你不知道,他早年還離過一次婚,在鄉下老家的。孟云房便說:咱是有過三個老婆的人,一個比一個年輕!柳月說:怪道哩,我說你臉上皺紋這麼多的?!莊之蝶瞪了一下柳月,問孟云房:孩子到底安排了沒有?孟云房說:我認識我老家縣上的常務縣長,打了長途電話給他,他答應了在縣上尋個工作。說出來你哪里能想到,我在電話上說需要不需要我和莊之蝶回來一趟再給地區專員說個,莊之蝶和專員可是同學的。他說啦,你這是拿大x嚇娃,要激將我嗎?你和莊之蝶還認識?我說不認識,他結婚還是我的證婚人!他就高興了,說莊之蝶是大名人,大名人委托的事我能不辦?孩子安排是沒有這個政策,可我用不著暗中走后門,還擔心有人告狀生事,我要公開說,這孩子是莊之蝶的親戚,就得安排,誰如果有親戚能給社會的貢獻有莊之蝶那麼有影響,要安排個工作,我保證還是安排!莊之蝶說:你盡胡,最后出了事都是我的事!孟云房說:這是你的名氣大呀!等那常務縣長到西京來了,我領他到你這里來,還要勞駕你招待一下他哩!柳月說:哎呀呀,你來吃了,還要帶一個來吃!孟云房說:不白吃的,你瞧瞧這個!從懷里掏一個兜兒藥袋子,讓莊之蝶立時三刻戴在小腹的肚臍眼上。

莊之蝶說:你又日怪,腳傷了,在這兒戴什麼?孟云房說:你總是不信我。一天寫你的書,哪里懂得保健藥品!現在以市長的提議,在城東區開辟了一個神魔保健街,全市有二十三家專出產保健品了。這是神功保元袋,還有神力健腦帽,神威康腎腰帶,魔功藥用罩,魔力壯頭,聽說正研制神魔、鞋、帽子,還有磁化杯、磁化帶;磁化枕頭床墊椅墊……莊之蝶說:你甭說了,這現象倒不是好現象,不知是誰給市長出的餿主意!魏晉時期社會萎靡,就興過氣功,煉丹,尋找長生不老藥,現在竟興這保健品了?!盂云房說:你管了這許多!有人生產就有人買,有人買就多生產,這也是發展了西京經濟嘛!莊之蝶搖了搖頭,不言語了,卻說:這麼多天,我不得出門,也不見你們來,我有一件事要給你說的。就讓柳月先出去。柳月撇了說: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告訴我,我向大姐告狀的!孟云房就說:你要聽話,過幾天我給你也帶個魔功罩來!柳月罵道:你這臭沒正經,你先給夏姐兒戴了再說!孟云房說:這子!我老婆真戴了的,頭乍得像十八九歲姑娘娃一樣的!莊之蝶說,柳月還是姑娘家,你別一張沒遮沒攔的。看著柳月出去了,悄聲道:你提說的清虛庵那樓上房子的事,我給市長談了,市長把房子給咱們了,還配了一套舊家。這是鑰匙,你不妨去看看。再叮嚀你一次:誰也不要告訴的,牛月清不要給說,夏捷也不能說!喜得孟云房說:這太好了!你到底是名人,比不得我們人微言輕,咱們應好好寫一篇文章在報上發表,宣揚宣揚市長重視文藝工作。莊之蝶說:這你就寫吧,以后需要人家關照的事免不了的。有了房子,怎麼個活你考慮一下,平日哪些人可以參加,哪些人得堅決拒絕,但無論怎樣,鑰匙只能咱兩人控制。等我腳好了,咱就開辦一次。孟云房說:第一次讓慧明講禪吧。現在興一種未來學,我差不多翻看了中外有關這方面的書,但慧明從禪的角度講了許多新的觀點,認為未來世界應是禪的世界,是禪的氣場,先進的人類應是禪的思維。我也思考這事。這下有了活室,我可以去靜心寫了,在家夏捷是整日嘟嘟囔囔。禪靜禪靜,我可沒個靜的去!莊之蝶說:真正有禪,心靜就是最大的靜了,禪講究的是平常心,可你什麼時候放下過塵世上的一切?你還好意思說禪哩!我著你是又不滿足人家了,你那些病不改,娶十個老婆也要嘟囔的。孟云房笑著說:這我又怎麼啦,我沒你那知名度,能上幾個的?莊之蝶說:我哪像你!孟云房嘿嘿地笑,說:你也是事業看得太重,活得不瀟灑。我替你想過了,當作家當到你這份兒上已經比一般文人高出幾個頭了,可你就能保證你的作品能流傳千古像松齡嗎?如果不行,作家真不如一個小小長活得幸福!佛教上講法門,世上萬千法門,當將軍也好,當農夫也好,當小也好,各行各業,各人等,都是驗這個世界和人生的法門。這樣了,將軍就不顯得你高貴,也就不能說下賤,都一樣平等的。莊之蝶說:這我哪里不清楚,我早說過作家是為了生計的一個職業罷了。但到我個人,我只會寫文章,也只有把文章這活兒做好就是了。孟云房說:那你就不必把自己清苦,現在滿社會人糟槽的,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有名不利用,你也算白斗出個名兒。不給你說有權的人怎麼以權謀私,這樣的事你也見得多了,就給你說說我家隔壁那個老頭吧。老頭做生意發了,老牛要吃苜蓿,就娶了個小媳婦。他的觀點是,有錢了不玩人,轉眼間看著是好東西你卻不中用了。

剛才我來時,路過他家窗下,他是病三天了,直在床上哼哼。我聽見那小媳婦在問:你想吃些啥?老頭說:啥也不想吃的。小媳婦又問:想喝些啥嗎?老頭說:啥也不想喝的。小媳婦就說了:那你看還弄那事呀不?老頭說:你活活兒把我扶上去。你瞧瞧這老頭,病懨懨得那個樣兒,人家也知道怎麼個哩!莊之蝶說:我不和你扯這些了,你最近見到周敏他們嗎?他也不來見我!我總覺得有一個巨大的著我的。云房,今年以來我總覺得有什麼影在罩著我,心就驚驚的。盂云房說:你真有這麼個預?莊之蝶說:你說,不會出什麼大事吧?孟云房說:你沒給我說,周敏倒給我說了,我就等著你給我說這事的。你既然還信得過我,我要說,這事不是小事,牽涉的面大,你又是名人,抬腳步都會引得天搖地晃的,周敏是惶惶不可終日,這你要幫他哩!莊之蝶說:我怎麼沒幫他,你別聽他說。他那人還好?盂云房詭笑了一下,低聲道:我知道你要問了!莊之蝶冷下臉說:你這臭別給我胡說!孟云房就說:我怎敢胡說?我去過他們那兒,卻沒見唐宛兒出來,周敏說是病了。那花狐貍歡得像風中旗浪里魚的,什麼病兒能治倒了?!怎麼能不來看你,這沒良心的。莊之蝶是輕易不葷的貓,好容易能憐了一個連城里戶口都沒有的小人,竟不抓了你,來也不來了?!莊之蝶從糖盒揀起一顆糖塞到孟云房的里,孟云房不言語了。

吃過午飯,莊之蝶在臥室里睡了。腦子里卻想著盂云房晌午說的話來。原是多在怨唐宛兒這麼些日子人不來電話也不來,才是也病了!得的什麼病,怎麼得的,是不是那日在古都飯店沒有找著他,又給這邊撥電話撥不通,小心眼兒胡思想,害得上病兒出來,人在病時心思越發要多,也不知那熱騰騰的人兒病在床上又怎麼想他?不覺回憶了古都飯店里的枝枝節節,一時心激有了許多穢出來。隨后,了短,赤睡了一覺,起來讓柳月去把短洗了。

柳月在水池里洗短,發現短上有發白起的斑點,知道這是什麼,只到眼迷心。想夫人中午并不在家,他卻流出這等東西,是心里作想起誰了?是夢里又遇到誰了?那一日唱《拉手手》,他是拉上的,要是稍一松勁就是婦人子了。那時是多生了一個心眼,拿不準主人是真心地,還是一時沖著玩。莊之蝶是名人,經見的事多人多,若是真心在我上,憑我這個年齡,保不準將來也要做了這里主婦;即使不,他也不會虧待了我,日后在西京城里或許介紹去尋份正經工作,或是介紹嫁到哪家。但若他是名人,寵他的人多。找人容易,他就不會珍貴了我,那吃虧的就只有我了。現在看了這要洗的子,雖不敢拿準他是為了我,卻也看了這以往自己崇拜的名人,不畏懼了也不覺害怕,倒認作親近了起來。洗畢短,在院中的繩上晾了,回房來于穿鏡前仔細打量自己,也驚奇自己比先前出落得漂亮,充滿了一種得意,拉了拉前衫子,那沒有戴罩的xx子就活活地。想著幾日前同夫人一塊去街上澡堂里洗澡,夫人的雙已經松弛下墜,如冬日的掛柿,現在一想起那樣子,柳月莫名其妙地就到一陣欣悅。正地沖自己一個笑,門口有人敲門。先是輕輕一點,柳月以為是風吹,過會又是一下,走近去先上了門鏈后把門輕輕開了,門外站著的卻是趙京五。趙京五弄了右眼就要進來,門鏈卻使門只能開三寸長的口,趙京五一只腳塞進來了只好又收口去。柳月說:你甭急嘛,敲門敲得那麼文明,進門卻像土匪!趙京五說:老師在家嗎?柳月說:休息還沒起來,你先坐下吧。趙京五就小了聲,說:柳月,才來幾天,便白凈了,穿得這麼漂亮的一!柳月說:來的第二天大姐付了這月工錢,我去買的。這里來的都是什麼人,我穿得太舊,給老師丟人的。趙京五說:喲,也戴上花玉鐲兒了!柳月說:你不要!趙京五說:攀上高枝兒了就不理我這介紹人了?柳月說:當然我要謝你的。趙京五說:怎麼個謝法?拿什麼謝?柳月就打了趙京五不安的手,嘻嘻不已。

    人正在閲讀<廢都>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