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第7章

這當兒,巷道有人用三車拉炭塊,門口的洗盆把路擋了,著挪盆子嘍,穆家仁趕忙出去挪了盆子,又把盛污水的桶提了進來,三車才過去,桶再提出去。穆家仁沒事,也沒活。就又在盆里洗起來,阿燦便讓他出去買些食來,要讓客人在這兒喝酒。莊之蝶趕忙謝絕。阿燦卻惱了:嫌我們管不起一頓酒?嫌不衛生?還雙手按了莊之蝶的肩要他實實在在坐下,隨手彈掉了莊之蝶后領上的一點塵土。

酒就在阿燦家喝了.無外乎有一些豬肝、肚、豬耳朵、竹筍和蘑菇。阿燦又燒了一條并不大的魚。魚在門外的爐子上煎時,香氣就彌漫了半個巷,對門的房子里有孩子就嚷道要吃魚。莊之蝶從門里看去,對門窗里是一個老太太在搟面條,也是赤了上,兩個卻松皮吊下來幾乎到了,而背上卻同時背著兩個孩子。老太太說;吃什麼魚,沒長眼睛瞧見阿燦姨家來客人嗎?吃!便白面手把包兒啪啪往肩后摔去,孩子竟手抓了吸吮起來。阿燦便盛了一碗米飯。夾了幾塊魚走過去,回來悄聲說;你們一定要笑話老太太那個樣子了,聽說年輕時可得不行,那兩個xx子饞過多男人,有兩個就犯了錯誤了。現在老了;也不講究了,也是這地方太熱,再好的服也穿不住的。喝過酒,四人又說了一陣話,穆家仁洗洗了鍋碗就要上班去,莊之蝶和孟云房也要走。

穆家仁按住說;你們急什麼.我是上夜班,不去不行的。你們談你們的。晚上在這兒吃我們河南人的漿面條。莊之蝶說;哪能吃個不停,以后來就不讓吃了。阿燦說:我知道的,你是嫌男人不在家避嫌吧?心里干凈、男男睡一個床上也沒個啥!說得之蝶和孟云房臉脖赤紅,只好呆下。穆家仁走了,阿燦問你們怎麼來的,車子放在哪里?知道了騎的是托車。就讓孟云房去推過來,免得老太太們回家去了沒人照看。孟云房一出去。阿燦明亮亮的眼睛就看著莊之蝶,說;你說實話,是真的要走,還是不好意思的話?莊之蝶就嘿嘿嘿地笑,說:你待人好實誠,雖初次認識卻覺得關系很了,很近乎的。阿燦說;真話說了中聽。你不知道,你能來我多高興,要不嫌棄了,你就多呆會兒,我去隔壁先借包瓜子兒來嗑。說完就走出去。孟云房回來,莊之蝶說;你覺得阿燦怎麼樣?孟云房說;天生麗質,格也好。莊之蝶說:我倒見過這種人,長得比阿蘭大方,更比一般了脂氣。人沒脂氣,如士沒有刀客氣、僧沒有香火氣一樣可貴可親!孟云房說;你又喜歡了?這時阿燦進了門,一人一把抓了瓜子兒讓嗑了,說:阿蘭很晚才回來的,你何不就在這里再給鐘主編寫一封信,明日我就拿郵局給我大姐寄了。鐘主編那麼個境,多一封信就能多活一個年頭的。孟云房說:阿燦也有這份會。阿燦說:將心比心嘛!只是我年輕輕的,倒沒個寫信,也沒個信寫來。孟云房說:像阿燦這麼好人材好氣質的,哪有沒寫了信來的?阿燦說:人都這麼說的,可正是這臉面和氣質害了我!年輕時心比天高,人了命比紙薄,落了個比我高的人遇不上,死豬爛狗的又抖丟不離。哪里像你們?孟云房說;都一樣的,莊先生信倒不,都是求寫作竅道的,沒見他說過有的找他。阿燦說:恐怕是莊夫人漂亮,孩兒們自己掂量了,就不敢去了。孟云房說:夫人倒還一表人材。阿燦就笑道:這就好了!孟云房說:好了什麼?阿燦說:你要說莊夫人人材不好,我倒喪氣了!你想想,別的人見了莊先生.保準都有一份好,說是為了啥,怕是誰也說不清;若聽說莊夫人丑了,就覺得莊先生標準太低,要上他也覺沒勁兒的。孟云房說:你這想法倒怪,一般上一個男子,盼不得那男子的老婆丑,才有攻破的希的。莊之蝶就直擺手,說扯到哪里去了?!卻看著阿燦說:阿燦真可惜是這巷子的。阿燦說:也沒什麼可惜的,這世上多是甲配丁男麼!人常說金子埋在土里終究也是金子,當然不是說我就是什麼金子,可即就是塊金子,把你埋在土里了你是金子又有什麼用?鐵不值錢,鐵卻做了鍋能做飯,鐵真的倒比金子有了價值的!我現在寬心的是我還有個好兒子,兒子一表的人材,腦瓜兒也聰明。孟云房說;兒子呢?阿燦說:上初中了,晚上回來晚,學校加課的。我希全在他上了,我必須他將來讀大學了再讀博士生,然后到國外闖事業去!莊之蝶心里不是個滋味,說:你這麼年輕的,正是活人的時候,若一門心思在孩子上就……阿燦笑了一下,笑得很,低頭在桌面上看了一下,看著桌面一層灰,拿抹布去抹了,說:你說的對著呢,可你不懂……又笑了一下,說,我曾經給阿蘭說我過去在新疆過肚子,阿蘭說過、可阿蘭是一次出差到山里去,走了一天的路沒吃一口飯,而我是怎麼肚子呢?我是真正吃了上頓還不知道下頓吃什麼,家里窮得沒了一把米!都是過肚子,那況不一樣哩!莊之蝶說;我懂的……孟云房一旁聽著,心里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不明白,只沉得他們能談在一起,就說他用托車去城里辦個事的;讓莊之蝶在這兒寫信等著。兩個小時后回來的。不容分說,出去開了木蘭就走了。

孟云房一走莊之蝶多又有些不自然了。阿燦說:你現在就可安心寫信了?莊之蝶說:寫的。阿燦取了紙和筆。把桌上七八糟的東西一下子擁到一邊,讓莊之蝶坐了。不影響,坐在那里看會書的。莊之蝶一時不了境界去。連開了幾個頭,撕了。阿燦就說太曬吧。過來拉了窗簾,又怕他熱。在后邊給他搖扇。莊之煤忙說不用的,尋著了覺寫下去,一寫下去竟帶了深,如癡如醉。阿燦在床頭看了一會書,拿眼就靜靜地看莊之蝶在那里寫信的樣子。不知過了多久,莊之蝶寫完了,回過頭來,見阿燦呆呆地看著他發愣。

他看著了,竟也沒有覺察。就說;寫完了。阿燦冷丁一怔,知道自己走了神兒,臉倒紅,忙說:完了?這麼快就完了?莊之蝶在這一瞬,心想,這麼半天了還沒見過的。阿燦就走近來,說:你能給我念念嗎?莊之蝶說:怎麼不能念的!你聽聽,有沒有你們做人的味,我真擔心鐘主編看出是假的。就念起來.整整三頁,莊之蝶念完了,猛地發現在面前有一只白凈的手,五指修長,卻十分潤,小拇指和無名指著桌面,中指和食指卻翹著.地抖。才知道阿燦什麼時候就極近地站在自己邊,一手扶了桌上,一手在他的后輕搖了扇兒。他抬起頭來,頭上空正是阿燦俯視著的瞼,雙目迷離,兩腮醉紅。莊之蝶說:你覺得怎麼樣?阿燦說;我恍惚覺得這是給我寫的。莊之蝶一時沖,啞了聲了一句:燦!阿燦說:嗯。子就搖晃著。莊之蝶握筆的手過去,在拿筆的手扶在阿燦的腰際時,子同時往起站,于站起未站起的地方,俯下來了一張接住了上來的一張,那筆頭就將墨水印染了一點黑在燦的白衫上。兩人抱在了一起,把一張藤椅也撞翻了。莊之蝶說:阿燦,這是我寫的最好的一封信,我是帶了對你的好來寫的。阿燦說:真的,你真的喜歡我?莊之蝶又一次抱,他不想多說,也不需要說,他以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狂熱來表示他對的同和喜歡。阿燦在他的懷里,說:你不知怎麼看我了,認作我是壞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能喜歡我,我太不敢相信了,我想,我即使和你干了那種事也是麗的,我要麗一次的!讓莊之蝶坐好,又一次說是好人,是好人,當年學習很好,但分高,從安徽去新疆支邊的,在那里好賴找了穆家亡,前幾年一塊又調到西京的。現在日月過得很糟很累,是個小人,可還是清高。是不難看的,有一副好架,臉子還算白,可除了丈夫從未讓任何人死眼兒看過,欣賞。莊之蝶說:阿燦,我信你的,你不要說了。阿燦說:我要說的,我全說給你,我只想在你面前作個玻璃人,你要喜歡我,我就要讓你看我,欣賞我,我要嚇著你了!竟把衫子去,把睡去,把罩、去,連腳上的拖鞋也踢掉了,赤條條地站在了莊之蝶的面前。莊之蝶并沒有細細地在那里品賞,他抱住了,不知怎麼眼里流出了淚來。阿燦了手來眼淚,說:你真的被我嚇著了?!莊之蝶沒有說話,待阿燦在床上直直地睡下了,他也把自己的給了阿燦。阿燦輕聲起來:你真的喜歡我,你真的喜歡我麼?***(作者刪去四百十一字)阿燦把他拉下去,他只聞到了一奇異的香。阿燦說:我是香的,穆家仁這麼說過,我的兒子也這麼說,你聞聞下邊,那才香哩!莊之蝶趴下去,果然一熱騰騰的香氣,就覺得自己是在云霧里一般。****(作者刪去二十二字)阿燦咬了牙子喊疼,莊之蝶就不敢,真怕傷了。阿燦說:你怎麼覺得好你只管你的好。生兒子時,醫生就說我的骨盆比一般人窄,還怕生不下孩子的。莊之蝶又慢慢地試探著。搖搖頭,就只是笑。說說話話的,待到莊之蝶說他要排呀,阿燦卻讓他排在外邊。***(作者刪去五十一字)阿燦說:讓你排在外邊,是因為我是沒帶環的,我怕懷孕的。說著,又雙手樓了他去,抱了睡在-起,突然臉上搐,淚流滿面。莊之蝶趕忙就要爬起來,說:阿燦,你后悔了嗎?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的。阿燦卻又撲起來摟了他躺下,說:我不后悔,我哪里就后悔了?我太激,我要謝你的,真的我該怎麼謝你呢?你讓我滿足了,不滿足,我整個心靈也滿足了。你是不知道我多麼悲觀、灰心,我只說我這一輩子就這樣完了,而你這麼喜歡我,我不求你什麼,不求要你錢,不求你辦事,有你這麼一個名人能喜歡我,我活著的自信心就又產生了!

我真羨慕你的夫人,能得到你,一定干什麼事都干得功,干得輝煌,我嫉妒,太嫉妒了!但你相信,我不敢去代替,也不去那麼想。我和你這樣,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和負擔的!莊之蝶從沒有聽到過人給他說這樣的話,他爬起來,干了的眼淚,說:阿燦,我并不好,你這麼說著倒讓我愧!就坐在那里,木木呆呆起來、阿燦卻說:我不要你這樣,我不要你這樣!再一次把他抱住,頭倚在了懷里。兩人靜靜地坐了一會,阿燦輕聲問:你想支煙嗎?手就去床頭的煙盒里出一支,叼在里點著了,取出來塞在莊之蝶上。莊之蝶卻取下了,說:你讓我能再聞聞你的香嗎,讓你的香遮遮我上的臭氣!阿燦溫順如貓地睡平了,莊之蝶就跪著,從頭到腳又吻著聞了一遍。他告訴了阿燦求缺屋的地址,他希他們還能見面,阿燦滿眼淚地答應著。

西京大雁塔下有個名字古怪的村子,爻堡,人人卻都能打鼓。相傳,爻堡的祖先是秦王軍中的一名鼓師,后落居在此了,鼓師的后代為紀念祖先的功德,也是要團結了家族,就一直以鼓相傳,排演秦王破陣的鼓樂。世代的風俗里,二月二是龍抬頭的日子,在爻堡卻是他們的鼓節,總要打了一面杏黃旌旗,由村中老者舉旗為號,數百人列隊擊鼓去城里大街上威風。那時街上店鋪圖吉祥,鼓隊所到之,便將三尺三寸紅綾縛于帶旗人的頭上,千支頭萬支頭的鞭炮放得天搖地。到了這些年,形勢衍變,爻堡人仍是擊打鼓樂,卻以鼓樂為生。城市郊區的農民經營企業,一有新開發的產品要宣傳,突破了多萬元要報喜,就請爻堡人的鼓樂。因此上,城墻圈的市民不在二月二滿街跑著瞧鼓樂隊,平日一聽得鼓響,就知道那又是城郊農民發了業了,有了錢了,來城里張揚顯夸的,就水般地涌了去看。

這一日,是星期天,鼓樂又在街上擊響,聲勢比往昔又大了許多。牛月清和柳月是在家里纏線團兒,鼓點子就惹得心里慌。雙手握著線束兒的柳月不時地走神兒,牛月清罵句猴子你坐不穩!卻收了線,要柳月去拿了的高跟鞋來,說要看咱都看去。兩人就收拾了一下頭臉,來到街上。街上人山人海的只是走不過去。柳月就牽了牛月清的手,躍過了行人道欄,只從自行車道里避著車子往前走。牛月清掙柳月的牽扯,嫌不雅觀,卻又喊:柳月,你走那麼快,是急得上轎嗎了牛月清只說莊之蝶賭氣住了文聯大院那邊,一兩日即回來的,沒想到許多天日不見蹤影,自個心就有些了,卻也要長一口作夫人的志氣,撐著也不去的。這樣在家呆得煩悶,也尋思丈夫往日嫌其不注意收拾,就買了幾件新,把平日穿的并不舊的裝全給了柳月,今日看鼓樂出來穿了一雙尖頭高跟皮鞋,走不到一會兒,已憋得腳疼,只恨柳月走得快、柳月返回來,只好放慢腳步,說:這鼓樂隊我可沒見過,陜北鄉里逢年過節鬧社火,但鼓也沒敲得這麼的,把人心都敲得跳快了!牛月清說:街上看鼓樂是要看的,但不僅是看鼓樂,還要看看鼓樂的人才有意思呢!柳月這才注意街上的人怎麼這般多,都穿戴這般鮮艷。便立即發現了有許多人瞅著自己看,悄聲說:大姐,你好漂亮,人都看你的。牛月清說:看我什麼,老太婆了誰還看的,是看你哩!柳月雖穿的是夫人送的舊,但柳月是服架子,人又年輕,穿著并不顯舊,更比新做了的服合。聽了夫人的話,知道街上人在看著,偏高揚了頭臉,不左顧右盼,只拿眼角余掃視兩旁靜,將那一副得起起的。牛月清說:柳月,不要得那麼起!柳月就吃吃地笑。好容易到鐘樓下,鼓樂隊從東大街就開過來,圍觀的人更多。兩人跳上了一家賓館門前的噴泉石臺上,便見三輛三車并排駛著,一個巨大的標語牌就橫放在那三車上,牌上金寫了101農藥廠廠長黃鴻寶向全市人民致意!三輛三車后,是一輛三車上站著一個黑胖漢子。笑容可掬,頻頻向兩邊人群揮手。再后又是四路三車縱隊。兩邊的車上是鈸手,持著黃銅黃系兒的響鈸;中間兩排車上各架一面大鼓,紅鼓圈,焦黑泡釘,而所有人都是右肩斜著到左,掛了黃邊紅綢綬帶,上寫101農藥廠報喜隊。

底下,兩邊的銅鈸在手中猛拍三下,呼地一聲雙手高舉,將鈸一分,齊刷刷一道金閃耀,那擊鼓人就里敲三下,邊敲三下,在空中綰了花子,一槌卻在空中停了,一槌落下。如此數百人作一律,鼓鈸錯有致,早博得街上兩邊看客齊聲喊好,掌聲不絕。牛月清看了半會兒,突然說道:瞧那黑丑漢子,像主席檢閱部隊的,現在有錢,什麼格兒都可以來了!那人我是認識的,到咱家去過的。柳月說:我說怎麼眼的。我記起來了,他這般威風,到咱家對莊老師卻孫子似的!突然起來,哎,哎--!牛月清說:胡什麼,尖聲乍語的像個什麼!柳月說:那不是唐宛兒嗎?牛月清看時,人窩里正是唐宛兒和夏捷,兩個人容貌艷,服飾時興,顯得非常出眾。聽見聲,唐宛兒的一顆頭轉軸似的扭著四周看,終于看到了這邊,就道:柳月,你和師母也看熱鬧了,莊老師沒來?兩人就過來,跳上石臺,拉手攀肩,嘻嘻哈哈不停。這邊原本花團錦簇,笑得又甜。早惹得眾人都拿眼來瞅,便有一幫閉漢在那里沖了們笑。四人忙避了眼。聽見一個人說:小順,小順,你沒聽見嗎,你魂兒走了嗎?一個說:瞧,四個炸彈!柳月聽著了,悄聲問夏捷:炸彈是什麼?夏捷說:就是說你能把他震昏!柳月就捅了唐宛兒的腰,說;你才是炸彈的。今日打扮得這麼,讓誰看的?死你!手偏拔了頭上一個發卡,別在了牛月清的頭上。牛月清取下來,看是一枚大理象牙帶墜兒的發卡,說:宛兒,周敏也給你買了這卡子?唐宛兒臉先紅了,嗯了一聲。牛月清說:你戴上好看的,你莊老師前年去大理開會,也買了一枚給我,太白艷,我怎麼用得出來!還一直放在箱里。我只說大理有這貨,西京也有賣的!?就重新卡在唐宛兒頭上。唐宛兒就用腳踢了一下柳月。柳月從石臺跳下去,沒站穩跌在地上,把那灰白蘿卜沾了土。就使勁抖著,重新上來。唐宛兒說:你好大方,下那麼多好東西也不撿了?!柳月就往地上看,說:什麼東西,沒有啊?唐宛兒說:一子的眼睛珠子,讓你全抖了!三人愣了一下,就都笑起來。牛月清說:宛兒這想得怪!今日要說讓人看得最多的怕只有你宛兒!這時候,鼓樂突然停歇,產品介紹單就雪片似的在那邊人頭上飛,森林般的手都舉起來在空中抓,柳月便跑過去搶了。就見得鼓樂隊的人都突然戴上了面,有的是蚜蟲,有的是簸箕蟲,有的是飛蛾,有的是蒼蠅,奇形怪狀,形容可懼,一齊唱起來;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101--!把我們殺死!把我們殺死!殺死!殺死!

唱畢了,鼓樂就又大作。如此唱了擊鼓,擊鼓了又唱,街上人一片歡呼,盡往前去擁,一時秩序大。就聽見有婦人在破口大罵了。哪個死不要臉的把我的錢包了!小,小愉,你以為鄉里人都有錢嗎?101有錢,我哪兒有錢,就那些進城要用的五十元你倒看上了?城里人,你我的錢不得好死!有人就喊:是小了,你罵城里人?那婦人就又罵道:城里的小,你我的錢買好吃好喝,你老婆吃了不生兒,狗子吃了不下崽!有人就說:這好了,你給計劃生育了!西京城里賊多,誰你不把錢裝好?婦人說:我哪里沒裝好?我在人窩里,幾個小伙子就,直在我上揣,我只說小伙娃娃家沒見過那東西,揣呀你揣去,我是三個崽的人了,那也不是金!誰知這挨槍子的挨砍刀的不是要揣我的是在我的錢!街上人一片哄笑,婦人說:我氣糊涂了,我說了些什麼呀?子就在人窩里下去,人群又如浪一般。夏捷就對唐宛兒說:這你要吸取教訓哩,今日又是沒戴罩呀?唐宛地說:夏天我嫌熱的!柳月就跑近來,說:大姐,這上邊有莊老師寫的文章。唐宛兒一把抓過了產品介紹書,說;讓我看看,莊老師的文章怎麼樣?就念起來。牛月清說:別念了。把你莊老師的名字刊在這兒,多丟人的!姓黃的一定是又沒打招呼!這麼一說,旁邊就有人指著嘁嘁啾啾起來。牛月清約聽得一個男的對旁邊人說:瞧見了嗎,那就是一幫作家的夫人。幾個聲音問:哪個?哪個?一男的說:中間那個穿綠旗袍的,是莊之蝶的夫人。牛月清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這人必定是認得我的,我卻怎不認得他;他要是認得我,按往常兒也必是過來與我打招呼的,卻不過來招呼,只在那里說長說短,這是什麼意思?知道了我和莊之蝶鬧了矛盾,在取笑了我?!當下就對三人說:咱們走吧,這里人多眼雜的。四人就走下石臺,向南大街走去。夏捷說:既然不看了,這里離我家不遠,去我那兒打牌去!牛月清說:我和柳月得回去了,逛了半天的。夏捷說:正是因了你,我才說這話的。平日你那麼辛苦,總是忙得走不出來,今日有逛街的閑,怎就不去我那兒?宛兒,柳月,你們兩個架了,抬也要抬去的!牛月清就笑了說:好,不過日子了,豁出擊浪一個白天!四人就風過水皮一樣拐了幾條巷,到孟云房家來。

四人進屋洗臉汗,唐宛兒就又用夏捷的化妝品描眉搽紅。然后支了桌子,擲骰子定方位,坐下碼起麻將來。牛月清說;云房呢?孕璜寺里又練氣功去了?夏捷說:鬼知道!

現在沒黑沒明研究邵雍哩。一只眼睛瞎了,還要再瞎一只的。孟云房一目失明大家都知道了的,就說笑要全瞎了誰看你夏捷這花不楞登的模樣呀!夏捷說出一句:瞎了雙眼,我引野男人來,他眼不見了心不煩!說得大家都啞了口,不知怎麼接應。牛月清就聽得門外有賣鮮的,說:柳月,這聲像是劉嫂,你出去看看,是不是?柳月出得門來,門口正是牽了牛的劉嫂。就說:劉嫂,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賣?劉嫂說:這不是柳月嗎,你怎麼在這兒?今日去北大街送了,回來路就堵了,怎麼也走不過來的。柳月說:把牛快在那里掛了,你進來吧,我家大姐也在這里碼牌的。不容分說,把牛拴了那棵紫槐樹上,拉劉嫂進來。牛月清、唐宛兒、夏捷便招呼讓坐,劉嫂說:我這模樣,怎麼到你們這兒坐了!牛月清說:這是我們的一個朋友家,沒干系的。

平日總是吃你賣的牛,今日既然這麼遲了,也不急著就回去,在這兒玩吧,中午飯咱都在這兒吃,不怕吃窮了的!就坐了牌桌。劉嫂平日在村里也是好碼個牌的,如今見這些城里夫人要玩,也不得樂樂。更覺得面。但不知們玩多大的價兒,按了按口袋里賣的零錢,只怕輸了白跑一趟城,更是伯欠帳惹人家笑話,就不來。牛月清看出的意思,便說:數兒不大,五角一元的,你來替我打好了,贏了歸你,輸了算我的!唐宛兒說:師母有錢,今日咱就贏的!劉嫂只好坐了,說:那我只替你打,我手臭的,打一圈你來。柳月見牛月清立在旁邊,就說:大姐,你來打吧,我得趕文聯大院那邊給莊老師做飯去。唐宛兒故作糊涂說:莊老師近日住在文聯大院那邊?牛月清沒回答,只對柳月說:甭管他,他整日在外說回來就回來,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他以為咱就不會?!唐宛兒就問柳月;他們鬧矛盾了,不在一塊住的?柳月低聲說;哪里!不再理睬。唐宛兒鬼機靈,不知莊之蝶兩口到底怎樣,見柳月這樣,有些惱,卻不顯在臉上,一邊碼牌,一邊心里嘀咕莊之蝶兩口到底是怎麼樣了,就把一張不該打出的牌也打出去了,樂得柳月吃了夾張,撿了那牌用梆擲地親。唐宛兒說:我真是個好飼養員!就站起來說要去廁所放放毒的。讓牛月清替碼牌。出去到大門口,看見牛像一尊石頭一樣臥在那里,只有尾活著。左右搖趕了蒼蠅、牛虻。就暗中打卦道;莊之蝶一再說要我等他,他真是尋機鬧了矛盾還是平時的口舌嘮叨?若是為我。這牛就唉一聲的;若不是為我,這牛就是不

看了一會,牛雙耳聳起,打起一個響鼻,卻是沒。唐宛兒也說不準是為了還是不為了,怏怏返回來,在門口,卻突然尖銳銳道,哎呀,莊老師、你怎麼也來啦?這真是山不轉路轉。竟在這里都著上啦!屋三聽說莊之蝶來了,牛月清忙推了牌說:不要說我在這兒!閃進了臥室,放下簾子。唐宛兒平看見牛月清的靜,明白他們真是有了生分,就越發得了意,一邊笑著給那三人擺手,一邊說:莊老帥你這兒坐。師母也在這兒的。師母呢?眾人見這樣,也都跟著耍惡作劇。說:師母知道老師來了,在那里為悅已者容哩!就憋住笑。唐宛兒也強忍了,說:你怎麼要走呀?你一聽說師母在這里就要走?!便自己踏了步走到院里,又重重地摔了一下門。便聽得牛月清在屋里罵道:讓走吧,都不要攔,讓他走吧,他不愿見我,就永遠不要見我罷了!那罵聲中卻帶了哭腔。眾人就哈哈大笑,夏捷和柳月跑過去拉了牛月清出來說;都是唐宛兒作的惡,哪兒就來了莊之蝶?宛兒。你還不快些給師母磕個頭兒道歉!唐宛兒好一陣開心,搖頭晃腦走進來,卻真地跪在牛月清面前。牛月清又氣又笑,一把擰了唐宛兒,罵道:你這貨,真該是街上唱的我們是害蟲,用101,把你殺死!要了四圈牌,孟云房卻回來了,領了一個小孩,正是前房老婆生的兒子孟燼。孟云房讓孟燼來-一問候眾嬸娘,孟燼眼并不看各位,里只道了牛嬸娘好、唐嬸娘好,就鉆到孟云房書房去翻書筆。夏捷臉上不好看起來,卻沒有說什麼。孟云房就高興地去廚房做飯,聲明誰也不得走的。劉嫂過意不去,用五個缸子出去了牛要給大家一人一杯。牛月清說不喝生的,讓給孟燼,孟燼一口氣盡喝了。牛月清說。這孩子都這般大了,活一個小孟云房。夏捷低聲說:為這事我和云房沒慪氣!當年結婚時我就約法了三章,第一條就是孩子判給了你前妻,你要照看他可以,但不能讓到這個家來、他那時答應得好好的,可現在卻常把孟燼領回來。我說了他,他上說以后不了,但我一出門,又是領了來好吃好喝,今日他以為我又不在家的,這不,就又領了來了!牛月清說:那畢竟是云房的兒子,領來就領來吧,一個孩子又能吃了多?夏捷說:我倒是不嫌孩子能吃了多,只是我與前夫離了婚,我那孩子判了跟我,云房原本對我那孩子心不的,若又領了這一個回來,他只待孟燼親,冷落了我,更要讓我那孩子顯得可憐了。牛月清一時不知怎麼說了好,勸道:你把水端平就是,云房那邊,我去說他。現在既然是一家人,兩邊的孩子都是咱的孩子,萬不得偏這個向那個的!唐宛兒見們說得親,也坐了過來,兩人就岔了話,論起天氣來。

吃飯時,柳月還在牽掛著莊之蝶,說:莊老師不知這頓飯吃些什麼?孟云房說:他呀,吃好的去了。中午我在街上上他了,他說去雜志社的,到那兒不是他請人家,就是人家請他。吃罷飯,劉嫂說肚子飽了,牛肚子還是空的,得趕快回去,就走了。孟云房陪眾人又玩了四圈牌方散。

劉嫂牽牛往回走,才后悔不該在那里呆這麼長時間,又吃了人家的飯。一是牛沒有吃料,再是超生的那個小兒還在家里,雖是婆婆在照管著,但卻憋得難。當下看看周圍也沒個僻靜地方,前服已了一大片,就尋著一個公共廁所,進去了一通水。

牛慢慢地跟著主人走,先還是搖頭擺尾,后來就勾下了頭。腦殼里作想起許多事來。剛才主人在那家里碼牌吃飯。它是一直臥在門外樹下的。街上看鼓樂的人從鐘樓那兒散了,車輛人群就像水一樣從這條街巷漫過,它是看清了所有過往人的腳的,看清了穿在腳上的各種各樣的鞋的。但它不明白,腳是為了行走的。但做了那樣的有高跟的、又尖瘦的鞋子為了什麼呢?那有何種的呢?牛族的腳才是的;熊族的腳才是的;鶴族的腳才是的。人常常羨慕和贊嘆了熊腳的雄壯之和鶴腳的健拔之,可人哪里明白這些并不是為,只是為了生存的需要!它這麼想著,就又要悲哀人的的標準實在是導致了一種退化。他們并不赤腳在沙地上或荊棘叢里奔跑,他們卻十有八九患有眼,難道有一日都要扶了墻踽踽而行嗎?更可惡的是車。是樓上的電梯。什麼都現代化了,瞧瞧呀,吃的穿的戴的,可一只蚊子就咬得人一個整夜不能睡著;吃一碗未煮爛的面就鬧肚子;街上的小吃攤上,碗筷消了毒再消了毒;下雨打傘;刮風包紗巾;夏天用空調;冬天燒暖氣。人是不如一棵草耐活了嘛!早晚刷牙,把牙刷得酸不能吃,甜不能吃,熱不能吃,冷不能吃,還用牙簽?!更可笑的偏還有一批現代藝家,在街頭上搞雕塑。作壁畫,那算什麼呢?大自然把一切都呈現著,那每日里的云,畫家能潑出那麼富的水墨嗎?那雨淋過的墻皮,連那廁所里糞池中的、那組合了的形象,幾個現代藝家能表現得有它離奇嗎?城河沿上學武的算什麼玩意兒!武是多好的名稱兒,卻讓人只演了一種花架子!人每晚都看電視,什麼奧林匹克運會,那里邊的人是人類的運英吧,百米賽跑能跑過一只普通的羚羊?西京半坡氏人。這是人的老祖先,才是真正的人。他們或許沒有這些運員跑得快,但運員能有半坡人的搏擊能力嗎?人一整個兒地退化了,個頭再沒有了秦兵俑的個頭高,腰也沒有了秦兵俑的腰。可現在還要苗條,街上還是要出售束腰、束腰帶,而且減霜呀,減茶呀的。人退化得只剩下個機靈的腦袋,正是這腦袋使人越來越退化。牛終于醒悟城市到底是什麼了,是退化了的人太不適應了自然宇宙,怕風怕曬怕冷怕熱而集合起來的地方。如果把一個人放在遼闊的草原上,放在叢山峻嶺,那人就不如一只兔子,甚至一個七星瓢蟲!牛想到這里,喪氣地把頭垂得更低,它就聽見旁邊的行人在說:瞧這老牛,好蠢笨的樣子啊!它沒有生氣,只是噗噗地噴響鼻,牛是在笑人的:咳,他們哪里還懂得大智若愚呢?!行人見牛并沒有發火、就走近來,用樹枝桶桶他的屁,甚至還拍了它的耳朵,說:它不敢的。它就睜了眼,站住不。這不,倒嚇得戲弄它的人都嘩地閃開,說:那大嫂,你管好你的牛啊!牛在這個時候,真恨不得在某一個夜里,闖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家去,強xx了所有的人,讓人種強起來野起來!這種沖,它是有過一次的、那是一日在街上聽一個老頭打開了收音機,收音機中正播放《西游記》,《西游記》講的是一個和尚和孫悟空、豬八戒、沙無凈、白龍馬去打了妖怪取佛經。它相信現在的人是不懂古人寫書的含義,只會聽熱鬧。他就在那時想喊:不是師徒四人,那是在告訴說合四為一才能征服自然,才能取得真經的!可現在,人已經沒有了佛心,又丟棄了那猴氣、豬氣、馬氣,人還能干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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